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梅脱下身上雪白加血红的衣服,换上粉红色的丝质睡衣,从红玫瑰变成了一朵温馨的蔷薇花,自从下午变成红玫瑰,就仿佛魔法附身,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她疲倦地靠在床头,开始整理思路。忽然之间,她的未婚夫从天而降,真是太戏剧化了,不过,这是一件好事,不论他是敌是友,对她今后的情报收集工作有益无害。想到明天就可以见到牛宝军了,她的心田涌起甘甜的清泉。

张长富和张妈躺在床上,眼睛望着天花板。

“你说,白玉梅真有那么大来头啊?”张妈轻声地说。

“你这个婆娘啊,管那么多闲事干吗?把自己的事情干好就行了。快睡觉吧,天都快亮了。”张长富背过身去,蒙头大睡。

张妈也背过身去,眼睛却还睁着。

严斯亮也无法入睡。

他派人埋伏在樱花俱乐部四周,准备接应郁金香,不过回来的人说,樱花俱乐部里面发生爆炸,抬出来几具尸体,不清楚死者是谁。

“不清楚不能搞清楚啊!”他当时嗓门挺高,对手下的办事能力实在不满意。不过,想想当时周围一定紧急戒严了,手下人能安全回来就好。那么,李家为死了吗?要是死了,他一定会遭到重庆的批评的,而且重庆特派员刚来上海,自己就如此办事不利,怎么交代呢?

井上清也翻来覆去睡不着。今晚的事情发生后,他的心思都动在“色”字上,血肉横飞也没当回事儿,战争年代都是在生死之界趟着走,死亡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可白玉梅这只到嘴的鸭子忽然飞了,真是扫兴。现在他定下神来才觉得事情的严重性,被炸死的几个人中有101师团参谋长三浦太郎大佐,还有宪兵司令部的工作人员及其家眷。这个联谊会的保卫措施可以说是密不透风,怎么还会发生这种事情?正在烦躁之中,忽闻有人来访,来人正是日本上海特务机关负责人冈村之美。

冈村的脸色相当难看,井上清的头上冒出了虚汗。冈村坐在那里一声也不吭,这种状况倒不如他大骂一顿来得痛快。井上清不知道如何开口,酝酿了半天才说出一句:“冈村君息怒,我一定彻查此事。”

“白玉梅是有背景的,她的父亲和汪精卫是旧相识,汪精卫是我大日本帝国需要重用的人。”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他的潜台词很清楚,你一个小小的特高课课长不要因为一己之私而坏了国家的大事。井上清听明白了,低着头说:“我知道了。”

“安抚的事情你要做好,不然,我们大家的脸上都不好看,给日本大本营的汇报你来草拟。”说完这些,冈村之美拂袖而去。

从偏远的西南巴蜀回到华东家乡,牛宝军周身充满了回家的归属感,此外,还有即将见到心爱姑娘的幸福感,以及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感,三感交集,他的心都在颤抖。

中国的半壁河山都沦为日占区了,自从飞机把他扔在无人的旷野,他就穿着老百姓的衣服,辗转于火车、轮船间,好不容易来到上海。

这个早晨阳光明媚,太阳藏在朝霞里,还没有完全露出脸来,却已经有万丈光芒喷薄欲出。牛宝军从国际礼拜堂走出来想寻觅点正宗的上海小吃,见街角有个馄饨摊,炉膛里木头燃烧的炭火香味夹杂着葱花的香味扑鼻而来,氤氲的水汽上升,构成一副人间烟火的图画。

“来一碗馄饨,老板。”

“好嘞,侬先坐,马上就来。”

一串馄饨飞进开水翻滚的锅内,小老板殷勤地用抹布擦了擦小小的摊子上准备给客人摆碗的地方,随后馄饨被盛进了刚刚放好作料的蓝花碗里。真好看,蓝边的碗,粉红色的肉馅裹在薄薄的面皮里面,翠绿的葱花,白色的骨头汤上飘着星点的黄灿灿的麻油,牛宝军顿时觉得饥肠辘辘。

