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秋娘是被龙涎香“吵”醒的。这股香气醇厚而霸道,一下子便冲破了盘桓在她脑际的重重黑幕。

杜秋娘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便是从博山香炉中升起的袅袅香烟,在头顶上变幻出不可名状的形态,无声地穿梭于一层又一层的华贵帷幕之中。

我在哪儿?

她撑起身来,环顾四周,可是金色的帷帘一直垂到地上,只有烛光从帘外影影绰绰地透进来,好像还有人影在晃动。

她伸出颤抖的手,掀开帷帘的一角。

杜秋娘惊讶地看到,紧靠榻前的檀木圆几上搁着一个碧色的玉盘,盘中盛着一汪清水,纹丝不动。盘底的中央,一只蹲伏在莲叶上的青蛙栩栩如生。她有些好奇,便朝水中探出一根玉指。

哎呀,冰凉刺骨!

“你在做什么?”

杜秋娘吓得全身一颤。

这个声音她太熟悉了,所以连抬头看一看说话者的勇气都没有,只好缩在榻上发抖。那人却掀帘而入,自自然然地在她的身旁坐下。

“你在做什么?”他又问了一遍,语气是温和的。

杜秋娘支支吾吾地回答:“我、我想看看里面有没有……鱼。”

“鱼?”他好笑地说,“哪来的鱼?这盘中之水是由冰融化的,不是用来养鱼的。”

“冰?”她又气喘吁吁地问,“床榻前为什么要放冰?是因为天气太热吗?可是殿中十分凉爽啊……”

没有回答。身旁的人一味沉默着,寂静压迫得她几乎窒息。杜秋娘终于忍无可忍地抬起头来。

她看见了——“李公子”。

换上便服的皇帝又恢复成了杜秋娘记忆中的模样,正在默默地打量着她。见杜秋娘朝自己望过来,他微微一笑,说:“你一点儿都没变。”

也不知怎么了,杜秋娘竟激动得热泪盈眶。她赶紧低下头去,不想让他看出来。

“我呢?你看我有没有变化?”

“也没、没变……”

她的下巴被一只手轻轻托起。

“都没好好看过,怎么知道变不变,瞎说。”

杜秋娘只得瞪大双眼,可是皇帝的五官太过标致,离得越近越失真,而他那切近的气息更令她头晕目眩,无法自持。

“说吧,为什么要回来?”皇帝突然问。

“我、我想……”

“想什么?”

在杜秋娘的嘴边,既有一路上准备得滚瓜烂熟的回答,也有此时此刻突然涌上心头的真心话。不可思议的是,这两者居然完全相同,但她就是说不出口。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皇帝戏谑地说,“那就换个问题——这是什么?”

暗影憧憧的帷帐中划过一道寒光,顿时把杜秋娘从神魂飘荡的状态中彻底唤醒了。

她恐惧地注视着皇帝手中的纯勾。

“这是从你怀抱的琵琶套中搜出来的。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还藏着它上殿面圣?”

皇帝的表情和语气都很平静,杜秋娘却怕得全身颤抖起来:“我……”她语不成句。

“你想杀朕?”从他变换自称的这一刻起,所有的柔情蜜意都消失了,现实就如他的话语一样,遍布杀机。

“不!”杜秋娘本能地叫起来,“不是我!是、是聂隐娘!”

“聂隐娘?”

“对,都是她逼我的!”杜秋娘面红耳赤地辩白,“是她强迫我把匕首藏在琵琶套中。因为她说,上殿之时任何人都将被搜身,唯有我、我会是个例外……”

“你是例外?”

杜秋娘抬起泪光盈盈的双眸,哀求地看着皇帝:“我不愿意,她就要杀我。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啊……请您相信我,我说的都是真的。”

“明白了。”皇帝微微颔首,“你的意思是,想杀朕的人是聂隐娘。”

“是。”

“而且她还胁迫你,利用你的特殊身份,将凶器带到了麟德殿上。”

“是的……她说,十步之内,取人首级如探囊取物。”

“原来如此。”皇帝沉吟道,“可是,朕在殿上与聂隐娘有一番对谈,当时朕就站在聂隐娘的面前,与她相距不过一步,她为何始终没有出手呢?”

