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四更时,雷雨方止。长安城中晨钟声响起,杜秋娘最后一次揽镜自照。镜中的容颜娇艳无双,正是长安公子们豪掷千金仍难得一见的绝世美貌。

“该走了。”聂隐娘替她戴上帷帽,坐进停在院中的马车。

崔淼将手搭在车辕上:“隐娘——”他欲言又止。

“放心吧,我们会按计行事。”聂隐娘道,“你只在此等候便是。”

“我跟你们一起去吧,请隐娘的夫君留下,我代他赶车好不好?”崔淼的双眸灼灼闪耀。

“不行。你曾在皇宫走动过,万一被人认出来呢?”聂隐娘的语气罕见地温柔,像在安慰不懂事的兄弟,“哪怕只是怀疑,都会令我们功亏一篑的。不可冒险。”

可是她的话不起作用,崔淼的双手仍然在车辕上握得死死的。隔着车帘,杜秋娘看不到他的表情,却恰好能看到他手背上爆起的青筋,心中煞是不解——不是都说得好好的,崔淼即使去了也帮不上任何忙,反而容易闹出乱子,怎么到临出发时又变卦了?难道,他不相信自己和聂隐娘吗?

正在胡思乱想,耳朵里突然听到一声闷响,抓着车辕的手松开了。杜秋娘掀起车帘一看,崔淼直挺挺地躺在泥地里,已然失去了知觉。

“呦,这是作甚?”杜秋娘话音未落,就被聂隐娘一把拖回车内。

“别乱动,坐好!”

马车左右一晃,徐徐驶出院子。

“他没事的,就这么乖乖地躺着挺好。”聂隐娘道,“这家伙果然心思敏锐,竟被他看出了我的念头。”

“你的念头?什么念头?”

聂隐娘不答,杜秋娘却见她的手中赫然出现了纯勾,不觉一惊:“你不是说今天进宫面圣时,不能带着它吗?”

聂隐娘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我们都会被搜。但是不会有人搜你。”

“我?”

聂隐娘指了指她抱在怀中的琵琶:“这把琵琶是你的心爱之物,曾用它为皇帝弹奏过多次,琴音也深得他的喜爱,对吗?”

“对啊……”

“那好,就把纯勾藏在琵琶套中,由你抱着一起上殿吧。”

“为什么?”杜秋娘大惊失色,“啊!你、你不会是想要、要……”

“不好说。”聂隐娘轻轻地笑了笑,“实话告诉你,我还没有决定。”

“天呐,太荒唐了!隐娘怎可如此轻率!”杜秋娘真的吓坏了。

“轻率?不,瞬间决定一生,我这一辈子都是这么做的。”

马车正排在入城的队伍中,赶着最早一班的人流进入长安。夏季日出得早,东方已拉出第一道晨曦。一夜雷雨过后,清晨的空气难得凉爽,龙首原上空的那方彤云说明,今天将是一个灿烂的大晴天。

金吾卫们一辆一辆地放马车通行,浑然不知其中一驾不起眼的马车中,两个女子正在讨论刺杀大唐的皇帝。

经过盘查时,杜秋娘紧张得全身汗湿,抱着琵琶的双手一个劲儿地颤抖。她的头脑中一片混乱,无法想象今天等待着自己的将是什么。她甚至有种冲动,想在金吾卫盘问时跳出马车,叫喊救命,也许还能逃过此劫!

最终,她什么都没有做。马车波澜不惊地进了城。

马车向前行进了一小段,聂隐娘才又开口了:“我最初刚当上刺客时,便有过刺杀皇帝的念头。为了魏博去刺杀其他藩镇的节度使,怎比得上为了魏博去刺杀皇帝来得痛快?不过,这种事情也只能想想,我毕竟连见到皇帝的机会都没有,又谈何刺杀呢?岁月蹉跎,转眼天下藩镇尽已归服朝廷。这些年来,皇帝真是一点时间都没有浪费。时至今日,就连魏帅也要以一条走狗的身份走进大明宫,去向圣上摇尾乞怜了。哼,却没想到,我的机会也来了。”

“你在说什么呀?我听不懂……”杜秋娘无助地喃喃着。

“对于一个刺客来说,刺杀皇帝不啻为最高的目标。我聂隐娘当了一辈子的刺客,想要给此生一个交代。”

“那就非要刺杀皇帝吗?你这样做,会连累我们所有人的!”