牛宝军埋头痛吃,大快朵颐,鼻尖、额头都沁出汗珠来了。无意间抬起头来,他的眼神凝固了。

一个穿着天蓝色洋装的年轻女人从远处袅袅婷婷地向这里走来,那身影他太熟悉了,绝好的身段将衣服的美丽完全呈现,那是白玉梅!只是她怎么把长长的卷发剪掉了?好可惜啊!不过,齐耳的短发看起来也相当可爱,像个洋娃娃似的。

牛宝军眼神迷离之际,那女郎已经走到面前,在他对面坐下来,对老板说道:“我要一碗馄饨。”

“好的,好的,小姐坐啊。”小老板见来了生意,喜笑颜开。

可奇怪的是,白玉梅竟然根本没看自己一眼,牛宝军心里颇多失落,这小妮子还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已经修炼得如此不动声色啦?

不过,白玉梅还是对牛宝军投来了一瞥,可是,那一瞥里,给牛宝军一种形同陌路的感觉,不要说灵犀相通,连心领神会都谈不上!

本来吃得热汗淋漓的牛宝军,被对方的冷漠浇了一头的冰水。

玉梅应该知道他在国际礼拜堂,所以才来找他的。不过万一她不清楚呢,只是偶然碰到他?想到这里,他主动搭讪道:“小姐是去做礼拜的吗?今天国际礼拜堂人肯定很多,要早点去哦。”白玉梅只是微笑着礼貌地对他点点头。

牛宝军从身上掏出一张票子放在桌子上,对小老板说不用找了,然后默默地离去。

回到宿舍,牛宝军迅速换好牧师的黑大褂,来到国际礼拜堂。

庄严肃穆的大厅里,高耸的顶穹下,圣台的墙壁上陈列着石膏塑的耶稣受难群像和彩饰铜蜡台,四周绘着《圣经》故事的壁画,布道坛和唱诗班的屏饰都由鲜花装饰着,整个环境给人一种凝重的美感,能够使人浮躁的心情暂获安宁。

虽然时间还早,已经有一些赶早的教徒坐在椅子上了。等了一会儿,牛宝军还没见白玉梅来,怎么搞的,一碗馄饨要吃这么长时间吗?

陆陆续续地,礼拜堂里坐满了教徒,牧师开始带领大家做礼拜了。这个时候,短发女郎静悄悄地走了进来,站在最后一排,她环顾四周,对离她很远的牛宝军颔首示意。

牛宝军按捺住相逢的喜悦,转身离开做礼拜的大厅,他要到忏悔室去等她。

等了许久,她居然没来,他以为她会跟着自己到忏悔室和自己一叙衷肠。难道出了什么问题?他忍不住又回到大厅,白玉梅已经不在了。他恼火极了,赶快出了大厅,向大门方向走去,男人的步子本来就大,心里又急,三步两步就到了大门口,正好看见白玉梅的背影,她已经快走到街角!

幸好她停住了脚步,正在看街头商店玻璃橱窗里摆设的衣服,这样,他可以有时间不紧不慢地走到她的面前,他没有停留,和她擦身而过的时候丢下一句话:“白玉梅,你跟我来!”

之后,他往回走,却听见身后有人在喊自己,“牧师,牧师!”他没有回头,只是停下了脚步,白玉梅跑到他的面前,对他说:“牧师,我想你认错人了。”

牛宝军一脸愠怒,低声说:“你开什么玩笑,现在是什么地方?”

