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澳中开庭审判的前一天,4月25日下午3点15分,丹邑县看守所猛然间响起了凄厉的警报声,一个骇人听闻全国瞩目的事件发生了。

整个看守所里的空气凝结成了一层坚冰,硬得几乎要炸裂。武警中队纷纷出动,荷枪实弹,迅速占据了各个制高点,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大门边的传达室。所里的警务人员则向没头的苍蝇乱窜,纷纷打听出了什么事,一脸末日到来的恐慌。

“出了什么事?老韩,今天是你值班,出了什么事?”

“是不是犯人暴动了?”

“不是。”韩干事痛苦地揉着后颈,心有余悸地说,“李澳中越狱了!他劫持了林所长,还抢了他的枪!”

“啊?”众人呆若木鸡。

“韩干事!韩干事!”一个武警提着微冲跑了过来,“政委找你,快走!”

韩干事哭丧着脸歪着脖子跟随武警来到前院,只见七八名武警端着冲锋枪或蹲或站神情紧张地瞄准了50米外的传达室。四周的房顶上到处人影晃动。政委郭念孙拿着扩音器,面色冷峻地望着那个寂静的屋子,一言不发。

“老韩,到底怎么回事?”郭念孙冷冷地盯着他,两眼冒火,“一个犯人怎么轻而易举就受到了所长的接见,还进了所长办公室?你们从号子里提人有没有给他上铐?他怎么那么容易制伏一个看守所长?你们还有没有警惕性!”

“政委……政委。”韩干事满脸羞愧,“我也不知怎么搞的,今天上午李澳中告诉我要见林所长。我也没在意,下午所长上班我才告诉他。没想到所长竟然很高兴,立刻就要见他。我也知道李澳中这人厉害,就给他上了铐带到所长室,所长和他以前认识,两人就叙旧,所长还批评我,让我把手铐给他下了。”

“他们叙什么?”郭念孙沉着脸问。

“说一个笔记本的事。”

“笔记本?”

“是笔记本。我也不太明白。所长说想见见那本笔记,让李澳中交出来。还说为这破玩意儿得罪某某某不值得。”

“什么某某某,你说明白点儿!”

韩干事为难地咧嘴,看看周围,凑到郭念孙耳边:“就是于富贵。”

郭念孙的脸也变了。他沉吟片刻,盯着韩干事:“这不是普通的越狱,这些话你严格保密,一个字也不准再提。老金,”他转头对旁边的副政委说,“还是报告局长吧!咱们做到这分上,对老林也算仁至义尽了。老韩,他是怎么劫持所长的?”

“所长让我给他倒杯茶,我端过来时,他站起身走来接,脚底下一滑,一头撞到窗玻璃上,玻璃碎了一地,他摔在地上。我和所长赶紧去扶他,没想到他突然卡住了所长的脖子,握着一条玻璃对着他的眼睛,说:‘对不起了,老林。我儿子病危,我必须见他一面。’然后下了所长的枪,用枪指着我要我过去。我一过去他一枪托砸在我后脑勺上,我一下子就晕了。”

“后来呢?所长室离传达室一百多米,看守所里到处是人,传达室还有武警,他怎么能够占据传达室?差一步就出了大门?”

“后来我就晕了嘛!过了一会儿我醒过来就赶紧拉响了警铃。你们怎么把他堵到传达室,我也不知道啊!”韩干事一脸无辜地说。

“好了好了!你去吧!去医务室先看看伤。”郭念孙挥手让他离开,问金副政委,“李澳中还没反应?”

“还是那句话:要见他儿子。让我们提供一辆加满油的汽车,保证只看儿子一眼就自首,保证老林毫发无伤。”金政委愁眉不展,望着传达室喃喃地咒骂,“哎,有情况!”

传达室的窗帘拉开一条缝,露出一张脸,武警们的枪口全瞄准了那张脸,仔细一看,原来是林所长。林近平推开一扇窗子,神情颓废,冲外面喊:“老郭、老金!李澳中要你们在三分钟内准备好汽车,打开大门,不然就和我同归于尽。”

“老林,你没事吧?”郭念孙问。

“我没事。老郭,我算完蛋了。你让人冲进来吧,别耽误了你们……还有,李澳中说让你们撤去后面大楼上的狙击手,不然所有条件都不谈。”

郭念孙气得大骂,对步话机说了两句,命狙击手藏隐蔽一点,一听命令,力争一枪击中李澳中的脑袋。

“好了,老林,狙击手已经撤了,你让李澳中出来吧!”

“李澳中不信。”林近平扯着嗓子喊,“他说你的武警里有两个枪法最好,一个叫王小平,一个叫马辉,他要你让这两个高手站在你后面。”

郭念孙简直气呆了。金副政委也瞧出有点不对:“老郭,李澳中虽然当过刑警,但也不至于对咱们武警的情况这么清楚呀!”

“哼!我怀疑咱们所里有内奸!”郭念孙冷冷地说,“老金,你知不知道,今天上午局里接到一个神秘的电话,说外面有个能量很大的人准备在明天庭审时策划李澳中逃跑,计划非常周密,买通了很多要害人物。局长已经布置好了,等他们往里跳,准备一网打尽,抓住幕后策划者,要咱们这一两天注意防范,严防有人向李澳中递送消息。今天中午12点多我刚接到通知,可为什么我们接到通知后不到两个小时李澳中就改变了主意,要用这种方式越狱?”

金副政委瞪大了眼睛:“这事儿我怎么知道?”

“局长说策划者能量很大,为防范消息泄漏,只通知到我和所长。”

“你……你是怀疑……老林和他勾结,演了一出苦肉计?”

