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分居协议书的条款,他们的车归吉尔妲·布兰克所有:一辆四门别克房车。于是丹尼尔自己买了辆马力强大、设计拉风的雪佛兰柯维特。买下这辆跑车之后,他已两次因超速被捕,两次都罚钱了事;若再犯一次,他的驾照就得吊销。

此刻他站在车旁,一面脱下帆布外套、羊毛毛衣,棉T恤,一面欣赏这车简洁的女性线条。他拿毛巾擦干光头、脸、颈、肩、臂、上半身,傍晚的空气触肤剌激有如酒精。他有种健康的幸福感。艰难的攀爬、景色壮丽的一天、简单的食物,都让他感到一种全新开始的振奋。他的人生才刚开始。

丹尼尔·布兰克个子很高,六呎出头,如今身材苗条。高中和大学时代,他曾是游泳、径赛(两百二十码跨栏)和网球选手,都是不需要团队合作的个人运动。这些体能活动给了他身体一层结实的长肌肉,肩膀、胸肌和大腿发达,手脚瘦窄,手指脚趾留长并修剪抛光。

分居后不久,他做了一番“体能盘点”,裸体站在浴室门后的全身镜前,仔仔细细检视自己一遍。他立刻看出体态已开始走下坡,下巴皮肉逐渐松弛,肩膀垮下,小腹突出,松软不健康。

他随即开始严格的节食与运动。生性有条不紊的他买了好几本关于营养及体能训练系统的书,全部仔细读过,做笔记,自行设计出一套内容吸引他、且认为能迅速改善自己外貌的计划。

他不是狂热份子,没有发重誓戒酒戒烟,但他减低一半酒精摄取量,改抽干莴苣叶做的无尼古丁香烟。他尽量不碰淀粉、碳水化合物、乳制品、蛋、红肉,只吃新鲜水果、蔬菜、水煮鱼、以新鲜柠檬汁调味的色拉。三个月不到他便瘦了二十磅,肋骨和骨盆都看得见了。

同时他展开每日运动计划,早晨起床后、晚上就寝前各三十分钟。

丹尼尔·布兰克为自己选择的运动,是来自一本根据芬兰体操选手训练内容写成的手册。所有动作都有图解,由照片中穿白色紧身衣的年轻金发女子示范。布兰克认为这无所谓,重要的是运动本身,而这套运动将能增进他的敏捷度、柔软度和优雅仪态。

这套运动果然有效。他的腰围如今已缩到将近三十二吋,加上年轻时跑步游泳使他骨盆宽(不过屁股扁)而胸肌发达,因此现在身材成为女性化的“沙漏”型。他全身所有肌肉都恢复年轻结实,皮肤光滑红润,年龄似乎就此停止。

但节食与运动也造成好几项奇特的副作用。他的乳头总是突起,由于他平常不穿内衣,因此穿正式衬衫或套头线衫时,薄薄衣料下的乳头便很明显。他倒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若穿较厚重的贴身衣物,例如高领毛衣,有时还会带来一种并非不愉快的摩擦。

另一个出乎意料的改变是他生殖器的外观。睪丸变得有些松弛,比以前垂得更低。阴茎,虽没长大(他知道在这年纪是不可能的),但颜色和弹性都有变化,现在似乎微微发紫,总是处于轻微兴奋状态。这也不至于令他不快。可能是他如今买的长裤较紧所造成的刺激。

最后,他发现自己摆脱了婚姻期间常困扰他的腹泻问题。他将此归功于他的新饮食方式或是运动,或两者皆是。无论原因是什么,他如今排便规律,没有疼痛,令人满足,粪便也结实。

他套上一件干净的丝绒衬衫,驱车驶向曼哈顿。收音机音量微弱。他沿没亮灯的双线道开往纽约州道。

速度表慢慢爬升:五十,六十,七十,八十。跑车咆哮着追赶车头灯的耀眼光亮,树木朝后抛退,广告广告牌和鬼魂般的房屋自黑暗中浮出,被照得大亮,又一闪即逝归于黑暗。

他热爱速度,与其说爱那种权力的感官满足,不如说爱那种寂寞疏离感。

周六夜晚进城的人多,州道车流量很大。现在他驾驶得具凶猛敌意,不停变换车道,切进切出。他握着方向盘窥伺,寻找可以插入的空位,寻找交通模式的突然短暂变换,好抢在其他较谨慎驾驶人的前面。

