芭芭拉·狄雷尼住院检查的时间超过刘易斯·伯纳迪医师预测的五天,变成了五天加一个周末,然后是五天加两个周未,最后变成一共十五天。艾德华·X·狄雷尼队长一再询问,医生的回答一律是“再多做检查。”

狄雷尼每天到妻子的单人病房报到——有时一天两次——得到一个可怕的印象:情况完全不对劲。烧一直不退,热度一天高、一天略低,但整体而言持续升高,一度甚至逼近华氏一零三度,烧得她浑身滚烫。

他亲眼目睹了那些突如其来席卷她全身的冷颤,见她牙齿打颤、四肢发抖,护士们匆匆拿来更多毛毯和热水袋。五分钟后她又滚烫起来,毛毯掀在一旁,脸色发红,喘不过气。

那十五天中出现了若干新症状:头痛,排尿困难到必须插管,腰部剧痛,突发的反胃恶心令她全身无力。有一次她呕吐在他为她端着的脸盆里。她抬头看他,神色怯弱,他转头瞪向窗外,视线被泪水模糊。

终于决定违背妻子意愿、换掉伯纳迪另请高明的那天早上,他在分局办公室接到一通电话,请他下午到妻子病房与伯纳迪会面。朵夫曼副队长以难过的眼神送他离开。

“队长,”他说,“请别太担心。她会没事的。”

马帝·朵夫曼是犹太人,个子高得离奇(六呎四吋),淡蓝眼睛,窄小头颅上竖着一头红发。他穿十四号鞋,买不到手套戴,似乎总是满身面包屑,从来没人听过他咒骂。

他全身上下没有合身的衣物:过大的制服在细瘦肩膀上扭动,长裤松垮得像荷兰男孩的灯笼裤。袖口有烟灰污痕,袜子有时不成对,鞋子没擦,外套紧领的钩扣也不见了,上班报到时耳后还有干掉的刮胡膏泡沫。

还在当巡警的时候,他曾不得已射杀一名持刀窃贼,从此之后他的佩枪都不装子弹。他以为没人知道,但每个人都知道。一如狄雷尼队长对妻子所言,朵夫曼做起文书工作无懈可击,也是市警局数一数二的法律人才。他很散漫,但二五一分局的弟兄若有私人问题,都会找他谈。他从不曾错过任何一位因公殉职警察的葬礼,一定穿着干净制服出席,一同挥泪。

“谢谢你,巡官。”狄雷尼僵硬说道。“我会尽快打电话回来。我应该在你交班之前就会回来,但如果没有,不用等我,明白了吗?”

“最的,队长。”

狄雷尼判定,刘易斯·伯纳迪医师完全能够握着垂死之人的手说:“好了好了,没事了。”现在他正骄傲地展示X光片,彷佛这些是他拥有的林布兰画作。

“阴影!”他叫道。“你们看这些阴影!”

他拉一把椅子坐在芭芭拉·狄雷尼床边,队长面无表情站在床另一边,双手紧握在背后,以免颤抖的双手泄漏自己的心情。

“这些是什么?”他以钢铁声音问道。

“是什么?”他妻子喃喃说道。

“肾结石!”伯纳迪高高兴兴叫道。“是的,亲爱的女士,”他继续说,朝床上睡眼朦胧盯着他、头轻微晃动的女人发话,“原先就有这种可能:顽强的高烧和突发冷颤。最近又出现了头痛、恶心、排尿困难、腰痛。经过十多天的详尽检查——我想你一定觉得不只详尽,而且累人,嘻嘻——今天早上,我们——所有关心你病况的专业人士——开了个会,一致认为你不巧得了肾结石。”

听他一副得意洋洋的胜利语调,狄雷尼简直不敢开口讲话,怕自己口不择言。妻子在枕上转过头来,警告地看了他一眼,见他点头,才回头孱弱地问伯纳迪:

“我怎么会得肾结石?”

医师朝后靠着椅背,做出习惯手势,双手食指互抵,按在噘起的嘴唇上。

“谁说得上来?”他轻声问。“饮食,压力,也许先天体质,遗传。我们有太多不知道的东西。要是我们什么都知道,人生就太无聊了,不是吗?嘻!”

