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维斯-伯强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坐拥第九大道以西的四十六街上这栋办公大厦,并占据最上面十五层。此大楼建于三零年代末,设计成当时流行的巨大金字塔式风格,装饰细节则仿效洛克斐勒中心。

杰维斯-伯强出版专业杂志、教科书以及科技期刊。六年前丹尼尔·布兰克被雇用时,该公司共发行一百二十九种不同的期刊,范围包括化学工业、石化、工程、企管、汽车、机械工具、航空,近年来又增加了新杂志,如自动操作、计算机科技、工业污染、海洋学、太空探索,以及一份关于研发的消费者月刊。此外该公司也成立了科技读书俱乐部,并正在研究发行篇幅较短的、与旗下各月刊及双月刊内容范畴有关的周报之可能,《财富》杂志最近一次列出的全美五百大企业中,杰维斯-伯强名列二百一十六。该公司于一九五一年上市,一九六二年三、一分股后,在纽约证券交易所的股价已经涨了二十倍。

丹尼尔·布兰克的职位是发行副理。以前他在消费者期刊做过订阅推广经理和发行经理。他来杰维斯-伯强之前任职过的三家杂志社都已经倒了,识时务的布兰克则存活下来,找到更好的工作,享有十年前他连做梦都不敢想的高薪。

对于杰维斯-伯强的发行系统,布兰克的第一个反应很清楚。“完全是他妈的一团乱。”他告诉妻子。

布兰克的直属上司是发行经理罗伯·怀特,这人肥肥壮壮、和蔼可亲,大家都直呼他名字的昵称“鲍伯”,连秘书和邮件收发室的小弟也不例外。布兰克心想,这正说明了这人的斤两。

怀特在杰维斯-伯强待了二十五年,手下工作人员超过五十个,这些人不论男女,在布兰克看来都是满身熏衣草和威士忌沙瓦味道的“老太太”,上班迟到,总是为了婚、丧,生(日、退休等事在办公室募款。

发行部的主要职务是提供“印量预估”给生产部,也就是估计每一份杂志该印几本,才能确保杰维斯-伯强获利最丰。这些杂志包括周刊、双周刊、月刊、季刊、半年刊或年刊,有些免费赠送给管理阶级的读者,有些需要花钱订阅,还有些甚至在一般书报摊便可买到。大部分杂志都靠广告收入维持,有些完全没广告,但因为范畴非常专门,光是内容便足以赚钱。

估计每一份杂志获利最丰的“印刷量”,是一项复杂得无以复加的工作,必须考虑每一份期刊以往及可能的销售量,目前及预估的广告收入,一般性的经常开支,实际的印刷费用——纸质、处理方式、四色制版等等——邮寄与运送的费用,编辑预算(包括人事费),宣传及公关活动等等。

丹尼尔·布兰克进公司时,“印量预估”这项糊里胡涂的工作似乎是“靠猜测及靠上帝”进行。乐呵呵罗伯·怀特的“老太太”部下给他信息,跟他有说有笑,然后,等到该提出建议数字时,怀特会坐在办公桌旁,哼着歌,手拿一只古老的计算尺,约莫一小时后便把他的估计送交生产部。

丹尼尔·布兰克立刻看出,这系统的变量太多,亟需计算机化。他对计算机所知很少,以前工作用的多半是较为简单的信息处理机。

因此他报名参加了半年“计算机胜利”的夜间课程。进杰维斯-伯强两年后,他呈了一份组织缜密、理路清晰的三十页计划书给罗伯·怀特,说明计算机化可以带给发行部哪些好处。

怀特把计划书带回家读了一个周末,周一早上还给布兰克,内页处处是咖啡杯留下的棕色圆痕,有一页还被泼出的饮料弄得皱巴巴,字迹几乎全消。

怀特请布兰克吃午餐,微笑解释布兰克的计划何以行不通。一点也行不通。

“你准备这份计划书显然非常认真、非常尽心,”怀特说,“但你忘记其中还有人事部分。人。我的天,丹,我几乎每天都跟那些杂志编辑和广告经理一起吃午饭,他们是我朋友,对自己的书都各有计划:某篇文章可能会大受瞩目、刺激买气,某个新来很拼的广告业务可能会让当月营收远超过去年同期。这些人际关系、人的因素,我都得考虑进去。这些东西可没法喂给计算机。”