他上了桥,看见曼哈顿的坚硬边缘、尖锐转角、廉价灯光。受红绿灯和卡车巴士所阻,他被迫以普通速度往南开。他在九十六街转向东,他的城市迎面而来。

这城市扭跃踉跄,随跛行的节奏脉动,以无情的欢欣礼赞死亡。恶梦街头长着垃圾面疱,空气闻来是灰烬味,校内的学童熟练地将海洛因打进自己的静脉。

一家快餐店的老板被射杀,只因为店里没有某个拗客要的苹果派。一名法国观光客光天化日下遭抢,然后挨枪瘫痪。一名孕妇在地铁站被三个男人强奸,时间是上午十点半。有人装炸弹,有人泼强酸。大使馆、银行、教堂被炸毁。幼儿被活活打死。玻璃打破,皮革划破,植物连根拔起,不堪入目的字句喷漆在大理石纪念碑上。动物园遭侵入,小动物被大卸八块。

这中毒的城市蹒跚跳着疯狂的瘟疫之舞。变色的太阳低头怒视着无意义的世界。夜里每个人都用铁窗锁住自己,在自己的牢笼内希冀存活。每个人都缩身抱着自己,囤积清醒的神智,走在拥挤街头不时转头朝后瞥,全神戒备,随时准备以自己上了油的刀子挡下别入的一击。

丹尼尔·布兰克住的公寓大楼是一栋玻璃钢架的赤裸建筑,三十四层楼高,在东八十三街上占据一整个街区。建筑呈U字型,门口弯出一条柏油车道,不锈钢门廊朝外突出,为在此下车的住户挡雨,门前台阶铺着绿色室外地毯。

进了玻璃门,迎面是一处柜台,二十四小时都有门房值班,透过闭路电视监视地下停车场、送货出入口、走廊和电梯。门房后方是宽敞大厅,摆设铬钢加黑塑料的椅子与沙发,墙上挂抽象画,厅中央还放一座沉重的青铜抽象雕塑,名为“生”。

丹尼尔·布兰克开进弯曲车道旁的一条巷子,这巷子通往地下停车场,住户可另外付钱租车位,并有专人洗车、维修、为你开到大门口。

他把柯维特交给值班的车库服务员,从车上取出背包和户外服,搭手扶梯进入大厅,走到负责分发住户邮件、代为收件或留言的柜台旁。

此时将近晚上十点,邮件柜台无人值班,但一名门房走到柜台后为他服务。布兰克的信格没有邮件,但有张对折的小纸条,写道:“周日(明天)早午餐,十一点半。别错过。早点来。一大堆精彩的人。致上爱与吻,芙萝暨山姆。”他读完字条,放进衬衫口袋。

门房没跟丹尼尔说话,也没抬头迎视他,径自走回座位,他名叫查尔斯·立普斯基,约一年前因一桩意外事件跟丹尼尔扯上关系。

当时丹尼尔在门廊等着搭出租车上班。去办公室他很少开车,因为第九大道和四十六街附近几乎毫无停车位。门房立普斯基到街上吹口哨拦下一辆出租车,带它开上车道,为布兰克打开车门,伸出一只手准备接例行的二十五分钱小费。

丹尼尔正要付小费,此时一个男人用长长皮炼拖着一只幼狼犬走上台阶,布兰克认得这人也是住户。

“跟上来!”男人大喊。“跟上来!”

但幼犬一直往后挣,之后干脆趴在车道,嘴巴放在双爪间,拒绝移动。

“跟上来,你这王八蛋!”男人大叫,接着用夹在腋下的一卷报纸打了狗头两下,狗瑟缩闪躲,男人又狠狠踢牠肋骨一脚。

这一切丹尼尔·布兰克和查尔斯·立普斯基都看得清清楚楚。布兰克跳上前去。他无法忍受看见动物受虐,连想都不忍去想拉重物的马。

“住手!”他愤怒叫道。

住户朝他发火。“你少管闲事!”

然后他用报纸卷打丹尼尔的头,丹尼尔气得推他一把,男人摇晃退后,被皮炼缠住,跌下台阶摔倒在车道上,造成左臂骨折,住户找来警察,还坚持要告丹尼尔·布兰克伤害。

之后,布兰克和立普斯基被传唤到二五一辖区分局宣誓做笔录。丹尼尔说那名住户虐待狗,而当他表示异议时,那男人用报纸卷打他,他是挨了打才动手推人的。查尔斯,立普斯基也作证支持他的说法。最后控告撤销,案子不成立,狗主人搬走,布兰克给了立普斯基五元谢礼,便没再去想这件事。

