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大厅里只听到李家为清晰的叫声,他推着俯在地上的白玉梅,不知这个在关键时刻舍己救人的女孩到底是生是死。还好,他看见玉梅慢慢地站了起来,是活的,身上也没有血流出来,这才去寻找自己的太太。

人群中此时发出了几声凄厉的惨叫。现场景象十分血腥。

这枚定时炸弹绽放的时候,把当时还在大厅当中走动的一些人炸得身首异处,支离破碎。

白玉梅将它踢走的时候,是坐着的姿势,因此不能完全发力,当时情况紧急,连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时间都要省去,千钧一发,性命攸关。

李太太毫发无损,只是有点惊吓过度,眼神愣愣的。

井上清很快就来到现场勘察,尸体暂时不能移走,宾客也不能离开,川本小藤在指挥封锁现场,井上清礼貌地对玉梅说:“白小姐,请跟我来一趟。”

李家为开口了:“大佐先生,她是救我的人,真正的凶手另有其人。”

“我明白,我只是找她问一些事发当时的情况,不会为难她的。”

“就在这里问吧,我想赶快回家。”玉梅拒绝道。

“请你配合一下,好吗?就在贵宾室,白小姐到那里可以边休息边回答我几个问题。”井上清耐心地说。

“等我一下。”玉梅转头和李家为说了几句话,就跟着井上清向贵宾室走去。

这是一间日式风格的贵宾室,有藤椅,也有榻榻米,蝴蝶兰吐着芬芳,让人感到一种静谧的舒适。

“白小姐,请坐。”井上清礼貌道。

“有什么问题你赶快问吧,我站着就行。”

“白小姐,今天发生的事情太重大了。在皇军司令部联谊会上发生爆炸案,而且还在我们自己的地盘上,用你们中国人的话来说,我的乌纱帽都要不保了。所以我一定要严查凶手,你是当事人,你一定会好好协助我的调查的吧?”

井上清是一只老狐狸,他说出的话总是叫人难以拒绝。

“大佐先生不会怀疑凶手是我吧?”

“今天在现场的每一个人都是我们的怀疑对象。不过,白小姐救主的忠勇行为令人佩服啊!”

“换作是你,你不会这样做吗?”玉梅反问道。

“哈哈,白小姐文武双全,反应敏捷,在下望尘莫及呀。”

玉梅一听,就明白井上清在怀疑自己的身份,如果不是受过专业训练,怎么能临危不惧,第一时间将炸弹踢走?索性让他说个明白。

“文武双全?你从哪里看出来的?”

“我的眼力一向不错。”他不明说,是想让自己心虚,果真老辣。

“当时情况是怎样的?你仔细说一下。”

大厅里,川本小藤和林先生一起疏散着宾客们。

“李先生,李太太,让你们受惊了,你们现在可以回去了。”川本小藤对李家为说道。

“可是,玉梅要我们等她呢。”李太太说。

“不好意思,还要耽误一些时间,你们不要等了,等下自然会有人送她回去的。”

李太太还要争辩,李家为给她使了一个眼色,胳膊拧不过大腿,盘问白玉梅恐怕是正中井上清的下怀吧。

听到大厅里的客人们逐渐散去,井上清在心里再次对川本小藤的揣摩能力给予了较高评价。

今天的突发事件既是他意料之中,又是他意料之外的。本来就想和白玉梅跳跳舞,没想到居然有理由可以把她留下来单独接触,真是天助我也。

眼前的这个中国女人坐在藤椅上,玫瑰红的百褶裙遮盖不住大腿,穿着肉色丝袜的玉腿修长圆润,叫人看了蠢蠢欲动。

他一边用目光触摸着她的身体,一边靠近过来,问些琐碎的问题。

玉梅站起身来说:“大佐先生,麻烦你送我回家吧。”她知道宾客早已散尽,李家为夫妇也回去了,井上清假公济私的意图昭然若揭。

“好的。白小姐请。”井上清这么爽快倒叫玉梅有些吃惊了。

“李先生回来啦。”张长富张开了笑脸伺候着,帮他拿包,拿外衣。

李家为点点头,什么也没说就上楼向卧室走去。李太太也一改往日交代仆人们各项事宜的习惯,随同李先生一起回卧室。

回到自己的房间,李家为一改斯文形象,龇牙咧嘴地骂道:“他妈的,蒋介石光盯着我干吗啊?南京政府人多着呢,个个官比我大。炸死我有个屁用,南京政府照样存在,日本人还是势力强大。”

“家为,你能确定是重庆方面的人干的吗?”