丹尼尔·布兰克理解地点头。两人午餐回来后一小时,他已将计划书的一份干净副本交到执行副总的桌上。

一个月后,发行部人员震惊地得知笑口常开的罗伯·怀特退休了。丹尼尔·布兰克被任命为发行主任(这是他自选的头衔),上头让他全权负责。

一年不到,那些“老太太”全走光了,围绕布兰克身边的是年轻苍白的技术人员,AMROKII的铁柜占了杰维斯-伯强大楼三十楼的一半。一如布兰克预料,计算机和其他辅助的信息处理机不但能处理所有发行问题——订阅量达成和印量预估——而且又快又好,还有余力处理薪资支票、人事纪录、退休金计划。拜此所赐,杰维斯-伯强资遣了五百多名冗员,此外,正如布兰克先前在计划书中谨慎指出的,AMROKII极贵的年租费还可以用来抵税。

丹尼尔·布兰克目前年薪五万五,签帐不限额度,退休金非常优渥,还有认股权。他才三十六岁。

他接掌大权之后约一个月,罗伯·怀特寄来一张很怪的明信片,上面只写:“你喂计算机吃什么?哈哈。”

布兰克看得一头雾水。他喂给计算机的当然是过去的发行量、广告收入数字、杰维斯-伯强旗下所有杂志各自的盈亏总额。的确,这些数字大部分都是当年怀特用那把旧尺算出来的,因此从某个角度来说,计算机的程序是怀特写的。但这张明信片还是不知所云,丹尼尔·布兰克纳闷前任上司何以费这个事。

听见穿制服的电梯操作员说“早安,布兰克先生”令人满足,独自一人舒舒服服搭主管专用电梯上三十楼也令人满足。他的个人办公室是一套有私人洗手间的边间,整个铺地毯,放的不是办公桌而是桌子:铸铁基座上一大片仿古处理的胡桃木。这些东西都很重要。

他刻意挑了个瘦巴巴的二十八岁寡妇当他的私人秘书:克里克太太亟需这份工作,因此对他心存感激。她果然符合他先前的期望,有效率而无趣。她有些怪习惯:任何微开的门或橱柜一定要关好,桌上的烟灰缸和纸张也一定要排好,边缘与桌缘不是平行就是成直角,要是有张画挂歪了,她简直会发疯。但这些只是小毛病。

他走进办公室,她已经准备好接过他的大衣和帽子挂进小衣橱。塑料小托盘上,热腾腾的黑咖啡正等着他,是二十楼的贩卖部送来的。

“早,布兰克先生。”她用平淡乏味的声音说,看了一下手上的速记簿。“十点半您要跟退休金理事会开会。十二点半在广场饭店与‘颠峰’用餐,谈售后服务合约的事。我本想跟对方再确认一次,但他们公司还没人。我稍后再试。”

“谢谢。”他说,“你这件洋装很好看。新买的?”

“不是。”她说。

“要找我的话,跟退休金理事会开会之前我都会在计算机室。”

“好的,布兰克先生。”

令人尴尬的事实是(克里克太太八成也清楚):他无事可做。他确实掌管一个非常重要的部门——可能是整个大公司里最重要的部斗,但他很难找到事情填满工作日。

他大可给人好像有在工作的印象,许多处境类似的主管都这么做。他可以接受很容易推掉的午餐约会;可以抱着文件在走廊走来走去,边看边皱眉摇头;可以索取各式完全不符杰维斯-伯强需要的器材和计算机系统的说明书,大幅增加没必要的信件往来;可以出没意义的差,视察杂志批发商和印刷厂;他可以参加几十场展览和同业大会,发表演说,买衣帽间女孩的身体。

但这些都不是他的风格。他需要工作,不能忍受长时间什么也不做。于是他转而思考“建立帝国”,盘算如何扩展发行部的规模、增加自己的影响力和权力。

私生活方面,经过离婚后的短暂冬眠(这段时间他不知为何坚持禁欲),如今他同样感到需要有所行动。这种想“做”些什么的欲望是从认识希莉雅·蒙佛之后开始的。他在电话上按了外线,拨她的号码。这已经不是第一次。

自从那个星期天,莫顿夫妇介绍他们认识、她在他床上小睡之后,他便未再见到她或与她交谈。他在曼哈顿电话簿里找到她的号码:“C·蒙佛”,东城的地址。但他每次打去,接电话的都是一个讲话漏风的男声:“蒙佛小姐公馆。”