狄雷尼厌烦地嘟囔一声,伯纳迪不予理会。

“总而言之,这就是我们的诊断。肾结石。一种好发于膀胱或肾脏的结石。一种坚硬、无机的结石,有些不比针头大,有些相当大。结石是卡在活组织里的异物,身体,也就是活组织,无法忍受这种入侵,因此造成发烧、发冷、疼痛。当然也造成排尿困难,哦是的,尤其会造成排尿困难。”

狄雷尼再度被这人的自满态度激怒。对伯纳迪而言,这只不过是《时报》上的一则填字游戏。

“有多严重?”芭芭拉虚弱地问。

伯纳迪水汪汪的眼睛似乎罩上一层釉,一层白蒙蒙、半透明的膜,他可以由内往外看,但没人能看进去。

“各种血液检验和照片子都是有需要的,而且因为你人在这里,新出现的症状也给了我们更多线索。现在我们知道我们面对的是什么。”

“有多严重?”芭芭拉又问,这次比较坚决。

“我们认为,”伯纳迪不听她的,继续讲下去,“我们认为,亲爱的女士,你的状况需要开刀。哦是的。绝对需要。很遗憾我得这么说。开刀。”

“等等,”狄雷尼抬起一手。“等一下。先别谈什么开刀。我有个朋友得过贤结石,医生给了他一种液体什么的,他排出结石就没事了。我妻子不能这么做吗?”

“不太可能。”伯纳迪简短说道。“如果结石很小,这方法有时有效。这些X光片显示感染的区域很大,需要开刀、”

“这是谁决定的?”狄雷尼质间。

“我们。”

“‘我们’?”狄雷尼问。“‘我们’是谁?”

伯纳迪冷冷看他,往后靠坐,抬起一腿,仔细交迭双膝。“我本人和我请来的专家,”他说,“他们的专业意见都在这里,队长——他们签了名的书面意见——我也为你准备了一份副本。”

艾德华·X·狄雷尼队长漫长的警察生涯中侦讯过够多证人和嫌犯,看得出对方是否说谎。线索可能以各种型态出现,若对方笨或缺乏经验,肢体语言便会泄漏:转开眼神,一个紧张的动作,眨眼,也许出一层薄汗或突然深吸一口气。聪明有经验者的马脚露在不同之处:过于刻意的漠不关心态度,或与你直直对视的“诚实”眼神,或正经专注地紧皱眉头,有时还会倾身向前坦诚微笑。

但这人没有说谎,这点队长确信。他也确信伯纳迪并未全盘说出实话,而是隐瞒了什么,某件令他不快的事。

“好吧,”狄雷尼烦躁说道,“我们有了他们签名的意见,那么他们是全体同意啰?”

伯纳迪的眼睛闪动恶意的光。他倾身向前拍拍芭芭拉疲软无力、放在蓝色薄毛毯上的手。“好了好了,没事了。”他说。

“这不是非常严重的手术,”他继续说,“国内每家医院都常进行。但所有手术都有风险,就连割开疖疮也不例外。我想你们一定了解这一点,任何手术都不能等闲视之。”

“我们并没有等闲视之。”狄雷尼生气地说,心想这个人——这个“外国人”——根本不懂得说话。

在这段交谈中,芭芭拉·狄雷尼的头左右摇动,来回看着丈夫和医师。

“好把,”狄雷尼说下去,控制自己,“你们建议开刀。切除那些肾结石。我太太就能恢复健康。是这样吗?有没有其他事你没告诉我们?”

“艾德华。”她说。“拜托。”

“我想知道。”他顽固说道,“也想要你知道。”

伯纳迪叹口气,似乎打算介入调停,但想想还是不要为妙。

“这是我们的意见。”他点头。“我无法给你们铁打的百分之百保证。没有任何内科或外科医生能做这种保证,这点你们必须知道。当然,这样狄雷尼太太会很辛苦,这类手术一般的恢复期需要住院七到十天,之后还要在家卧床休养几星期。我并无意表示这点不重要。这情况很严肃,我也严肃看待,相信你们也是如此。但你基本上很健康,亲爱的女士,依你的病历看来,我看不出你有什么无法正常恢复的原因。”

“除了开刀之外别无选择?”狄雷尼再度质问。

“对。你们别无选择。”

芭芭拉·狄雷尼发出一声低喊,不比小猫的咪呜声大。她苍白的手伸向丈夫,他用自己的巨掌牢牢攥住她的手。

“但你们无法保证?”他问,明白自己又在重复先前说过的话,也明白自己声调绝望。

伯纳迪眼上的半透明薄膜似乎更混沌了,现在变成像瞎狗眼睛的珍珠白翳障。

“无法保证。”他简短说道。“完全无法。”

沉默像细雨落在色调柔淡的病房里。三人面面相觑,头来回转动,眼神闪烁。他们可以听见医院的种种声响:扩音器的嘈杂,经过推车的吱嘎,喃喃的人声,还有某处收音机传出的舞曲。但这房内的三人看进彼此的眼睛,孤独地裹在沉默中。

“谢谢你,医生。”狄雷尼语调严厉。“我们会再讨论。”

