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际遇”。

际遇也是很重要的,它甚至比时世还重要。因为你即便“生逢盛世”,如果“不得其君”,便也是枉然。比如孟浩然,原本是很想做官的,否则不会有“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的“干谒诗”(干谒就是求请、走后门)。可是没想到,一句“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得罪了皇帝。万岁爷说,明明是你不来求朕,朕又何曾弃过你?没法子,孟浩然便只好回家一辈子当农民。柳永也一样,一句“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惹翻宋仁宗,批出最高指示“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也只好一辈子去浅斟低唱。际遇实在比时世重要。

际遇好的,仍可以诸葛亮、谢安为例。因为际遇好,所以虽身处乱世,仍能有作为。不好的,则也有两种。一种是想不开的,如屈原、贾谊;一种是想得开的,如苏东坡、辛弃疾。贾谊的想不开前面已经说过,屈原是不是自杀则很难说,依我看是被人谋杀(装在麻袋里捆得像粽子一样扔进汨罗江,国人吃粽子即祭奠他的冤死,有如基督徒之吃面饼和红酒)。所以屈原和贾谊就不说了,这里只说苏东坡和辛弃疾。

苏东坡和辛弃疾的想得开似乎不成问题,至少他们没有整天哭哭啼啼、唉声叹气、怨天尤人,倒是写了不少豁达豪放的词章。不过两人的“想得开”并不相同。苏东坡是身处治世却又“满肚皮不合时宜”,政见总与当权派相左(王安石搞新法时他反新法,司马光搞复辟时他又反复辟),每每“不相与谋”,因而一贬再贬。遇到这种情况,传统读书人的选择往往是两个极端:要么见风使舵随波逐流,要么坚持到底以死相争,不愿意走极端的则忍气吞声牢骚满腹。苏东坡却完全不同于这三者,因为他是一个真正融会贯通了儒道释三家,对宇宙人生有着透彻了悟的人。有一件小事颇能说明问题。宋神宗元丰五年三月七日,因“乌台诗案”而谪居黄州的苏东坡在外出途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唯独坡公满不在乎。苏东坡说:“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风雨任平生。”实际上,所谓“一蓑风雨任平生”,表达的恰是苏东坡的人生观。因此,尽管朝廷上风云变幻天威难测,他自己也颠沛流离身不由己,但在他的心中,却是风平浪静,甚至“也无风雨也无晴”的。

辛弃疾则不同。他是身处危世,忧国忧民,而且满腹韬略,满腔热情,却又无能为力徒唤奈何。所谓“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云云,与其说是“想得开”,不如说是“气不过”。毕竟,他念念不忘的,是“壮岁旌旗拥万夫”;耿耿于怀的,是“竟须卖剑酬黄犊”;痛心疾首的,是“长安父老,新亭风景,可怜依旧”;心驰神往的,是“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所以,辛弃疾在出处问题上其实是进退两难的。他不像苏东坡,看透了宇宙人生:“独笑书生争底事,曹公黄祖俱飘忽。”既然成败荣辱都不过过眼烟云,那又有什么好争的(争底事)?辛弃疾却没有这种“境界”。他的想法,仍不出“建功立业,功成身退”的窠臼。因此,他虽以隐居山林自相期许(云山自许,平生意气),也明白“意倦须还,身闲贵早”的道理,不愿落得在官场奔命被人耻笑(衣冠人笑,抵死尘埃)的结局,但总认为归隐应该是“整顿乾坤事了”以后的事情,所以六十高龄时还写出“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的诗句。苏辛二人的态度谁更可取,当然可以讨论。但辛弃疾并不那么“想得开”,或者“想得开”当中有“想不开”,恐怕也是事实。

真正想得开的是陶渊明(最想不开的是李白,资先生的文章中已有尽述)。如果说,苏东坡的“想得开”是因为看透了人生,那么,陶渊明的“想得开”则是因为看透了官场。陶渊明是做过几天小官的,但很快就受不了,迫不及待地“自免去职”,而且再也不踏入官场一步。我们读他的《归去来兮辞》,听他说“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这些话,就知道陶渊明之于官场,可谓“彻底决裂”。历史上的读书人,有几个会说仕途是迷途呢?也就陶渊明吧?

所以后世文人(包括苏东坡、辛弃疾辈)但凡失意,几乎言必称陶令。然而当真学陶和官场决裂的却几乎没有(也包括苏东坡、辛弃疾辈),这又是为什么呢?

因为陶渊明其实学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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