布兰克推测这人是管家或男仆。那声音尽管柔和清亮,但太成熟,不会是她十二岁的弟弟。每次对方都告诉他蒙佛小姐不在城内,而且,不,那人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

但这次的回话不同。依然是“蒙佛小姐公馆”,但有额外讯息:蒙佛小姐已经返回,从机场打过电话,如果布兰克先生稍后再拨,蒙佛小姐一定会在家。

他挂上电话,感觉满怀希望。他信任自己的本能,尽管不见得总能解释自己何以做出某些行动。他深信自己与那个令人心乱的奇怪女子之间会有些什么,有些重要的什么。若他有精力,有采取行动的勇气……

丹尼尔·布兰克步入计算机室的开放式大厅,朝接待员点点头,径自走向内门右侧的白色珐琅大橱,从一只密封的透明塑料袋拿出无菌的防尘外套和纸帽。

他戴上白纸帽,穿上防尘外套,走进第一道推拉均可的双扇玻璃门。相隔六呎另有一道门,两道门之间的空间叫“气密室”,尽管并非封闭。此处以冰冷的蓝色日光灯照明,据说有杀菌效果。他停步片刻,注视计算机室内井然有序的活动。

AMROKII全天二十四小时运转,由三班助手负责维护,每班二十人。布兰克很满意看到早班所有人员都依规定穿戴抛弃式纸帽和防尘外衣。四名男子坐在不锈钢桌旁,其余穿着不分性别的白纸衣的年轻男女照看着计算机和辅助的数据处理机,此刻每台机器轻声叽咕着吐出没完没了的纪录,一张张撕缝线半相连的印表纸整齐堆在铁丝篮里。布兰克知道,那是州政府失业保险税的计算资料。

布兰克推开第二道双扇玻璃门时,除了各台机器此起彼落的嘀咕声和磁带卷不时起动、停止的轻声呼噜之外,别无声响。此处严禁不必要的噪音。若有任何异常磁波,警报会自动触发。起火将是难以想象的灾难,因此这里不仅禁烟,员工连携带火柴或打火机都会被立刻开除。这里的墙是没上色的不锈钢,以日光灯照明。计算机室是毫无装潢的机房重地,是手术室,浮在杰维斯-伯强大楼内部的橡胶台座上。

这其中百分之九十完全是胡扯、唬入的。这里并非原子研究中心,也不是处理致命病菌的实验室,AMROKII日常运转并不需要这些荒谬的预防措施——无菌衣帽、“气密室”、禁止一般交谈等等。

这一切都是丹尼尔·布兰克刻意下令所致。早在AMROKII装设完成、开始运作之前,他就明白它的功能对杰维斯-伯强大部分员工而言都是一项令人敬畏的奥秘,包括布兰克的上司:副总裁,总裁,董事会。布兰克打算让计算机室的活动维持谜般的形象,这不只确保他在公司的重要性,更让他在每年一度的“预算日”能轻易要求愈来愈高的金额供自己部门运作所需。

布兰克立刻走向四名年轻男子低声专心交谈的不锈钢桌。这是他的“X-1任务小组”,早班最优秀的技术人员。布兰克交给他们一个有待解决的问题,至今在这房内还是“最高机密”。

因为无聊,也因为想扩大发行部的重要性,并增加自己个人的权力与影响力,布兰克决定应该由他负责决定每一份杂志内容页和广告页的比例。多年前这个比例基本上受限于印刷制版,杂志的页数只能是八或十六的倍数。

但随着印刷技术进步,如今杂志可以是任何页数——十五、四十七、七十六、一百零三、两百四十一,要怎么样就能怎么样,也能以不同比例混合不同质料的纸张。杂志编辑总是拚命争取更多内容页,力持(有时正确,有时不正确)光是页数多便足以吸引读者的想法。

但这显然有其限制:纸张要钱,印刷时间也是钱。编辑始终跟生产部为杂志的厚度争个没完。丹尼尔·布兰克看出这是介入争端、压在两方头上的大好机会,打算建议用AMROKII来决定内容和广告页该维持何等比例才最有利润可言。

他知道他会面临强烈而激动的反对,编辑会宣称这样侵犯了他们的创作责任,生产部的人会认为这样削减了他们的权力。但如果布兰克能提出一个可行的程序,他确信自己一定能说服在三十一楼镶壁板个人办公室里的那些精明男人。然后他——当然还有AMROKII——就能决定每一份杂志的内容。在他看来,这等于只差一小步便能用AMROKII来指定杂志最有利润的主题。这是可能的。