伯纳迪点点头,迅速起身。“这些文件留给你们。”他把一份档案放在床头几上,“我建议你们仔细研读。请在二十四小时内做出决定。我们不能让这情况继续下去,必须早做计划。”

他蹦蹦跳跳离开房间,以他的粗重体型而言,脚步倒算轻盈。

艾德华·X·狄雷尼出生在天主教家庭,受天主教教育,圣餐和告解就跟爱和工作一样是生活的一部分。他在教堂结婚,子女上教会办的学校,他的信仰坚如盘石。直到一九四五年一个近傍晚的午后,满天黑色油烟遮蔽了太阳,狄雷尼队长率领宪兵队的部属解放德国北部一个集中营。铁丝网大门敞开,营区没有活动迹象。队长吩咐武装部下四散搜寻,他本人则拔出手枪,大步走向一座没上漆的营房,一把推开门。

里面的事物怵目惊心,他五内深处涌出一声呻吟。这单单一声呻吟冲出他的嘴,一并带走了教会与信仰、祈祷与信心、仪式、繁文缛节、习惯与信任。他再也不去想这种东西了。他是警察,有他自己的理由。

如今,察觉到即将面对什么,他渴望教会一如自我放逐的人可能渴望土生土长的家乡。但在有需要的时刻回归教会,是一种他的自尊不能容忍的低劣行为。他们两人会同心协力一起度过,她的力量倍增他的力量。总和——透过他们的爱的奇特转化——更甚于两者相加。

他坐在她床缘,微笑,用厚重的手抚摸她的发。先前一名看护已梳顺她的发,用一条蓝色粗毛线绑好。

“我知道你不喜欢他。”她说。

“这不重要。”他摇摇他的大头,“重要的是你信任他。你信任他吗?”

“是的。”

“好。但我还是想跟佛格森谈一谈。”

“你不想现在决定?”

“不想,让我把文件带回去试着读懂,然后拿给佛格森看,问他的意见。今晚就去找他,如果可能的话。然后我明天回来,我们再讨论。可以吗?”

“好。”她说。“玛莉有没有清理窗帘?”她指的是他们家周一到周五、八点到四点的女仆。

“有,洗了。她也把客厅的帘幔拿去后院刷过晾过了。明天如果继续是好天气,她会清理起居室的帘幔。她好想来看你,但我说你现在不适合见客。我跟你的朋友都这么说了,你确定要这样吗?”

“是的。我不想让别人看到我这样。也许再过几天我会觉得比较可以见人。你早餐吃什么?”

“我想想……”他边说边试着回想。“一小杯柳橙汁。早餐谷片,没加糖。单烤吐司,黑咖啡。”

“很好。”她赞许地点点头。“你还在继续节食。你午餐吃什么?”

“唔,我们忙不过来,就叫了外送的三明治。我吃的是全麦面包夹牛肉,配一大杯蕃茄汁。”

“哦,艾德华,”她说,“这样不够。你一定要答应我,今天晚上你会——”她突然停口,泪水涌入然后涌出眼眶,流下脸颊。“哦,天哪。”她叫道。“为什么是我?”

她歪歪倒倒起身抱住他。他紧拥她,脸贴着她泪湿的脸,粗钝手指抚摸她的背,不停说道:“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一而再,再而三。却似乎并不够。

他拿着她的病历回分局,一到办公桌旁就打电话给山佛·佛格森医师,但找不到人。他打到法医办公室、停尸间,然后是佛格森的私人办公室,没人知道他在哪,狄雷尼到处留话给他。

然后他把病历档案放在一旁,开始工作。朵夫曼和两名辖区警探等着见他,各办不同的案子。一名本地商人的代表要求加派更多步行巡警。一群黑人好战份子抗议日前警方驱散一场游行时的“暴力行为”。一群犹太领袖来讨论警方对几乎每天都在辖区内埃及大使馆门口进行的示威抗议所采取的行动。一名有影响力的老妇带来对抗毒瘾“惊人新主意”(在古柯碱里加喷嚏粉)。还有个富有的老头被控(第二次)向幼童暴露下体。

狄雷尼队长一个个听他们的话,严肃点头,不时以刻意压低的声音说话,低得对方必须俯身向前才听得见。从经验中他学到,安静、平稳的音调最能安抚怒气,就算不能让别人恢复理智,至少也能让他们看清什么是可能或实际可行的。

到晚上八点,他办公室外的人才走光。他起身,用力挺起粗壮的肩膀,伸个大懒腰。他发现,这种工作比步行或开车巡逻要累人百倍,必须不停适恰运用判断力和意志力,说服、劝服、安抚、吩咐,有必要时还需稍事屈服,以待来日再战。