“我没说非刺杀他不可。”聂隐娘的语气半真半假,让人捉摸不透,“纯勾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宝刃,但也得有配得上它的被刺者。否则,我留着纯勾又有何用?《辛公平上仙》的故事说明了,纯勾就是用来刺杀皇帝的!如今我的手中有纯勾,又能上殿面见皇帝。十步之内,只要我想杀他,谁都拦不住!”她的双眸中放出奇异的光彩,“你懂得对于一个刺客来说,这是何等的诱惑吗?”

杜秋娘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可就算你杀了皇帝,又能改变什么呢?天下藩镇俱已归服,难道皇帝死了,你们就又能造反了不成?”

“假如十年以后,当然不可能再翻盘,但是如果皇帝现在就死了,你看着吧,那些刚刚归顺的藩镇一定会群起而反之。十五年削藩,靠着皇帝的铁血意志方有所成。一旦没了他,还不知会怎么样呢!”

“造反就那么有意思吗?”杜秋娘气喘吁吁地问,“我真不明白,做大唐的子民有什么不好,为什么非要做叛臣逆子?”

“你当然不会明白,可是我们明白。”

眼见哀求没有结果,杜秋娘强硬起来:“行,你明白你的,别扯上我好不好!我是为了报答崔郎和裴炼师的救命之恩,才答应舍身入宫的。现在可好,连我的命也要搭上了,凭什么呀!”

聂隐娘呵斥:“先别急着叫屈!第一,我说了我未必会刺杀,要待上殿之后看了皇帝的言行再作决定;第二,就算我真的刺杀了皇帝,我聂隐娘向来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连累他人。”

“怎么可能!纯勾是我带进去的,我能脱得了干系吗!崔郎肯定也得受到牵连,更别谈再见裴炼师了。聂隐娘,你只图一人痛快,却要伤害到那么多人,你于心何安?!”

“既为刺客,首要断人伦六亲之念。”聂隐娘一哂,“这种话就不必说了。”

“我不愿意!”

“你别无选择。”聂隐娘的语气冰冷似铁,“做,你尚有一半的机会全身而退;不做,我现在就杀了你。”

杜秋娘瘫倒在车座上。

到达皇城前的天街时,一轮旭日已经从东方升起。在承天门前与田弘正的人马汇合后,再由金吾卫引导着,沿皇城外侧向龙首原而去。越往东走,朝阳的光芒越灿烂,当他们终于停在建福门前时,隔着车帘都能感觉到前方金光闪耀,如上九天凌霄。

大明宫到了。

此后的路程对于杜秋娘来说,就如梦境一般恍惚。她不记得自己经过了多少道宫墙,也不记得路过了多少座崇殿,她甚至连怎么一路走去最后站到麟德殿前都浑然无觉。她只看见铺天盖地的金色,连呼吸的空气好像都闪着金光。

她想,我要晕了,我走不动了,我就快倒下了。

当麟德殿的三重宫阙和两座楼阁伫立在前方时,侍卫将他们挡住,让在殿外等候。杜秋娘长长地透过一口气来,心中只觉得奇怪,自己居然活着走到了这里。

田弘正应召入殿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名黄衣内侍到殿前宣召聂隐娘和杜秋娘二人。杜秋娘跟在聂隐娘身后,亦步亦趋登上高高的御阶。

殿门前,一名金甲侍卫拦住她们的去路。先搜过聂隐娘,又来到杜秋娘的面前。

他命令:“摘下帷帽。”

不知从何处伸过来两只手,直接将杜秋娘头上的帷帽除去了。

她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双手紧抱琵琶。纯勾就藏在琴套的内侧,绝不会滑出来,但她仍然下意识地拼命抱着。她感到聂隐娘从旁边射来的目光,比纯勾的刀锋还要锐利。

侍卫会搜身吗?会检查琵琶吗?杜秋娘紧张得快要失去知觉了。她迷迷糊糊地想,也许搜了更好,那样就彻底解脱了。

她并不知道,对面的侍卫内心同样忐忑。只因他清楚地回忆起来,自己曾经如何期盼一睹美人的芳容而不得,又曾如何在为微服寻花问柳的皇帝值守时,忍不住想入非非意乱情迷。他从来没有想到过,有朝一日美人就站在自己的面前,离得这么近,只要伸出手去便能一亲芳泽……

他激灵灵地打了一个冷战,清醒过来——不可造次!