但这一切还是未来式。此时此刻X-1小组正在讨论该如何设计程序,才能让计算

机明智地决定杰维斯-伯强每一份杂志每一期最有利润的内容与广告页比例。布兰克仔细听他们低声交谈,视线在不同的说话者之间移转,心想不知她说的是否是真的,她是否真的偶尔会在乳头上涂胭脂。

他有意识地控制自己,一直等到下午三点才打电话。讲话漏风的男仆请他稍等,然后回到在线告诉他:“蒙佛小姐请您半小时后再来电。”布兰克不解地挂下电话,在办公室里踱步整整三十分钟,从小冰箱拿出一枚冰透的梨吃下,然后再度致电。这次跟她说上了话。

“嗨,”他说。“你好吗?”(他应该称她“希莉雅”还是“蒙佛小姐”?)

“很好。你呢?”

“不错。你说过我可以打电话给你。”

“是的。”

“你这阵子不在城里?”

“不在国内。去了萨玛拉。”

“哦?”他说,希望她或许会觉得他机智俏皮,“你在那儿有约?”

“差不多。”

“萨玛拉究竟在哪?”

“伊拉克。我在那里只待了一天。事实上我是去看我父母。他们目前在马拉喀什。”

“他们好吗?”他礼貌地问。

“还是一样。”她以那没腔没调的声音说。“他们三十年都没变过,自从……”她的声音渐小消散。

“自从什么?”他问。

“自从二次世界大战起。那场战争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她说话句句成谜,而他不想刺探别人的隐私。

“马拉喀什不在萨玛拉附近,是吧?”

“远得很。马拉喀什在摩洛哥。”

“地理我不拿手,我每次一到二十三街以南就会迷路。”

他以为她或许会笑,但她没笑。

“明天晚上。”他情急说道,“明天晚上莫顿夫妇有一场鸡尾酒会,邀请我们参加。在此之前我想先请你吃晚饭。酒会大约十点开始。”

“好。”她立刻说。“你八点来,我们喝杯酒,接着去吃晚饭,然后去莫顿夫妇家参加酒会。”

他开口正想说“谢谢”或“好啊”或“期待明晚碰面”或“到时候见”,但她已经挂了电话,他徒然瞪着手里断线的话筒。

翌日是星期五,他提早下班回家为晚上准备。他跟自己争论要不要送她花,最后决定不要。他有种感觉,她喜欢花,但从不把花戴在身上。他感觉接近她最好的方式是轻轻、慢慢地绕圈子,直到搞清楚她的品味和好恶。

他仔细梳洗,尽管早上刮过胡子,还是再刮一次。他用的是一种女用香水“吾梦”,这味道令他蠢蠢欲动。他穿上法国内衣——白色尼龙比基尼三角裤——再穿上蓝白方格几何图案的丝衬衫,打一条有暗纹的紫褐色宽领带,西装则是单排扣海军蓝毛料。除了手表、袖扣、右手食指上一枚粗大金戒之外,他右腕还松松戴了条附有名牌的金炼,最后加上“威尼斯路”假发。

他早早出门,走路到她的公寓。路不远,且这一晚天气宜人。

他宽松的大衣是黑色质轻的英国嘎别丁,有套袖、暗襟、斜切的口袋。口袋依照英国流行的设计,内层另有一个隐藏式开口,让穿的人可以直接伸手穿过大衣布料,不必打开大衣钮扣就能拿到长裤或外套口袋里的票券、皮夹、钥匙、零钱等等。

此刻,在充满硫磺废气的夜色中走向希莉雅·蒙佛公寓的途中,丹尼尔·布兰克手伸进大衣口袋抚摸自己。在过路行人看来,他是位优雅绅士,一手随意插在大衣口袋里,但在大衣底下……

跟吉尔妲分居后不久,有次他穿着这件大衣在周六夜晚走过时代广场。当时他一手伸进口袋内层暗缝,拉开拉链,一边在宽松大衣下握住裸露的自己,一边穿梭在人群中,看着来往行人的脸。

希莉雅·蒙佛住在一栋五层楼高的灰岩独栋楼房,门铃的样式他在书上读过,但从没真正见过。这是拉式门铃,将黄铜把手拉出再松开,铃在把手拉起和松回原位时都会响。丹尼尔·布兰克欣赏着打磨光亮的门铃,以及柚木大门……