他清干净办公桌,遗憾地看一眼一天内便已堆积待办、必须等到明天才能处理的文书。离开前,他巡了一下临时拘留所、集合厅、侦讯室、警探们的小隔间。二五一分局的建筑已有近九十年历史,又挤又吱嘎作响,气味一如城内所有古老的分局。三任不同的市政府都曾承诺要盖新分局大楼。狄雷尼队长将就应付。最后他看了一下值班巡佐的临时纪录册,然后才走回隔壁的家。

这屋比分局建筑还老,原先是商人的城内住宅,多年来逐渐失修败坏,等到狄雷尼拿父亲留下的遗产(两万元)买下它时,它已经分租出去,隔成一间间老鼠蟑螂肆虐的单人公寓。但狄雷尼对建筑的结构健全感到满意,而芭芭拉的敏锐眼光看见了原有的壁炉和胡桃木镶壁板(被涂上油漆,但可以修复),有房间可以给孩子们,有铺水泥的小小采光井,有杂草丛生的花园。于是他们买下这屋,做梦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会变成隔壁分局的局长。

玛莉留下门厅的灯没关,堂皇美观的窗间镜上用胶带贴了张纸条,说她在冰箱里留了羊肉切片冷盘和马铃薯色拉,想喝汤的话有扁豆汤可以热,还有苹果塔当甜点。这些在他看来都很好,但他得留心体重。他决定不喝汤。

首先他打电话到医院。芭芭拉听来睡意朦胧,前言不接后语,他纳闷他们是否给了她镇静剂。他只跟她讲了一会儿,道晚安时觉得她松了口气。

他走进厨房,脱下制服外套和配枪皮带,挂在椅背上。首先他调了杯裸麦威士忌加水,这是他今天第一杯酒,慢慢啜饮,抽根烟(今天于第三根),纳闷佛格森医师为什么没回他电话,突然想到今天佛格森可能休假,这样他八成出门打高尔夫去了。

他端着酒走进书房,从书桌里翻出通讯簿,查到佛格森的住家电话,拨号。一个潇洒快活的声音几乎立刻回答:

“佛格森医师。”

“我是艾德华·X·狄雷尼队长。”

“嗨,艾德华·X·狄雷尼队长。”对方笑了。“你是怎么啦——被十五岁野妞传染了淋病不成?”

“不是。是我太太芭芭拉的事。”

语调立刻改变。

“哦。有什么问题,艾德华?”

“医生,今晚能见到你吗?”

“你们两个还是只有你?”

“只有我。她在住院。”

“很遗憾听到你这么说。艾德华,我现在正要出门,他们抓我去紧急大开膛。”(这是医生对验尸的俗称。)“我大概午夜才回得了家。会不会太晚?”

“不会。我可以午夜到你家,这样行吗?”

“行。怎么回事?”

“我比较想当面告诉你。而且有些文件,有些X光片要请你看。”

“我明白了。好吧,艾德华,十二点过来。”

“谢谢你,医生。”

他回到厨房,吃冷羊肉和马铃薯色拉,全味同嚼蜡。他戴上沉重的黑框眼镜,一边慢慢进食,一边有条不紊地阅读芭芭拉病历档案里的每一份报告,甚至拿起X光片对着头上的灯光看,尽管看不出所以然。画面黑影里的就是她:代表他人生一切意义的女人。

他同时吃完也读完。那些医生似乎全都意见一致。他决定省略苹果塔和黑咖啡,但又调了杯裸麦威士忌加水,上身仅着内衣,在空荡的屋里漫游。

自从二次世界大战之后,这回是他和妻子第一次异地而眠。他感觉匮缺,在所有黑暗的房里都感觉到她的存在,都想要她:模样,声音,气息,笑声,穿拖鞋的脚步,触感……她。

充满回音的房里也有孩子们在。叫声和喊声,争吵和绊跤。急切的追问。嚎啕的眼泪。它们的生活已经渗进这些旧墙。假日的大餐。胜利与失败。一个家庭的质地。如今一切沉默,黑暗一如X光底片上的阴影。

他慢慢爬上楼梯,走到空无一人的几间卧房和阁楼,这屋只住他们两人无凝太大,但仍然……。在这处门柱,有莉莎身高的铅笔记号;在这道楼梯,艾迪曾跌破下巴但始终没哭;就在这个位置,他们养过的许多狗其中一只吐血而死,芭芭拉惊吓伤心得歇斯底里。

