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警队长杨明义率人赶到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双方已经对峙了18个小时。杨明义带来了上级的最新指示,让金副政委瞠目结舌:“撤销通缉令,撤回追捕队,李澳中原来的逮捕令也撤销,无罪释放。”

“这怎么回事?”金副政委一头雾水。

“他的杀人案有了新进展。”杨明义说完,扭头朝钟楼上喊,“李澳中,下来!”

李澳中懒洋洋地探出头:“谁呀?噢,老杨,你也来啦?我昨晚没睡好,正困着呢!”

武警们气得哈欠连天:“你没睡好?你和那小妞轮流放哨,还不舒服?我们他妈的才没睡好,生怕你逃走,眼皮都不敢合。”

“下来吧,咱一块回去。”杨明义说。

“下来?”李澳中瞪大了眼睛,“老杨,你没发烧吧?嘁,我才不下去!要不你上来!”

“上来就上来!”杨明义哈哈大笑,毫不含糊,一头钻进了钟楼。

李澳中急了,对准楼梯口喊:“哎,哎,老杨,你可别犯傻,我真会开枪的!你的枪法、散打一向不如我——”话音未落,杨明义已在楼梯口露出了脑袋。白思茵吓得连忙躲到李澳中身后。

李澳中沉着脸将枪口抵上他脑门,手指扣住了扳机。杨明义不玩儿了,万一李澳中一紧张,手指一动自己就完蛋了。这样死了就太冤了。他递过检察院的撤销书。李澳中和白思茵就着他的手看,一看,全呆了:“这……怎么回事?”

“你的案子完了。”杨明义笑了,“也真他妈奇怪,县里忽然来了一大批记者,全都到神农镇找那两个证人,董大彪和刘石柱。两人都找不到,他们就调查。也就是记者们有这耐心,几乎采访了神农镇所有的人,终于给他们找到了线索:有个下夜班的工人晚上一点半从县城回神农镇,路过离镇十里的瓦窑村下车去买烟,看见董大彪在商店里打麻将。记者们立刻赶到瓦窑村的商店,经过明察暗访,证明了董大彪当晚的确在打麻将,从晚上十一点一直打到凌晨五点。”

此人作了伪证。

记者们影响庞大,刚写成稿,公安局立刻重新开始侦查。一侦查,有人发现了那张在凶案现场拍到的照片,叶扬在案情讨论会上提出一番无懈可击的推理,通过半个脚印证明了凶手另有其人。董大彪立刻成了最大嫌疑人,但是人却失踪了。过了一天,警察们找到了他,已经在河里漂了一夜。死了!经过解剖,证明是酒醉之后跌进河中溺死,身上无任何暴力痕迹。

据他的姘妇沈小娥证实,董大彪在他家过夜时时常从梦中惊醒,惊慌地大叫:“我杀了人!我杀了人!”问他杀了谁,他说是做梦杀了人。

如此翔实的材料,几乎完全证明了董大彪是杀人凶手,死无对证,杀人原因也就成了悬疑。至于为什么要嫁祸给李澳中,从沈小娥的证言中倒还能找出点蛛丝马迹:有一个下雪天的晚上,董大彪刚到我家李澳中就闯了进来,把他狠狠整了一吨。董大彪后来一直大骂李澳中。

“小子,法律已经还你清白了。”杨明义说,“现在你随便到哪儿都行,不过离开县城还必须经公安局批准,因为你还有一件事没完。”

“什么事?越狱?”李澳中问。

“不是越狱,公安局先冤枉了你,那件事估计不打算追究。他们要查的是谁向你走漏了消息。”

“什么消息?”

“我靠!”杨明义嘿嘿地说,“有人策划你在庭审时逃跑,公安局接到密报刚布好了陷阱,你就得到了消息,一不做二不休从看守所强行越狱。局里的行动只有市里县里公检法的高层才掌握,你怎么知道?这涉及到司法腐败,省里派了调查组,你以为说完就完?”

“啊?”李澳中呆了,“还有这回事?真他妈扯蛋,我怎么会知道你们布了陷阱!我是怕连累别人才自个儿越狱的,倒让你们疑神疑鬼,弄得草木皆兵。哈,真他妈有趣!”

“啊?”杨明义更呆,“真的假的?你不是给别人打掩护吧?真要这样调查组非气死不可。”

“信不信由你。”李澳中想起一件事。“你们从哪儿得到密报,知道有人策划我庭审时逃跑?”

“这个你别问,我也不知道。”杨明义说,“知道也不能跟你说呀!白小姐又听得那么认真!”

白思茵勉强笑笑,又沉思了起来。

“好了,咱们回去吧!”杨明义说。

“去哪儿?”

“当然回丹邑了,你他妈跑到了山西!”杨明义仍旧愤愤然,“累得老子在大山里跟你跑了几百公里,肠子都断了。”

“不,我先不回丹邑,我要去北京。”李澳中摇头,“我有感觉,小天等不及了。”

杨明义为难了,他根本无权让李澳中走,但知道此人为了儿子敢强行越狱,自己又怎能留住他。他只好和金副政委商量了一下,两人向县里请示,费了半天的劲,县里才同意让李澳中去北京,条件是没有李澳中,你杨明义也别回来,带个人二十四小时陪着他,决不能出差错。

杨明义无可奈何,只得答应,跟李澳中一说,李澳中欣然同意:“只要让我去,你给我戴手铐也行。”

“放屁,我有什么权力给你戴手铐!”杨明义骂了他一句,向修士们打听哪条路出山最近。杨荣开说:“你往西北翻六座山头,就到了山西长治。”

“六座山头?”杨明义不寒而栗。

“这是最近的。”杨荣开笑了,“这是我来时走过的,挺好走。”

金副政委他们在一旁幸灾乐祸,咕咕乱笑。李澳中去向修士们告辞,修士们仍旧恭敬地把他们送到了门外。

“诺德院长。”李澳中敬仰地望着这个沉默的老人,说,“有一天我厌倦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

“上帝的大门永远向世人敞开。”诺德微笑着,“你这句话三十年前一位姓白的兄弟也说过,一个字都不差。他在这里苦修了四年,走后再也没有回来。”

李澳中满脸羞愧,仿佛他知道自己回来不了。

走出了野狼口,金副政委得意地朝杨明义他们摆手:“再见!再见!兄弟我要回家睡觉了,你们就在山里接茬转吧!”