“……我不知道。”

皇帝盯着杜秋娘:“抑或是你在说谎?根本就不是聂隐娘要你私藏凶器。要杀朕的人——就是你。”

“我没有!”杜秋娘又急又怕,泪水夺眶而出。

“说!匕首是从哪儿来的?”

杜秋娘哭着回答:“我说过了呀,真的是聂隐娘给我的……”

“胡说!她怎么可能有这把宝刃!”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心中的恐惧升到了顶点,杜秋娘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有多么险峻了,简直就是生死一线。世人均道皇帝冷酷多疑,但在她过去的印象中,他虽精明高傲,却也有温柔细腻的一面。难道是她错了?难道她从来没有见识到他的真面目……

“再给你一次机会。”杜秋娘听到皇帝在说,“为什么要回来?”

她抬起泪水恣肆的面庞,隔着水雾,他的五官看起来柔和多了,似乎还带着几分情思缱绻。杜秋娘含泪道:“我回来是因为……我想念李公子。”

良久,皇帝才说:“哦?那当初为什么要走?”

杜秋娘忽然又冷静下来,横竖就是一个死罢,没什么大不了的,自己不都死过一回了吗?既然从不把自己看成寻常女子,为什么还要言不由衷呢?她杜秋娘这一生,只想坦坦荡荡地做自己,要死要活,看着办吧。

她脱口而出:“其实当初,我只是想吓吓你。”

皇帝询问地挑起眉毛,“哦?”

“我就是想看一看,如果我死了,李公子会不会伤心难过?”见皇帝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杜秋娘的眼波在他的脸上悠悠一转,“最初我以为,是李公子要用扶乩木盒毒杀我,我既痛心又害怕,便决定将计就计……我也曾担心过李公子洞若观火,能够看透我的花招,不料你竟然信了。后来我才知道,是我错怪了李公子……”

过了好一会儿,皇帝才道:“简直是胡闹。”

杜秋娘听他的语气还算平和,便壮起胆子道:“胡闹又怎样?否则,我永远都不会知道李公子对我是否真心!”

“你冒着生命危险,犯下欺君之罪,就为了知道这个?”

“我当然想知道啦。”杜秋娘索性使出最拿手的好戏——撒起娇来,“李公子是不一样的人嘛,全天下的女子都只能等待你的垂青和恩宠,却不敢企盼你一分一毫的真心。可我杜秋娘偏是不甘。”事到如今她已经豁出去了,反而对答如流起来。

“你得到答案了?”

“没有。”她懊丧地低下头。

“你这又是何必呢?”他的话音中竟有着意外的柔情。

杜秋娘情不自禁地抬起眼帘,瞟了他一眼,赶紧楚楚动人地把头低下了。

“你以为朕就那么容易骗吗?”

杜秋娘的心又是一颤。

“元和十一年中和节那天,你乘马车自春明门出城而去。当时与你同行的,正是聂隐娘,对吗?”

杜秋娘惊愕地瞪着皇帝:“你?”

“朕全都知道。”

“啊!”

他的手轻轻拂上她的面颊:“朕一直在青龙寺目送你离去。那个中和节,朕过得不太愉快。准确地说,是颇为伤心。”他的动作和语气都很温柔,却依旧带着清醒和孤高的风度。

杜秋娘的心狂跳起来,曾经在平康坊中令她痴迷的一切,在今日的大明宫里,再度不费吹灰之力地征服了她。她低声问:“为什么不拦我?为什么要放我走?”

“因为……”皇帝沉吟着说,“正如你方才所说的,全天下的女子都只能等待朕的垂青与宠幸,而你却用诈死来逃避朕,这让朕颜面何存?”他笑了笑,“没错,朕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你拦下,更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你纳入宫中,但在朕的后宫中尽是这样的女人,并不缺少你一个。所以当时朕就想,不如放她去吧。她既然那么讨厌朕,硬把她留在身边也没意思。”

杜秋娘忙道:“我并没有讨厌李公子,哦不是,是陛……”该改口了,她却无法启齿。

“其实在宫中,你不该称朕为陛下,而是称大家。”

“大家?”杜秋娘唤了一声,觉得怪怪的,忍不住扑哧一笑。

“有什么可笑的。”他嗔道。

“是,大家。”杜秋娘的笑颜终像春花一般绽放开来,夺目的光彩把整个帷帐都照亮了。

“现在可以说实话了吧?你究竟为何而来?”