或许没什么特别的吧,他想。既非高蹈悲剧,也非低级喜剧;没有高峰,没有谷底,只是岁月一年年稳定流逝,时间抹平了当初所有可能的戏剧情节,淡化了色彩,吶喊声退去。但留下的这层金黄单色调,这层柔和光泽,对他是有意义的。他漫步走过自己人生的幽暗走廊,深深思虑,许着傻气的愿望。

山佛·佛格森医师是单身汉,大个子,一身无折痕的粗花呢西装配炼扣背心,使他体型看来更庞大。他的肩和胸都又宽又厚,并不肥胖,但大腿足有其他男人腰那么粗,双臂多肉有力。

没人怀疑他的聪明。宴会上他总有讲不完的笑话,让在场的人笑到不支。他能流利地讲许多方言,多喝几杯还能跳精彩的软鞋木屐舞。在专业协会的会议上,他是晚餐后演讲的热门人选。他高尔夫打得不好,但很爱打,唱起歌是甜美的男中音,还会做蛋奶酥。此外,大家(包括他的老处女姊姊)都不知道的是,他有个情妇:一位中年黑人女士,他很爱她,两人育有三子。

他也是——狄雷尼知道——一位经验丰富而愤世嫉俗的法医。惨死的案例不会令他惊慌失措,看似明显的案例也不常唬过他。“自然死亡”中他嗅出砒霜,“意外死亡”中他会在支离破碎的尸体上找到致命伤。

“你的裸麦威士忌来了。”他说着将酒递给狄雷尼。“现在闭嘴坐好,让我阅读消化一下。”

时间已过午夜,他们在莫瑞丘,佛格森公寓的客厅里。老处女姊姊跟狄雷尼打过招呼之后就不见人影,想来已经就寝。医师为客人调了杯裸麦威士忌加水,自己在平底水杯里倒了份量十足的白兰地。

狄雷尼安静坐在一张罩着椅套的扶手椅上,佛格森医师坐着一张单薄的椅子,旁边是一张精美的安女王时代式附屉矮柜,庞大的体型几乎要压垮椅子与桌子。他的羊毛领带拉开,衬衫衣领敞着,露出粗硬胸毛。

“今晚好个大开膛。”他说,瞄着狄雷尼交给他的档案夹里的文件。“格林威治村。卡车司机下班回家,发现——他说——老婆倒在厨房地上,头塞在烤箱里。房里满是瓦斯。他开窗。老婆已经死了,这我可以确认。老婆情绪很沮丧,这是卡车司机说的。常威胁要自杀,他说。唔……也许。走着瞧,到时就知道了。”

“谁的案子?”狄雷尼问。

“山姆·罗索夫。南区伤害及重案组。你认识他吗?”

“认识。老鸟,是个好手。”

“确实是好手,艾德华。他一眼瞧见厨房桌上的烟灰缸有雪茄烟蒂。烟蒂已经冷了,但唾液还是湿的。要是你,会怎么做?”

“要你在死者的头发下找头骨挫伤,然后开始找卡车司机的女朋友。”

佛格森大笑。“艾德华,你太行了,罗索夫就是这么建议的。我找到了挫伤,现在他正在找那个女朋友。你怀念办案吗?”

“是的。”

“你是顶尖好手,”佛格森说,“直到你决定改当行政官。现在闭嘴,老弟,让我阅读。”

沉默。

“哦——呵。”佛格森说。“我的老友伯纳迪?”

“你认识他?”狄雷尼惊讶问道。

“确实认识。”

“你认为他如何?”

“外科医术?绝佳。人格?超差。不许再讲话了。”

沉默。

“其他那些有没有你认识的?”狄雷尼终于问。“他找来的那些专家?”

“五个人我认识两个——神经科和放射科。他们是全市数一数二的。这一定花了你一大笔钱。如果其他三个也一样有才华,那么诊治你太太的都是好医生。我可以去查。现在给我安静。”

沉默。

“哦,哎,”佛格森耸耸肩,仍在阅读,“肾结石。不算太糟。”

“你有过这类病例?”

“一大堆。当然,大部分是男性。你知道谁最容易得?出租车司机。他们整天坐在那儿东颠西颠。”

“那我太太呢?”

“唔,听着,艾德华,可能是饮食问题,也可能是压力。我们有太多东西不知道。”

“我太太饮食节制,鲜少喝酒,而且是我见过最——最平静安详的女人。”

“是吗?先让我读完。”

他专注读完所有报告,不时回头翻查先前已看过的报告,X光片则瞥都没瞥一眼。最后他往后一推椅子站起,给自己又倒一大杯白兰地,并为队长添酒。

“怎么样?”狄雷尼问。

“艾德华,”佛格森皱眉说道,“别把我扯进来。别把任何人扯进来。伯纳迪是个夸大、坚持己见、自我中心的烂人,但我也说了,他是很好的外科医生。你太太这次的病,他诊疗的每一步都正确无误。除了开刀,他什么都试过了——是吗?”

