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德华·X·狄雷尼队长,纽约市警局二五一辖区分局长,身穿便服,推开医师办公室的门,脱下毡帽(已经硬得像木头),向接待员报上自己的名字。

他稳稳坐进一张扶手椅,迅速瞥视房内,然后垂眼盯着端端正正放在自己膝上的帽子。这是“观察游戏”:原先是他交给自己的一项职责,现在则是他乐此不疲将近三十年的一项娱乐,打从他还是街头巡警的时候起。万一发生什么事,他需要描述候诊室里的病人的话……

“左边:黑人男性,深棕色皮肤,年约三十五,高约五呎十吋,重约一百六十磅。怪模怪样的短黑发,没有分线。穿格子运动外套,浅黄褐色长裤,哥多华皮懒人鞋。领带打着但未系紧。右手戴一枚粗大戒指。颈上有白色浅疤。抽软木滤嘴香烟,以左手拇指与食指拿烟。

“中间:白人女性,约六十至十五岁,矮胖妈妈型。右手无法控制地发抖。身穿脏污的黑外套,弹性长袜左膝破洞,戴老式女帽,帽上饰有一朵布花。泛红的深色头发可能是假发。高约五呎一吋,重约一百四十磅。习惯摸下巴的皮脂囊肿。

“右边:白人男性,年约五十,六呎二吋。极瘦极憔悴。衣领及西装外套宽松,显示最近才变瘦。气色不佳。东摸西摸。右眼可能是玻璃假眼。手指被尼古丁熏黄,显然烟瘾很重。咬下唇。眨眼频繁。”

他抬起眼,再度检视三人。他的观察颇近实情。黑人把戒指戴在左手。老妇的头发(或假发)比较偏棕而非泛红。瘦子没有他原估的那么高。但若有需要,狄雷尼队长可以相当准确地描述这些陌生人,以及/或者在一排嫌疑犯或法庭上指认出他们。

他承认,对于生理特征,他的判断不如某些人精准。比方有名隶属二五一分局的二级警探,只消瞥一个人几秒,估计出来的身高误差不超过一吋,体重误差不超过五磅。那是种特别的天赋。

但狄雷尼队长也自有其独到眼光,比方注意到黑人的领带打着但未系紧,注意到老妇的皮脂囊肿,注意到瘦子不停眨眼。小事情。意味深长的事情。

他看得出并记得住各种习惯和品味,某人穿衣、移动、皱脸、步行、说话、点烟或朝阴沟吐口水的模样。最重要的,身为警察,狄雷尼队长感兴趣的是一个人独处或自以为独处时会做什么。他是否会自慰、挖鼻孔、听“吉尔伯特与苏利文”的录音带、翻看色情照片、研究西洋棋谱,还是会读尼采?

以前有个案子——狄雷尼记得很清楚,当时他是契尔西分局的警探——十八个月内三名女童遭到奸杀,案发地点都在廉价公寓屋顶。警方认为已经找到嫌犯,仔细纪录他的日常行动,将他带到局里审讯,却毫无进展,于是开始严密监视他。狄雷尼警探在天井对面的公寓里用双筒望远镜观察嫌犯,看到这个男人,这个以往从不上教堂的男人,这个以为自己独处、没人看见的男人,每晚都跪在一幅耶稣基督像面前祈祷——在那种怪异的图片里,耶稣的眼睛似乎会睁开、闭上或眨动,视你观看的角度而定。

因此警方再度拘提嫌犯,但这次在狄雷尼的力促下,请了一位神父来跟他谈。一小时不到,嫌犯就全盘招供。唔……那就是那个人以为自己独处、没人看见的时候所做的事情。

狄雷尼队长最善于注意偶发痉攀式的、抽搐般控制不住的习癖。他要知道嫌犯哼什么歌,吃什么食物、家里装潢成什么样。他是已婚、未婚,还是结过三次婚?他是否打狗、打老婆?这些东西都能透露线索。此外,当然,还要知道他自以为独处时会做什么。

狄雷尼队长告诉手下,那些“大事情”——比方工作、宗教信仰、政治倾向、在鸡尾酒会上谈什么这些都是一个人创造出来抵御敌意外界的表象。重要的东西都藏着。警察的职责就在于,有需要时,窥探表面底下的秘密冲动与行为。

“轮到您了。”接待员朝他微笑。

狄雷尼点头,手持帽子走进医师办公室,不理会那些显然等得比他久的病人的敌意瞪视。

刘易斯·伯纳迪医师从桌后起身,伸出一只戴戒指的肥厚手。

“队长。”他说。“见到你总是很愉快。”