“你去哪儿?”杨明义奇怪地问。

“当然回丹邑啦!”

“顺原路走回去?”杨明义大笑,“再翻几百座山头?哈哈,我们走的路是出山最近的,你老小子还是乖乖陪我们走一程吧!”

金副政委傻了眼。

凌晨六点的北京西站,风寒似刀。路上依旧清冷,站里却是人流涌动,站在出站口,李澳中看见广场上密密麻麻的脑袋在墙壁间吞吞吐吐。白思茵早安排了北京分公司的人来接站,两辆奥迪在站外候着。接站的几个年轻人飞快地和李澳中打了个招呼,目光一掠而过,匆匆地避开。众人上了车,一个女孩子给杨明义等两个警察拉了后面一辆车的门,杨明义拒绝了,一言不发地和李澳中、白思茵两人挤在了一起。

“不必去医院了。”副驾驶座上一个小伙子说。

“嗯?”白思茵愣了。

“白总,那孩子……”小伙子从后视镜里看见了李澳中的脸,吞吞吐吐地说,“那孩已经死了。”

“什么!”三人全呆了。李澳中怒不可遏,扑上来捏住他的脖子:“你再说,再说一句我捏死你!”

“老李,冷静点!”杨明义拧住了他的胳膊,喀嚓上了手铐,“对不起,这是局长交持的。”

“滚你妈的!”李澳中斜肩一撞,杨明义重重地撞到了车门上。司机心慌意乱。奥迪车在川流不息的公路上打起了“S”。

“澳中!”白思茵抱住他哭了起来,“你冷静一下,这样咱们都会没命的!咱们先听个明白。”

李澳中颓然坐下,两眼空洞洞的,不知望向了哪里。

“你说清楚!”白思茵说。

小伙子惊魂甫定,胆怯地看了一眼李澳中:“那孩子……一个星期前就不行了。我们联系不上你,都很担心他妈妈,半个公司的人都去了。可他妈妈什么忙也不让我帮,所有后事都是她独自一个人去处理。她不哭,一句话也不说,脸色让医生们都担心。”

“她现在人呢?”

“在香山碧云寺。”小伙子说,“一连七天她都住在香山。”

白思茵看看李澳中,他依旧双唇紧闭,两眼空洞。

“去碧云寺吧!”她说。

车子调了个头,折向西去。西站离香山很近,过了昆明湖转眼就到,汽车停在了东宫门外。白思茵让杨明义打开手铐,杨明义不干:“他现在情绪不稳定,出了问题我承担不了责任。在山上追了他八九天,我实在怕了。”

李澳中也不说话,两眼呆呆地直视着前方,让他下车他就下车,让他走路他就走路,仿佛傻了一样。白思茵也不敢造次,她亲眼见过他爆发时可怕的力量。到了门口,管理人员一见有人戴手铐,坚决不让进去,杨明义掏出工作证,好话陪尽,又亮出身上的枪,保证万无一失,这才放行。

美丽的香山公园在他们眼里像是一片荒原,专挑幽僻的小径向西北而去。碧云寺在北门外,依山而建,六层院落沿山势逐层升起,甚为壮观。碧云寺始建于元至顺二年,初名碧云庵,明正德十一年(1516年)改庵为寺,规模不断扩大,至今已成寺院建筑中最经典的建筑之一。

众人挤在熙熙攘攘的游人中踏上山门的高台,游客们望着李澳东的手铐不断窃窃私语,性子率直好奇的美国人和法国人不时瞪着眼珠子叽里咕鲁问自己的导游,导游小姐们则耸肩摇头:“Sorry,Idon''tknow.”也不敢过来问。

西山一经三百寺,唯有碧云称纤侬。看到碧云寺,蜂绕碟舞,禅林鸟鸣,幽深的古刹处处生机,众人踏着这一派生机进入寺院。谁也不知道康兰在哪里,白思茵让手下分头寻找,自己和李澳中、杨明义等人沿中路往里走,穿过山门殿,后面是天王殿,殿中供的却不是四大天王而是弥勒佛,两米多高的铜铸大佛,坦胸露肚,开口常笑。

在弥勒佛像下的蒲团上,他们看见了康兰。

康兰一身黑衣,跪在蒲团上闭目合十,正虔诚地祷告。白思茵悄悄地退了出去,杨明义和那个年轻的刑警紧张起来,盯着李澳中,右手按上了枪柄。李澳中面无表情,站在佛像前一动不动,以一种拒绝的姿态厌恶地盯着这尊掌管人世未来的佛。事实上,自从上车起他就不再说话,别人问什么他也不回答,别人说什么他也不听,脸皮紧绷,宛如铁铸。

康兰睁开眼,看见了他,也看见了他腕上的手铐:“你迟来了九天。”

李澳中不说话。

“你儿子已经死了。尸体烧成了灰。哈哈——你什么都没了!”

他仍然沉默着,似乎没有听见。

“小天最后一句话说:‘爸爸怎么还不来?我要他带我去长城。’”康兰咯咯直笑,“可是你没机会了,是我带他去长城的,租了一架飞机,把他的骨灰洒在了长城上,一百多公里。哈哈——,没有一个妈妈比我更合格,我让他永远留在了长城上!永远活在他向往的地方!”