……柚木门开了,开门的是个身材高得惊人的男子,又白又瘦,身穿直纹长裤和黑色亮面羊驼呢外套,衣领上一朵粉红色恋人蔷薇。丹尼尔注意到一个味道:不是他自己的味道,而是某种更浓更具果香的味道。

“我叫丹尼尔·布兰克。”他说,“我想蒙佛小姐正在等我。”

“是的,先生。”男子说着把门开大。“我叫伐伦特。请进。”

玄关令人印象深刻:大理石地板,成弧线向上的堂皇美观阶梯。一处纤细台座上放着水晶瓶,插着樱桃色菊花。他没猜错:她确实喜欢长茎的花朵。

“请在书房稍候。蒙佛小姐马上下来。”

瘦高男子接过他的大衣和帽子径去挂放,然后回来领他走进一间有橡木镶壁板和皮革精装书的房间。

“您要不要喝杯什么,先生?”

磁砖壁炉里火焰轻柔摇曳,打磨光亮的皮革映出一张有簇饰的沙发。壁炉架上出人意料地放着一只精致细腻的新英格兰捕鲸船模型,柴薪架和其他壁炉用具是黑铁加上黄铜把手。

“麻烦你,伏特加马丁尼加冰块。”

沉甸甸的缎帘。地毯是——什么?不是东方地毯,也许是希腊的?或者土耳其的?几只中国花瓶插满花。一架印度屏风,绘满另人不安的古怪形体。一只禁酒时期的银质调酒器。这房间冻结在一九二七年或一九三一年。

“先生要加橄榄,还是一小搓柠檬皮?”

空气中微有焚香气息。天花板很高,深暗变色的梁柱间绘有屁股上长酒窝的小天使。橡木门,橡木窗架,一座青铜小雕像,是赤裸的森林仙子正在拉弓,“弓弦”是一根扭曲的铁丝。

“柠檬,麻烦你。”

贴壁纸的墙上挂着一面新艺术风格的镜。一小幅油画,画中的中年棕发裸女收下巴,低眼瞥向自己乳头模糊的下垂乳房。锡容器里装着积灰的杜鹃叶。一张小几,桌面镶嵌的花色像棋子四散歪倒的西洋棋盘。一张两侧又高又宽的黑色皮椅上,坐箸丹尼尔·布兰克见过最美的男孩。

“嗨。”男孩说。

“嗨。”他微笑得很僵。“我叫丹尼尔·布兰克。你一定是安东尼。”

“东尼。”

“东尼。”

“我可不可以叫你丹?”

“当然可以。”

“你可以借我十块钱吗,丹?”

布兰克吓了一跳,仔细看看他。男孩抱着收在身前的双膝,头偏向一侧。

他的美脱俗超凡到让人害怕的地步。清澈坦然的蓝眼,线条立体的双唇像一朵青春与渴望之花,雕刻般的耳,打动人心的微笑,光洁的金色鬈发几乎及肩,烘托出脸和雕凿也似的颈。他头上飘浮着一股粉嫩如天花板上小天使的光晕。

“这样很糟糕,对不对,”男孩说,“居然跟完全不认识的人要十块钱,但老实说——。”

布兰克立刻警醒起来,现在不只是看,也注意听。在他的经验中,如果一个人说“老实说——”或者“我会骗你吗?”,那么那人不是说谎就是诓骗,或者两者皆是。

“是这样的。”东尼带着厚颜无耻的微笑说。“我看到一个非常美的玉别针,我知道希莉雅一定会喜欢。”

“当然。”布兰克说,从皮夹取出一张十元钞票。男孩完全无意朝他走来,丹尼尔不得不走到房间那一头把钱递给他。

“多谢了。”少年懒懒说道。“我每月一号领零用钱,到时候还你。”

然后他付出了——丹尼尔知道——他唯一打算付的东西:一个粲然炫目的微笑,那么美、那么充满青春希望,使丹尼尔渴望得头脑不清。这一刻眼看就要发酸变质,所幸伐伦特进来了,没有用托盘端马丁尼,却是徒手拿着。布兰克接过酒杯时,手指碰到伐伦特的手。这一晚逐渐开始脱离控制。

片刻后她走进房,身上的直筒连身晚礼服样式跟他初识她那天的黑绸洋装一模一样,但这件是深绿色,微微发光。她颈间戴一条发黑的粗银炼,挂着一枚兽神坠饰,布兰克猜是墨西哥的东西。