“医生。”狄雷尼说。“很高兴又见到你。你气色很好。”

伯纳迪摸摸撑得鼓涨的灰色法兰绒背心,背心的暗银钮扣几乎快绷开。芭芭拉·狄雷尼曾告诉丈夫,医师跟她透露过这些扣子是罗马古钱。

“都怪我老婆太会做菜。”伯纳迪微笑着耸耸肩。“我能怎么办呢?嘻嘻!请坐,请坐,狄雷尼太太正在穿衣,待会儿就可以离开了。但我们还有时间小聊一下。”

聊一下?狄雷尼以为男人都是“谈”事情或“讨论”事情。“聊”是伯纳迪的风格。队长平常找警队医生看病,伯纳迪是他妻子的医生:三十年来一直如此。他曾助她安然生下两胎,治好她一场严重的肝炎,且短短两个月前才建议她接受子宫切除手术,并追踪她的复原情况。

他是个圆胖男人,胡子刮得漂漂亮亮,身段很软,就算不能算是油嘴滑舌,也称得上八面玲珑。黑丝西装微微发亮,皮鞋光泽含蓄。他没用香水,但散发出一股志得意满的味道。

跟这一切完全相反的,是此人的眼睛:强硬、明亮、精明,像两小颗石英。他的眼神从不动摇,若冷冷盯视,足以吓哭护士。

狄雷尼不喜欢这个人。他丝毫不怀疑伯纳迪的专业能力,但他不信任这种精工裁缝的圆润,秘密的微笑,一绺绺横贴在渐秃头顶上的油腻长发。他尤其讨厌这医师的小胡子:仔细修剪的一道黑色细线,像用奇异笔画在上唇。

队长知道伯纳迪觉得他挺逗的。这他并不介意。他知道很多人都觉得他挺逗的:市警局的上司、同僚,他麾下的制服警察,记者,探员,社会学及犯罪病理学博士,这些人全都觉得他挺逗的。还有他的妻儿。他知道。但有时候伯纳迪医师根本不试图掩饰自己觉得他挺逗,这一点狄雷尼不能原谅。

“我希望你要说的是好消息,医生。”

伯纳迪摊开双手,做了个空白的手势:像骆驼贩子刚被人发现卖了一头有疝气的骆驼。

“遗憾的是,消息不太好。队长,尊夫人对抗生素治疗没有反应。我跟她说过,我最初的直觉是某种低阶感染,持续了好一段时间,这正说明她为什么发烧。”

“什么感染?”

那手势又来了:双手平摊举起,掌心朝外。

“这我就不知道了。检验一无结果,X光也没照到什么。就我能分析的范围而言,没有肿瘤。但显然还是有某种感染正在发生。你认为如何?”

“我不喜欢这样。”狄雷尼冷硬说道。

“我也不喜欢。”伯纳迪点头。“首先,尊夫人病了。这是最重要的一点。其次,我被打败了。这是什么感染?我不知道。真丢脸!”

“丢脸。”狄雷尼愤怒地想道。这是哪门子的话?这人不会说标准语。他是意大利人、黎巴嫩人、希腊人、叙利亚人,还是阿拉伯人?他到底是哪根葱?

“最后,”伯纳迪医师边说边看摊在桌上的病历,“让我们思考一下发烧的问题。尊夫人最初来看诊已经是六星期前,她表示会‘发烧,以及突然发冷’。那次就诊,她的体温有点高,但不算异常。我开药治疗伤风、流感、某种病毒——随便你怎么称呼——总之没效。回诊。体温高了一些,没有高很多,但看得出来。于是我开抗生素。现在第三度就诊,体温又变高了。依然会突然发冷。这让我很担心。”

“唔,这让她很担心,也让我很担心。”狄雷尼口气很硬。

“当然。”伯纳迪安抚。“现在她发现梳头时会掉很多头发。这无疑是发烧造成的,不太严重,但还是……。你知道她大腿和前臂内侧有起疹子吗?”

“知道。”

“同样的,这无疑也是感染引起的发烧所造成。我开了药膏给她。不能治本,但可以止痒。”

“她看起来很健康啊。”

“你看到的是发烧,队长!别误以为那是健康的红润。眼睛明亮、脸颊粉红,嘻!都是感染造成的。”

“什么感染?”狄雷尼大怒叫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是癌症吗?”