“我没这么说。”郭念孙朝他眨眨眼,“你也别这么说。不管是不是苦肉计,老林这辈子算完蛋了,即使不被判刑也会追究他的责任。咱俩也受累不浅。”

“那么李澳中的条件……”

“绝不能答应!他不会杀老林的。”

两个狙击手垂头丧气地跑了过来,空着手站在政委们背后。

“李澳中,你出来吧!狙击手已经撤下来了。”郭念孙喊。

出来的还是林近平,他朝着两人喊:“李澳中让你们打开大门备好汽车。”

“打开大门可以。”郭念孙说,“但是我无权调动汽车。老林,这是你的权力,但是现在我已经命令暂时停了你看守所长的职务。”

林近平哑口无言,半晌,黯然说:“老郭,你别怀疑我和李澳中有什么关系,狙击手的位置是反光暴露的,两人的名字是他逼我说的。至于局长的通知,我发誓一个字也没泄漏。”

郭念孙摇摇头:“这不是我能证明的。好了,大门已经打开了。汽车没有。你让李澳中出来吧!老林,我能为你做得就这么多了。”

林近平的眼角湿润了。

李澳中拍拍他的肩头:“老林,任何人都有无妄之灾,命运是预料不到的。走吧!”手枪盯着他的脑壳,身子贴在他背后,两人一步一步靠着墙走出传达室。

武警们立刻戒备起来。

“李澳中,你放下枪,我保证把你儿子接过来和你见面。”郭念孙说。

李澳中笑了笑:“你接不来了,刚才在传达室我已经打过了电话,我儿子已经被送到北京去了。”

郭念孙暗自后悔,怎么忘了切断传达室的电话线!

“李澳中,你的要求不算太高,也并不过分,你何苦采用这么激烈的方式,这样只会使你更被动,更达不到你的要求。”

“你少说废话。给我一辆车,然后我放了林所长开车逃跑,能不能抓住我,咱们见个真章。”他一边说一边往门口移动。

郭念孙摇摇头:“给你一辆车容易,但是政府是绝不会受罪犯要挟的。你也知道,这涉及到政府的尊严。”

“政府的尊严?”李澳中冷笑,“你们只顾政府的尊严,我们老百姓的尊严呢?我可以容忍你们的腐败、你们的徇私枉法、贪污受贿我可以视若无睹,我只是一个小小的警察,我没有力量去改变这个社会,可是我也有尊严,我绝不能容忍你们像玩一条狗一样玩我!一涉及到某些人的利益,就栽赃陷害我、就把我投入监狱、就指使犯人把我往死里打、就借腐朽的法律来判我的罪……我告诉你们:老百姓也是有力量的!”

李澳中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愤怒,眼睛充血,狼一样盯着郭念孙,但握枪的手却纹丝不动,枪嘴凝滞在林近平的后脑上。郭念孙怕他失去理智,一冲动毙了林近平,赶忙闭了嘴。这时候他已经靠墙移到了看守所门外,只见外面的墙头、树顶、地面布满了武警。不知有多少枪口指着自己。

“我再说一句,汽车!”李澳中恶狠狠地说,“不然我现在就毙了他。”

“李澳中,你别冲动!”郭念孙在武警的护卫下缓缓跟着他,“你是警察,知道这有什么后果。你想想你儿子、想想你妻子,你再怎么也该替他们的将来着想吧?”

“我儿子没有将来!”李澳中惨笑,“他一死,我就跟这个社会彻底决裂!我向它挑战!向它宣战!”

正这时,密集的警笛声隐隐而来,公安局的人终于来了。郭念孙松了口气。

看守所西北是大山,三面是村庄,密密麻麻的居民房屋遮断了大道,只听见警车迅速地接近,尖厉的呼啸刺激着每个人的神经。居民的房子里像蘑菇一样长出密密麻麻的脑袋,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这个难得一见,罪犯和警察僵持不下的场面。

吱——,紧急的刹车声。一辆黑色奥迪突然从路的拐角处蹿出来,疯狂地冲向人群。武警们还以为是警车,手忙脚乱地闪开,奥迪划着长长的轮胎印,硬生生停在李澳中和林近平旁边。

车门开了。“李澳中,快上车。”一个尖锐的女生喊。

“白思茵!”李澳中一呆。郭念孙的背后的两名狙击手突然接过旁边抛来的狙击步枪,同时扣动了扳机。

“砰!砰!”

瞄准得过于仓促,一颗子弹从李澳中耳朵擦过,一颗子弹穿透了林近平的肩膀。李澳中只觉耳朵一阵麻木,随后林近平惨叫一声倒在了地上。他没敢犹豫,弓身钻进了汽车,白思茵猛地一打方向盘,把周围的武警逼得纷纷后退,箭一般蹿了出去。

整个经过不到两秒钟,武警们反映过来,同时开火,枪声大作,密集的火力掀飞了后备箱,奥迪车的尾部被打得千疮百孔。但车子毫不停顿,一拐弯儿,顺着道路隐在墙壁间。

“追!”郭念孙气急败坏,“这车子怎么来的?怎么没派人封住路口?”这时候想起来已经晚了,追也晚了。李澳中方才一直向他要车,他干脆把车统统所进了车库,再要开出来追,人早跑到天涯海角了。

郭念孙的手机响了起来。

“老郭,怎么搞的?我怎么听到那么大的枪声?李澳中是不是有导弹!”是公安局长的声音。

“局长!你别过来了!快追!刚才有一辆黑色奥迪突然闯进来劫走了李澳中!快追!”

“黑色奥迪?”局长呆了,“刚刚有辆黑色奥迪和我们迎面错过去。我说那车怎么那么烂呢!他妈的!倒车!快追!”

郭念孙呆呆得放下手机,注视着刚刚被架起来的林近平,露出苦涩的笑容:“老林,这下子我和你一样了,完蛋了。”

奥迪车驶出了村落,李澳中刚从座位底下露出来,赫然发觉刚迎面错过的五六辆警车又追了上来。“你让让,我来开。”他和白思茵调换了座位,“你系好安全带低下身,免得被流弹击中。”

“能甩开他们吗?”白思茵担心地问。

“局里的警车都是些破桑塔纳和烂昌河,它们那毛病我太熟悉了,甩不掉这种货色也太对不起你这辆奥迪A6了。”李澳中骄傲地排排方向盘,驶进了一条崎岖的土路,“你放心吧,在这种路上颠他个把钟头,他们的车就散了架。哎,对了,你怎么会来得这么及时?”

