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上清如鹰一般的眼神啄着山口纯一郎。

“是你里应外合放走了白玉梅?”

“我没有。我都被他们打昏了,你没看到吗?”

“那你怎么会出现在密室里,还换上了士兵的衣服?”

“我只是想念她,去看看她。”

井上清一时语塞。这是一笔算不清的糊涂账,是山口抵赖还是事实,他也无法判断了。现在他没工夫和这小子磨嘴皮子,他在考虑其他的事情。

这样的身手,这样的手笔,和上次军统特派员被劫走是一样的,他们应该是同一群抗日分子。这是军统干的吗?他的眉头皱在了一起。

看到百合子进来,他挥手让山口先退出房间。山口纯一郎和百合子的目光撞击了一下,心照不宣。他们两个分别和军统的间谍扯上了关系,这真是让人哭笑不得的一件事情。

“报告,我的人看见白玉梅了。”

“在哪里?”井上清像打了一针强心剂一样跳了起来。

百乐门舞厅的大厅里挂出了牌子,上面写着:美艳歌星白玫瑰登陆上海滩。就是这个下午挂出的宣传词语让这里的熟客奔走相告,不等到晚上,就来到这里一睹佳人的风采。看着越来越多的人,舞厅经理喜笑颜开。下午正是舞厅冷清的时候,看来这个初来乍到的白玫瑰是个福星啊!

红色大幕缓缓打开,一个女子娉婷走出,大厅里陡然安静下来。

“今天我们有幸请到了风华绝代的白玫瑰小姐为我们献唱,大家鼓掌欢迎!”

一个身着白色晚礼服的女子像一片白云一样飘然而至,她亭亭玉立地站在舞台上,那清雅动人的容颜美得像一幅画,吸引了台下所有人的目光。人群中有人窃窃私语:“想不到还真是漂亮啊,我本来还以为又是糊弄我们的呢!”

白玫瑰向台下的观众鞠了一躬,轻启朱唇,说道:“我为大家唱一首《天涯歌女》,希望大家喜欢,也祝愿天下所有的有情人终成眷属。”台下立刻响起一片掌声,直到被流畅的音乐声打断。

白玫瑰浅浅笑着,台风老练,笑靥如花的模样比电影里的周小红还要妩媚。那种笑意让人有种迷醉的感觉,她一只手轻轻地扶着身前的麦克风,随着音乐的节奏,甜甜的声音响了起来:

天涯呀海角

觅呀觅知音

小妹妹唱歌郎奏琴

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

当她唱完两首要下场的时候,观众的掌声经久不息,大家不想让她下去。难得听到这么好的歌声,又是如此的绝代佳人,怎能轻易放过呢?白玫瑰也就随了大家的心愿,一口气唱了好几首,她的歌声从容不迫,却总带着一点儿伤感,其冷艳哀怨的样子,更惹人怜爱。男人们简直疯狂了,鲜花一束束献到台上,白玫瑰根本拿不下,只好放在舞台的前沿,被那些鲜花包围着,这个白衣女子更像是一个花中的天使。

井上清在二楼包厢内看着台上的白玫瑰,他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就是白玉梅。于是,他轻声对川本小藤说:“把人都撤回了吧。”

川本低头答应。他已经按照井上清的吩咐,在全上海的出入港口、铁路、公路设下检查哨卡,表哥表妹,两个都不能放过。现在,白玉梅就在眼前,他的人都可以撤回来了。他明白上级的意思,要活的白玉梅,一定要活的,只要表妹在他们手里,不愁表哥不来。大鱼很狡猾,可他们特高课不就是捕鱼的吗?

舞台上,唱歌的女子脱去了头上的帽子向观众抛去,顿时引起一阵骚动。没有了帽子的遮盖,她的脸愈发清晰了,鹅蛋脸上那清纯含笑的大眼睛,好像会说话一样,和那些俗脂艳粉有着天壤之别,秋波荡漾,桃腮生春,风韵独具。

她一边唱着,一边走下台来,在人群里穿梭,没有人轻薄她,因为她的那种圣洁之美只会让人自惭形秽。白云般的裙裾飘过,只留淡淡香气。有的人甚至深深嗅了一口,无限陶醉。

她似乎尽兴而返,再次回到舞台上,对观众抛着飞吻。人群几乎沸腾了,尖叫声此起彼伏。她的目光却向井上清投去。井上清被这一幕震撼了,他不知道,白玉梅还有这么好的嗓音和台风。他几乎接不住她咄咄逼人的灼热目光,那是胜利者的骄傲,可是,她已经逃不出他的掌心了,怎么还会这样从容呢?