伯纳迪眼光一闪。

“以目前的情况,我猜不是。你有没有听说过变形杆菌感染,队长?”

“没有。从没听说过。那是什么?”

“现在我还不能谈,得先读些相关资料。你以为我们医生无所不知吗?要学的东西太多了。现在有些年轻医生根本认不出(因为他们从没治疗过)伤寒、天花或小儿麻痹。这只是顺带一提。”

“医生,”狄雷尼说,这番滑溜的对话让他很疲惫,“直话直说吧。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我们有什么选择?”

伯纳迪医师往后靠着旋转椅的椅背,双手食指相抵,按在丰厚嘴唇上,注视狄雷尼良久。

“你知道,队长,”他口气有点不怀好意,“我很佩服你。尊夫人显然病了,你却说‘我们该怎么办’、‘我们有什么选择’。真令人佩服。”

“医生…”

“好吧。”伯纳迪突然往前坐,伸手一拍桌上的病历:“你们有三个选择。一、我可以加重抗生素的剂量,或用其他还没试过的药来试图退烧,试图压下这神秘的感染。我不建议在医院以外这么做,因为副作用可能很大。二、尊夫入可以住院五天至一星期,接受一连串比本诊所能力范围更彻底许多的检验。我可以请其他医师专家会诊,神经科、妇科,甚至皮肤科。这样做所费不赀。”

他顿了顿,期待地看着队长。

“好的,医生。”狄雷尼耐心说道。“第三个选择是什么?”

伯纳迪温柔地看着他。

“也许你们会想另找别的医生。”他轻声说。“因为我失败了。”

狄雷尼叹气,知道妻子对这个油腔滑调的男人信心十足。

“我们做检验。住院由你安排?”

“当然。”

“要单人病房。”

“没有这个需要,队长。住院只是做检验而已。”

“我妻子会希望住单人病房。她是个非常含蓄的女人,非常害羞。”

“我知道,队长,”医师喃喃说道,“我知道。你告诉她还是我告诉她?”

“我来。”

“是。”伯纳迪医师说。“我想这样最好。”

队长回接待室等她,同时练习微笑。

这天的天气像个浪女,活泼调情,阳光犹如拥抱,微风犹如亲吻。他们沿第五大道往北走,听见旗帜飒飒翻飞,看见九月初的晴亮天空。狄雷尼队长熟知这城市的各种情绪和脾气,意识到它的节奏加快了。夏季结束,假期告终,曼哈顿朝圣诞节和新年匆匆奔去。

妻子手挽着他的臂,他侧瞥向她,看见她的美更甚以往。那头金发如今已经银白纤细,往后梳成一个松松的髻。过去清晰的五官如今被时光变得柔和,嘴唇静谧,下巴和喉咙的线条真了不得。哦她真了不得!脸庞的红润(该死的发烧!)更让她肌肤多了一层新鲜葡萄般的青春。

她几乎与他等高,走起路来挺直灵敏,手轻轻搭在他臂弯。男人以憧憬的眼神看她,狄雷尼为此骄傲。她多么昂首阔步,言笑晏晏!她的头东转西转,彷佛眼前一切都是第一次看见。还是最后一次?他一阵寒意。

她发现他盯着自己看,朝他煞有介事地一眨眼。他笑不出来,只把她的手臂挽得紧紧。重要的是,他心想——最重要的是——是她必须活得比他久,因为如果不然……如果不然……他改想其他事情。

她比他年长几乎五岁,但她是他们婚姻的重心,温暖和幽默都来自她。他天生老气,心怀信任,暗地欣赏喜爱美,还有些忧郁。但她为他们的家带来了扁豆汤食谱、粉红缎带的薄睡衣,以及欢笑。他已经够糟了,要是没有她,他简直不堪闻问。

两人沿着第五大道西侧漫步往北,快走到五十六街的人行道时,灯号正要变。他们原可顺利通过,但他止住了她。

“等一下。”他说,“我要看看这个。”

他灵敏的眼光看到一辆沿第五大道南行的车——挂伊利诺伊州牌照的车——试图向西转上街,与单行道的遵行方向相反。四周立刻喇叭大作,十几个行人大喊:“单行道!”那车猛然煞停,慢慢挨进逐渐接近的车流。驾驶趴在方向盘上浑身发抖,旁边的女人显然是他妻子,紧紧抓住他手臂,后座两个小男孩兴奋地跳个不停,一会儿凑上这窗,一会儿凑上那窗。

这路口的西北几站了一名年轻的制服巡警,原先背靠一扇厚玻璃窗,此刻微笑着不疾不徐走向那辆进退不得的车。

“中城小队。”狄雷尼对妻子嘀咕。“他们专挑称头的大车。”

警员晃到驾驶座那一侧,弯腰俯身,双方

简短交谈一阵。外州那车里的夫妇发出松了口气的笑声。警员朝后座两个小孩举举大拇指和食指,啧舌作声,他们开心得格格直笑。

“他不开罚单给他们?”狄雷尼愤慨说道。“他要放他们走?”