“还不是为你!”白思茵也不管李澳中的交代,忘情地扑在他身上又啃又咬,“这几天我下了大功夫,光在法院和公安局就花了三百万,什么消息买不到!你一劫持看守所长,我立刻就知道了,开着车就来了。比警察还快了五六分钟。只不过对路不熟悉,这么久才到。”

路两侧的杨树急剧的向后推过,整齐的杨树似乎结成了一道树墙,奥迪车忽然弹起忽然摔下,剧烈地震动着,在这种土路上,李澳中竟然开到一百二十码,把后面威武的警车全裹进了扬起的灰尘中。警车的窗外全是漫天的灰尘,连路也看不清,两边又是株距很短的杨树,不得不放慢了速度。

“傻瓜!”李澳中轻轻叹了口气,“你干吗要来呢?你知不知道你闯下多大的祸!会连累你蹲监狱,会累垮你所有的公司。”

“我不管!”白思茵搂了他好几次,却被颠簸的车子给弹了回来,“我就是要和你在一起。这比什么都重要。哎,我的计划都安排好了,明天就能把你就出来,你干吗那么急,非要强行越狱。弄得我措手不及。”

“我不

想连累你。”李澳中猛地转了个弯儿,驶上了通往西山的公路,“那样会让一大批人蹲监狱。可我又必须见明天一面,就干脆自己出来了。没想到还是连累了你。”

“我喜欢被你连累。”道路平稳,白思茵又靠在他身上。

路一好,呜呜鸣叫的警车又阴魂不散地追了上来,已经追了半个多小时了,只怕各处的交警巡警都得到了消息,自己所过之处到处都会有拦截。李澳中是警察,精通警方的追捕手段,反追捕自然也在行。警察最大的力量来自人群,有人就有耳目,就有帮手,就有武器,整个人群就是一幅巨大的跟踪网络。他犯了愁。不管跑到哪儿,只要碰上人,警察就能跟踪过来,干脆进山得了,有本事咱们就在山崖边的小道上飙车。“小赵、小孙。”他念叨着警车司机的名字。别怪我欺负你们的破昌河,谁让局里不舍得花钱。

车子驶上了山道。

“各单位注意!各单位注意!立即布好哨岗,发现一辆被子弹打烂的黑色奥迪,立即加以拦截。车上有一男一女两名重犯,持有一只六四手枪,六发子弹……”局长正通过步话机布置调动。

司机小赵说话了:“局长,别布置了,他们进山了。”

“什么?”局长何顺生一看,果然李澳中的车子进了山间国道,不由气地破口大骂,“李澳中你个王八蛋!真是他妈的家出逆子精通本行!前面有没有哨岗?”

“算了吧!”坐在后排的刑警队杨队长说话了,“就一些木柴检查站、收费站什么的,没几个人,想拦也拦不住。李澳中有枪,最好让无关人等别轻举妄动。”

何顺生沉默了。

这一带的山都是秃山,山石嶒踜,山道险峻,奥迪车在前面刚露出屁股,一转眼又被弯弯扭扭的山道所淹没。一爬坡,一转弯,汽车的性能便显而易见了,警察的桑塔纳给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全警队的人都疯了,七八辆警车玩命地追。他们没有想到有一天会在山道上飚车,车速提到八九十码,一个弯到另一个弯眨眼就到。猛一打方向盘,汽车横着滑出去好几米。山道边根本没有护栏,一会儿左侧是山壁,右侧是山崖;又转一个弯,右侧是山壁,左侧又成了山崖,深不见底,空荡荡的无边无际。只要打方向盘时车轮轧着石子就会横着飞下去,摔个粉身碎骨。前面不时又有一辆一辆的煤车迎面而来,一个不留神就会撞在一起。

就在这时候,李澳中突然停了车!

这段山路极其危险,山峰像从中间断开一样,这侧是山路,另一侧就是一座平行的山头,只隔了十几米,中间是深不见底的大裂缝,能听见了悬崖下的流水声。

警察们谁也没想到李澳中的车子会突然停在了一个拐弯处。他们正玩命地追,一拐弯,赫然发觉李澳中的车一动不动就停在前面,赶紧刹车。何顺生的车头离李澳中的车尾不到两米,还好,没撞上。后面的车就惨了,一个接一个地亲起了屁股,噼里啪啦的全撞在了一块儿,撞毁了十几只大灯,有些连引擎盖都掀了起来。

警察们怒气勃发,也弄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一下车,全都支好了武器。

罪犯与警察相隔不到五米。

李澳中坐在车里没动,通过后窗破碎的玻璃喊来了何顺生。何顺生似乎很诧异,竟然说了这么一句话:“咦,李澳中,你怎么不跑了?”

李澳中笑了笑,平静地说:“局长,我本来就没想过要跑。我只是想去北京见我儿子最后一面。这个要求并不过分。”

“但是你是个犯人。”

“但是我是被冤枉的。”

两人同时沉默。何顺生打破了沉默:“你把枪给我。”

“一会儿就给你。”李澳中诚恳地说,“你还是我的局长,从前我一违反纪律,你就下我的枪。每一次我都给你,这次也会给你。只是要等一会儿。”

“你……你要干什么?”何顺生脸色变了。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李澳中说,“我再退一步,只要你答应带我去北京见儿子一面,我立刻就给你枪,并且带上你的手铐。局长,我相信你的承诺。”

何顺生沉吟半晌,无奈的摇头:“这个要求不在我的权力范围内。我不想骗你。”

“谢谢你,局长。”李澳中凄惨地一笑,“刚才我之所以停车,是白思茵和我打了个赌,我知道逃不了了,也不想陪你们在山道上飚车,让兄弟们陪葬,我们决定让上帝来判决!上帝说我有罪,她就陪我死;上帝宽恕我,我就和她结婚。如果我死了,就证明我有罪;如果死不了,就证明我是清白的。我不再相信人间的法律了。我只相信上帝是公正的。再见了,局长。”

何顺生觉察到他的意图,急忙大喊:“澳中,不要!”