白玉梅一脸无辜的样子,然后她调皮地笑了笑,说:“我不是你说的什么什么梅,我先走了,再见。”

牛宝军愕然,要是在重庆,他非要罚她去跑三千米。现在他只能望着她离去,攥紧了拳头不知道去哪里出这口气。

白玉梅几乎一夜没睡,她看着梳妆台镜子里的自己,真奇怪,居然没有黑眼圈、眼袋这些熬夜的痕迹,是不是爱的激素在发挥作用?想到这里,她有些羞涩地冲自己眨了眨眼睛。

她用梳子梳理着那头瀑布般的黑色长发,他的手曾经穿行过这些幸运的发丝,现在是她的手模仿着他的手,重现当时的场景。

玉梅真不想在李公馆吃早饭了,这样既可以节省时间早点见到他,又可以品尝一下上海的街头早点,甭说阿虎喜欢吃,她也嘴馋。不过,今天的事情不能有闪失,一定要和牛宝军接上头,还是不要太反常比较好。想到这里,她还是到了餐厅,没想到李家为比自己更早。

“李先生你早!”

“啊,早啊,你也没睡好吧。昨天晚上让你受惊了,我已经吩咐张妈今天晚上丰盛一点,大家都压压惊。”

“李太太没事吧?还没起来?”

“没什么事情,她化妆需要时间,咱们先吃吧。”李家为对玉梅的态度从以前的一本正经到今天的和蔼可亲有些变化,一来是玉梅护驾有功,他已经把她纳入心腹之列,二来是昨天紧急之下两人靠得那么紧,也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二人正说着,忽然听有人大叫:“不好了,不好了,太太晕倒了!”

一会儿,李太太已经被人从洗手间扶到客厅的沙发上了,她睁开了眼睛,安慰着大家说:“没关系,我就是眼前一黑,可能昨天晚上没睡好觉。”

“太太还是到房间去休息吧,早饭也在房间吃好了。”玉梅提议道。

玉梅和一个丫头一起扶着李太太回到她的卧室,李家为跟进来说:“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情叫我,玉梅你陪着太太一起吃。”

玉梅细心地把枕头靠在李太太的身后,让她可以坐在床上用餐。这时,小丫头端进来一个大托盘,上面放着各种早点,然后先端了一碗稀粥来到床边,坐在床沿的玉梅接过来说:“我来吧。”她用小勺一勺一勺地把粥喂进李太太的嘴里。

女人心软,李太太过去对玉梅这个漂亮女人的那一点防备和敌意顿时消失殆尽。

玉梅站在窗帘边的时候,无意间发现大门口不远处停着一辆吉普车,如果她没有猜错,那一定是纯一郎想带她出去玩,竟忘记这一茬了,不知道能否推脱掉,他不会跟踪自己吧?玉梅心里嘀咕着。

李家为正在书房里看书,他是爱书之人,满屋子的藏书,他太喜欢这些书了,也正因为人生有贪恋,他不想死,只要能活,能高质量地活着,他也顾不得那些名声了,人生是活在当下的,难道自己到坟墓里去被人尊崇吗?

听到两声敲门声,李家为抬头说道:“啊,玉梅啊,来坐坐。”

“太太现在没事了,我有事情出去一下,一个美国朋友来上海,邀我一聚。”

“我让司机送你去。”

“那我就不客气了。”

李公馆的大铁门开了,一辆轿车徐徐开了出来,窗帘都拉着,玉梅只是不想让纯一郎看见自己。谁知道车开出去不久,车后还是传来了吉普车的喇叭声。

“白小姐,要停车吗?”司机回头问道。

“好,停车。”思忖了一秒钟后,玉梅应道。

白玉梅和纯一郎几乎同时从各自的车上下来。纯一郎说:“玉梅,你坐我的车吧,我带你去吃西餐,昨天说好的。”

“不好意思,我今天还有别的事情,昨天忘记和你说了。”

“那我送你去吧。”

“不麻烦了,我已经叫了车啊。”

“这有什么麻烦的,我闲着也是闲着,你让司机回去就行。你快要做我老婆了嘛,客气个啥?”纯一郎拉过玉梅,在她耳边轻语道,然后顺势一拉,就把她拉上吉普车。玉梅白了他一眼,不知道他看到没有。

车子向前行进,玉梅问道:“你怎么知道车里坐的是我,而不是李先生呢?”

“这个应该不难吧。”纯一郎没有正面回答。

可是怎么去国际礼拜堂呢?玉梅心里犯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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