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看到一个十三厘米长的布偶能独自站立并跑过来抱住我的腿,会觉得那很可爱的也就只有我和水星C了,其余的警察在那一刻都陷入了茫然不知所措中。我趁这个空隙拾起了脚边的布偶。“谁也不要跟过来!”我丢下这句话,迅速离开现场,走向凤梨居的侧面。离开正门的玄关转向左侧,沿着凤梨居的圆形墙壁一直往里走,被雨淋湿的杂草打湿了我的裤腿,紧接着,我看到一个铺着碎石的庭院,在树荫下有个水泥的方形焚化炉。庭院被风梨居的外墙和周围的树木包围,外面的记者应该看不到这里。于是我把玩偶放在连着长烟囱的焚化炉上,即使我放开手,那个貌似野猪的小东西也能用双脚站立。

必须先确认一下:“你是梢吗?山岸梢?”

玩偶点点头。只用点头回答我的问题,这对现在的我来说本来不可能会相信的,但我却偏偏相信了。我的脑袋很清楚,可能有人会冒充梢的名义接近我,但我还是由衷地对她说:“终于找到你了,梢。我不在的时候你一定很害怕吧?”没有必要再对人格的真实性进行过多的确认,这就是梢。“你是什么时候进到那个娃娃里去的?”

听到我的问题,梢慢慢地歪了一下头。

看来我只能问一些用“是”或“不是”能回答的问题。“今天吗?”

毫无反应。

“昨天?”

毫无反应。

“更早以前?”

还是没反应。那就意味着……“你也不知道吗?”

梢点点头。

对了,我还有更重要的问题要问她:“凤梨隧道就在这里吗?”

点头。

果然,就在这里。“这座楼就是凤梨隧道吗?”

又点头。我有点吃惊。这跟我之前想象的濒死体验中的“发光道路”完全是两码事。没想到凤梨隧道竟是一座圆形的房子。可是,梢真的把这座房子咬了一口吗,这座房子是酸的吗?

容纳了梢灵魂的布偶又向我贴过来。

突然,我内心产生了一种意料之外的厌恶感,还有愤怒。因为我想起来了,岛田桔梗所说的关于“乌鸦刺青的男人”的事情。我发现自己脑中已经认定梢被玷污了,并且无法原谅自己的这种想法。梢没有被玷污。她的灵魂也还是跟以前一样纯洁。

“梢,你能从这个娃娃里出来吗?”

听到我的话,梢抬起玩偶的脸看着我。她没有给我任何答案。但我凝视着玩偶那双黑色的塑料眼睛,渐渐感到紧迫感已经离我远去了。于是我笑了笑。“这是野猪吗?”

梢摇摇头,然后爬到我膝盖上,试图沿着衬衫爬上来,于是我把梢放到肩膀上。玩偶的尖鼻子撞到我的耳朵上,一个细细的声音传来。

“这是尖尖猪。”

我听到了,这的确是我所熟悉的梢的声音。尖尖猪吗……可是玩偶的鼻子两端还有从下颌伸出来的两颗獠牙,这在我看来就是背上的毛有点长的野猪。不过,既然梢说是尖尖猪,那就是尖尖猪。尖尖猪也挺好的。我抚摸着站在我右肩上的,梢那长满尖毛的背部。“梢,在这里很寂寞吧?”听到我的话,梢再次贴到我的耳边说,“巴布。”她又在模仿伊仓弟弟了,即使在这种糟糕的情况下,她还是会在我面前做些小小的恶作剧,想到梢只能用恶作剧来掩盖自己的恐惧,我忍不住要哭出来了。