巡警走回第五大道上,止住交通,挥手要伊利诺车倒车,驾驶搞清楚了方向,安全继续开往下城。

“我要——”狄雷尼队长开口。

“艾德华。”他妻子说。“拜托。”

他迟疑。车子开走,后座小男孩朝警员猛挥手,警员也挥手回应。

狄雷尼坚定看着妻子。“我要抄他的姓名和警徽号码。”他说:“单行道标志明明很清楚。他应该——”

“艾德华,”她耐心又说一次,“他们显然正在度假。你看到后座的行李了吗?他们不知道我们这儿的单行道系统。何必破坏他们的假期?而且还有两个小男孩?我觉得巡警处理得非常好。也许这会是他们在纽约最愉快的经验,以后他们还会想再来。艾德华?”

他看着她。(“尊夫人显然病了……发烧,,,,,,梳头时会掉发……你们有三个选择……感染……”)他挽起她手臂,小心带她过街,两人沉默走了一条街。

他计划在广场饭店吃午餐,逛逛街,看看第三大道的古董店——这些都是她喜欢在他休假时两人一起做的事。重要的是要先让她开心一段时间,再告诉她。但当她建议到中央公园散步、在动物园露台上吃午餐,他立刻就同意了。这样比较好,他可以找张没别人打扰的长凳。

他们过五十九街要进公园时,他惊异地环顾四周。那栋通用汽车大楼以前是什么来着?

“萨佛伊广场饭店。”她说。

“你会读心。”他说。

她确实如此——在跟他有关的事情上。

这城市一夜数变。你一转头,廉价公寓就变成停车场变成工地变成摩天办公大楼。整区住宅消失,新餐厅开张,砖块变成玻璃,以前记得一间爱尔兰老酒馆开了多年的地方长出一座小公园。

这是他的城市,他在此出生长大。这是他的家。谁比他更熟知它的处处溃疡?但他拒绝绝望,他的城市会坚忍地撑下去,变得更美。

他的信念部分基于对它过去罪恶的知识:那些现在全是历史了。他经历过“五点帮”在酒馆打架闹事咬掉仇家耳鼻的时代,当时农庄小伙子会被下药强拉上船当水手,儿童妓院在坦德罗因区四处林立,华人打手在“血腥三角”拿沉重手枪闭着眼乱打一通。

这一切如今都已成浪漫往事,因为旧日的犯罪、战争与邪恶进入书本时,其中的血腥与痛苦都已被滤尽。现在他的城市正经历一阵阵新的苦痛,但他深信这些也会过去,只要立意良善的人不肯拒绝未来。

他的城市充满正面的生命力,自有其美丽、严苛、悲伤、幽默、惊恐与狂喜。在推挤中,在残忍与暴力中,他看见永不止歇的旺盛生命力,说什么也不肯拿全世界任何地方与此交换。这城市可以将人磨为废渣,也可以将人高举在黄铜屋顶之上,在仁慈阳光中闪闪发亮。

他们在六十街进入公园,走在两侧相向的长凳间,朝动物园前进。他们在牦牛的围栏前停步,看那闷闷不乐的巨兽低着头,以朦昧的惊异眼光瞪着这处陌生世界。

“你。”芭芭拉·狄雷尼对丈夫说。

他大笑,扶着她手肘让她转过身去,指向对面的围栏,里面站着一头优雅的梅花鹿,神态安稳而警醒,修长颈项上挺着骄傲的头,双眼发亮。

“你。”艾德华·狄雷尼对妻子说。

吃完清淡的午餐,他把咖啡杯翻来覆去弄个不停:朝杯里瞅,把杯子翻过来,用粗钝的手指转动它。

“好啦,”她假装无奈地叹气,“去打你的电话吧。”

他感激地瞥她一眼。“一下就好。”

“我知道。只是察看一下分局是不是还在。”

粗厚的声音说:“两百五十一分局,我是柯迪警员,有何贵干?”