“我住萨玛拉见一个诗人。”她边说边进门直直走向他。“我以前写诗。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没有。但我现在不写了,我有天分,但不够。萨玛拉那位盲诗人是天才。一首诗是一部浓缩的小说。我想象小说家一定得把自己写的东西的意义扩展三分之一到二分之一,才能传达全部的意思。你懂吗?但诗人太浓缩了,必须把自己想传达的东西加倍或三倍,希望读者能从中萃取他完整的意思。”

她突然顷身吻他的唇,伐伦特和男孩一脸严肃地旁观。

“你好吗?”她问。

伐伦特为她送上一杯红酒,她与布兰克并肩坐在皮沙发上。伐伦特拨动炉火,加进一小根柴薪,然后在扶手椅后站定,安东尼则在闪动的阴影中缩成一团。

“我想莫顿夫妇的酒会会很有趣。”他提出。“很多人。又吵又挤,但我们不用久待。”

“你有没有抽过大麻?”她问。

他紧张地看向年轻男孩。

“试过一次。”他低声说,“但对我没效果。我比较喜欢酒精。”

“你喝得多吗?”

“不多。”

男孩身穿白色法兰绒灯笼裤,白色皮革懒人鞋,白色针织背心,纤细臂膀裸露在外。他动作缓慢,双腿交叉,伸懒腰,嘟嘴。希莉雅·蒙佛转头看他。是否传达了什么暗号?

“东尼。”她说。

伐伦特立刻一手温柔放在男孩肩上。

“您该上课了,蒙佛少爷。”他说。

“哦,讨厌。”东尼说。

他们一同走出房间。男孩在门口停步转身,隆重地朝布兰克鞠了一躬。

“很高兴结识您,先生。”他正式地说。

然后他便离开。伐伦特走出后轻轻关上门。

“好俊的孩子。”丹尼尔说。“他上哪间学校?”

她没回答。他转头看她,她正瞅着酒杯,长长手指缓慢转动杯柄。黑色直发披散在她脸旁,那张若有所思、胸有成竹的长脸。

她将酒杯放在一旁,突然起身,在房里随意走动,他随之左右转头以保持她在视线范围。她摸摸东西,拿起又放下。他确定她那袭绸裳下什么都没穿,布料碰触她又飘开,吸附她又耳语着飘离。

她一边走动,一边发表起又一段独白——她的独白数量之多,显然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他意识到这是一场有计划的表演,但不是舞台剧,而是芭蕾舞般形式化而晦涩。最重要的,他感觉到意图:有动机,有计划。

“我父母真够可悲。”她说。“活在历史里。但那样根本不算活,不是吗?只算活埋。母亲的丝绸雪纺,父亲的高尔夫球裤。他们简直像服装学院的人形模特儿,只是会呼吸。我寻找尊严,找到的只有…………我要的是什么?壮丽堂皇的气魄吧,我想。是的。我想过了。但活着是否就不可能壮丽堂皇?我们视为壮丽堂皇的东西总是跟挫败和死亡有关。希腊戏剧。拿破仑自莫斯科撤退。林肯。这些都有超乎凡人的尊严,也可以说是高贵,但总是完足于死亡。活着的人不管多高贵,总是差那么一点点,不是吗?但死亡让他们变得完足。要是约翰·肯尼迪当年没死呢?从来没人把他的人生写成一部艺术作品,但它确实是,有开头,有中段,有结束。壮丽堂皇,而这得归功于死亡。你准备好了吗?我们走吧?”

“希望你喜欢法国菜。”他嘀咕。“我打电话订了位。”

“无所谓。”她说。

晚餐时她的独舞继续进行。她要求靠墙的长条软座,两人并肩而坐,吃喝间甚少交谈。她一度拈起薄薄一片柔嫩的小牛肉,喂进他嘴里,但她空出来的那只手则忽而在他臂膀上,忽而在他膝上,忽而把自己的长发往后榄,让深绿绸裳紧绷在钮扣似的乳头上,两人喝咖啡和白兰地时,她一度迭膝跷脚,绸裳往上滑起,她的大腿洁白无瑕、平滑光亮,让他联想到上好的干贝鳎鱼。

“你喜欢歌剧吗?”她以她那种突兀的方式问。

“步。”他实话实说。“不太喜欢。歌剧太——太做作了。”