话音未落,只见奥迪车猛地蹿了出去。在众人的惊呼中,黑色的奥迪像一只巨大的甲虫凌空飞了起来,飞出山道的依托投向虚无的悬崖上空。警察们目瞪口呆地望着奥迪车略微倾斜地在空中平平抛出,越过近十米宽的山涧,就在即将坠入悬崖的刹那,车前轮搭上了对岸的石壁,横着一滑,车身的一半挂在了悬崖上,两只后轮悬在了虚空。

车门开了,李澳中转了出来,绕到另一侧拉开车门,把白思茵拽出来。人一出来,车子前半部顿时轻了,车头翘了起来,晃了晃,带着一团碎石栽近了断崖深处。久久不见回响。

两岸的人隔着深渊面面相对,沉默无语。涧底的流水浅浅可闻,带来似乎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山间的归鸟寂寞地鸣叫,在浓烈的夕阳里拖出孤独的痕迹……众人沉默着。

李澳中摘下枪抛了过来,何顺生接在手中。

“我赢了。”他说,然后看了白思茵一眼,“是你赢了。”拉着她的手隐入山坳中。

金副政委举起了微冲,郭念孙握住枪管压了下去。

“为什么不开枪?”他恼怒地问。

“他说的对。”郭念孙黯然说,“他的确赢了。”他苦笑一声,“上帝判了他无罪。”

“那么……就撤?”叶扬问。

“不能撤。”金副政委慢慢地摇头,“他有罪没罪不是我们说了算的。一旦让个罪犯进了北京城,丹邑县大大小小的乌纱帽只怕会落下一大片。追吧!”

“追?怎么追?”杨队长嗤地一笑,“像他一样飞过去?只怕上帝未必会判你无罪。”

“你?”金副政委对他怒目而视。

“算啦!”何顺生摆摆手,“吵什么!杨明义!”

“到!”杨队长立正。

“你和老金各自带一批手下绕过悬崖继续追捕。老郭,咱俩回去写报告吧!”何顺生苦笑,“他妈的李澳中,有种!不愧是咱公安局出来的。好了,回去给他擦屁股吧!”

看守所武警和刑警队都隶属于公安局,两帮人马一听都笑了:“他妈的全国几十万公安,有几个能像咱们局的敢玩儿命!”

何顺生钻进了汽车又探出头交待:“老金、小杨你们听着,现在李澳中交了武器,你们没有受到致命的攻击时绝不能开枪,懂吗?”

“明白!”两人频频点头。

又回到了大山。母亲死后,已经有三年没有回过那个贫困的山村了。李澳中感到深深的愧疚。这十几年来,山林的印象早已淡漠,仿佛妻子衣柜角经年不用的旧纱巾。查案、蹲点、追捕、通缉,在茫茫的人世间东躲西藏,亡命天涯,连惟一证明自己存在的下一代都养不活。这一生的价值又在哪里呢?

眼前的山岭绵绵不绝,像凝固的海浪,寂静地翻腾。童年时期,他在山中放羊、打猪、挖草药,他无时不刻不在呼吸着,他感到它搏动的生命在眼前伸展,然而离开之后又回来,它沉默了,死亡了,像一座亘古不变的化石,一动不动,一言不发,任他的皮鞋在自己的躯体上践踏。

他知道,这是一种拒绝。山以外的人是无法感觉山的,就像何局长无法感觉自己那把被没收的手枪。它是一种符号,一种象征,一种联系,一种血与根的对话。

大山又活了。

他感到无比的平静,一种被容纳的幸福。这里是太行山的主脉,从东北而来,向西南而去。他们顺着山谷往西,头顶的天空被切成一条丝带。谷中低凹阴湿,土层丰厚,松、栎之类的乔木很少,到处是与人胸腹齐平的荆棘、酸枣之类的灌木,它们伸出一只只小手勾着李澳中的棉囚衣,撕裂棉布,把棉絮掏出来挂在枝头炫耀。

谷中转眼就黑,像猛然给人掩盖的地牢,阴冷可怖,不辨方向。这里人迹罕至,根本没有路,方才循着走的兽道也遮在灌木丛下找不到了。李澳中折了根粗大的荆条在前面探路,披荆斩棘,打得枝叶乱飞,惊起归巢的宿鸟东一头西一头的乱窜。

白思茵猛然想起一件事:“这山上有蛇没有?”

“山上怎会没有蛇呢?菜花蛇、黄条蛇、白条蛇……”

白思茵牙齿打颤,紧紧抱住他胳膊。他觉醒了,连忙改口:“现在天冷,蛇类大概还在冬眠吧?”

虽然语气不太肯定,白思茵也大松了口气,放开了他。

前面是一座横岭,他们攀着裸露的岩石上了岭,明月挂在东山,照见了巍峨的山势,山头在明月的照耀下亮晶晶的,其下皆是无底的黑暗。白思茵一上山顶便呆了,只见岭脊突兀,两侧是陡峭的断崖,一条小道歪歪扭扭攀了开去,道上山石狰狞,三三两两的油松从石缝里探出,树冠庞大,或是到向悬崖,或是遮断了道路,实在险极。野兽的吼声凄厉悲怆,一声声震动山野,暗处的夜枭发出冷笑似的长鸣,远远近近,不知何处,更增添了难言的阴森和诡秘。

“咱们往哪儿走?”她胆怯了。

“往西。”李澳中简短地回答,似在侧耳倾听,神情颇为紧张。

“你认得路么?”

“不认识。”李澳中不走了,戒备地望着前方。

“那咱们去哪儿?”白思茵心里害怕,不停地说着。

“去我家。”他双手握紧了荆条,“我老家离这了大概二十里,叫黄岩嘴。小心——”

白思茵吓得一呆,隔着他的肩头望去,前面的松树下闪起两粒绿茵茵的东西。一只野狼。

那只野狼显得又累又饿,吐着血红的舌头吁吁直喘,两只前爪不停刨着地面,在白思茵惊叫的同时已腾空扑了上来,直奔李澳中的咽喉。李澳中大喝一声,粗大的荆条准确地劈在它的脸上,力量强劲之极,把它劈得横着摔了出去。

“这是一只老狼。”李澳中冷笑一声,“来吧!”