李澳中哆嗦了起来。

大殿里拥进了一群高鼻子老外,导游小姐举着喇叭用流畅的英语介绍这间大殿和这尊佛像。

李澳中他们一个字也听不懂,任这帮大惊小怪的老外们喧闹。导游小姐见她的游客们都好奇地打量一个长相冷酷的家伙,那家伙旁边还有两个彪形大汉。她忽然瞥见了李澳中的手铐,吓了一跳,仔细打量,隐隐约约看见杨明义两人的枪套,她害怕了,急忙告诉她的游客,说这里正在进行电影拍摄,大家先到别处游览。

老外们朝四处打量,没发现拍摄设备,大惑不解,一个个耸肩摇头,嘴里咕哝着:“中国的一切总是让人感到神奇。”相互议论着走了。

康兰跪在蒲团上,也不看李澳中,悲哀地注视着铜佛:“这七天来我一直在这里为小天祈祷,祈求他在另一个世界里,在弥勒佛掌管的未来的世界里能够站起来,能够得到幸福。他今生的不幸是我们造成的,我希望我能为他祈求到来世的幸福。不要恨他的妈妈。”

李澳中闭上了双眼。

康兰站起来:“这是第七天了,我该走了。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回到丹邑,我的律师会去找你,我已经向法院审请了离婚,你只要在协议书上签个字就行。”她转过身望着李澳中,微笑着,“这不正是你期望的吗?我知道你很早就想和我离婚,可是你不敢,你怕丧失做男人的尊严,怕面对自己承担不了一个家庭的事实,怕负上对我不义的恶名。我告诉过你,你的本性是懦弱的,你表面的无畏掩饰不了你的恐惧——对生活和这个社会的恐惧。现在什么都烟消云散了。你去和白思茵结婚吧,你就会成为中国屈指可数的强者,没有人可以再随意摆弄

你。对我,你也不必内咎。”

“我告诉你,白思茵策划你庭审时逃跑越狱的消息,是我告诉公安局的。我希望你去死,和她一块儿去死!我无法容忍你们幸福地活着!”她咬着牙,恶狠狠地说,但转眼又颓然下来,“但小天死了,咱们再也没有关系了。哈哈……再也没有关系了……你们就去幸福吧!”

她喃喃地说着,一步步向殿外走去,下了台阶,忽然又回过头来大笑:“但是,你们最好不要生男孩,否则也是个废物!哈哈……李澳中,你命中注定——断子绝孙!”

她一路笑着,笑得弯下了腰,踉踉跄跄地隐没在山门殿外。凄厉的笑声远远传来又渐渐逝去。

天王殿中死一样的沉默。杨明义等人的耳朵里仍有笑声在响,骇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李澳中仍然沉默。

殿外响起了清脆的鸟鸣。

白思茵留在北京处理这十几天来耽搁的公司事务,李澳中在两位刑警的押送下乘特快回到丹邑。这些天里,他从没说过一句话,像一尊冷漠的石雕,似乎聪明的工匠故意没有凿开他紧闭的双唇。但是他知道,他的沉默不是对这个世界的拒绝,而是对他自己的拒绝。世界将他包围,一个人永远无法拒绝它的存在和渗透,他只是拒绝他自己。他不愿再和自己对话,他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怯懦和无力,挣扎和痛苦。他不愿让它玷污自己的灵魂——如果他还有灵魂的话。

接站的警车载着他向县城里走,他知道他在奔向一座荒原……什么都没有了,妻子、儿子、家庭、职业,人在毁灭前总是一无所有的,我所拥有的已经到了毁灭的边缘。我欣然地看着它走向毁灭。我和它没有一点关系。李澳中微笑起来。

省里的司法调查组在等着他,把他请到下榻的宾馆,开始对越狱的背景进行审问。

“李澳中,你是通过什么渠道得知了公安局的行动?”

“李澳中,强行越狱的行动是有人策划还是你自己决定的?”

“白思茵为什么那么巧开车来接应你?”

调查组的同志们很严肃、很专注,句句都敲到了要害,但他们很可笑,因为他们所要证明的东西根本就不存在。李澳中想起了神乐修道院。

到了午餐时间,调查组一无所获,只好客气地把他送了出来,让公安局的人带他回去。杨明义亲自开车在宾馆外候着:“老李,有个人想见你,局长已经安排好了。咱们走吧!”

李澳中没说话,任他带着离开。这种被人随意摆布的事他已经经历了太多,麻木了。他不再能够区分谁是李澳中,谁是他自己。他们拥有共同一个躯壳,他只站在一个角落冷冷的看着这个人被人摆弄。

警车向北驶去,走在一条曾经很熟悉的乡村公路上。前面是神农镇。车子并没有进镇,向西绕了过去,驶上镇西的盘山公路,公路上没有一个人,镇子外冷冷清清的,奇怪的是在盘山公路上每过一个岔口就看到一队荷枪实弹的士兵。不是警察,是士兵,正规的武装部队!警车一过,士兵们便截下来查问,杨明义出示的警官证和通行证士兵们理也不理,依然严格地搜查之后这才放行。

杨明义带着他上了一座山峰,山上没有路,一条山岭盘上了峰顶,古松相夹,青石垫道,两侧是空荡荡的深谷。

“上去吧!一直走,有人在等着你!”杨明义说。

这里是“望断崖”。他是第二次来了。绕过夹道的一块山石,他又一次看见了于富贵。他依然站在那棵古松下,空荡荡的平台上多了一样东西,一架长长的天文望远镜。山间阳光普照,没有半片云气,似乎可以看很远。

“来,过来欣赏一下。”于富贵向他招招手。

李澳中凑过眼睛,于富贵在一旁调着角度和距离。镜头的视野里出现了一辆接一辆的军用卡车,车上盖着布蓬,车尾荷枪实弹的士兵清晰可见……神农镇遮没在高大的山头下,县城外的公路像在眼前,每一个通往神农镇的路上都驻有士兵,全副武装,远来的车辆纷纷调头……

“胡汉三又回来啦!”于富贵无限感慨,“熊家栋上趟惨败,我就知道他不会咽下这口气。他妈的,这回竟然调动了军队!他想一下子把神农镇铲平!”

