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三日下午,史奥卡医生拨电话至兰吉大饭店找卓依,问她身体情况。

她回说经期完了后,舒适得多,只是有时觉得四肢无力,呕吐、体重减轻、晕眩加重的事一概不提。

他问她有否按时服用可体松与盐片。她答是,并表示服用这些药物并未引起反胃。

他简略说明验血验尿的结果,显示轻微性的可体松缺乏症。史奥卡医生说不严重,却也不能掉以轻心。他将在六月三日,她的下一次门诊时间仔细再做检查。

同时,他开了一份新的处方给卓依,她直接向他的接待员领取即可。

处方上是两个项目。首先史奥卡医生要卓依随时随地戴一个身分识别手镯。镯面上有她的姓名、史奥卡医生的姓名及电话号码。并且还注明古卓依罹患副肾腺不足的病症,万一有受伤或昏倒现象,需即刻注射可体松流剂。

注射剂装在一个小盒子里,由古卓依随身携带。注射筒已消过毒,随手可用。

史奥卡医生不厌其烦的解说,务必令卓依完全了解。他一再保证手镯与针是防患未然,不一定用得上。

古卓依抄录了制作这两项配备的店名和地址。

第二天,利用午餐休息时间,她去史奥卡医生诊所取了处方,再叫车至那家医疗器材店,购妥了手镯和注射器。回转兰吉大饭店之后,将这两样物事塞入办公桌的底层抽屉,再也不看它第二眼。

五月十六日晚上,古卓依独自一人在家。洗完澡,换了睡袍。蜷在长沙发上,一面奇怪指节上轻微的变色现象,一面看电视播映的“蝴蝶梦”。

将近十点时,电话铃响,门房说寇太太来访。卓依回说请她上来,随后便在门口等候。

马琳从电梯出来,披一件白雨衣。脸上的妆像大花脸。卓依觉得她哭过。

“马琳,怎么……”

“有没有喝的?”马琳不让她说完。“啤酒、威士忌、菓子酒?或者消毒药水、毒药?我都喝。”

卓依拉她进来,锁上门。马琳顺手把雨衣扔在地上。卓依捡起来。马琳抖得点不着烟,干脆扔在地上。卓依捡起来。最后马琳总算点着了,倒在长沙发上,猛吸猛吐。

“我有点伏特加——”

“好。就是伏特加。最大杯的。纯伏特加。”卓依进厨房倒酒。顺便服了两粒镇静剂。

马琳两口就灌了一半的伏特加。卓依关掉电视,坐在椅子上面对她的不速之客。

“马琳,这到底——”

“那个杂种!”马琳叫喊。“猪猡!我早该把他一脚踹死。”

“谁?”卓依一头雾水。“你在说谁?”

“海洛。我那个狗养的丈夫。他骗我。”

“马琳,你确定吗?”卓依替她难过。

“当然确定。是混蛋自己告诉我的。”

她悲愤难当。卓依头一回看见她这种斗败的模样。就像拽了气的皮球,整个被击垮了。她就着烟头续上一支烟。她失神的四顾。

“我第一次来你这儿,”她呆呆的说。“天,你真干净。又整齐又干净。”

马琳喝光了酒,卓依再进厨房,把酒瓶带出来。她看着马琳大杯倒着酒。

“我在乎的倒不是骗,”马琳大声嚷。“你知道我自己也玩这套。我们各玩各的,心照不宣。谁也无所谓,谁也不伤心。”

“那么?”

“他居然要跟那个婊子结婚,”马琳笑得刺耳之极。“他居然要跟我离婚,去娶她。你听过这种事没有,啊?”

卓依默然。

“我见过她,”马琳继续。“那次酒会你也去了。一头褪色的金头发,一对大奶。除了身体,什么都没有的笨货。海洛大概就爱这种货色:一只没脑筋的猪。他居然为了她,非跟我离婚不可。我求他,甚至于我愿意让她登堂入室——你懂吗?可是不行,他要离婚。他耍跟我断得一乾二净。嘿嘿,一乾二净。他妈的他的脖子才该断得一乾二净!”

“马琳,我了解你的心境,可是你过去也离过婚。”

“我知道,宝宝,我知道。所以我才更伤心。我发愁。我到底有什么毛病?为什么总是抓不住丈夫?总是两三年一过,不是我讨厌他,就是他讨厌我,然后上律师那儿分手。狗屎!”