“唔,他试过抗生素,没有用。”

“对,抗生素对肾结石没用。但他们直到你太太住院照片子之后才发现结石,然后她才开始排尿困难。这是最近的事吧?”

“对。四五天前才开始的。”

“唔,那么……”

“你建议开刀?”狄雷尼以死气沉沉的声调问。

佛格森陡然回身面对他。“我什么都不建议。”他说得尖锐。“这不是我的病人。但你别无选择。”

“他也是这么说。”

“他说得没错。咬牙忍受吧,老弟。”

“她的复原机会如何?”

“你要我开赌盘,是吧?开刀的话,机会非常大。”

“不开呢?”

“免谈。”

“这不公平。”狄雷尼愤怒叫道。

佛格森以奇怪的眼神看他。“他妈的有什么是公平的?”他问。

他们互瞪良久。然后佛格森回到桌旁,翻阅X光片,选出一张,举向侧朝一旁的桌灯光线。“肾脏。”他把咕。“是的,是的。”

“怎么回事,医生?”

“他告诉过你,我也告诉过你:肾结石。”

“我指的不是这个。有东西让你觉得不对劲。”

佛格森眷着他。“你这狗娘养的。”他轻声说。“你根本不该离开侦察部。我从没见过其他像你这么——对别人这么敏锐的人。”

“怎么回事?”狄雷尼重复。

“没什么。没什么我解释得了的。只是一种直觉。你也有这类直觉,不是吗?”

“向来都有。”

“只是一些小地方凑不起来。也许有合理的解释。她前阵子刚动子宫切除手术,从那时起就开始发烧、发冷,但最近才出现头痛、恶心、腰痛以及现在的排尿困难。这些症状都符合肾结石,但顺序错了。肾结石的病人通常一开始就小便疼痛,有时候痛得足以让你想撞墙。这里没有这样的纪录。然而X光片显示……你说她没有承受压力?”

“没有。”

“我见过的这类病人都是汲汲营营,试图做太多事,嫌时间不够用,匆匆忙忙到处赶来赶去,咬指甲,只因为咖啡凉掉就对女侍大叫。芭芭拉是这样吗?”

“不是。她完全相反,非常平静。”

“很难说。我们永远不知道。但还是”他叹气。“艾德华,你有没有听说过变形杆菌感染?”

“伯纳迪跟我提过。”

佛格森当场倒退一步,彷佛被人一拳击在胸口。“他跟你提过?”他质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差不多三星期前,他刚告诉我芭芭拉该住院检查的时候。他只提了一下,说他想再读些相关资料。但他今天完全没提。我是不是该问他?”

“老天爷。”佛格森苦涩地说。“不,你不该问他。要是他想告诉你,早就告诉你了。”

“你治疗过这种病例?”

“变形杆菌?哦有,我治疗过。二十年只有三例。变形杆菌先生是个恶魔。”

“那些病人怎么样了?”

“那三个病例?两人对抗生素有反应,不到四十八小时就又开始抽烟喝酒,继续害死自己。”

“第三个呢?”

佛格森走过来,紧抓住

狄雷尼的右臂,几乎拉得他站起来。队长都忘了他有多强壮。

“让他们切除你太太的肾结石。”医师说得残忍。“她要么会活,要么会死。我们全都是这样。没别的出路,老弟。”

狄雷尼深吸一口气。

“好吧,医生。”他说。“谢谢你抽空,耐——耐心帮忙。抱歉来打扰你。”

“打扰?”佛格森板着脸说。“白痴。”

他送狄雷尼到门口,“我或许会顺道过去看看芭芭拉。”他说得随意。“只是以朋友的身份。”

“好。”狄雷尼钝然点头,“那就有劳你了。她不想见访客,但我知道她见到你会很高兴。”

在玄关,佛格森握住狄雷尼双肩,将他转向灯光。

“你这阵有没有睡好,艾德华?”他质问。

“不太好。”

“别吃药。喝杯烈的。白兰地最好,或者一杯波特酒。或者上床前来瓶黑啤酒。”

“是。好的。谢谢你,我会的。”

两人握手。

“哦,等等,”佛格森说,“你忘了那些文件。我帮你把档案夹拿来。”

但他回来时,狄雷尼已经走了。

他回家,在制服外套下多穿一件厚重的羊毛衣,然后走到隔壁的分局。分局正门口停了一辆非警用车,乘客前座那一边的挡风玻璃内侧放了张大卡片,写道:媒体采访车。

狄雷尼大步走进局里,有个平民正在跟值星巡佐讲话。听他重重走来,两人的交谈为之中断,转过头来。

“是你的车吗?”他问那男人。“停在门口?”