“迪斯科,我想回家。”梢对我说。我真想对她说好吧我就等着你这句话呢我们现在就回去吧,然后站起来就此离开。但我并没有这么做,而是开始思考。如果就这样带着尖尖猪里的梢回去,那东京的梢身体里的“未来的梢”离开后会怎么样呢?梢有办法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吗?梢的灵魂会不会因为没有像以前一样待在凤梨隧道附近而无法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呢?如果身在调布的梢的身体和福井县西晓町的风梨居之间真的有虫洞相连,也许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移动位于调布的梢的身体和位于福井的梢的灵魂。可恶,我一时兴起跑到福井来,还轻易找到了梢的灵魂,可是自己面临的状况却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如果不能让梢回到自己的身体,那这一切就是没有意义的……想到这里,我又转念一想,至少现在我能够守在梢的身边。而且,我又想,既然凤梨居就是凤梨隧道,那么这里发生的杀人事件一定也跟梢有一定的关联。我是否又因为感情的过分介入而再次读取了奇怪的文脉呢?不是的。不,就算确实如此,我也要在确定这个介入毫无意义之前尽量采取行动。“梢,我还在留在这里工作一段时间,所以你要乖乖等着哦。等我工作结束后,我们一起回去吧。”我所说的这些是否只是想让她暂时安心呢?这里真的有我能做的“工作”吗?“不要,我们回去嘛。”梢继续用针尖划动布面一样细小的声音坚持道。“别害怕,梢,我会一直陪着你的,这样就不会寂寞了。”万一梢在“未来的梢”离开后马上回到了调布,那我大可以坐特快线和新干线赶回东京找她,即便以后要不断地来往于东京和福井我也无所谓。“不要,迪斯科我们回去嘛,这里好可怕。”梢不停地用尖尖猪的鼻子摩擦我的脸。她说得对,这里是杀人事件的现场。且这起案件还是正在进行时。

前来调查的名侦探都会陆续遭到杀害……那专门从事失踪儿童搜索的侦探会怎么样呢?我是否也进入了凶手的杀人名单中?

凶手最好来袭击我,我想。如此一来,我只需要把前来袭击我的凶手打倒就好。这更像是我的作风。用“凶手就是你”这种台词来结束一切,这种事情跟我毫无缘分。

不过即便我所期待的充满悬念的情节最终没有发生,我和梢多少也能对案情的调查起到一些作用。特别是梢。

“梢,这个房子里有人被杀了,你知道吗?”

尖尖猪在我肩膀上点点头。

“那你知道他们都是被谁杀掉的吗?”

再次点头。

哦,我想。这就解决了?“是谁呢?”

“是终了哥哥。”

终了哥哥?“不对,梢,他是被杀的人吧?我的问题是‘终了哥哥’被谁杀了?是谁,杀死了,‘终了哥哥’?”

梢陷入了沉默。我看着她,但只能看到自己的脸被扭曲地映照在黑色的塑料球上。

我又想到了什么。“梢,‘终了哥哥’死的时候,或者他死了之后,你有见到过他吗?”

我认为如果他们同样处于灵魂状态,那相互之间应该比较容易取得联系,不过这又是我不负责任的想象之一……莫非我又读取了毫无意义的文脉吗?

可是,梢竟然点头了。

“啊,你见过他了吗,梢?”

“终了哥哥就在这里,他在很多地方。”

“真的吗?”我忍不住看了看周围,“现在也在吗?”

“他现在不在。”

“你知道‘终了哥哥’在做什么吗?”

“他什么都不做,他在看。”

“在看什么?”

“看大家。”那还真够毛骨悚然的,“那‘终了哥哥’在生气吗?”

“没有生气哦,他在笑。”

“他对梢也很好吗?”

“梢很害怕,所以躲起来了。梢不要被发现。”

“是吗。那你以后也要躲起来哦。这个娃娃,尖尖猪是谁的?”

“是天使兔的。”

“那是名侦探吗?”

“不是,是戏人。”

“是戏团的成员?那是活人吗?”

“活着哦。”梢说着同时向我蹭了蹭。

凤梨隧道附近的“天使”,我突然联想到了什么,但马上又把那个想法抛到一边。至于“天使兔”是什么,我迟早会知道的。

“梢,‘终了哥哥’在这里死了以后,又有很多人来了,后来又有人死了不是吗?你知不知道是谁干的?”

梢点点头。

又这么轻而易举地解决问题了吗,我忍不住想道。“是谁?”

“埃塞斯奈比那。”

“什么?”

“埃塞斯奈比那。”

“那是谁啊?”

“他会趁别人睡着把指甲‘啪’掉哦。”

“啪?你是说把指甲拔掉吗?”