“我是艾德华·X·狄雷尼队长。”他以沉重的声音说。“请帮我接朵夫曼巡官。”

“哦。遵命,队长。我想他在楼上。请等一下,我去找他。”

朵夫曼几乎立刻接起电话:“哈啰,队长,休假愉快吗?今天天气真好。”

“是啊。有没有甚么事?”

“没什么不寻常的,长官,都是平常那些。大使馆外又有一小群人示威抗议,但被我们请走了,没起诉,没人受伤。”

“损害呢?”

“破了一扇窗,长官。”

“好。叫唐纳森照常打封道歉信,我明天签名。”

“打好了,队长,已经放在你桌上了。”

“哦。那……好。没别的事?”

“没有,长官。一切都正常。”

“好,帮我转回接电话的那人,好吗?”

“遵命,长官。我转给他。”

接电话的制服警察回到在线。

“是柯迪警员吗?”

“是的,长官。”

“柯迪,你接我电话时说:‘两百五十一分局’。我在今年七月十四号的六三一号备忘录里,很明确地指示了值班接电话的制服警察的处理流程。我在那份备忘录里说明,接电话时应报上,‘二五么分局’,这比‘两百五十一分局’简短易懂得多。你有没有读过那份备忘录?”

“有,长官。有,队长。我真的读过,只是一时忘记,长官。我太习惯原来的方式……”

“柯迪,没有所谓‘原来的方式’。做事只有正确的方式和错误的方式,在我的分局‘二五么’就是正确的方式。清楚了吗?”

“最的,长官。”

他挂下电话。回到妻子身旁。在纽约市警局,他的外号是“铁卵蛋”狄雷尼。他知道,但不介意。比这难听的外号多得是。

“一切都好吧?”她问。

他点头。

“谁值班?”

“朵夫曼。”

“哦?他父亲还好吗?”

他盯着她,瞪大眼睛,然后低下头呻吟一声。“老天,芭芭拉,我忘记告诉你了。朵夫曼的父亲上星期死了。星期五。”

“哦,艾德华。”她责备地看着他。“你怎么没告诉我?”

“唔,我本来打算要说,但是——但是忘了。”

“这种事你怎么可能忘?唔,我们一回家我就写慰问信。”

“好,就这么办。局里发动募款送花,我捐了二十元。”

“可怜的朵夫曼。”

“是啊。”

“你不喜欢他,是不是?”

“我当然喜欢他,喜欢他这个人。但他实在不是个好警察。”

“不是吗?我怎么记得你告诉过我他很称职。”

“他确实称职。他是很好的行政人员,文书工作都处理得妥妥当当,也是市警局数一数二的优秀律师。但他不是个好警察,只是个还不错的摹本。他一切行动照做,但缺乏那种本能。”

“那么告诉我,伟大的智者,”她说,“这种伟大警察的本能是什么?”

他很高兴有人可谈这种事。

“唔,”他说,“你想笑就笑吧,但这种东西真的存在,是什么驱使我当警察?我父亲不是警察,我家族里没人当警察。我当年成绩够好,可以去念法律。但打从懂事开始,我向来就只想当警察。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因为当衣服从华人洗衣店送来时——过了三十年,亲爱的,你也很清楚了——我坚持要”

“是三十一年,笨头。”

“好吧,三十—年。可是第一年我们活在罪恶里。”

“你真的是个笨头。”她大笑。

“是这样没错啊: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一年。”

她一手按住他的手。“之后一切都开始走下坡?”

“你明知道不是这样。好啦,让我回去讲真正警察的本能。”

“还有华人洗衣店。”

“对。唔,你也知道,我坚持把自己的干净衣服收进五斗柜和梳妆台。袜子对折迭好,折边朝前。手帕迭放,帕边朝右。衬衫交错迭放,一件衣领朝里、一件衣领朝外——这样堆起来才不会倒。收内衣、睡衣等等也各有一套类似的系统。当然,新洗好的衣服永远放在每一堆的最底下,这样每件衣服都能平均且依序被穿到。关键就在这个词:‘依序’。我就是这样。你也知道。我要一切井然有序。”

“所以你当警察?好让世界整齐清洁?”