那狼咆哮着,嘴里咕咕有声,愤怒地盯着,却不进攻。一人一狼就这么对峙着。凄冷的峰岭,幽暗的松林,明月斑斑驳驳照彻着人与兽的战场,一个少女瑟瑟而立……李澳中注视着老狼那瘦长的脸。它确实老了,皱纹横生,眼屎挂满眼角。他看见了它内心的恐惧和渴望。一种深深的悲哀。狼不到万不得已是不敢袭击人的,它们凶残而胆怯。人是直立的动物,在它们眼里很高大,手里又有能喷火的毁灭性武器,是极其可怕的。一般情况下敢于袭击人类及其村落的极少有捕猎能力强的壮年狼,它们知道,一旦冒犯人类,将会导致残酷的报复。铤而走险的都是一些老狼,为了生存,为了填饱肚子,它们甚至敢向虎豹挑战。它老了,已经被山林遗弃。就像自己一样。

对峙中老狼突然放了个响屁,仿佛肚里最后的东西也给放了出来,它不再犹豫,迅急无伦地扑向李澳中的咽喉。李澳中一棍又击中它头颅,摔倒之后它一翻身又扑了上来。山道狭窄,它无法发挥动物灵活的特长,只能笨拙地往前扑咬。一次次给劈倒,又一次次爬起来,它的脸被劈中七八棍,满头满脸都是血,但它决不退让,把李澳中逼得连连后腿。混战中,他的棍子被狼牙咬住,嘎巴一声,在利齿下断成两截。老狼趁势向他怀里拱了过来,惶急之中李澳中伸手掐住它脖子,一人一狼抱在了一起。狼的后腿直立,前照拼命地抓它他胸腹,转眼间棉衣尽破,臂上给抓出道道血痕。李澳中大喝一声,双臂使劲一提,把它提离了地面,拼命地向外抛去,老狼撞到崖边一块岩石上,发出一声惨叫,翻滚几下,掉进黑暗的深渊。哀鸣声久久不绝。

两人精神紧张,怔怔的望着悬崖半天喘不过起来。白思茵扶着胸口,脸色煞白:“吓……吓死我了!”

李澳中坐到了地上,喘着气:“幸亏是一只孤狼,要来了一群,今天就完蛋了。”

“你很早就看见它了?怎么不跟我说一声!”白思茵脑他。

“我们同时发现了对方,谁也不敢轻举妄动。”李澳中站了起来,“它怕人,我又何尝不怕它。我十五六岁时在黄岩嘴打过狼,不过都拿着火铳,徒手……从来没有过,一跟你说,吓坏了你我就分心了。”

白思茵轻快的扑进他怀里,红唇封住了他的嘴:“我喜欢,这样的男人才值得

我依靠。”

李澳中沉默了:“这是在深山。你的力量在外面的世界,在那里,你根本不需要我保护,我任何事也帮不上你。”

“我的内心永远在这孤独的山林里。”白思茵深情的注视着他,“手里的金钱无法带给我安宁。”

李澳中捧起她的脸:“在驱车跳崖之前,你要留下来陪我赌一把。我说过,赌赢了我就抛开一切,和你结婚。我说到做到。”

白思茵忘情地点头。

又翻了几座山岭,渐渐走不动了。山间月光晶莹,织出一种非人间的意境,阴风呼号,松摇影动,远远近近鸟啼兽哭,似乎走进了幽冥鬼域。白思茵的体力接近虚脱,几乎要崩溃,一路全赖李澳中搀扶。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天色渐渐发亮的时候,大山忽然活了。成群结队的野鸡鸽子噗噜噜的从岩石中飞出,咕咕叫着盘旋在林野上空。凤头白灵三三两两的窜上枝头,清脆婉转,相对而鸣。滚圆的山鹑肉弹般在树梢林间突突乱射……他们深知听见了野山羊的咩咩叫声。

李澳中露出痴醉的神情,喃喃地说:“这里就是黄岩嘴。”

黄岩嘴村位于一个半山坳里,仅有七八户人家,一座大山小平的山峰透气这座村子,三座大山翠屏峰一样聚在四周,山腰是一层层的人共开垦的题梯田,只能中一些生命力强的玉米、谷子、豆类和鼠类。田头村周满山都是核桃树、柿子树、和苹果树之类。村前一条小河顺着出山的唯一山道弯弯蜒蜒向南淌去。

李澳中和白思茵趟过小河,一进村便惊起了密集的狗吠。李澳中解释,山了狼、獾、野猪之类很多,家家户户都养有四五条狗。狗吠声中,有人出来了。一个老人,过这一件破夹袄,提着一管旱烟,一见李澳中,征了,瞅了半天,忽然叫了起来:“狗娃!你是狗娃!老根!羊倌!他婶子!土丁!来福!快来,你们看谁来了!”

他刚设下一个悬念,还没等人出来问,自己忍不住又叫:“狗娃回来啦!”

李澳中瞥见白思茵惊讶的表情,老脸一红:“别笑,咱就这名字。”

白思茵一呆,咯咯咯笑得直不起腰。笑声中,各家各户老人小孩男人妇女纷纷跑了出来,围住它们七嘴八舌说个不停。说的一快,白思茵一句也没听懂。李澳中也操着一种怪异的腔调和他们交谈。

众人七手八脚把两人往自己屋里拽,李澳中摇摇头:“板儿爷,根叔,土丁叔,来福哥,我先跟你们说清楚,这回我是落难了。被人陷害,进了监狱,我逃了出来,没地方去。”

众人一呆,纷纷破口大骂。骂山下的人。“娘个头,上下没个好东西,咱狗娃给他们抓贼,挨刀挨枪,死了多少回!咋恁不讲良心!”

土丁也骂:“去年我挑了两筐柿子到神农镇,还没换东西,县塘我叫啥费!我哪有钱?我穷山沟里要钱有个屁用,都他娘换盐换火柴,谁卖?他娘的不交钱就不让我换,不换我有个屁钱!好说歹说非要扣我一筐柿子。”

板儿也不说话,趁众人骂的工夫把两人扯进自家屋。看你们脏的。“咦,狗娃,你咋流血了?啥,碰上狼了?我这儿有草药。你们还没吃饭吧!”

老根说:“我前天打了只獾,还在腌着,我去拿!”撒腿跑了出去。

土丁响应:“我屋里还有一只后腿!”也跑了出去。

来福说:“我让我女人来做饭!”

白思茵从没见过这么热情的人,面前这顿饭也着实罕见,几乎集中了全村能力,丰盛无比:爆炒獾肉、清炖狗腿、红烧野兔、烧山鹑,甚至还有一碗腌了不知多久的野猪肉。只是他特别要求的野菜山民们没好意思端,那一盘他们引以为豪的大白菜给替换了。

板儿爷说:“狗娃,你是咱们村儿最有出息的,不管你杀没杀人,不管你犯了啥罪,咱拼着全村不要了要保护你。你放心,进村儿只有一条路,我让人带十来条狗去守着,有人来他也进不了村,最起码早得点儿信,让你藏起来。”

李澳中哽咽着点头。

两人吃完饭,只见土丁一家五口每人包着一卷被褥雄赳赳气昂昂地跨出家门,挨家挨户地路过,过一个家门,少一个人,最后只剩下土丁自己。李澳中诧异地问:“土丁叔,你这是干啥?”