“嗯。”

“那个叫埃塞斯什么什么的,是活人吗?”

“嗯。”

“那他现在在哪里?”

“他不在哦。”

“不见了吗?”

“嗯。”

“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不知道。”

“看到他的脸你能认出来吗?”

“不知道。他啊,没有脸哦。”

“没有脸吗?”

“嗯,黑黑的一片。”

“他戴着面具吗?”

“嗯?”

“他脸上盖着什么东西吗?”

“他没有脸,黑黑的一片。”

“是吗。”

看来再往下问也无法从梢口中得到让人满意的答案了。进入玩偶中的梢的灵魂说不定能看到拥有肉体的我们所无法看到的一些东西,或者她在这个状态下观察事物的方法跟我们完全不同。这就能解释我的疑惑了。现在的梢跟我不一样,她没有眼球,也没有大脑。

“梢,你看我现在像什么?”

“像迪斯科。”

像迪斯科吗。这个好像迪斯科一样的我,真的就是迪斯科。但却不知道玩偶中的梢是不是真的梢……这样想着,我突然觉得梢很可怜。但转念一想,我不该在与她进行了这么多对话后依然怀疑她人格的真实性。这个玩偶里面的就是梢,除了梢不可能是其他任何人。如果连这个都要怀疑,我就再也无法确认任何一个人的人格了。

“梢,你待在里面难受吗?有什么地方痛吗?”

“我不痛哦。”

“那就好。尖尖猪真的很可爱哦。”

“嘿嘿。”梢张开尖尖猪的前脚,又把后脚摆成内八字,做了个害羞的造型。她看上去很有精神,好像也没什么特别难受的地方。这样就好。

“梢,你能从尖尖猪里面出来吗?”

听到我的问题,梢又把尖尖的鼻子贴到我耳朵上:“不知道啦。”

“那你是怎么进去的?”

“不知道,我看到迪斯科,哇!然后就这样了。”

“哇!嗯……”我轻轻挠着站在我肩膀上的尖尖猪的脚掌心。“痒痒哦。”尖尖猪开始在我肩膀上左躲右闪。尖尖猪的鼻子(嘴)一离开我的耳际,我就再也无法听到梢那细细的声音了,但我猜测她大概正在因为我挠她痒痒而笑个不停吧。待我停下手上的动作,尖尖猪马上撞到我耳边,用鼻子顶着我的耳垂。

“人家不要痒痒啦,迪斯科是坏蛋!”她用尖细的声音抗议。

“会痒吗?”

“不知道,可是迪斯科说痒痒,所以人家会痒痒啊。”

“哈哈,那我掐你一下呢?”

“不要!迪斯科是坏蛋!”

可能她不是因为我真的掐了她,而是认为自己被掐了才会感到疼痛。

“这样吧,梢,你先转过去。”说完,尖尖猪听话地在我肩膀上做了个向后转,“如果觉得我碰到你了就举手哦。”我的食指朝尖尖猪毛茸茸的背部伸过去,轻轻地摸了一下。尖尖猪没有举手。我试着用力按了一下。还是没举手。再“嗵嗵”地敲了几下,叫了一声“梢”。尖尖猪马上回过头来。“感觉到了吗?”尖尖猪摇摇头。她的皮肤没有感觉。如此一来,即使她不小心从我肩膀上摔下去,大概也感觉不到疼痛吧……可是,她如果发现自己掉下去了,肯定会觉得自己很痛。因为她并不是通过感觉,而是通过认知来获取痛感的。所以即便是对拥有肉身的人来说痛得不得了的感觉,只要她不知道那样会痛,也就感觉不到了。

“喂,侦探,接下来要怎么办啊。”我朝声音的方向望去,水星C正从大门的方向走朝我们走来,“外面已经闹成一片了哦。”

“梢,你先待在这里面。”我把尖尖猪放到衬衫胸前的口袋里。

这样一来,只要梢还待在尖尖猪里面,就没有任何人能伤害到她了。我也绝对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她。

水星C看着腰部以下都埋在口袋里的梢,问我:“你要把这个带回去吗?”