杜秋娘正色道:“我说的都是实话。聂隐娘胁迫我藏械入殿,我如果不从的话,就只有死路一条。但是她也说了,未必会行刺杀之事。于是我便抱着万一的侥幸,跟她进到大明宫中。因为我始终觉得,弑君大罪,即使对于聂隐娘这样的刺客来说,也是最艰难的决定。她固然可以将生死置之度外,但是由此引发的天下动荡、社稷危难她岂能坐视?聂隐娘终究不是一个丧心病狂之徒。再说天下藩镇俱已归顺,此乃大势所趋,以她的一己之力,是不可能颠覆的。所以我坚信她刺不出这一刀。她之所以要逼着我走这一遭,无非是想给自己一个交代罢了。”

“你这番话说得倒颇有些见地。”皇帝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不过,你还没有回答朕的问题。”

杜秋娘的脸腾地涨红了,噘起嘴不说话。

“既然说到聂隐娘,你就把整个经过都讲一遍吧。”

他对她终究还有怀疑,对此杜秋娘并不意外。她定了定神,道:“当初我诈死还魂之后,须设法出长安城,崔淼郎中就找了聂隐娘来帮忙。他们好像在藩镇时就认识了。元和十一年中和节那天,聂隐娘将我送出长安,又一路陪我到了洛阳。在那里我便与她分手了。从此我独自一人浪迹天涯,东躲西藏了整整两年,虽然银钱上无忧,但这种漂泊不定、无亲无友的日子,过得实在没有滋味。最后我到了成都,找到浣花溪畔的薛涛炼师,想拜她为师修道,跳出红尘,偏偏她又不肯收我做徒弟。”说到这里,她悄悄地瞥了皇帝一眼,见他听得十分专注,脸上没有丝毫不悦,甚至还有一抹怜惜之色,心中更加安稳,便继续道,“我再也不想流浪了,就在浣花溪边赁了一所小院住下,总算过了几天安生日子。谁成想,就在旬月前的一天,聂隐娘突然闯进我家,不由分说就把我绑了出来。上路之后,她才告诉我,因魏博节度使田弘正立下军功,被皇帝召入京城封赏。而她虽出身魏博,却从未替魏博做过事,所以这次就想用我来锦上添花,让田弘正把我献给皇帝,从而赢得皇帝更多的欢心。一路上我哭也哭了,闹也闹了,还想法逃跑过。唉!可是落入了聂隐娘之手,我当真是插翅也难飞啊,最后只得认命了。况且……”她停下来,再一次向皇帝投去情意绵绵的目光,“况且我在这三年中饱尝了漂泊之苦,才懂得知心之人可遇而不可求。想当初我杜秋娘最风光的时候,围绕在身边的既有达官贵胄,亦不乏风流才子,可到头来真正的知音也只有……”

沉默片刻,杜秋娘又道:“直到今日入宫前,聂隐娘才说出了她的刺杀大计。我吓得差点儿晕厥过去,却也只得照她的话办。可是正像我方才所说的,我始终不信聂隐娘真的能出手,事实也如我所料。”

“如果她出手了呢?”皇帝冷冷地问。

“如果……”杜秋娘直视皇帝,“如果她真的出手了,我也将断无生路。所以我会拼死不让她拿得琵琶套中的匕首,我想过,在大殿上哪怕能拖延一瞬,也就足够了。”

“朕听明白了。”良久,皇帝才道,“并不是聂隐娘利用了你,而是你利用了聂隐娘——回到朕的身边。”

