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口纯一郎在第一时间得知白玉梅和井上清同归于尽的消息后,惊得说不出话来,大脑顿时陷入空白。过了好几分钟,他才飞速地驱车前往百乐门舞厅,他要找到她的尸体,好好安葬。

等到山口赶到百乐门舞厅的时候,那里还在戒严,他穿过重重哨兵走了进去,但没有看到白玉梅的尸体,他问了其中一个士兵,那士兵说,上峰指示要封锁消息,还要等另一个抗日分子落网。

他点点头,没有再追问,只是随处走,随处看,想自己找到白玉梅。

忽然,他看见舞台的一个角落里有个人坐在那里,似乎睡着了,白色的晚礼服上鲜血已经变了颜色,白玉梅!

他的心抽紧了,急走几步,到了她的面前,慢慢蹲下来。他轻轻抚摸着她白皙的冰凉的脸,把自己的脸和她的贴在一起,泪珠一滴滴滚落下来,她曾是他名义上的未婚妻,她曾亲手喂过他吃饭,她曾和他一起挽手走在上海的街头,他看见一双皮鞋出现在眼前,向上望去,是川本小藤。

两个男人对视着。

“你不会现在就要去埋了她吧。”川本小藤用蹩脚的中文对他说。川本心里对他一直不服气。

“为什么不呢?”

“她是抗日分子。而且我现在还有用。”

“用死人做诱饵吗?”

“是的。”

“天这么热,尸体会腐烂。你去叫他们拿点冰块来!”山口用日语对他喊叫道。

川本小藤离开后,山口再次抱紧了已经僵硬的尸体,可是,他在她的耳朵后发现了一颗痣。

他有点恍惚起来,他清楚地记得白玉梅是没有痣的,而白玉兰有。

他曾在和白玉兰接头的时候,看见过这颗痣,后来,他和白玉梅相处的时候,特意观察过,这颗痣就是姐妹两个的不同点,一般人是不会发现的。她们俩长得实在太像了。

难道,死的是姐姐白玉兰吗?为了掩护妹妹撤退?

山口安顿好白玉兰,看着她终于躺在巨大的冰块之上,他一步一回头地走出了百乐门舞厅。

组织一定不会知道这件事情,他判断这是白玉兰的个人行为,他为她如此美好的生命逝去感到可惜,他要迅速向组织汇报。他现在要找的,正是那个擦皮鞋老头。

冈村百合子看了一眼山口离去的背影,神情冷冷地走进了百乐门舞厅。

她在白玉梅的尸体前站着,一动不动,川本实在太愚蠢了,难道方剑会到百乐门来接头吗?他们肯定会约其他的地方,不过,她还是企盼方剑会来。她要等到他,看他一眼,没有别的办法,她只有在这里等。

她掏出一包香烟,挑选出其中的一支,点燃了火机,点着了含在嘴里的香烟,静静地打量着比她更安静的这个女人。

她有敏锐的直觉,她觉得方剑真正爱的女人应该就是这个白玉梅。虽然她亲眼所见的他们的接触很少,他们的掩饰也天衣无缝,但她始终触摸不到方剑真正的内心,现在终于有答案了,答案就是这个已经死去的女人。

百合子看到,白玉梅的脸上没有狰狞恐惧的那种表情,反而有着一种安详,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所以,难怪,精明如井上清也成为她的裙下之鬼。

而自己和一只笨鸟又有什么两样?心甘情愿地飞进方剑早已布下的大网。这对中国的男女间谍,确实优秀。直至此时此刻,她想自己依旧对他是有着依恋的,她希望他不要出现在这里,她怕自己会放走他,这不是一个帝国军人的作为。山口爱着白玉梅,自己爱着方剑,而白玉梅和方剑才是真正的一对。她的嘴角不由露出一丝冷笑,然后,向空中吐了一个大大的烟圈。

已近黄昏,晚风吹在人的身上,很凉。

山口匆匆来到那个熟悉的路口,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可是没有人在那里摆摊擦皮鞋。是有事情走开一会儿,还是出什么事情了?山口的心揪紧了。思考了一秒钟,他走进了街对过的一间服装店,一边挑选着衣服,一边观察着对面街道的动静。

他不能贸然再闯那个秘密联络点。

他怀着焦急的心情走回到自己的车子面前,拉开车门坐了进去,冷静,冷静。忽然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先开车再说。”

他回头一看,擦皮鞋老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在了自己车子的后座上,他心中的石头落了下来。

沉默地开了一会儿,老头问道:“有什么紧急的事情吗?”