“不知道。我现在完全无法想象,如果我带着她离开了,会给整个事态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不过我觉得还是不要随便离开的好。”

“那我们要留在这里想办法吗?”

“说是想办法,可是我们到底要做什么,怎么做呢?”

“你给我记住,所谓的‘想办法’就是在不知道要做什么,该怎么做的情况下,先从手边的事情做起。”水星C微笑着,他好像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开始兴

奋了。

“你看上去很高兴啊,难道在这里找到什么好玩的事了吗?”

“听说有很多名侦探都到这里来了,而且还接二连三地被杀害了哦。”

“……那不是来之前就知道了嘛。”

“知道是知道,但没有打听到细节啊。呵呵呵。连续杀人事件还会继续哦。说起来,我还没见识过人是怎么死掉的呢。”

“……别玩了。你给我回去吧。尽想些无聊的事情。”

“我才不要。我要看名侦探是怎么死的。”

这家伙到底在想什么啊……

水星C得意地笑道:“我听他们说,那些名侦探死前都发表了自己推理的结论,但那些结论都是错的,所以他们马上就被杀了哦。嘿嘿嘿。我要看热闹我要看热闹,我要围观那些蠢材自称名侦探然后被干掉。”

要不要揍他一顿呢,我霎时间感到非常迷茫。现在我胸口还装着尖尖猪,是否应该在这个状态下重演一场昏天黑地的大乱斗呢……我开始思考其可行性。

不行。太麻烦了,也太痛了,我可不想再来一遍。

而且就算被揍一顿,水星C的道德水准大概也不会得到任何提升。这小子只会更加期待与我再度开战,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一点都不会改变。搞不好对这家伙来说,连疼痛都是令人愉悦的。

于是我说:“如果有办法解决这次的事件,就赶紧解决了回去吧。你肯定也没时间在这里游手好闲的。”

“不要啦。”水星C果然不同意。“现在这样不是更好玩吗?”

“刚才不是你催我赶紧回去吗?”

“等我看够了就回去。反正你现在也不能离开这里不是吗,口袋里还装着这么可爱的小东西。”

这里果真就是凤梨隧道。它把梢带到这里,而我也被吸引过来,现在连原本对此毫无兴趣的水星C也吵着要留下来。这里发生的事情都如此离奇。一定有什么东西在这里,我又想道。可是,这是否又是我所读取到的奇怪文脉昵?

奇怪文脉?

话说回来……我思考着。刚才我对梢问问题的时候,她好像听错了什么东西。是关于事情的真相那部分。

“那你知道他们都是被谁杀害的吗?”我问她。

梢确实是点头了。

“是谁呢?”我再次问道。

当时梢确实在我耳边说了:“是终了哥哥。”

然后我擅自认定梢听错了我的问题,对她说:“不对,梢,他是被杀的人吧?”然后再次向她确认,到底是谁杀死了暗病院终了。可是,那会不会是我考虑到梢才六岁,并且其灵魂进入了一个没有眼睛和大脑的玩偶体内,从而得出的错误判断呢?梢当时是否有可能真的听清了我的问题,并认真地回答了到底是什么人杀害了暗病院终了呢?而我却一味地否定道“不对”,并拒绝接受她给出的答案,所以在我重复同一个问题的时候,她才会感到犹豫,没有马上回答我的问题,就像一个六岁的,被置于特殊状况下,感到非常恐惧的小女孩那样?

“梢。”我呼唤她的名字,把尖尖猪从胸前的口袋里捧出来。“我再问你一次哦。”我用柔和的语调再次提问:“是谁,杀死了终了哥哥?”

她又嘿咻嘿咻地爬到我耳边说:“是终了哥哥。”

果然如此。

应该听不到梢声音的水星C对我非难道:“你那算什么,太狡猾了吧。怎么能向幽灵询问事情的真相呢?”

“白痴,她才不是什么幽灵。”我把尖尖猪小心地放回胸前的口袋。她还没死。

而且我现在知道,暗病院终了是自杀而死的。

“你千万不要告诉我答案哦。”水星C又说。

不过一旦确认暗病院真的是自杀,我想我还是会告诉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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