“对,”她同意,“没错。太人工了,但它只是一种手段:一只摇摇欲坠的铁丝衣架,上面挂满歌声。”

他不笨,两人坐在长条软椅上时,他意识到她种种微妙的动作——碰触,倾倚,她的发突然出乎意料轻扫过他的颊——这些都是导演指示,是她芭蕾表演的一部分。她排练过了。他不确定自己担任什么角色,但想把它演好。

“那些歌声,”她继续说,“那些强大的歌声让我感到被压抑的力量。有些歌手让我感觉他们有不曾开发的艺术和力量,如果他们真的尽情忘我,简直可以震裂

耳膜、粉碎彩绘玻璃窗。也许他们其中的佼佼者抛开一切束缚后,足以震裂全世界,让世界变成脆裂的小碎片,把所有碎片震得飞旋入太空。”

她的独白让他居于下风,葡萄酒和白兰地让他勇敢。

“你干嘛告诉我这些?”他质问。

她倾身靠近,一侧乳房隔着滑顺绸料贴住他的手臂。

“我对你就有这种感觉。”她低语。“感觉你的力量和意志足以粉碎世界。”

他看着她,开始瞥见她的意图和他的未来。他想问:“为什么找我?”却惊讶地发现这点并不重要。

莫顿夫妇的酒会让他们这沉重的一晚变得活泼。芙萝伦斯和山姆尔穿着一模一样的红天鹅绒连身衣裤开门迎接他们,带着成功媒人的别有意味奸笑。

“进来吧!”芙萝叫。

“酒会太精彩了。”山姆叫。

“已经打了两场架!”芙萝笑。

“还有好一场狂喝痛饮。”山姆笑。

酒会完全一片狂乱。人潮汹涌中他跟希莉雅失散,接下来几小时内见到并聆听了十几个分不清东西南北的男女,他们漂浮着、碰撞他、又漂走,他有种可怕的感觉,彷佛看见港口里载浮载沉、忽现忽隐的垃圾。

突然她出现在他身后,一手伸进他外套里,指甲抠进她穿着衬衫的背。

“你知道午夜会发生什么事吗?”她低语。

“什么事?”

“他们脱下他们的脸——就像面具。你知道脸底下是什么吗?”

“什么?”

“他们的脸。底下又是,再底下还是。”

她溜走,他困惑得无法留住她,只想赤裸站在镜前,确定自己。

最后,终于,她重新出现,把他带走。他们朝主人夫妇挥挥手,喘着气踏进安静的走廊。电梯里,她偎进他怀中咬他耳垂,他发出“哦”声,不知哪来的音乐播放着〈我的肯塔基老家〉。他欲火焚身得几乎反胃,意识到自己的生活危险又荒谬。他摇摇欲坠,无处可钉岩钉,也无处可敲冰斧。

伐伦特为他们开门,恋人蔷薇已经枯萎。他的脸有种刷洗干净铁锅的光泽,嘴唇看似瘀血。他为他们在壁炉前端上黑咖啡,两人坐在皮沙发上,盯着蓝色余烬。

“还有其他吩咐吗,蒙佛小姐?”

她摇头,他退下。丹尼尔·布兰克不肯看他。万一那人朝他眨眼怎么办?

希莉雅走出房,拿来两只小酒杯和半瓶渣酿。

“这是什么?”他问。

“一种白兰地。”她说。“我想是勃良地的产品。用葡萄渣酿的,非常烈。”

她倒满一杯,递给他前先伸长红舌添了杯缘一圈,看着他。他接过酒杯,感激地啜饮。

“没错。”他点头。“是很烈。”

“今晚那些人。”她说,“那么无关紧要。他们大部分都聪明、警醒、有才华,但他们没机会。我是说降服的机会,降服于某样重要而震撼的事物。他们对此的欲求超乎自己所知,他们想献出自己。献给什么?献身于环保或日间托育中心或种族平等?他们感觉到需要更多东西,而上帝却已死。所以,……满屋吵闹和歇斯底里。若他们能找到……”

她的声音渐小消散。他抬头看她。

“找到什么?”他问。

“哦,”她说,眼神模糊,“你知道的。”

她自沙发起身。他起身站在她身旁,她突然靠近,伸手轻轻把他右下眼皮往下翻,专注盯着暴露出来的眼球。

“怎么了?”他困惑地问。

“你并非无关紧要。”她说,握着他的手带他上楼。“一点也不。”