“是,是我的。我刚刚——”

“你是记者?”

“是的。我只是刚刚——”

“把车移开。你停在只限公务车停的地方,那里标示得很清楚。”

“我只是想——”

“警官,”狄雷尼说,“如果车两分钟内没有移走,就开传票给这人。如果五分钟后车还在那里,就叫拖吊车来拖走。明白了吗?”

“是的,长官。”

“听着——”男人开口说。

狄雷尼走过他身旁,径自上楼进办公室。他从档案柜最上层抽屉取出漆成黑色的三电池手电筒,把一根短硬的橡胶警棍塞进外套口袋,配枪皮带上挂一把钢质“随手使”。

当他再度走进沁寒的夜色,媒体车已经改停到对街,但记者站在分局门口的人行道上。

“你叫什么名字?”他气愤问道。

“艾德华·X·狄雷尼队长。要不要我的警徽号码?”

“哦……狄雷尼。我听说过你。”

“是吗?”

“‘铁卵蛋’。人家不都这样叫你?”

“是。”

记者瞪着他,突然大笑起来,伸出手。

“队长,我叫韩德利,托马斯·韩德利。车的事情很抱歉,你完全有理,我完全没理。”

狄雷尼与他握手。

“你拿着手电筒要去哪,队长?”

“只是四处看看。”

“我可以跟吗?”

狄雷尼耸耸肩。“随便你。”

他们走上第五大道,然后转向北。街旁满是商店、超市、银行,大部分门窗前都拉上锁起铁门,里面全亮着一盏灯。

“看到没?”狄雷尼伸手一比。“我寄信给辖区内每个商家,要他们留一盏至少一百瓦的灯整夜不关。我追着他们不放,现在有百分之九十八点二的商家都照做。很简单的小事,但让本辖区内商家遭破门侵入的案例降低了百分之十四点七。”

狄雷尼停在一家没有铁门的修鞋店前,伸手试拉店门。门锁得紧紧的。

“有点不寻常,不是吗?”韩德利问,觉得很有意思。“队长亲自巡逻?这不是步行巡警的差事吗?”

“当然。我刚接二五么时,纪律非常松散。所以我开始突击检查,用走的,大部分在夜里。很有效。弟兄永远不知道我何时何地会出现,所以都保持警戒。”

“你每晚都这么做?”

“是的。当然我没法走遍整个辖区,但我每晚走不同的五六条街。我不再一定得这么做,你知道,我的部下都戒慎小心。但这已经变成习惯,我想我乐在其中。事实上,我每天不巡逻就睡不着。我太太说我像个家长,上床前一定得绕遍全屋,确定所有门窗都锁好。”

一辆载有两名警员的巡逻车缓缓开过,乘客座的警员打量他们,认出队长,朝他敬礼,他也固礼。狄雷尼又试拉了几家没铁门的店门,然后亮起手电筒,潜入一条巷子,光柱来回扫射垃圾桶和成堆废弃物。韩德利紧跟在后。

他们又走了几条街,然后转东走向约克大道。

“你刚才在我分局做什么,韩德利?”队长突然问。

“四处打探。”记者说,“我在写一篇报导。或者该说一系列报导。”

“报导什么?”

“一个人为什么想当警察,当上之后又会怎么样。”

“又来了?”狄雷尼叹气,“这题材已经被写过十几遍了。”

“我知道。这次它又要被写,被我写。第一篇讲的是资格要求、审查、考试等等。第二篇会讲警校和实习训练。现在我想知道警员分发之后会怎么样,又有哪些方向可以走。你以前是侦察部的,不是吗?”

“对。”

“重案组,是不是?”

“有一段时间是。”

“他们如今还在谈你,谈你办过的一些案子。”

“是吗?”

“你为什么转到巡查部,队长?”

“我想吸收行政经验。”狄雷尼简短说道。

这次轮到韩德利叹气。他是个细瘦、伶俐的小伙子,看来不像记者,倒像保险业务员。他的西装仔细熨烫过,内衬背心,鞋子擦亮,窄边帽在头上戴得端端正正,动作轻快热切。

他的脸泄漏若干紧绷情绪,有某种秘密热情被紧紧控制。嘴唇紧闭,前额空白,眼神刻意保持没有表情。狄雷尼注意到他指甲咬得短短,且习惯用食指第二指节在上唇往下磨蹭。

“你胡子什么时候刮掉的?”他问。

“你应该继续待在侦察部才对。”韩德利说。“我知道我老是摸嘴唇。告诉我,队长——为什么警察不肯跟我谈?哦,他们谈是会谈,但不肯真正敞开心胸,我进不去。如果我要写作,就得学会这个——进入别人的世界,是因为我,还是他们怕跟新闻界的人谈,还是什么鬼原因?”