李澳中这才明白:又一次大规模的打假!

在于富贵的叙述里,李澳中一点一滴地看清了眼前正在发生的事实。去年冬天,国家卫生部、国家烟草专卖局、省公安厅、省质监局,全在神农镇栽了跟头。回去后,几个部门的领导一看报告,均感到极度的震撼,谁也没想到神农镇的制假工业竟然如此庞大,制假分子竟然如此猖獗。他们详细一摸,发现问题比想像的还要严重,仅仅长江以北的中国市场,竟然有一半以上的假货来源于神农镇,实际的比例也许更大,涉及了社会的方方面面:机械、烟草、酒业、化工、农用产品、医药、科技……还有腐败和暴力犯罪。这根本不是任何一个部门单独能够对付得了。

此案震动了中央,由一位副总理牵头,联合各部门成立了专案小组,打算一举端掉神农镇。专家组否定了这个计划,他们指出,绝不能首先摧毁神农镇,否则依托于神农镇的各级假货贩子就会断了线索。神农镇只是一个供应基地。这个基地摧毁了,但是贩假网络依然存在,他们将会分散到各个制假窝点,行动会更加隐蔽,更是难以根除。专家们提交了一个计划:顺着神农镇这根藤摸那些看不见的瓜,直到把这些瓜们牢牢掌握住,监控住,再摧毁神农镇,然后把这些瓜们顺手拧下,一举摧毁基地和网络,这样才会有更大的成效。

专案组采纳了这个建议,派出大量人力对神农镇进行彻底的渗透,调查每一个制假窝点和其所连接的每一根线。连专家也没估计到这个过程竟然如此漫长,出动了上万人手,花费了上亿的资金,竟然耗费了半年才大致摸清楚内幕。神农镇的制假产业太庞大了,涉及到全国二十个省、市、自治区的一千多座城市。资料一汇总,连中央也惊呆了,一旦行动,至少将有三四千人入狱,八九百顶科级以上的乌纱帽落地。然而为了人民的安全,为了市场的公平,为了政府的信用,中央下定决心:一个也不放过!

熊家栋栽过一次,熟悉当地的情况和制家分子的伎俩,被特命为前敌总指挥。熊家栋也发了狠,知道这次再也不能陷进“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通过军委直接调动当地的武装部队,在一个凌晨,几百辆军车,四个团的兵力突然包围了神农镇。

此举一下子震动了丹邑县,县里还没反应过来,涉案的个别领导便同时被上层纪检委给请了去。此时李澳中刚刚踏上开往北京的列车。

包围神农镇后,熊家栋按照手头的资料,派出军队对已知的窝点同时进行查抄。

神农镇最大的“药品制造商”秃头四正在睡觉,突然电话铃催命般响了起来。他骂骂咧咧抓起电话。

“四哥,咱的厂子让军队给抄了!”

“什么?军队?”秃头四呆了,还没回过神来,院子里的狗叫了起来,随即一群士兵破门而入,扑扑通通把他按在了床上,反臂上了铐。

“你们……侵犯……人权!”秃头四还挺有法律观念,大喊,“我要打电话!我要给律师打电话!”

“滚你妈的!”士兵们踢了他一脚,拎起来提了出去,行动迅捷麻利。

于渤海更惨,干脆给人堵在了窝里。制假一般情况下在晚上开工,他接了一批订单,急着赶出四百件红双喜发到广州,日夜不停地干。这天早晨刚忙了一个通宵,揉着发红的眼睛从葫芦嘴村的地道里钻了出来,还没出门,士兵们就闯了进来。他也呆了,谁也没想到会来军队。

于渤海一眼看见了省质监局副局长卢子安,他见过卢子安,这才恍然大悟,恨恨地骂:“他妈的,原来是胡汉三回来了!”

卢子安也吃惊,他上次来葫芦村给堵到了半道,以为这个窝点已经暴露,制假分子早撤了,没想到非但没撤,规模还更大了。于渤海一骂,他想起了上趟的跟头。原来是这家伙。大喝一声:“带走!”

士兵们扭住于渤海,麻利地上了铐。于渤海大叫:“你们他妈的是非法入侵,我要告你!我要打电话!”

卢子安心里纳闷:怎么碰到的制假分子个个都懂法律?他想看看这家伙耍什么花样:“先给他下铐。你打电话吧!”

于渤海理直气壮地掏出手机,往县里打,没人接,给镇里打,没人接,最后给乌明清打,乌明清倒接了。

“我是于渤海!老乌,这他妈的咋回事?怎么会有军队私闯民宅?老乌,我要告他们,你得保护我!”

乌明清苦笑:“你他妈认了吧!伙计,到头了!县里刘书记、朱县长,镇里的贾镇长他们全到纪委去了。我这正有两位同志等着。”

于渤海呆呆地放下了手机。

卢子安冷笑一声:“死心了吧?带走!”一脸掩不住的失望,训斥于渤海,“你小子真没出息,我还指望借你多摸出几个呢,原来你就这点能量!”