他沉默着。

“出大事了?”老头又问。

他依旧是沉默。

“我找白玉兰。”他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了五个字。

“我也在找她,你的情报能让我转交吗?”老头问道。

“白玉兰同志牺牲了。”

“你说什么?”老头不敢相信地问道。

“尸体还在川本手里,他们以为那是白玉梅,要继续吸引军统特派员。”

“你说什么?”老人的声音失去了控制,眼睛死死地盯着开车的山口。

牛宝军离开那艘船的时候,他知道他的背后是玉梅无限感伤的目光,但他决心再不回头。他不敢回头,他怕一见伊人的身姿,他就要全线崩溃,他就要放弃他已经决定要走的路,而选择生、选择和心爱的女人一起告别自己过去曾经的所有一切。

可是,当他走了很远很远以后,他忍不住热泪滚滚,再见了,梅,来生再见。爱过,也就不枉此生了,相信终有一天,你会明白我。

在一个小巷子的深处停着一辆汽车,严斯亮在车里等着他。这个曾被军统上下怀疑的人现在是牛宝军唯一最信任的人了。他分析过、推断过,以他的直觉和经验,这是一个蒙受冤屈的年轻人,也是值得信任的国民党员。

“这是我的命,我现在把它交给你,你对天盟誓,一定要把它安全地送到重庆,亲手交给宋美龄女士,你和它共存亡。你完成了这个任务之后,你的不白之冤也会随之洗清。”牛宝军郑重地把那个打火机交给严斯亮。

严斯亮点点头说:“我向孙总理的在天之灵盟誓,我一定会亲手交给蒋夫人。”

“好。我相信你对党国的忠诚。我要你跳过我们局,也是防止有内奸陷害你。”

“你呢?你不走吗?”

“我还有事情没有办完。”

“特派员,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严斯亮似乎看出了牛宝军的企图,用了这样的语句来提醒他。

“我知道。你路上注意安全。”

“杜老板的人会护送我安全离开上海。放心吧。”

“保重,兄弟。”牛宝军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去哪儿,我送你过去。”

“好。今晚你就启程,要马不停蹄。”

今天下午约定和特派员见面,曹良在法租界的一个西餐厅看了看手表,指针指向4点。他要了一杯咖啡。

4点零5分的时候,牛宝军和一个高鼻子老外一起向他的桌子走来。他刚站起来,牛宝军就示意他坐下,没有寒暄,只有简单的几句介绍和嘱咐。

“货都准备好了吗?”

“都准备好了。”

“这是华夫先生,你和货一起上他的船,船到香港,有人接应。你把货安全运到指定地点后,会得到我曾许诺你的东西。今天晚上12点开船,现在还有不到8个小时,你有什么问题吗?”

“我需要四辆轿车来拖这些东西,卡车太显眼。”

“华夫先生,轿车你有办法吗?安全你不用担心,我们有好东西。”牛宝军对曹良使了一个眼色。曹良掏出一张日军驻上海最高司令官板田亲笔签署的特别通行证。

华夫看了这个以后,眼睛放出了光芒。

“一切都托付给你了,华夫先生。你不必知道这些是什么东西,你协助曹先生把货运到指定地点后,也会拿到一笔高额的运费。这是我的亲笔信。”

“好,我相信你。”

“好好对美琪,她是个好女人。”

“我们还会见面吗?”

“你希望吗?”牛宝军和华夫都笑起来。

忽然几声枪响,西餐厅外面有几个人瘫倒下去,那是曹良布置在门外放哨的。

“糟糕,是鬼子!”