渐渐地,人群散去了,那是特高课的人在驱赶着他们。他们恋恋不舍地回望着这个绝色的女子。

偌大的大厅里只剩下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个日本人、一个中国人。

那中国女子的笑容越来越灿烂,让井上清产生了一种错觉、一种幻觉,仿佛穿着和服的日本少女天真无邪地等待着年轻时候的他。那个时候,他还穿着日本大学的藏青色学生装,没有战争,只有无比期待的未来。

他终于走到了心上人的身边,但佳人却变成眼前的这个美貌的中国女人白玉梅。

“玉梅小姐,初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爱上了你。”

“早就听说,你是见一个爱一个。”

“不不不,你是最特别的。”

“希望如此。今天开一个我们的专场舞会如何?”

“很好。音乐!”

被赶走的乐师们又被赶回了乐池里。

井上清的手终于握住了佳人的手,不由一阵心神荡漾。他想搂紧她,但是,她坚决保持着一段小小的距离。

灯光还没有暗下来,“不需要暗一点儿吗?”女子的笑容似海棠般娇羞。

井上清冲他的卫队示意。灯光昏暗下来,只留中间一盏亮白的射灯。

“我想清楚了,识实务者为俊杰,希望能为大佐先生效力。不知道你给不给我这个机会呢?”

“你这么说,我很惊讶,到底是什么让你改变了主意?”

“生命多美好。不是吗?”

“是的,人的生命只有一次。”

他们在细语声中轻歌曼舞,似乎两个人的情绪都达到了顶峰。

“我很开心,大佐先生。”

“我也是,玉梅。”说着,井上清再次把头靠近了美人的耳侧,这一次,他没有遭到拒绝。两个人几乎要贴在一起的时候,忽然,一个沉闷的声音响起,井上清的双手扼住了美人的脖子,然而,双手却不能持续用力了,他像山一般轰然倒下,眼睛木然地看着眼前白天鹅一样的女子。

他的心脏出现了一个破洞,血汩汩地冒了出来,他没有想到,白玉梅的枪法如此之准。

白玉兰也翩然倒下,像一片羽毛终于落地,她从低胸的领口中掏出的手枪还在手中冒着烟,但她自己没有用它,她怕那些血弄脏了她的脸,她咬开了藏在牙齿里的氰化钾。

“没有痛苦。在最万不得已的时候用它。10秒钟,你的生命就会结束。”上级交给她这个东西的时候,作了这样的说明。

她的脸上是坚毅的神情,“我不会给组织丢脸。”

现在想来,自己的话竟是双关语,她是最爱美的,尤其是对自己这张令多少男人发狂的脸,她一向爱惜。即使在延安,平日里不化妆的时候,她也是把头发梳得齐整,又弄出自然的薄厚均匀的刘海,皮带把她曲线玲珑的身材突显出来,不爱红妆爱武装的她依旧是人群里的焦点。

可是她最在意的只有一个人,他并不是最出众的,但却是她最心仪的,他的老练机智、成熟稳重都深深地吸引着她。终于,他们相爱了,他们在延河的岸边一起背诵着《诗经》里的诗句:“死生契阔,与子成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们憧憬着革命胜利后儿女绕膝的温馨。

他们很快就要结婚了。

可是她不能那么自私,保护妹妹是做姐姐的职责。母亲不在了,哥哥不在了,长姐为母,用自己的命换妹妹的命,她愿意!

现在,玉梅应该平安地脱险了吧,她相信,井上清已经撤回了严查的岗哨,不论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他们都会认为自己就是白玉梅。

她未来的妹夫牛宝军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自己的替身计划瞒着陈恳却没有瞒着他。

将白玉梅送到解放区是自己的心愿,将自己作为目标吸引敌人,可以为白玉梅换回一线生机,也可以为牛宝军换来宝贵的时间让他去做没有做完的事情。这种对于妹妹的爱,这种对于友军的无私帮助,让牛宝军湿润了眼睛,他说,他永远铭记玉兰的用心良苦。

她笑笑说,明白就好。

其实,她又何尝不明白牛宝军此番回头也是凶多吉少啊。可是,他的性格决定了他无法和玉梅一起走,也许他正是用选择死亡来逃避他究竟该走什么样的路这个问题。

他们深深地凝望着对方,便洞悉了彼此所有的谋划。他们是同谋。

10秒,白玉兰觉得很长,足够她回顾所有的人生来路;10秒,玉兰又觉得很短,她还是那么贪恋着爱,贪恋着阳光、树木、鲜花。

就在最后一秒即将到来的时候,她看见自己的胸口开出红色娇艳的花朵来,她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那是川本小藤在她身上补的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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