“我把屋子腾出来,你俩住!”土丁自豪地说。

“不,不,不!”李澳中连连摆手,“我有家,我的家还在,房子也在,我还是回自家屋去。”

“你屋里几年没住人了!”土丁大笑,“只怕现在住着几窝狐狸。”

李澳中坚决推辞,众人一起望着板儿爷,板儿爷无奈地摆手,让七八个人操起家伙把李家老屋彻底打扫了一遍,几家凑了被子、褥子,把他们送了过去。

“你们也乏了,先歇着吧!”土丁女人交待白思茵,“睡足了到我家去吃饭!”

“不!”白思茵摇头,“我是他妻子,我要给他做饭。”

“妻子?”土丁女人呆了,“妻子是啥?”

白思茵瞠目结舌,吭哧半晌也无法形容,扭捏了半天,说:“就是他的女人。”

土丁女人恍然大悟,暧昧地瞥了两人一眼,笑嘻嘻地走了。白思茵羞红了脸。李澳中笑了:“山里人最接近本质,男人就是男人,女人就是女人,你说那些文明词汇,他们不懂。”

白思茵笑着又说了一会儿,强烈的困倦已经麻痹了大脑,朝他怀里一歪,瞬间便沉入了梦乡。李澳中让她平躺在床上,盖上来福新婚时的合欢被,自己躺在床边久不成眠。老屋还是原来的模样,甚至家具都没动,他感觉自己在经历着一场幻觉,似乎一切还都是童年时的模样,一切都没有变……

思维渐渐沉入了梦境。父母正在做饭,他第一次穿上了属于自己的小皮袄。小天是自己的兄弟,光着身子孤零零地站着。他去抱他,一扑,扑进了坟墓……

“你醒了?”

眼皮缓缓掀开,他看见了白思茵的脸,自己正紧紧地把她搂在怀中:“现在什么时候?”

“第二天的傍晚,咱们整整睡了一天一夜。”白思茵感觉到了他的变化,脸一红,身子颤抖起来,声音也颤抖,“你……干……干嘛……抱我那么紧?”

“我梦见我的亲人都只剩下了衣服,里面什么都没有。”他想起了儿子,心里猛然一抖。

“我呢?”她问。

“你要飞走。”他慢慢地回忆,“我一拽,你落在了地上,衣服却飞了。”

“你……”白思茵喘不过气来,双拳无力地击着他的胸膛,“……你好坏。”

李澳中一觉睡足,精力正旺,望着她红头双颊、星眸笼雾的媚态,一时间情乱意迷,屋外的声响再也听不见了。没有雨,斜阳正浓,淡淡的云雾飘满山中。晚风吹动山林,发出波涛击岸的澎湃之声。

狂乱过后,李澳中搂着白思茵赤裸的身子,两人调笑一阵,白思茵坐起来穿上了衣服,骄傲地宣布:“我要给你做饭去了!上午土丁婶就把锅碗什么的送了过来放在外面。”

“你会做饭?”李澳中惊奇不已。

“会!”白思茵一挺胸,欢快地跑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又进来了,“那柴火是怎么点的?”

他叹了口气,恋恋不舍地爬起来,穿上衣服,帮她点上柴火。不料过了一会儿她又来咨询:“先放油还是先放菜?”

李澳中呆了。

黄岩嘴幽静而迷人,仿佛一个虚无的田园,隔绝了山外的一切联系、一切污染、一切禁忌。两人做梦般度过了三天。抛开一切束缚去生活,在彼此的眼中,整个世界都浓缩到这个只有七八户人家的山村里,人生变得简单而又愉快。两人留恋了起来,山外的世界忽然隔得很远,仿佛上一个轮回里微茫的记忆。

“可是我们必须得走。”李澳中无限伤感地说,“我们不属于这里,外面有着太多的牵挂。”

“在住几天好么?”白思茵哀求。

“不行!”他很坚决,“小天等不及了,我有预感。可惜,你的手机打不通。”

她垂下了头,凄楚地说:“我也有个预感,回到外面,我会失去你。无论你多勇敢,无论我多有钱,在那样一个社会里,我们根本无法掌握我们的未来。”

李澳中黯然:“人生是盘棋,人只是一枚被任意摆放的棋子。可是……正因为在棋盘上,我们才叫棋子。走吧!我去向板儿爷他们辞行。”

村民们听说他们要走,神情也颇为不舍。

“走吧!”板儿爷说,“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怕你不踏实。昨天来福去山前挖药,碰上一伙警察,牵着狗,挎着枪,向他打听黄岩嘴。来福胡乱一指,让他们去了后山。他们迟早会找来的。”

李澳中心情沉重。众人又东拼西凑,凑了一包盐,一大包熏肉,一只水壶,一把手电筒,以及火柴之类。板儿爷又回屋取出一把火铳送给他:“我老了,用不着了,你拿着留个纪念吧。”

李澳中深知火器对山民的重要,百般推辞,板儿爷挂到他肩上:“山里狼多,好好活着。”

白思茵想了想,从坤包了掏出支票薄,签了十万递给他:“板儿爷,您拿着这个东西,下山到银行去,他们会给你十万块钱。你们接个电线什么的吧!”

“啥?”众人纷纷凑过头来,好奇地端详,“这纸片值十万块?”

李澳中笑了:“它不是值十万,它本身就是十万块。不过只能到银行里换钱。收下吧。”

突然间一阵激烈的狗吠声从村头传来,无数狗的狂叫、惨叫、哀鸣搅得山林动荡,似乎爆发了惨烈的战争。所有人的脸同时变色,一起扭头望去,只见来福慌慌张张地从山坳里冒出头,连滚带爬跑了过来:“快走!快走!让狗娃他们快走!山下来了一伙警察,举着枪、带着狗,来抓他们了。”

“狗叫咋回事?”板儿爷问。

“嗨!也不知咋回事。咱守在村口的狗和他们的四五条狼狗一见面就跟仇人似的,立马红了眼,扑上去就咬。咬成了一团,谁也分不开!他们那狗死了两条,咱的狗死了三条,每条狗都伤了。”

砰!砰!砰!