“这倒不一定,还有其他派系的。”太太的话倒提醒他了,别把火气光对着重庆。他从口袋里掏出那把手枪放到了枕头下面,这纯粹是个心理作用,就和大门上贴上门神一样,与其说是驱鬼,还不如说是给自己壮胆。这手枪说有用就有用,说没用就没用,那黑乎乎的东西一响,立刻死无全尸,要不是玉梅奋不顾身,他今天就回不了这个家了。想到这里,他不由叹息道:“玉梅这丫头啊,还真有种。”

“咱们欠她们家太多了。井上清怎么还不送她回来?”李太太也担心起玉梅来,这个女孩子不仅胆量过人,还有情有义,就在扑在李家为身上的时候,还不忘了拉自己一把,也不枉自己平日里待她不薄。

井上清为玉梅拉开了自己轿车的前车门,这个时候,清理现场的军人抬着尸体也走出大门,玉梅用手帕捂住嘴巴忍住呕吐。井上清等玉梅坐进去后关上车门,自己到驾驶座那里开车。

“能为白小姐做回司机是鄙人的荣幸啊。”井上清客套地说道。

“能够成为大佐先生座上宾的很快就要成为阶下囚了吧。”玉梅反唇相讥。

井上清干笑了两声。

“我来开车吧,你好像不认识路,李公馆不是这个方向。”

“白小姐还会开车啊,真厉害。”井上清在避重就轻。

“你要把我带回司令部?为什么刚才不直接说,还用这种方式?”玉梅不屑一顾地直接点破。

井上清保持沉默。玉梅的冷静让他感到一种对手般的无形压力,自己的直觉应该不会有错,这个女人不简单,年纪轻轻,身手不凡,心理素质好,这都是职业特工的特点。

深夜里的司令部大楼,黑漆漆的好不阴森可怕,玉梅手里紧紧捏着那只珠片点缀的黑色手袋,里面除了唇膏等脂粉盒,还装着那支李家为送的小手枪。

井上清把玉梅带到自己的办公室门口,把门打开后,又打开了灯,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

“不用去问讯室吗?”玉梅昂起头,还是那放松的微笑。

不知怎的,倒是井上清有点心虚了,把这个中国女人带到这里,是他早就设计好的阴谋,只是没想到这么顺理成章。他也万万没想到,眼前的这个女子有居高临下的大将气势,让他不得不披起铠甲来对阵。

“啊,我只是想多了解一下当时的情况,还有李先生平时的一些朋友来往,这都有助于尽快破案。我是请你来帮助我的,可没把白小姐当做嫌疑犯啊。”

玉梅环顾房间四周,墙壁上挂着中国的字画,仿佛来到了一个中国人的家里,看来这个家伙对中国文化仰慕至极。

井上清亲自去泡茶,也是中国的上好绿茶,飘着清香的茶杯端过来,玉梅接下放在桌子上。

“半个小时够你问了吗?既然大佐先生把我当做朋友招待,你觉得深更半夜孤男寡女的合适吗?”

这句话够辣,辣得这个善于言辞的日本人一时语塞。

“将抗日分子一网打尽是我的职责所在,还请白小姐多包涵啊。”井上清一边说着一边坐到了长沙发上玉梅旁边的位子上,两个人的距离一下子靠近了许多。玉梅猛地站了起来,却被井上清按住了肩膀,“白小姐稍安勿躁啊。”

玉梅冷笑着看着搭在自己身上的那只手,怎么看怎么都不像是人的手,而像是老虎的爪子。

井上清尴尬地收回了手,“请坐请坐。”

而玉梅却不肯坐下,依旧站在那里,两个人就在那里僵持着,就在这个时候,有人突然推开了门,像风一样冲了进来。

这个人大步走到玉梅面前,拉着她就要走。这倒把井上清给搞蒙了,谁这么大胆子,敢直闯自己办公室,连门都不敲,还拉着白玉梅就走,连看都没看自己一眼?等看清楚是山口君的时候,井上清立刻对着他大骂:“你滚出去!”

山口君的脸铁青着,但还是保持着礼节,一字一句地对井上清说道:“白玉梅小姐是我的未婚妻。我现在可以带她走了吗?井上君!”

他说的是日语,标准地道的日语,玉梅听得懂日语,所以她也愣住了,但她很快反应过来,此人是来救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的,于是她装做委屈地靠在了这个男人身上,一副受了欺负的可怜样子。

在三秒钟的惊愕之后,井上清立刻恢复了平日的谈笑自若,“哎呀,原来是这样啊,这就是山口君的不对了,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呢?你误会了,我就是来问她几个关于今晚爆炸案的问题。现在时间也不早了,那就麻烦山口君赶快送白小姐回去吧。”

“当然是我送。告辞了。”他揽过玉梅的肩膀,从容离去。

玉梅和山口君相依偎着走出了司令部大楼,坐进了他停在门口的军用吉普车。玉梅才发现他已经是全副日本军服,足下踏着军用皮靴,舞会上的西装早就换下了,更发现他严肃起来的时候相当有男子汉气概。他转动了引擎的钥匙,车子向前冲去。

谁都没说话,不过各自心里都在飞速地活动着。

一个想,还不错,和我配合得没有破绽。看来真不是等闲之辈。

另一个想,一面之缘,就值得他要用这么大一个谎言来救自己吗?

想到这里,两个人同时看了看对方,因为动作一致,所以忍不住都笑起来。

“谢谢你,山口君。”

“不用客气,今天冒昧了,我也是迫不得已。走进井上清办公室的女人没有能好好地出来的。”

“为什么要救我?”