“她比较年轻是吗?”

“年轻个屁,起码三十了。所以,他到底看中她哪一点?我把你的酒喝光了,乖宝。”

“没关系。”

“真对不起,海洛整我,我整你。可是我非要找个女人一吐苦水。我没有知己的女朋友,有的全是吃喝玩乐的家伙。”

“有没有一个你觉……”

“我觉得可以重新再来的人?没有。这是另外一件令我寒心的事。我们都没法逃避的,乖宝,年龄。我们都不再青春年少。你的身材还保持得很好,我给牛排、烈酒整得完全变了型。”

卓依劝她节食,改变一些生活习惯。寇马琳根本不在听。

“我要结婚,”她怔怔的说。“不要问我为什么,我一定要结婚。否则教我怎么过?我不知道怎样养活自己,像你一天上八小时的班,我根本干不来。由奢入俭,难啊。……我无法忍受。”

卓依又进厨房,取了白酒和一碗冰块。两人对坐饮酒,安静了片刻。马琳踢了鞋子,跷起脚、顺理成章的剥着脚趾上的指甲油。

“我一生都跟男人纠缠不清。真的。我是说我一直都靠着他们。爸爸宠坏了我,长大以后我像车轮转似的,丈夫一个接一个的换。结果呢?父亲死了,四个婚姻破了。我相信搞妇女解放运动的人会说我咎由自取。应该独立。可是天杀的,我喜欢男人,少不了他们。”

“你会找到新伴侣的。”

“是吗?但愿如此。钱倒是不成问题,我会好好挖海洛一笔。可是我就是不能忍受一个人。你能,我不能。”

“有的时候你无从选择。”

“我怕的就是这句话,无从选择。幸好我没有孩子。生命本身已经够乱,哪里再能多这些累赘。卓依,你想要过孩子吗?”

“曾经想过。都过去了。”

“那个该死的海洛害惨了我。他老让我觉得内疚。——两年前,我生日,他送我一辆朋驰,车门上还有我的名字缩写。后来,我把它撞烂了。他就是这样,我要什么就给什么,像我爸爸。天哪,我一定把你烦透了。”

“不,马琳。我真想帮得上忙。”

“你听我诉苦就是帮大忙了。我不知道——”

寇马琳突然就哭了,静静的垂泪。卓依过去傍着她,揽着她的肩,不知如何才好。过了片刻,马琳骂一声。“屁。”擤了鼻子,拎了皮包进浴室。

十分钟之后,头发梳理过,妆也补过。眼睛稍许浮肿,却很清很亮。她朝卓依苦笑一下。

“舒服多了。”她说。

“要不要在这里过夜?你睡床,我睡沙发。”

“不,谢谢你的好意。我再喝一杯就走。我还是回家。去他的,了不起又是一次打击,生命本来就是这样——对不对?”

她回了座,往杯子里加冰块和酒,用手指搅着,再吮一吮,抬眼望卓依。

“趁这个伤心时刻,来谈谈你的故事吧。你从来没提过究竟跟那个——叫什么来着?你们俩怎么闹开的?”

“古尼兹。上次我告诉过你。还不是一些无聊的事。”

“别人家的离婚理由总归很无聊。先告诉我,你怎么碰上他的?”

“他在保险公司做事,处理我父亲的一些业务,有一晚爸爸带他回来吃晚饭。他约了我,我们就出去。以后就像情况一样,出双入对,不久他就求我嫁给他。”

“俊吗?”

“还可以。很魁梧。人多的场合他很放得开,很吸引人。结婚六个月之后,他辞了保险公司的职位,到我爸爸的公司,当起合伙人。其实是爸爸年纪大了,需耍一个接棒的人手。”

“原来如此,他求婚的时候知道这点吗?”