杜秋娘垂眸,轻轻地吁出了一口气——他终于信了。

皇帝伸出手臂揽过来,她顺势靠进他的怀中,沉醉地闭上了眼睛。

“你在这个时候回来,朕很高兴。”皇帝轻声说。

杜秋娘不懂他为什么要强调这个时候,但既然他说很高兴,她便也高兴极了。

“你会后悔吗?”他又问。

杜秋娘摇了摇头。

她曾经后悔过,但是现在不会了。她只有一点小小的遗憾——自己到底还是欺骗了他。好在欺骗的成分很少。在那段长长的表白中,她只隐瞒了和崔淼以及裴玄静有关的部分,其他全都是真的。况且她坚信,这些极为有限的谎话绝对不会伤害到他。否则,又怎能骗得过精明如斯的皇帝呢?

唯有她的真挚女儿情,才能说服他的这颗帝王之心。

“知道朕为什么喜欢你吗?”皇帝在她的耳边轻声问。

杜秋娘摇了摇头。

“因为你很有勇

气,一旦明白了内心所求,便会不惜一切代价去寻求。你不是贪生怕死之人,与那些庸脂俗粉更有着天壤之别。”

杜秋娘被赞得心花怒放,却故意道:“我知道了,喜欢我就是因为我傻,不懂得惜命。”

“喜欢你,因为你和朕是一样的人。”

杜秋娘无言以对了。

“话都说完了。”皇帝拍了拍她的手背,“弹一曲琵琶给朕听吧。朕想了很久了。”

“是。”杜秋娘忙道,“我的琵琶呢?”

“不用那把琵琶了,朕另外给你一把好的。”皇帝指了指榻旁的架子。

杜秋娘向他嫣然一笑,溜下榻去。她光脚踩在丝毯上,脚底感到从未体验过的细腻柔滑,整个人都变得轻飘飘的,恨不能立即起舞。架子上放置着一把紫檀五弦琵琶,杜秋娘好奇地将它抱起来。

紫檀木的琴身闪着悠远的光华,琴弦也一看便知是有年头的了,镶嵌在琵琶上的片片螺钿却像崭新的一样绚丽,美不胜收。

她轻轻拨了拨弦,一阵比珠玉更玲珑,比月光更剔透的琴音便在帷帐中响起来。

杜秋娘又惊又喜:“这把琵琶是……”

“你猜。”

“莫非……是杨贵妃用过的那一把?”

皇帝微笑着点了点头。

杜秋娘喜不自胜地抱着琵琶回到榻上,正要弹奏,又停下来。

皇帝问:“怎么不弹?”

杜秋娘目光炯炯地看着他:“我在成都时听薛涛姊姊说起过一把琵琶,不知是否就是这一把?”

“哦?她说了什么?”

“她说,曾经有一个和我命运相仿的歌妓,也拥有过一把杨贵妃的琵琶。那个歌妓和我一样幸运,得到了一位真正的知音。他赠予她琵琶,与她共度了十年的好时光。最后,当他发现自己不能再给予她庇护时,便忍痛放她离开,让她去过自由自在的新生活。”杜秋娘说得太投入太激动,完全忽略了皇帝越变越难看的脸色。

她无限神往又动情地说:“正因为薛炼师告诉我的这个故事,才使我看清楚了我与……李公子的情弥足珍贵。今天我又知道了,我也曾被忍痛放走过,可见我已得到了最真的真心……”

“够了!”一声怒喝把杜秋娘震呆了。

皇帝拍案而起,暴怒使他的面孔扭曲变形,足以令人魂飞魄散。他飞起一脚,将榻边盛放玉盘的案几踹翻,盘中的清水泼洒在丝绒地毯上,水滴像一颗颗珍珠般闪闪发光。

“大家!”

杜秋娘惊愕地看到,不知从哪里突然钻出来的好多宫婢和内侍,呼啦啦地跪了一地,各个都像末日来临似的簌簌发抖。

皇帝狂叫:“冰!冰呢!”

“来了!来了!”一个年轻内侍快步奔入,率领众人抬着装满冰块的大木桶,手忙脚乱地捡起玉盘往里装冰块。

皇帝向前迈出一大步,不慎踩到了地上的水,脚下一滑,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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