“你们快走,我掩护你们。”说着,牛宝军迅速拔出两支手枪躲在桌子后面,对着门口的方向预备着。

曹良知道,身负的使命重大,特派员宁可用自己的生命来交换。于是,他推着华夫从后门离去。他最后看了身后一眼,只见特派员左右出击,敌人已经冲进来了。他拉着华夫飞奔到后门外,他早已经安排了司机在这里等自己。可是,司机已经中枪,挡风玻璃上溅起一片红雨。而敌人竟然不见踪影,可能正藏在车里。

曹良正在一筹莫展之际,有一辆开着车门的车倏地冲到他们面前,减慢了车速,并没有完全停下来。华夫认出是自己家的车,立刻和曹良一起跳了进去,原来是美琪开车来救他们。华夫的心头一热,“亲爱的,你是上帝派来的。”

美琪加快了车速,这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藏在曹良车里的敌人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就这样,他们安全地脱离了险境。

美琪本来是想等丈夫和牛宝军谈过之后,单独见牛宝军的,没想到竟然发生枪战,她按照牛宝军教她的,后门是一般人逃离的出口,所以,她就开到了餐厅后门的巷子,竟然如天降奇兵一般救了他们一命。

开了一会儿车子,她才发现牛宝军并不在车里,“他人呢?”她的声音好大,像一只母狼发出的。

“为了保护我们,他还在里面。”华夫感动地说。

美琪紧急刹车,轮胎和地面的尖厉摩擦声刺人耳膜。“下车!”她赶他们下去,然后,她急转掉头向刚才的方向飞驰而去。

曹良的耳畔重现了特派员曾经和他说过的话:“前方将士急需这些药品,中华儿女的生命就系在你的手里啊!”

曹良坚定地对华夫说:“夜长梦多,我们提前开船,你能亲自送我到香港吗?”

“好。为了他。”

“不,为了中国。”

牛宝军一边回击着冲进来的日本便衣,一边在想,这里是法租界,他们的约会怎么会被鬼子发现了呢?难道自己被跟踪了吗?

在枪战中,他的右肩已经中弹,右手几乎无力握枪了。已经没有鬼子再冲进来了,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尸体,他正要悄悄撤退,忽然听见有人叫着他的名字:“宝军,宝军!”

是美琪,她怎么来了?牛宝军冲着她做了一个回去的手势,但她根本没有看见,继续向餐厅中心走过来。

“趴下,危险!”牛宝军大喊。

牛宝军看见一颗子弹向着美琪的胸口飞射而去,他像豹子扑食一样扑了过去,扑在了美琪的身上。他脸上的肌肉抽紧了,显露出痛苦的神情。

美琪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她是来救他的啊,可是她帮了倒忙了,她令他背后中弹了。

又一阵枪声响起,美琪惊恐地从凳子腿的空隙里看去,几个持枪的男人正在那些日本便衣的尸体上扫射着,这些是什么人啊?

那些人径直朝他们俩走过来,美琪的枪口立即对准了他们。

“别开枪,我们是来救你们的。”话到人到,有人迅速地架着他们从后门上了车,司机猛踩油门,车子闪电般飞驰而去!

牛宝军斜靠在美琪的身上,已经非常虚弱。

“快送医院吧,求你们了。”美琪哀求道。

“是陈先生派我们来的,不能送医院,全上海都在通缉他。再坚持一会儿,你和他不停地说话,把伤口捆紧点儿。”

美琪脱下自己的马甲外套,试图绑在牛宝军的身体上,但是,长度不够,情急之下,她脱下自己的真丝旗袍,这才将他的后背上的伤口扎紧了。

坐在前排的人见她只穿着内衣,立刻敬重地回过头去。

“宝军,宝军,你一定能行的,你能挺过去,应该是我为你挡子弹,而不是你为我挡子弹。我不值得你为我这样,宝军,我爱你!”