于渤海给骂得一脸羞惭,仿佛自己真的很没出息。

这一仗熊家栋大获全胜,三天下来共查抄制假窝点一百二十六个,抓获制假首要份子九十五人。人比窝点少是因为往往一个人有好几家窝点,另外就是有些制假分子当天不在神农镇,侥幸逃过了一劫。最奇怪的是冯世贵,他和秃头四、于渤海是行动的三大目标,据内线反映昨天晚上他明明还在神农镇,但士兵们搜遍了香城大酒店的每一个房间也没见到他的影子。酒店员工纷纷证实他昨晚就在酒店。这可奇了!熊家栋又派出人手专门找他,但找遍了镇里的每一个角落甚至山里的地下窝点愣是找不到。偏偏每一个人都说他在。熊家栋纳闷不已。

很久以后,李澳中从白思茵那里得知了事情的经过。那晚冯世贵确实在酒店,陪客人喝了顿虎鞭就回自己的固定套间睡觉去了,到了半夜,下身胀得难受,火烧火烧的。他急需发泄。问题是酒店里和镇子里的小姐们都太乏味了,早没了新鲜感。他决定去县城找一个回来过夜,连夜开着车去了,不料刚说好价钱,暗处扑上几个联防民警,一下子把他摁在地上。这些人知道逮着了大鱼,车钥匙一拔,把他弄进一间地下室,罚款一万。

冯世贵没想到自己在丹邑县会碰上这事儿。他态度强硬,要给他们县委刘书记、公安局何局长打电话:“让他们来问我要钱!”

若是公安局或派出所的正规民警,一见这阵势早就蔫了,问题是这几个家伙根本是冒充的,一见他和公安局长有关系,知道是有钱人,对公安局和当官的、有钱的那种怀恨心上来了,一顿拳脚打得他哭爹喊娘。他早就想求饶,问题是钱不够,随身只带了几百块,远远满足不了对方。他把随身的金表,名牌西服,甚至一支高档打火机全搭进去了仍旧不够。就这样一直被囚禁到次日中午。

冯世贵实在受不了了:“叔叔!大爷!祖宗们!你们干脆把我的奥迪车拿去得了。孙子我送你们了!”

领头的嘿嘿一笑:“那汽车咱不会开!会开也不要,目标太大,处理不了。爷们只认钱!”

冯世贵忽然想了起来:“对!对!那车上还有一只手机,值五千多块,手表三千多,西服两千,正好一万!”

一听手机,众人眼睛全亮了,当即派一个小子去拿。过了好久那小子回来了:“大事!大事!全县都轰动了,听说上头又来打假,派了一个师,把神农镇给包围了,里面的人一个也没跑得了!”

“民警”们都呆了。冯世贵更呆,不由自主地问:“那……县里呢?”

那小子瞥了他一眼:“全进去了。你是当官的吧?他妈的正好,放他出去给逮了去咱不也没后顾之忧了嘛!”

“民警”们正为敲诈了这么大个“官儿”,不知如何善后呢,一听之下纷纷大喜,爽爽快快把冯世贵给放了,车钥匙也还给了他。

冯世贵走到大街上一拍脑袋,心里一阵后怕:“我的娘,幸亏遭了一夜罪,要不然准得蹲一辈子监狱!”

他不敢耽搁,开着车一溜烟儿的跑了。

冯世贵的人跑了,地下工厂却跑不了,除了香城大酒店等合法产业暂时没动,其余的制烟厂、制衣厂、新增的药厂全给抄了。

整个神农镇的制假工业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现场查获的假货总价值达三个亿,仅仅那些制假机器,二十多辆军用汽车就足足拉了三天。

李澳中来的时候神农镇打假事件已经接近了尾声。

“这些天来我天天在这里望着。”于富贵说,“看着神农镇如何毁灭。这个镇子是我一手发展起来的,但现在我心里无比的平静,没有恐惧,没有震惊,没有失落,也没有激动。这个镇子对我已经没有挑战,也就没有了价值。我渴望的是挑战,能够让我年轻的挑战!”

他激动地望着李澳中,一脚踢翻了望远镜:“要

说制假,我是全中国最大的制假者,所有在神农镇制假的人,他们赚的钱全加起来也没我的多!但是——”

他兴奋地抓住李澳中的肩头,两只手瘦骨嶙峋,皮肉松弛,像是两只鸡爪:“但是……为什么这次打假却一丝一毫也没涉及到我?”他咯咯地笑,“因为他们不敢!因为我已经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因为被抓的制假商还得依靠我!这就是人与人的不同!我挣的钱多,那些倒霉蛋挣的钱少;我可以用钱一直铺到北京,他们只能铺到县里;他们不高兴只能骂县委书记,我不高兴可以从省里到京城让那些官们倒下一大片!一旦军队包围神农镇,他们想跑都跑不了,而我却能让刑警队长开着警车送你来陪我聊天儿!这就是区别!”

李澳中不说话,看着这个人表演,他一会儿滔滔不绝,一会儿神情激愤,一会儿闭目沉思,一会儿意气飞扬。折腾了半天,他颓唐下来,长叹一声:“唉——,我老了,越来越老了。奋斗了一生,我拥有了几乎无所不能的权力,可是我却对什么事都不感兴趣!没有什么能够再让我享受到权力的满足。因为我没有恐惧、没有挑战、没有征服。直到你出现了,阴差阳错拿走了我那本笔记本,像狼一样盯着我紧追赶不舍……我真的害怕了,我怕得要命。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个夜晚我从恶梦中惊醒……”

李澳中看见他颤抖了起来,眼睛里藏着深深的恐惧,一步一步退到松下,颓然坐在石头上,抱着头嘴里喃喃不休。

“你后来把白长华怎么了?”他不知不觉说出了这么多天来的第一句话,像是警察的口吻,可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再是警察了。