但在这之后约半年,又发生了更严重的事。

一个周六夜晚,丹尼尔·布兰克既寂寞又心浮气躁,戴上“威尼斯路”假发,信步走入午夜的曼哈顿。他身穿瑞典黑羊毛外套,搭配聚酯纤维蕾丝纹的法国“紧身衫”,这种贴身款式称为“舞男衬衫”,前襟直敞到胸口,脖子上一条银炼,缀着精致繁复的马耳他十字架。

只因一时心血来潮,他在第三大道一家看过但从没去过的酒馆停步。店名叫“鹦鹉”,吧台旁有两对男女、两个单身男子,其他小桌旁别无顾客,唯一一名侍者正读着一份宗教小册子。

布兰克要了杯白兰地,点燃一根莴苣叶香烟,抬起头,无意间在吧台后的镜中与单身男之一眼光相遇。布兰克立刻移开视线。那人跟他相隔三个座位,年约四十五,个子矮,身材松软,肥厚的鼻和发红的脸是嗜喝波本威士忌的标志。

酒保的收音机调到WQXR台,正播着史梅塔纳的〈穆尔岛河〉。酒保正在读一份赛马刊物,标出下注的选择。成对的男女头凑着头低语。

“你的头发很美。”

低头喝酒的丹尼尔·布兰克抬起头。“什么?”

“你的头发。很美。是不是假发?”

他第一个直觉反应是喝光杯中酒,付钱离开。但,何必呢?“鹦鹉”的幽暗和寂寞十分舒适;人们在一起却又各自分开,这就是个中秘诀。

他再点一杯白兰地。酒保斟上酒,又回去看他的赛马经。

“怎么样?”男人问。

布兰克转头看他。“什么怎么样?”

“要不要?”

“要不要什么?”

目前为止他们都是日常对话的口气:不算大声,但如果别人有兴趣听也可以听得到。没人有兴趣听。但男人突然靠近,松垮的脸直凑上来,眼睛湿润,嘴唇颤抖;心怀希望又在劫难逃。

“我爱你。”他低声说,带着不安的微笑。

布兰克一拳打中他的嘴,他从高脚晃跌翻在地。男人爬起来,布兰克再度出手,打断了他的下巴,他再度倒地,布兰克继续狂踢那人鼠蹊,直到酒保终于活过来,冲出吧台架住布兰克的手臂拉开他。

警察又被找来,这次布兰克认为最好打电话找他的律师罗素·坦布尔,坦布尔来到二五一辖区分局,不到黎明,事情就结案了。

原来,那个受伤的男人有过若干悲哀的前科,包括企图骚扰未成年人,以及在地铁公厕出言挑逗便衣巡警。对方不肯提告诉,说自己喝醉了,完全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愿意为这“不幸的意外”负责。

给丹尼尔·布兰克作笔录的警探跟上次住户踢狗事件时是同一个。

“又是你?”警探好奇地问。

律师把签了名的弃权书拿给丹尼尔·布兰克,说:“都搞定了。他不提出控告。你可以走了。”

“老罗,我跟你说了这不是我的错。”

“是啊,当然。但那人的下巴断了,还可能有内伤。丹,你得学会控制自己。”

但事情还没完。尽管这事完全没上报,门房查尔斯·立普斯基还是发现了,因为“鹦鹉”的酒保是立普斯基的姊夫。

一周后,门房来按布兰克的门铃。布兰克从窥孔看了看,让他进门,立普斯基立刻滔滔不绝、颠三倒四地讲起自己的一堆麻烦:他太太疝气需要开刀,他女儿牙齿咬合不正需要接受昂贵治疗,他自己又欠了高利贷的一大笔钱,那些人威胁打断他的腿,他立刻需要五百元。

这番话听得布兰克一头雾水,问这跟他有什么关系。立普斯基结结巴巴说,他知道“鹦鹉”发生的事。当然,那不是布兰克先生的错,但如果其他住户如果这事被人知道如果有人讲间话……

然后他朝丹尼尔·布兰克一眨眼。

那心照不宣的一眨,那不怀好意的一眨,比受害者低语的那句“我爱你”更糟。丹尼尔·布兰克感觉如遭野兽攻击,那兽的咬噬令他既兴奋又愤怒,暴力冲动接近沸腾。

立普斯基一定从他眼神中看出了什么,突然转身摔上门跑掉。之后他们几乎不曾交谈。有需要时,布兰克下令,门房低头照做。圣诞节,丹尼尔一如往常分发每名门房十元礼金,也一如往常收到查尔斯·立普斯基的谢卡。