“要不然,你怎么能做我的未婚妻呢?”

玉梅瞪了他一眼,不过心里知道,他救自己绝对不是这个目的,他到底是什么人呢?日本友人?还是,这本身就是一个特高课的圈套?为了山口可以用英雄救美的方式博得自己的好感,从而接近自己,揭穿自己?想到这里,玉梅不由对山口起了戒备之心。

这个时候,他开口了:“我叫山口纯一郎,十三军司令部特高课成员。我父亲是在日本早稻田大学教书的教授,我的母亲是中国人,因为母亲姓林,所以我也有中国名字,叫林华,母亲是想叫我不忘中国。”

“原来你是混血儿,据说混血儿都特别漂亮,等下找个光线好点的地方我欣赏一下。”

“啊,不会吧,我们见过好几面了,你都没看到我什么样子吗?”

“不好意思,没太注意。”

在山口纯一郎自嘲的笑声中,玉梅也轻松地上扬了嘴角的线条。

“你今天救我容易,以后要长期扮演我的未婚夫也够累的。”

“什么叫长期扮演?那说不定就是真的了呢!”

“呦,还挺有自信的嘛。”

“像我这么一表人才的男人!对了,我们来对下口供吧,省得露出马脚来。”

“我父亲早年在日本留过学。”玉梅提示道。

“是吗,那就好办了,就说,我父亲和你父亲在日本认识,关系不错,他们约定了娃娃亲,咱们小时候两家常有来往,我们属于青梅竹马的那种,然后你去了美国后就好长时间没见面了,没想到在那艘轮船上又碰到一起。没有到李公馆去找过你,是不想给你带来麻烦,因为锄奸队暗杀成风。”

山口纯一郎一口气说完,玉梅眨了眨两只大眼睛,说道:“编得不错。请问家父叫什么名字?”

“这个……你快告诉我。”

“家父白啸天。令尊大人呢?”

“山口之助。”说话间,吉普车已经开到了李公馆门口。

已经是午夜时分,李公馆依然灯火通明。二楼李家为夫妇的卧室也亮着灯,玉梅正在纳闷,黑漆的铁大门被拉开了,管家张长富迎了出来:“小姐回来啦,先生和太太都在等着呢。”说着拉开了车门,用手挡着车门顶部防止下车的人碰到头。

玉梅转头对山口纯一郎说:“既然他们都没睡觉,那你就进去认识一下吧。”

“也好。”

刚迈进客厅,李家为夫妇就穿着睡衣下来了,李家为关切地说:“玉梅,他们没有为难你吧?山口先生,麻烦你送她回来。”

“李先生,李太太,今天舞会上比较仓促,现在我正式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未婚夫,山口纯一郎。”玉梅

此话一出,顿时,在座的李家人都大跌眼镜,尤其是李太太眼睛瞪得比灯泡还大。

“各位好,以后请多关照。”山口纯一郎对着李家为夫妇深深地鞠了一躬。弄得他们夫妇俩也赶忙鞠躬还礼。

“不过,一郎还有一个中国名字叫林华,随母亲的姓。”玉梅介绍道。

“啊,原来是这样啊。山口君请坐。”李家为给客人让座。

一郎?林华想,叫得还挺亲热,像那么回事儿,干脆自己也就顺水推舟:“玉梅在这里给你们添麻烦了!”

“哪里哪里,山口君太客气了,玉梅很能干,今天又救了我们夫妇,是我们的恩人哪。”

这时候,张长富忽然走到玉梅跟前,双膝跪地,行起大礼来,说:“我替先生和太太谢小姐救命之恩。”

玉梅赶忙将他扶起来,说道:“富哥,你这是干吗?这不是我应该做的吗?”

“玉梅啊,大恩不言谢。”

“李先生,你言重了。”

他们在这里谦让着,李太太也就暗自打量着这个年轻人——他高挺的鼻梁,一对双眼皮的大眼睛,薄薄的嘴唇,真是一个英俊小生,和玉梅还真般配。要是不说,根本看不出他是个日本人,现在仔细看看,还是有着和中国人不一样的眼神的。家里住着一个未婚的年轻女人,还那么容貌出众,对于女主人来说总有莫名的压力,现在好了,原来玉梅是有男朋友的,而且还是日本人,他不就是一把不错的保护伞吗,这可真是李家的福分。不过,李太太又随即鄙视起自己来,人家玉梅在那么关键的时刻,也没有忘记把自己猛地一拉,要不然,自己没有一点防备,被弹片削了身上的哪块肉怎么办,想想被炸死的那些倒霉蛋,李太太心里一阵紧抽。

林华被李太太看得浑身不自在,告辞道:“时间不早了,我就不再打扰了,改天再来拜访。”

“我送你到门口。”玉梅说。

“这里是上海,你别忘了!不要送了,明天我有空带你出去吃西餐。”

玉梅心想,明天还有重要事情要办呢。不过,现在不能拒绝他,否则他要送自己去就完了。于是,微笑着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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