于富贵没有回答,只是问:“那笔记本……你带来了吗?”他躲得远远的,眼里含着炽热的渴望和惊惧的退缩。

“带来了。”李澳中从公事包里取出两本笔记本,嘲弄地笑着,“你可能还不知道,还有另外一本笔记,它记载的真相更残酷。”

“给我!”于富贵惊恐地叫。

李澳中把两本笔记抛了过去,于富贵刚刚接住,手一抖,又跌在了岩石上。他小心翼翼地凑过去,蹲下,伸出手指,慢慢地抓住,翻阅了半天,呆呆不语,表情剧烈地变化:“哈哈……哈……咳,咳,咳……”

这个老人的眼里第一次出现了恐惧,真正的恐惧。李澳中看见了,并且很容易地区分了它们:方才的恐惧是对自身的恐惧,是对自己心灵的恐惧;现在则是对外在的恐惧,对幽不可测的命运和他曾经不屑一顾的现实的恐惧。他怕了。

“我杀了所有的知情者,怎么还有东西把它记录下来!”于富贵跳了起来,“谁在跟我开玩笑?谁在跟我斗?白长华,他在哪儿呢?让他出来跟我再斗一场!李澳中,你敢不敢向我挑战?”

李澳中摇摇头:“我已经答应思茵,我会放弃一切随她到南方去。事实上我已经一无所有了,现在,我即将会有一个家,一个妻子,还会生一个女儿。这是我的未来,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的了。”他说着,嘴角勾起隐隐约约的幸福,“我也不是警察了,过去的生活我已经感到厌倦。”他的确厌倦了。为之付出了生命的丹邑县是个腐败的泥潭,为之兢兢业业的神农镇是个制假的粪坑。他的一生根本没有价值。他是闭着眼睛活着。

“你不是警察了,但你的良心还在。”于富贵狞笑,“我告诉你一个事实,你们知不知道,因为你看到了这本笔记,有四条命被你葬送!”

第一个死者是鲁一刀。

李澳中走后,他发起了高烧。神农镇的大地在他滚烫的意识里抖动,地狱的大门打开了,冤死的幽灵蜂拥而出,哭叫奔走,在镇子的地下游荡。它们拼命往地面上拱。他看见屋里、院里的地面上长出一个个蘑菇般的脑袋,面容很熟悉。在白天,猛烈的阳光击碎了它们的头颅,把它们压进了地下。一到晚上,床前的泥土翻动,幽灵们从地底拱了出来,用他的勺子喝水,甚至躺到他的床上和他并肩而眠。——他想起来了,这些东西原本就不是他的,是它们的!它们要讨还了!

他惊恐地跳下床,地上满是幽灵,妇女、老人、小孩、汉子……还有刚出生几个月的娃娃,它还没有长大,保留着死前一瞬间的模样。他不明白,它们的尸骨早已化成了灰,它们的形象为何如此鲜明?那就是鲜血铸成的记忆,搅得他夜夜不得安宁。

“其实他不明白,是一代一代的记忆使恐怖永远存活不死。报应只在人心。”于富贵说,“两天之后他就出卖了你,给我打电话,一是要永远离开神农镇,二是要我让你永远闭住那张能够揭开他记忆的可怕的嘴。”

于富贵答应了他,答应给他在洛阳买一套房子,给他三十万养老金。鲁一刀放心了,兴匆匆地从床下的墙缝里挖出自己积蓄的三万块钱,跟谁也没打招呼,坐上长途汽车去了洛阳,住在于富贵指定的一家小旅店等待他的到来。

第三天晚上过了十二点,于富贵来了,打电话把他叫了出来,上了车。

“我的钱呢?”鲁一刀问。

于富贵拍拍旁边的密码箱,打开,一扎一扎的百元大钞装满满的一箱。鲁一刀的手抖了起来:“我的房子呢?”

“我带你去。”

汽车出了繁华的城市,向西北的郊区驶去。鲁一刀觉得不对:“你怎么把房子给我买在了乡下?”

“不是乡下,是城乡结合部。”于富贵说,“你又没户口,想让城里的警察天天查你?”

鲁一刀不说话了,眼睛只是盯着密码箱。

出城不久,汽车停了来,于富贵说出去方便一下,打开了车门,看了鲁一刀一眼,伸手提起了被那双目光死死纠缠的皮箱,一个人下了公路去河边的荒滩上方便了。鲁一刀坐卧不宁,忍不住也下了车跟在他身后,走进了那片弯月笼罩的石滩。

“我知道他会跟来的。肯定会跟来的。”于富贵说,“我的成功就在于我对人性的洞察。每个人都有弱点,致命的弱点。”

于富贵停了下来,把箱子扔到了地上:“担心的话就点点吧!”自己解开裤子方便去了。月色并不明亮,荒滩上也很冷,但鲁一刀接过箱子果然就地一张张点了起来,一丝不苟。月光照在他花白的头发上,他眼里发着光,钞票在手指间刺啦刺啦地翻动。

“我并没有打算在那里杀死他。”于富贵说,“我的计划很周密,绝对让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但是我不能看见有人在我面前低头!那一瞬间我的内心突然涌起强烈的冲动,杀人的冲动。”他注视着脚下连绵的山峰,“那冲动、那惯性就像这几百里的山脉贯进了我的神经。我全身暴涨。看着他专心致志的样子,那样恶心、那样愤怒、那样刺激。我鄙视那些臣服于我的东西,凡是被我征服的,就是肮脏的、丑陋的、毫无价值的。我顺手捡起一块石头,想也没想,猛地砸在他后脑勺。他的头骨塌下去一片。”

于富贵描述着杀人的过程,面无表情,无比平静,就像一个厨师顺手磕破了一个鸡蛋。

鲁一刀哼也没哼一声,就倒在了地上,融入了他所恐惧的鬼魂之间。于富贵捡走石头,细心地擦去石头上的指纹,抛进了河中。他摸了摸鲁一刀的口袋,在棉袄夹层里发现了包成一包的钞票,他放进自己口袋。凡能证明其身分的物品尽皆搜去,然后合上密码箱,回到了车上,整个过程有条不紊。

“第二个死者是何小三。”于富贵说。

“什么?”李澳中大吃一惊,“何小三死了?”