“不是因为你——不是你个人的关系。只因为你不是警察,你是外人。所以有条鸿沟。”

“但我很想试着了解——真的。这系列报导会对警方很友善,我想写得友善,我不打算满篇恶意攻讦了。”

“我很高兴你没这个打算。我们已经受过够多恶意攻讦了。”

“好吧,那你告诉我:一个人为什么想当警察?只要是头脑正常的人,谁会想在这城市做这差事?薪水差,工作时间差,每个人都认为你收贿,狂妄的小鬼骂你们‘猪’,朝你们丢一袋袋大便,所以重点到底在哪?”

他们正经过一栋豪华公寓大楼旁的私人车道。狄雷尼听见动静。

“留在这儿。”他低声对韩德利说。

他静悄悄走上车道,没开手电筒,右手伸在外套下,手指握着枪柄。

一分钟后他回来了,露出微笑。

“一只猫,”他说,“在翻垃圾桶。”

“也可能是个拿刀的毒虫。”韩德利说。

“是,”狄雷尼同意,“是有这个可能。”

“唔,那么,究竟为什么?”韩德利生气地问。

他们在约克大道上往南慢慢走回分局,这时间没什么车,寥寥几名行人也行色匆匆,不时紧张地朝后瞥。

“几星期前我太太跟我还谈到这件事。”狄雷尼思索道,想起公园里那个明亮的下午。“我说我当警察是因为,本质上我是个非常井然有序的人,喜欢一切整齐清洁,而犯罪违背了我的秩序感。我太太笑了,她说我当警察是因为我有一颗艺术家的心,想要一个一切真实、毫无虚假的美丽世界。那天谈过之后——部分也因为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我一直在想我说的和她说的话;我认为我们的看法其实相去不远——事实上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是这样的,我认为,我之所以当警察是因为人生自有其逻辑,或者说应该有其逻辑。这套逻辑既有秩序又美丽,所有好的逻辑都是这样。所以我说得没错,我太太说得也没错。我要这套单纯的逻辑持续下去,就是自然的生、自然的活、自然的死,是小我的必有一死,也是大我的不死不朽,如此生生不息。这套逻辑是个人、家庭、国家、乃至全人类、以及所有会动与不会动之物的命脉,任何事物若打断这套逻辑的节奏——你知道,所有好的逻辑都有美丽的节奏——唔,任何打断那节奏的事物就是邪恶的,包括残酷、犯罪、战争。我对别人心中的残酷使不上力,那大多不道德但并非不合法。当然,我可以阻止自己心中有残酷的念头。而对于防止战争我也做不了什么。但我可以做些什么来防制犯罪。能做的不多,我承认,但毕竟还能做些什么。因为犯罪,所有的犯罪,都是不理性的,对立于生命的逻辑,因此犯罪是邪恶的。这就是我当警察的原因。我想。”

“我的天!”韩德利叫道。“说的太好了!我非写下来不可。但我答应不会提你的名字。”

“请别提我。”狄雷尼哀愁地说。“否则我这辈子都别想见人了。”

韩德利跟他在分局告别51。狄雷尼慢慢上楼,到办公室收起“巡逻”装备,然后颓然坐在办公桌后老旧的旋转椅上,心想自己大概再也睡不着觉了。

他感到很惭愧,每当讲太多话的时候他总是如此。他刚才胡言乱语了些什么啊!“逻辑……不朽……邪恶。”当然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让他有种对年轻记者发表“深刻思想”的洋洋自得。但那满口废话跟豆子的价钱又有何干?

那套话很漂亮很有诗意,但现实是有个一生中从未做过一件不仁之事的女人,现在正害怕地躺在病床给自己打气好面对可能发生的事。有看不见的动物在她内在深处不断啃噬,她的世界即将充满鲜血、呕吐,脓汁与粪便。这你可别忘了,老弟,还有泪水。

“是她总比是我好”突然在他脑中冒出,对自己心爱的女人竟有如此恶劣想法使他对自己厌憎愤怒之至,忍不住呻吟出声,一拳重击在桌上。哦,人生并非总是一片欢乐,而是你努力去做的差事,而且还常不成功。

他缩身坐在幽暗中,想着如今自己必须做的许多事。想着必须依何顺序去做。他闷闷想着,面露怒容,皱眉,不时收唇露出发黄的大牙,看来像一头陷入绝境的巨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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