“知道,只是当时我不知道。婚后,有一次大吵的时候,他才说出这是他娶我的唯一的理由。”

“好家伙。”

“这……一个英俊的男人对着你,说你漂亮,你会相信的。”

“嗬嗬,我可不会,宝宝。”

“我相信了。我知道自己貌不惊人。我想他是爱我的本色。而我爱他。”

马琳咄咄逼人的盯着她。

“卓依,也许是因为他说爱你,你才爱他——错觉。”

“也许。可能。”

两个人沉静了一会,各自想着生命的无奈,世人戴的面具,一层又一层。

“什么时候开始吵的?”马琳再发问。

“几乎从一开始就吵。我们两个太不相同,彼此没有办法改变,适应。他是那么——那么精力充沛。只要他在,我就觉得房间里客满,他好大,好强。随时都从我背后来捣蛋,拍我,抚摸我,把我刚梳好的头发弄乱。我说了,马琳,全是无聊的小事。”

“不见得。”

“他那种无处不在的感觉,令我窒息。我连他周围的空气都不敢闻,都是古龙水和他散发的体热。而且他很乱,湿毛巾乱扔在浴室里,肮脏的内衣裤、袜子抛在床上,吃饱饭,打两个嗝就走路,留下的残局都由我收拾。不错,我是妻子,应该做这些,可是他老实不客气的认为这是理所当然。他太自大。我想这就是我最恨他的一点,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姿态。我像奴隶一样,无权过问他的任何一件事。”

“标准的性格派。他在外面‘花’吗?”

“起初没有。后来我注意一些女人在谈他,从他西装里发现一本花册,我猜他是在胡闹了。我无所谓,只要不来烦我。”

“卓依,真有那么糟吗?”

“我努力过,真的。可是他太强,太壮,太——太粗野。喝醉了也好,满身臭汗也好,他想要就要,我叫他先洗个澡,他反而笑我。

“他还要求一些更恶劣的事,我告诉他如果他想当畜牲,可以找别的女人。我不来这套。”

“这点你做得不够聪明。”

“我根本不去想聪明与否的问题。我只希望再不要与他有任何瓜葛。我指的是,上床。只要他不再提这件事,我可以继续有名无实的婚姻。因为我在乎离婚,那表示一种失败,我母亲会对我失望。可是他头也不回的走了,辞了我父亲那边的差事,离开了那个小镇,律师办妥我们的离婚,从此再没见过他。”

“知道他后来怎么了?”

“是的。他到了西岸。大约一个礼拜前,又结婚了。”

“你怎么知道?”

“他寄喜帖给我。”

马琳重重的吐气。“还来剌一下,不象话。”

“我本来预备送一份礼物,表示我对他毫不在乎,可是,呃,我把帖子撕了,地址没有了。”

“宰了他。送他一瓶氰化剂。男人全都该死。”

“马琳,我……我想有一部份,有一大部份都是我的错,可是我的确努力在做一名好妻子,烧可口的菜,把家里整理得干干净净,人人看了都夸赞。我觉得他处处在故意招惹我,满嘴脏话,不上教堂,要我穿紧身暴露的衣服,要我浓妆染发。我想我根本不是他要的那种女人,这个婚姻从一开始就错了。”

“宝宝,这不是世界末日。你一定会找到新伴侣的。”

“这话是我刚才说的。”卓依微微一笑。

“对。”马琳咧着嘴说。“真可笑,不是吗?两个苦命人牛衣对泣,再互相鼓励。……去他的,明天又是崭新的一天。你仍旧和米先生常见面?”

“我很高兴听见你这么称呼他,马琳。他是与众不同的。对,我常和他见面。”

“喜欢他?”

“非常。”

“嗯。也许他比那个叫什么的,更合你的型。”

“古尼兹。”

“管他叫什么。米先生对结婚感兴趣吗?”

“我们没有谈过。”卓依认真的说。

“快谈,快谈,”马琳提忠告。“不必直接,旁敲侧击的问问他对这件事的看法。他喜欢你?”

“他是这么说的。”

“那好,就是个开始。”马琳打个哈欠,喝完了酒,站起来。“我要走了。谢谢你,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肯陪我,真谢谢你。我们应该经常聚聚。”

“是啊。”

送走马琳,古卓依把房间收拾一番,清洗了酒杯,烟碟,服一颗安眠药,关灯。她从百叶窗缝瞄对街,看不见常时在偷看她的人。她上床,仰面躺下,望着天花板。

她告诉马琳的那些事——全是真的。但是她有非常怪异的感觉,那些事都发生在另外一个人身上,不是她。她是在描述一

个陌生人的生活,绝不是她的生活。

她侧过身,脚伸入薄毯,握紧的双手夹在大腿中间。

他可能正在跟他的新婚太太干那件脏事。也许是她主动。她喜欢。

好俗,好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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