村外响起了枪声,随即是狗的哀鸣。村民们红了眼:“他们开枪杀狗!来福,你送狗娃他们走,咱们去跟他们拼了。”

七八户人家,养了三四十条狗,村口放了十几条,剩下的二十多条也牵出来了,人跑狗叫,气势汹汹地扑向山坳。一下山坡,众人顿时呆了,只见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十三四条狗尸,另有两三条躺在血泊中奄奄一息,大口大口的血沫从嘴里往外冒,身上布满了枪眼。旁边七八个警察正围着摆成一排的四条狗尸默哀。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正扛着一个似乎装有手电筒的塑料盒绕着狗尸转。根叔傻了一样蹲在地上发怔。

村民们一见自己的狗全死了,怒火万丈,一声呼啸,带着二十多条粗壮的大狗冲向警察,将他们团团围住。

这些人正是叶扬和刑警队长杨明义率领的李澳中旧日的同事。他们和看守所金副政委的武警派兵分两路追捕李澳中,金副政委恨急了李澳中,义无反顾钻进了深山老林,叶扬他们有些怠工,在山里转了一个下午,借口山高林密,找人需要警犬,回到了县城。一到县城,他们才发现自己和李澳中成了全国瞩目的焦点人物,离奇曲折的案件,传奇性的强行越狱,公安系统的精英罪犯,千里太行山的角逐,还有家资亿万的美貌少女,更严重的是牵涉到骇人听闻的司法腐败……

原来4月25日凌晨公安局接到密报,26日庭审时有人策划李澳中逃跑,公安了法网,准备对房东说是将其一网打尽。不料仅仅三个多小时李澳中就铤而走险强行越狱。显然有人泄漏了消息,而且必然牵涉到公安局和看守所的高层人士。此事市公安局和省公安局极其重视,迅速派出了调查组,但怎么也查不出问题。他们当然不知道是李澳中怕连累了白思茵而突然做出的决定。在调查组看来,李澳中和白思茵就成了关键的线索,必须将他们抓捕。

新闻记者的鼻子有多灵敏,如此精彩的新闻简直让他们发了狂,一夜之间全国各地的报纸、电台、电视台纷纷报道,各大著名的网站更是连篇累牍,用生动的想象填充报纸所无法捏造的空白,有两家电视台和报纸干脆派出新闻记者和摄影记者追着追捕队深入太行山跟踪报道。

叶扬等人休整了一天,联系了三四家外县市的兄弟单位批凑了八条警犬,带着各报纸、电视台的四五名记者又进了大山。他们先和武警们汇合,分给他们一半的物资、一半的警犬和一半的记者,然后分头并进,在深山密林中开始了艰难的搜索。这下可苦了这帮警察,山间的日夜温差极大,防寒服脱了穿,穿了脱,不到两天所有人都患了重感冒。更困难的是林木无边,断崖交错,野猪、野狼和山豹不时出没,这些野兽还不能开枪猎杀,只能鸣枪吓退,弄得

精神极度紧张。

他们一直折磨了两天,终于在一座山谷中警犬发现了李澳中的线索,众人兴奋起来,跟着警犬一路狂奔,结果到了一条小溪边,线索没了。这时候他们接到了县里通知,说李澳中老家在黄岩嘴,他可能隐藏于此。但谁也不知道黄岩嘴在哪,神农镇政府有人知道,但最快一天后才能到。众人抓了瞎,便毫无目的地顺着小溪往上走,刚翻上一座山腰,密林中箭一般蹿出十几条高大的山狗,自己的警犬一见就好像三生六世的仇敌,拽都拽不住,扑上去撕咬在一起。

警察们见狗后面跟有人,知道不是野狗,也不敢开枪,眼睁睁看着狗们疯狂地混战。那群山狗有十几条,个个都是在深山老林和野猪、野狼、野豹的搏斗中幸存下来的枭雄,经验异常丰富;警犬们血统纯正,躯体高大,训练有素,战斗力也非常强,奈何只有四条,一场惨烈的拼杀,尽数殉职,尸横当场。

警察们痛不欲生,全红了眼。这狗是他们千恳万求赔尽了好话才从兄弟单位借来的,都不是自己的!一下子全死了!训练一条好警犬比训练一名好警察还难!当即有人骂了起来,举起枪砰地击穿了一条山狗的头颅。一听枪响,警察们就像听到了命令,纷纷举枪,砰、砰、砰……把剩下的八九只狗统统给毙了。

记者们两眼放光,纷纷打开相机、摄像机拍了起来。“绝对吸引读者!”一个记者刚赞叹一句,只听一声呼哨,一大批狗黑压压地扑了上来将他们团团围住。后面是五六个农民。

警察们顿时呆了,不知所措。狗后面是人,开枪是万万不行的,但不开枪又害怕,这么多狗,把他们咬死比啃骨头还简单。两帮人马紧张地对峙着,山民们阴沉沉地瞪着警察,杨明义有些心虚,自己是警察,不管出于何种原因,杀了乡亲们的狗本身就违反了纪律。警察们开始和山民谈判。

“是你们的狗先攻击我们的!”

山民们不答。

“咱们扯平了好不好……”

依旧是沉默。

“我们的狗比你们的值钱得多!”

山民们愤怒了。他们围而不攻,不睬这些人是为了拖延时间,让李澳中他们走得更远,一听这话,土丁忍不住了:“你们的狗是你爹妈养的?”他叽里咕噜骂了半天,说得又快又急促,警察们一句也没听懂,只是憋着火嘿嘿点头。板儿爷知道自家的话他们听不懂,就干脆也装作听不懂他们的话,两帮人各自对牛弹琴。

骂了半天,山民们舒服了,看看天色,狗娃也该走远了,这才开始和谈们讨价还价。警察们惊讶地发现,一谈钱,他们每一个字都听得懂,他们说的话也异常地清楚、明白,每一毛钱都不带错的。这才知道给糊弄了。警察们忍气吞声,商量了一下,叶扬和杨明义忍痛开了一千块钱的条子交给了他们。

板儿爷拿在手里有些不放心,问:“也到银行去取?”