“对。”

她缓缓扬头,大笑起来。他多么喜欢看她笑。要是他也能那样笑多好!那是全心展现的纯粹欢乐:眼睛瞇起,嘴张开,肩膀抖动,发出出人意料的浑厚低沉笑声,那声音既非阴柔也非阳刚,而是原始无性,一如所有真正的笑声。

“艾德华啊,艾德华,”她说,笑得有点口齿不清,从手提包取出一条蕾丝滚边手帕擦眼睛。“你哄骗自己的本领真是高超。我想我这么爱你也就是这个原因。”

“好吧。”他有点恼。“那你告诉我好了,我为什么当警察?”

她再度伸手按住他的手,看进他的双眼,态度突然正经起来。

“你不知道吗?”她温和问道。“你真的不知道吗?因为你喜爱美丽的事物。哦,我知道法律、秩序和正义对你很重要,但你真正想要的是一个一切真实、毫无虚假的美丽世界,你这个梦想家!”

这让他想了很久。然后他们起身,手牵手散步进公圔。

中央公园里有一座四周围起的旋转木马,为许多代儿童带来快乐。有些日子风向对了,你远远就可以听见它的音乐玎玲,空气似乎也随之起舞。

雕刻彩绘得漂漂亮亮的木马们开心地绕着圈互相追逐,让孩童兴奋,让父母看得入迷。芭芭拉和艾德华·狄雷尼在旋转木马附近的一条长凳坐下休息,肩挨着肩。这儿可以听见音乐,仍披着绿色夏装的树丛间可以看见木马令人头昏的旋转。

他们沉默坐了片刻,然后她说话,没看他:“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他颓丧地点头,尽可能迅速地把伯纳迪医师告诉他的话扼要报告一遍,只省略医师顺口提到的“变形杆菌感染”。

“我看不出其他选择。”他说着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你呢?我们得把事情搞清楚。如果伯纳迪找其他医生一起会诊,我会比较安心,我想你也会比较安心。只要住院五天到一星期就行了,然后他们便可以决定该怎么做。我已经叫伯纳迪着手进行,安排病房。一间单人病房。芭芭拉?你说好吗?”

他纳闷她是否听见他的话,或者是否听懂。她的眼神遥远,柔软唇边带着他不认识的微笑。

“芭芭拉?”他又问一遍。

“大战期间,”她说,“你在法国时,每当天气好,我就会带孩子来这里。那时艾迪已经会走路,伊丽莎白还躺在婴儿车里,有时回家路上艾迪累了,我就会让他跟莉莎一起坐推车,他最讨厌那样了!”

“我知道,你写信告诉过我。”

“是吗?有时我们就坐在现在我们坐的这张长凳上。要是我不管艾迪,他会玩旋转木马玩一整天。”

“他总是骑白马。”

“你真的记得。”她微笑。“对,他总是骑白马,每次绕过来都会朝我们挥手,坐得直挺挺的,模样好骄傲。”

“是啊。”

“他们是好孩子,对不对,艾德华?”

“对。”

“快乐的孩子。”

“唔,我真希望艾迪赶快结婚,但唠叨他也没用。”

“是没用。他很顽固,跟他父亲一样。”

“我顽固吗?”

“有时候。在有些事情上。一旦你下定决心的话。就像要我住院做检查。”

“你会去吧?”

她对他粲然一笑,出乎意料地倾身向前吻他的唇。那一吻柔软、青春、留恋,包含的渴望令他震惊。

那天深夜她仍燃烧着那股渴望,全身被欲望和发烧点燃。她裸身投入他怀中,彷佛一心要榨干他、竭尽他,将一切全取为己有,什么也不留。

他试着遏制她的狂烈——这太不像她了,她通常是慵懒而逗人的——但她的激切打败了他。满身大汗、翻腾挣动的一阵爆发中,她一度唤他“泰德”打从他们展开共同生活之后她便不曾这么叫过他。

他尽己所能满足她、抚慰她,却可怜兮兮地知道她听不见他的言语、感觉不到他的爱抚,他能做的顶多只是存在而已。她的风暴过去,留下被撕裂的他,他咬着指节睡去。

几小时后他醒来,她不在床上。他立刻变得清醒,套上他那件有图案、系带磨损的旧睡袍,光脚下楼,在每间空房里找她。

这栋位于二五一分局隔壁、改建过的赤褐砂石建筑里,他在他们仍称为“起居室”的那间房找到她。她坐在窗边椅上,身穿白棉睡衣,双臂抱着缩起的双膝。走廊照进的光线中,他看见她垂着头,披散的发遮住脸、滑落在肩头和膝上。

“芭芭拉。”他唤。

她抬起头。头发落回两侧。她给了他一个揪心的微笑。

“我快死了。”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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