“不知道吧?”于富贵笑吟吟地望着他,“他的尸体就在你脚底下。”

李澳中疑惑地望了望脚下的岩石。于富贵摇摇头:“不在石头里,在我身后的悬崖下。其实,何小三算不得个死者,他对我来说根本没有任何价值,就像一件穿破烂的衣服,归根结底是因为他偷了我的东西,触怒了我。触怒。明白吗?鲁一刀跟我说你向他打听白长华和王革命,我就知道事情不妙,一看我的保险柜,那本笔记不见了。我立刻就知道是何小三偷了,就命董大彪和刘石柱截住他问明情况,把他带到了这里,然后扔进了悬崖。你去找找,他的尸体还在,给你作个证据。”

李澳中怒视着他:“你还是不是人?”

于富贵坦然说:“不是。人这个东西让我鄙视。”

李澳中很想大骂他一顿,想了想,居然没什么话可说。

“啊——”于富贵满足地叹了口气,“那时候我多么恐惧啊。恐惧有人知道我的罪恶。可我又多么渴望,渴望有人能向我挑战,跟我斗,打垮我。这种念头让我每天都处于一种兴奋状态,多少年我都是死气沉沉地活着,没有一点恐惧感,没有一点让我激动的事情,我一直在想,这一天终于来了。可你,”于富贵愤怒了起来,“可你为什么不行动呢?”

李澳中沉默了。

第三个死者是疯子。

那个疯子叫罗大眼。曾经是白长华在地道里躲藏时的同伴,白长华逃走后,他忍受不了地下的生活,逃出镇子去大山里寻找白长华,却没有找到。从此就再山里流浪,以致精神失常。17年后,他居然又流浪到了神农镇,可是这时候镇里已经没有认识他的人了。

那天晚上,李澳中走后疯子激动了很久,他抱膝靠着神案坐在地上苦苦地思索。有一个瞬间他似乎有些明白,眼睛里闪出喜悦的光芒,但刹那便又混乱了。他感到冷,在火上添了几根木柴,神殿里浓烟缭绕,光线渐渐亮了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于富贵出现在倒塌的门口,巨大的身体把门堵得严严实实。借着火光,疯子看见了他的脸。

“这次出卖你的是乌明清,价钱是两瓶轩尼诗。”于富贵说。

疯子明显地感到了恐惧,站了起来,远远地缩在了一个脚落,伴随着于富贵的走近,他越来越哆嗦。

“你认得我吗?”于富贵走到他跟前,蹲下身,和蔼地问。

疯子紧张地摇头。

“你认得我。我也认得你。”于富贵笑了,“真可惜,你的命为什么这么不好?没死,就逃得远远的算了,干吗又回来呢?也怪我,你在这镇子上呆了十几年,我竟然没认出你。”

“好了,一切都结束了。”

他站了起来,借着不断跳跃的火光扫视着周围。

“你跟李澳中说了什么没有?”

他在一个角落里拣起一捆麻绳。

“我希望你们没说……不过说了也没有关系,我希望他来找我。”

他提着麻绳走到山神塑像前。望着狰狞可怖的神祗,他笑了,挽了个活绳套,一甩,套在了山神的脖子上。疯子瞪大眼睛看着,满脸不解。

“我是最伟大的无神论者,上帝、耶稣、佛祖、玉皇大帝……一切神,你还记得吧?”

他用力拽拽绳子,神像一动不动,他满意地笑了。

“我没有信仰,没有主义,我藐视道德、藐视法律,是中国最伟大的运动让我成熟。我是最出类拔萃的中国人,我有着中国人最卓越、最有用、最实际的智慧。你信不信?”

他抬头望着房顶,把绳卷抛过了屋梁,绳头垂落,搭在神案旁。

“你必须得信,因为我设计的这种刑罚只有地狱里才有。”

他跳上神案,把绳子拽直,在另一头也挽了活套,然后跳了下来。

“好了。来吧。”

他向疯子招手,疯子不动,眼睛盯着绳套,好像在思索。又招手,疯子迟疑地站起来,于富贵引他爬上神案。疯子站在绳套前发呆。

“来,把脑袋伸进去。”

于富贵温柔地说,朝疯子比划了一下,疯子双手抓住绳套,表情开始庄重。

“好了,进去吧!你的同伴白长华已经被打倒了,下一个是你。毛主席说过,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们就不倒。”于富贵说。

疯子的神情悲壮起来,毫不迟疑地把脑袋伸进了绳套。

于富贵哈哈大笑,随即一脚踹翻了神案。咣当——。疯子的身子猛地向下一坠,双手乱抓,两腿乱蹬,脸皮渐渐胀得青紫。绳子咯吱吱的响着,疯子乱扭的身体转来转去。过了片刻,疯子的身体平静了,绳子吱呀呀地转了回来,将他的面孔展示在于富贵的面前。

于富贵淡淡地一笑,把多余的绳头割下一截,细心地抹净了神案和地面上自己的脚印,转身走了。

“割那段绳子就是为了栽赃你。”于富贵说,“栽赃你其实很简单,乌明清一包到底,仅收三十万——是鲁一刀没能带走的那只箱子。我额外又给了他三万——鲁一刀的私房钱。我一向鄙视侦探小说和电影里那种复杂的杀人和栽赃法。太复杂了环节就多,破绽也多。你看我的简单,仅仅用绳子在你手套上划了一下。多成功。”