“这老家伙还知道银行!”杨明义骂了一句,说,“到公安局去取。”

板儿爷让他摁了手印,这才珍而重之地折了起来,又从皮袄夹层里掏出白思茵送的支票,折在了一起。刚要装起来,杨明义眼尖,一把把支票夺了过来,一看,脸色顿时变了,把支票还给板儿爷,大叫一声:“李澳中在这里!走!”

警察们精神一振,顾不得狗群,冲出包围向山上跑去。

板儿爷等人嘿嘿暗笑,也不挡他们。

叶扬和杨明义分成两队,分头进行包围式的搜索,挨家挨户,连床底下、红薯窖也不遗漏。然而直到两队人马碰头,却没有一点发现。

“那帮混蛋故意跟咱们耗,肯定是为了掩护李澳中逃跑!”杨明义恶狠狠地说,“他一定走不远,追!告诉看守所那帮武警,让他们从前面迂回包抄。”

“你们先走。”叶扬懒洋洋地说,“我找个地方拉屎,待会儿撵你们。”

众人走后,叶扬迅速摸到了李家老屋,蹲到李澳中和白思茵睡觉的床边,仔细端详一番,伸手把放在床下的几块烂木板抽了出来。眼前赫然出现了一个黑乎乎的洞口。他爬到床底,刚探过头去,脑门上赫然顶着一支冰冷的火枪。

“下来!”洞里人一伸手,把他拽了进去,顺手把烂木板抽了回来盖住洞口。洞里漆黑一片,感觉地道斜着向下,非常幽深,开阔,显然是一个天然的洞穴。他听见不止一个人的呼吸声。

手电筒的光芒射在脸上。他看不见对方的脸。

“叶扬?”那人惊叫了起来。

“老李,没想到吧?”他听出是李澳中的声音,得意地一笑。

“你怎么知道这里有地道?”李澳中问。

“上警校时你告诉我的,说你家房子建在一个山洞上,好躲避山里的土匪。洞口就在你父母的床下。”

李澳中苦笑:“我怎么忘了。那你怎么知道我没走?”

“方才啊,我带人挨家挨护搜查,到了你家老屋,闻到了浓浓的松油味儿。但灶里的松枝早就烧成了灰烬。我就知道你躲在这里,松油用来迷惑警犬。没有人比我更明白你。”

“你来抓我的?”李澳中黯然神伤。

“不是。来送你一张照片。”叶扬看见了一直沉默的白思茵,朝她笑了笑。

“照片。”李澳中惊讶了。

“照片。”叶扬从上衣口袋里抽出好几张,“这是去年在山神庙凶案现场无意中拍上去的。你看,这是疯子吊着的尸体,这是那张摔倒的神案。当时你曾经一个疑问:神案很重、很宽,疯子吊在绳套里,脚踩在桌面上,如果他是自缢,他怎么把这个神案蹬翻的,而且倒向了这个方向?这个问题我们也考虑过,但是平心而论,这只是疑点,不是证据。尤其后来他们认定凶手是你,这个疑点就没人再提了。”

李澳中认真地听着。

“半个月前,阿兰骂了我一顿,说我不够朋友,是个一心往上爬的小人。”叶扬苦笑,“的确是这个样子。但是我无法改变自己,一到领导面前就患得患失,丧失了抗争的勇气。阿兰走后,我又把卷宗调出来研究,无意中发现了这张照片,神案翻倒的原因解决了:是因为有人在旁边踹了一脚!”

“啊?”李澳中和白思茵同时惊叫,把电筒的光聚到照片上。

“你看,这里有个半椭圆的灰斑。”叶扬指点照片上神案的一条腿,“我放大过,明显是半个脚印。显然是有人一踹这条桌腿,神案翻倒,并且倒向了受力的方向。绝对是他杀。”

李澳中突然全身充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白思茵仍不甚明白:“但这个脚印不会是以前留下的吗?”

“这个神庙出了疯子,十几年来从来没人进过。”李澳中向他解释,“案发后现场立刻被保护了起来,没人能溜进去踢桌角一脚。这脚印既不是疯子的,所以必定地在凶杀时留下的。凶手消灭了所有痕迹,但他忘记了这至关重要的杀人一脚。”

“但是……能证明这脚印不是你的吗?”白思茵仍有疑问。

李澳中和叶扬对视一眼,同时捂着嘴开怀大笑。“你不明白……”李澳中兴奋得难以自抑,“这家伙恰恰留下了鞋尖。而我穿的是皮鞋,鞋尖比他的要窄一些!哈,哈,哈……我受不了了!”

“可是你既然半个月前就发现了,为什么不把他拿出来证明李澳中的无辜?”白思茵没有笑,冷冷地追问。

“因为……局里下了命令,严禁别人再提。你知道,”他望着李澳中,“我要提副局长。”

李澳中没有说话。

“我一直犹豫,直到开庭的前一天也没拿定主意,然后你就越狱了。后来你的事引起了轰动,全国瞩目,不可能有人暗箱操作了,我便冲洗了一份,找机会交给你,做个证据。”

李澳中仍不说话。

“我知道对不住你。”叶扬垂下了头。

“叶扬。”白思茵说话了,“你再帮个忙。这个照片我们拿着没有用,你去丹邑大酒店502房间找一位方律师,他是我的法律顾问,专门带过来解决澳中的事,让他不惜一切代价把这个案子翻过来。这是五十万的支票,是他的活动经费,你交给他。”

叶扬叹了口气:“这点事也办不到,我不但不是你的朋友,连人也不是了。我这就装病,立刻回到县里。我走了。”

他接过支票,起身爬出地道,一边盖木板一边说:“我们的人往西去了,另一队武警从南面追上包抄,估计不会经过这里。你们尽快离开。”

头顶的光线断了。洞里只剩下电筒的光芒,照见李澳中的脸,自下而上的光线中,那脸高低不平,似乎有些扭曲。

“我是清白的!我没有杀人!失去的还会再回来的!”李澳中喃喃自语。

“现在你能证明自己无罪了,怎么还要逃?”

“因为法律是很难认错的,而小天等不及了。我必须找到公路,搭车进入山西,从那里去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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