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中筠先生的文章在说到这个问题时,是用许多范例来说话的。根据这些范例,我们不妨把中国传统读书人的“出处”,依照“时世”和“际遇”两个坐标分为各种类型。

先按时世分。处于“治世”的,可以贾谊、李白为例,前面已经说过。处于“乱世”的,则又有两种。一种以嵇康、阮籍为代表,一种以诸葛亮、谢安为典型。嵇康和阮籍,可以算是“不合作主义者”。嵇康是宁肯打铁(其实这在当时是一件雅事,就像现在穿乞丐装吃农家饭一样“酷”)也不仕晋的,还写了著名的《与山巨源绝交书》。阮籍则是整天泡在酒里,常常一醉就是一两个月,弄得司马昭想和他做亲家也没做成。但嵇康为此付出了极高代价(资先生谓之“以生命殉其高傲”),阮籍则可谓“醉生梦死”,而且晚年时脾气变得很好,竟然能够“口不臧否人物”,其实同样付出沉重代价。所以这两个,不能算是成功。

成功的就是诸葛亮和谢安了。他们应该算是“身居乱世,待机而出,功成名就,出处自如”的典型,因此最为后世仰慕。诸葛亮在隆中待价而沽(也可以说是“待价隆中”,颇有些名门淑女“待字闺中”的味道),硬是弄得刘先主“凡三往,乃见”。谢安的谱更大,曾辞官隐居东山二十年,直到天下沸沸扬扬,都说“安石不出,如苍生何”时才出山。于是各自留下一段佳话。诸葛亮留下的是“三顾茅庐”,谢安留下的则是“东山再起”。

出山以后,两个人的表现也都不俗。诸葛亮的“丰功伟绩”就不用说了,“地球人都知道”。谢安的故事,至少大家也知道一个“淝水之战”。实际上,诸葛亮名气虽大,成功的程度却不如谢安。我们现在心目中的诸葛亮,其实是《三国演义》塑造的,与历史的真实颇有些距离。谢安的形象没有经过演绎,因此反倒真实些。说起来这两个人其实并非同一类型,谢安显然比诸葛亮更圆滑也更沉着。有两个故事颇能说明问题。据《魏氏春秋》,五丈原大战时,司马懿曾问蜀使“你家丞相工作忙吗”。蜀使答曰“诸葛公夙兴夜寐,罚二十以上,皆亲揽焉(也就是罚二十军棍的事都要亲自主持)”,所以司马懿说“亮将死矣”。谢安的风格却完全两样。“淝水之战”那么重要的战役,他并不亲临指挥,让子侄们去打。捷报传来时,他老先生不动声色,照样下棋。直到棋友沉不住气,问他有什么情况时,才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小孩子们已破贼军”之类的话。倘若是诸葛亮,决不会如此。

实际上谢安的为人处世是极其老练老辣的,已达到几乎无人可以效法的程度。他隐居东山时想到的是“出”(出将入相),大显身手时想到的是“处”(功成身退),因此“一旦进入官场,他的老庄之学就化为极其高明圆滑以静制动的政治手腕”,而且终其一生在“出”、“处”两方面都“极尽辉煌”。不过谢安最大的特点,我认为还是能够非常准确地把握时机,处(隐居)得是时候,出(出仕)得是时候,甚至死也死得是时候,——正当他功高震主,差一点就会兔死狗烹时,便“恰到好处”地“仙逝”了,这岂是我们学得来的?

诸葛亮的情况就差多了。不错,刘备对他,是给足了面子,也给足了地位,但并没有给足信任,也没有给足权力。刘备在世时,决策权其实是掌握在刘某人自己手里的。直到白帝城托孤时,还要说“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这样的鬼话。这话看起来光明正大,其实是猜忌防范到不动声色,终于逼得诸葛亮发誓赌咒:“臣敢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后人总是奇怪诸葛亮晚年怎么像个工作狂,而且不管不顾地硬要伐魏,就因为刘备在世时他其实无所作为,现在得把“被先帝耽误的时间”再补回来呀!

那么,为什么诸葛亮的名气要比谢安大得多呢?原因很简单,也就两个字——炒作。也就是说,诸葛亮的名气是被炒出来的。此公一生虽然并不那么辉煌,但有两点可以肯定:第一,“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大约是真的,或有影儿;第二,该同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则更是真的(有没有效益则另当别论)。这就够了。统治者需要一个忠心耿耿的楷模,读书人需要一个待价而沽的榜样,双方都需要一段君臣际遇的佳话,偶像便这样被创造出来。

可见,诸葛亮是不好算作出处成功之范例的。谢安可以算,可惜我们又学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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