布兰克按钮,自动电梯的门无声滑开。他走进电梯,按C(关门),按21(他的楼层),再按M(选择音乐),在模糊断续的〈我有节奏〉歌声中向上升去。

他住在这U型建筑其中一翼的最前端,一间非常大的四房公寓,客厅窗朝北,卧房窗朝东,厨房卫浴窗朝西,其实该说朝大楼中庭。电梯与他家门之间是铺了地毯的隧道似长廊,灯光柔和,门扇掩敝,空气冰冷死寂。

他开锁开门,伸

手扭亮玄关灯,然后踏进屋里,环顾四周。他关门,锁上两段式锁,挂上门炼,调整“警察闩”——这防盗装置是一根粗重铁条,装在焊于门扇的凹槽,插进地板上的洞里。

布兰克有点饿,把衣物和装备丢在玄关椅子上,直接走入厨房,打开蓝色日光灯。他检视冰箱里的东西,选了一颗小香瓜,下刀横切成两半,一半用蜡纸包好放回冰箱,挖出另一半的籽和软瓤,然后在凹陷处倒进“法米利亚”——一种瑞士牌子的有机谷片——上面再挤一片新鲜柠檬。他站着慢慢吃,盯着厨房水槽上方镜内自己的映影。

吃完,他把瓜皮丢进垃圾桶,冲洗手指,然后他从一间房走到另一间,开了一间的灯再关前一间的灯,在卧室脱衣时,他找到衬衫口袋里那张纸条:一大堆精彩的人……”他把它放在床头几上,一醒来就可以看见。

他关紧浴室门,洗了个非常热的热水澡,空气中充满浓浓蒸气,镜面起雾,磁砖冒汗。他将一块可可油柔肤皂搓揉起泡,滑过皮肤。冲完冷水,关上莲蓬头,他用美容面纸擦拭湿淋淋的身体,该面纸据称有“恢复干性皮虏的天然油脂”,并能“促进肌肤光滑、柔软、润泽”。

每周打扫两次的女佣下午来过,他的床换上了干净的床单和枕套,被单与绸被翻起一角。时间还不到十二点,但他已有了舒适的倦意和睡意。

他不穿衣服,让裸露在身体上的水和细小油珠风干,在公寓里走动,拉起窗帘,检查门窗,然后再走进浴室吃一颗温和的安眠药。他确定自己并不需要它,但他不想在床上思考。

卧室透出的灯光将长型客厅照得朦胧。客厅前端朝北,不能开的大玻璃窗拉起窗帘;东墙邻接卧室,几乎长达二十五呎、高九呎。

这整面墙漆成清一色的白,被丹尼尔·布兰克挂上许多镜子。他空出底下四呎高度摆放一张长沙发、椅子、茶几、立灯、一个书架、附轮子的音响柜,但在四呎以上的高度,整墙全是镜子。

这面墙挂的不是单独一面镜子,或磁砖般紧邻贴满的镜子,而是五十多面各自不同的镜:有小有大,有平有斜,有朴实有夸大,有圆有方,有椭圆有长方,满墙银影颤动。

每面镜都分别镶框、单独挂起,镜框有木材有金属,有彩绘有光秃,有简单有繁复,有现代有洛可可,有木刻有素面塑料。其中有些是镜面模糊的古董,另有一面三乘四吋打磨光亮的金属,是二次世界大战海军陆战队的配备。

这面紧绷的墙上的镜并没有特殊排列方式,买来就直接挂上,但不知怎么的,随手之间,随着墙上镜子愈来愈多,镜框和映影变成一幅不对称的构图。他的城市就在这里,扭跃踉跄。

裸体、有香味、抹上油的丹尼尔·布兰克赤脚走回卧室,途中看向镜墙。他被切成碎片。随着他移动,影像在玻璃之间跳跃。这里是鼻子。耳朵。膝盖。胸口。肚脐。脚。手肘。全都眺跃,稍留,消失,然后重生为另一样新东西。

他停下脚步,看得入迷。但即使一动不动,他仍然支离破碎,整个人被各朝不同方向的涂银玻璃分割。他摸摸自己,看见二十只手移动,一百根手指摸索:既惊奇又愉悦。

他走进卧室,调整空调温控,滑身上床。他睡去,在夜灯的暗淡光线中看见那许许多多镶框之眼映照出他的细部。腰在钢铁框里。肩在雕刻橡木框里。颈在塑料框里。膝在黄铜框里。阴茎在虫蛀胡桃木框里。

艺术。

第一时间更新《第一死罪》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