被酒精和惊异弄迷糊的他,乖乖跟着走。他们爬上堂皇美观的大理石阶梯,来到三楼,然后经过一扇俗丽木门,沿着一道磨损起毛的木阶梯再往上爬两层楼,角落的蛛网拂吻他的嘴。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他一度问道。

“我住在楼上这里。”她回答,突然转身。她的位置高于他,伸手将他的头往前拉,把他的脸按进她小腹和大腿之间的冷凉绸料。

这手势超越了猥亵,令他颤抖着当场跪在积尘的台阶上。

“休息一下。”她说。

“我常爬山。”他说。他们这番低语交谈感觉起来如此空虚无力,他忍不住短短吠笑一声,笑声在灰扑扑的四壁间弹跳回响。

“什么?”他又说,但他一直都知道。

那是一间小房,木板墙没上漆,表面粗糙,满是一道道白色疤痕,彷佛曾有某头狂乱野兽以爪抓墙逃逸。房里一张金属架单人床,锡条交织成扁扁的弹簧,上面放一张薄床垫,没床单,灰色条纹表面有污痕和烧痕。

一张足足重漆了五十次的厨房用椅,如今已碰撞得伤痕累累,瘀伤处露出十几层不同颜色。积满尘埃的电线悬着一枚黄光暗淡的光秃灯泡。

地上铺的油布已经磨损得没有花纹,连棕色底部都暴露出来。关上的房门背面是一面没镶框的镜,污浊又有裂纹。床旁地板上的铁烟灰缸塞满冷掉的烟蒂,房里有霉味,腐朽味,旧爱味。

“太美了。”丹尼尔·布兰克惊异说道,瞪大眼睛环顾四周。“这是个舞台布景。随时都可能移走一面墙,露出礼貌鼓掌的观众。我的台词是什么?”

“脱掉假发。”她说。

他照做,站在床旁,手捧假发一副蠢相,彷佛递给她一只死掉的小动物。

她走近他,双手爱抚他剃光的头。

“你喜欢这房间吗?”她问。

“唔……跟我概念中的爱的小窝不太一样。”

“哦,这里不只是爱的小窝。远远不只。躺下。”

他小心翼翼、有些嫌恶地坐在污渍床垫上,她轻轻按倒他。他瞪着上方的光秃灯泡,灯泡似乎由一圈光环围绕,那光由百万个闪亮的分子组成,搏动、收缩、扩张,直到充满整个房间。

然后,他几乎还来不及察觉,她便已开始对他动手。他不敢相信这个聪明、阴郁、内敛的女人正在做这些事。他感到一股畏惧震惊,嘀咕了几句抗议,但她的声音柔和抚慰,过了一会儿他便只是躺在那里,闭上眼睛,任她为所欲为。

“想大叫就叫吧。”她说。“没人听得到。”

但他紧咬牙关,以为自己会死于快感。

他睁开眼,看见她赤裸躺在自己身旁,修长白皙的身体疲软一如剖开成片的鱼。她开始以熟练的手指,为他脱衣……解开钮扣拉下拉链……轻轻拉开衣物,轻得他几乎丝毫不需移动……

然后她开始使用他,使用他,他逐渐了解自己的命运可能为何。畏惧消溶成一种他以往从不曾体验的性爱昏晕,她强有力的双手拉扯,她干干的舌头磨过他发烫的皮肤。

“快了。”她承诺。“快了。”

他一度感到一股尖锐甜美之至的痛苦,甚至以为自己已被她杀死。她一度用柔滑的黑发缠绕住他,将发扭成一个小套索,拉紧。

就这样一再继续,他的意志力消溶,无比的重量松脱,他愿意为此付出任何代价。这就像登山:任务,危险,崇高。最后,顶点。

之后,他探索她的身体,第一次注意到她没刮腋毛。在她左腋带有气味的微湿毛发间,他发现藏着一个图案奇特的小刺青。

再之后,他们关了灯,在彼此汗涔涔的臂弯昏昏睡去。他忽然半醒过来,意识到房里某种事物的存在。房门半启,他睁不开的眼睛看见有人沉默地站在床尾,低头盯着他们交缠的身体。

暗淡光线中,丹尼尔·布兰克只看到一个赤裸或穿白的模糊不清形体。布兰克抬起头,发出嘶嘶声。那幽灵退去。房门轻轻关上。敝陋的房里只剩他和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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