“你为什么要这做?”李澳中问。

“为了激发你的斗志。”于富贵说,“你太犹豫了,婆婆妈妈的,

这不像你的性格。你看到何小三偷走的那本笔记,就知道我犯过多少罪,就该跟我斗。你干吗不行动?我杀鲁一刀时你也怀疑我,干吗不行动?证据不足?不足我可以给你嘛!害怕?那我就没办法了,只能这么干。”

于富贵喟然长叹:“我对你也有点害怕,过于聪明了,又安排了两个证人。其实仅仅手套就能达到目的。我谨慎得过分了,白白牺牲了一个手下。”

第四个死者是董大彪。

李澳中强行越狱、和军警对峙以及亡命深山彻底震撼了于富贵,他感觉到了久违的恐惧,一连几晚都梦见李澳中潜出深山摸进他卧室把枪口顶在他脑门上,这时他三十年前曾经经历过的记忆。这种恐惧让他颤栗、让他兴奋、让他感到了无所不在的威胁,他的精神每天都在极度的警觉中,感到充满了活力。

但是他没想到自己清理凶杀现场时漏了那个踢在桌腿上的脚印,案情急转直下,讨厌的记者来了。那些记者在神农镇挖地三尺,无论如何也要找到董大彪和刘石柱。人他们自然找不到,问题是这帮记者思维极其刁钻,竟然采访凶案那天晚上见到两人的目击人,一下子董大彪便暴露了。他成了极其危险的线索。

“所以他必须去死。”于富贵说,“杀董大彪并不困难,根本不用我费心。你也知道董大彪和刘石柱都在追求沈小娥,这个年轻寡妇有钱,有房子,又风骚,很有诱惑力。但董大彪捷足先登,在一个晚上闯进去把沈小娥霸王硬上弓给办了。女人嘛,就这个样子,她身子归了你,也就没了本钱了。董大彪又逢人宣扬沈小娥是自己的人,沈小娥也就死心踏地了。不过刘石柱不服气,对董大彪卑鄙的手段恨得要死。”

“我安排他们两个当证人一开始就有这方面的用意,董大彪一暴露,我让刘石柱干掉他,事成之后小娥归他,另外他和小娥每人二十万。就这么简单。一个晚上董大彪喝醉了酒掉进了河里,刘石柱和小娥如胶似漆。”于富贵哈哈大笑,笑得手舞足蹈,缩到安乐椅里抖个不停。

李澳中很惊讶,完全难以理解:“这个老家伙疯了!他告诉我这些不怕我告发他?”他想起自己原来不是警察了,不过这也没关系,完全可以告发他,凭着如此详尽的事实,似乎完全可以将他关进监狱。

“你不怕我告你?”李澳中问。

“怕呀!我很害怕!”于富贵激动起来,“但是你的证据呢?一句话说过,随风而散,这里是山顶,又没人听见。你凭什么告我?恐怕你没带录音机吧?”

“有证人,乌明清、刘石柱、沈小娥……”李澳中指了指悬崖,“还有尸体。”

“对对对……你真聪明!”于富贵拍手称赞,挑起了大拇指,“那么这样一来你得调查吧?你得搜集证据吧?你得让公安局和检察院、法院相信并且同意吧?我也得不择手段消灭你吧?这样人生不就精彩了吗?活得多有意义!多有味道!”

李澳中苦笑。这叫有意义?这叫精彩的人生?这只不过是陪着一个老人捉迷藏,消磨光阴而已。我从前不就是这个样子吗?再来一次?很奇怪,似乎职业才是人的性格,一不当警察,那种对案子的热忱,对不法分子的切齿痛恨消失个无影无踪。很平凡,很平淡。我只愿意好好珍惜下一个人生。

“算了吧!我对这种游戏没兴趣。我要到南方去了,永远离开这个地方。”

“离开!你怎么能离开?”于富贵叫了起来,从椅子里一跃而起,“你是警察——哎,不对,只要你愿意,我随时可以让你重新成为警察——你得保卫人民,你得和犯罪分子做斗争!我就是犯罪分子,你得和我做斗争!”

“算了吧你!”李澳中哂笑,“你这人完全是个悲剧,十年动乱带给你的悲剧!你以为你是胜利者,我呸!你是个十足的余孽!”

于富贵呆了。从来没有人骂过他,也从来没有人这样骂过他,这让他感到迷茫,感到不解,感到刺激,感到无比的虚弱。

于富贵振作了一下精神:“你要知道,面对我这个穷雄极恶的人,你必须主持正义,必须向我挑战!”

“你以为你是谁?”李澳中嘲笑,“你只不过是个快要死的老不死的!”

李澳中再也不愿跟他多说一句话,转身走下了山峰。绕过当道的巨石,李澳中又转回头告诉他:“墨尔森·杜道夫跟我说过,每个人都有一种值得为之付出生命的义务。现在,我的义务就是迎接一个新生:爱自己的女人,养育自己的下一代。你,已经彻底被时代所抛弃了。”

于富贵一动不动地站在松树下,比松树还苍老。松树可以活千年,人呢?不到一百年而已。比松树活得更久的是下一代和未来。

他急忙抓起望远镜去搜寻李澳中的身影,不料一眼就看见了自己刚刚盖好的那栋十三层的大楼,最上面那层将是他养老的地方。可是神农镇已经毁灭了,惟一的对手也走了,难道自己要在那个高高的楼顶孤独地度过凄凉的余生?

“造了一辈子假,只给自己赢了一座牢笼!”于富贵发疯一样举起望远镜狠狠朝悬崖下砸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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