“傻丫头,你有老公啦。我教会你的那些东西,你终于有机会用了。告诉他们这里发生的一切。”牛宝军说这些话的时候,很慢很慢,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叫他别说话了,不要用力,否则血会喷出来。”前排的人提醒道。

“别说话了,宝军,听见了吗,你听见了吗?”看到他的眼神是那么无力,美琪不由得哭叫起来。

车子在小巷子里穿梭着,为了甩掉可能的跟踪。这是规矩,没有办法,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消失,生命在一分一秒地消逝。

美琪觉得牛宝军的身体越来越重了,她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他的嘴微张着,眼睛看着车顶上

方,保持着这个姿势,那件美丽的旗袍成了血衣。

车子终于停下来了,美琪抱着牛宝军的身体,她那呆若木鸡的样子让人不忍。她想把他抱下车,但这是徒劳的。

“他死了?”陈恳走到车门前问道。

美琪点点头,满眼是泪,满身是血。

陈恳本来安排白玉梅和白玉兰一起离开上海,既然白玉梅暴露,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孪生姐姐也就处于极度危险之中了。可是他没有想到,白玉兰瞒着他不但留了下来,还去做了枪靶子,故意让敌人去抓自己。

当他得知白玉兰牺牲在百乐门舞厅的噩耗时,他忽然意识到,白玉兰和牛宝军会不会有个私下协定,她为他争取宝贵的时间,去让他办重要的事情,这天大的人情是为了他心甘情愿把自己的下属、恋人送到解放区。

这就是玉兰小小的心思吧,为了这个,她不惜搭上自己的性命!

重庆。徐正坤正在电讯处看电文。

“报告,有特殊信号出现。”发报员向他报告。

他立即接过耳机,亲自抄听。这应该是牛宝军和他单线联系的信号,好长时间断了联系很久了,而现在并不是联络时间,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是蝴蝶兰的报务员。蝴蝶兰已经牺牲。所有任务已经完成。”

“好好安葬,我们会回来的。”

“我愿意接替他以后的工作,请指示。”

“明日此时等候通知。”

牛宝军是个优秀的军人,也是徐正坤的好兄弟,没想到,上次一聚已成永诀。

徐正坤悄悄地来到军统的阵亡将士室里,脱下军帽,向着东部上海的方向静默了三分钟。

他知道,白玉梅已经成为了他的同志,他也知道,牛宝军有机会撤回重庆,也有机会去解放区,但他一心求死,有些人注定要背负信义。

人生太短暂,人生又太漫长。

当与心爱的人在一起的时候,太短暂;怀念心爱的人的时候,则太漫长。

在延安,白玉梅见到了久别的陈恳。

“白玉梅同志,现在有一项新的任务交给你。”

“请首长指示。”

“玉梅,看到你,我就好像见到了你的姐姐。这也是我不敢见你的原因。”陈恳说着,眼圈红了。

“姐夫!”白玉梅扑在陈恳的肩头,痛失至爱的泪水夺眶而出。

“记住爱你的人,为他们好好活着。”

“嗯。”玉梅哽咽着点点头。

在上海,她丢了刚找到的姐姐,也丢了她一生的挚爱。

每一天,每一夜,她的眼前都会浮现他的身影,他思维细致缜密,指挥若定,如岩如钻;他凄然落泪的时候,又无比柔软;他淡淡的问询,则是那么温暖。

生死相隔又如何?

她从来不觉得他已经死了,他和她一起活着,就活在她的身体里。

“他是一心求死的,他不能背叛他的过去。他是这么强大,他好像撑不住了,好像穷途末路了。可是,如果你真正懂他,你就知道他没有。”玉梅喃喃地说道。

“玉梅,他一生真正爱的女人是你。”

“姐姐最爱的男人也是你。”

“船头触散双,夜雨染成天水碧。朝阳借出胭脂色,欲落又开人共惜。”陈恳吟出这令人遐想的诗句,“保重,玉梅,你的代号是011。”

玉梅轻抚了一下短短的头发,那是她初见姐姐时姐姐的样子,是的,她已经化身为姐姐了,她不会让逝去的人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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