金甲侍卫向后退了半步,让出通道。

聂隐娘无声地微笑了。

两名女子,一个黑衣劲装,一个襦裙飘逸。当她们并肩进入麟德殿时,立即吸引了所有的目光。

聂隐娘率先跪下,杜秋娘也跟着跪在她的身旁。

杜秋娘没有看清殿中的任何人和物,只是腾云驾雾地走进去,又稀里糊涂地跪下来。脑海中唯一的念头竟然是:有没有到聂隐娘所说的十步一杀的距离呢?

一个声音在说话,这个声音是她记得的。

她情不自禁地循声抬头,望了过去。

杜秋娘惊呆了。那个头戴冕旒,身穿龙袍正在讲话的人是谁?是皇帝吗?为什么和她记忆中的完全不同?

声音是对的,面孔是对的,姿态和表情也都是对的。但合起来的这个人却又是杜秋娘完完全全陌生的。

那个多次造访过她的宅院,曾与她耳鬓厮磨,乃至肌肤相亲的人是他吗?

杜秋娘幡然醒悟过来:是,她一直都知道那个人是皇帝。但事实上与她相会的从来就不是皇帝,而是“李公子”。所以,当初她宁愿用诈死来逃避的人,又是谁呢?

她好像头一次用这样的眼光来检视自己的内心。

杜秋娘还没来得及思考完这个问题,高高在上的皇帝却站起身,自御座上缓缓走下。

他先来到杜秋娘跟前,但只是不易察觉地停了停,便又向聂隐娘走去,站在她的前方。

皇帝说:“聂隐娘,朕第一次知道你,是从嘉诚公主的信中。”

聂隐娘跪得笔挺,朗声答道:“嘉诚公主是妾一生中最敬佩的人。”

“敬佩她什么?”

“公主以千金之躯下嫁田绪,终其一生都在完成自己的使命,最后薨于魏博。”聂隐娘的声音中充溢着罕见的情感和毫不掩饰的崇拜,“在妾的心中,嘉诚公主是世上最勇敢的女子,一位伟大的战士。”

“朕听说,你也是一个勇敢的女子?”

“妾不敢当。”

“你既然如此崇敬嘉诚公主,却为何不肯接受她临终的嘱托?”皇帝的话锋突然一转。

“公主要求我辅佐田季安,但此人阴险残暴,我不愿意。”

“哦,那么田弘正要将田季安取而代之时,你为何也不肯相助?”

“妾虽不能应嘉诚公主之命,但也不能负她。”

“不,这些都不是理由。朕认为,你身为魏博大将之女,身怀绝技,却背弃魏博转投刘昌裔,乃是因为在你的心中,不论田季安还是田弘正,都偏向朝廷。而你却是彻头彻尾只忠于魏博,目无唐廷的。朕说得对吗?”

面对如此尖锐的指责,聂隐娘毫不动容,竟然反问皇帝:“是嘉诚公主这样告诉陛下的吗?”

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皇帝竟然也承认了:“正是。嘉诚公主在给朕的绝笔中写道,魏博已不足为患,唯一的隐忧就是你——聂隐娘。她告诫朕,不要小看了这个女刺客,如有机会必将除之。”

聂隐娘仰起头,直视着皇帝。

“但是朕问自己,为什么要除掉你?你能给朕造成什么损害呢?什么都不能。”

聂隐娘道:“陛下有一点说得不对。妾从未背弃过魏博。过去没有,将来也永远不会。为了魏博,妾随时可以赴死。”

“很好。那么朕便问你,归顺大唐的魏博和桀骜不驯的魏博,有何区别?”

“桀骜的魏博只有魏帅,归顺的魏博还有皇帝。魏帅再不好,我们看得见。而皇帝却离得太远。”

“此刻,朕就在你的面前。”

片刻的沉默,聂隐娘道:“妾可否问陛下一个问题。”

“可以。”

“陛下会怎样对待魏博的百姓?”

皇帝露出微笑:“这还需要问吗?魏博是大唐的魏博,魏博的百姓是朕的子民。你觉得,朕会怎样对待自己的子民?”

“请陛下明示。”

“朕将无为而治。”

“无为而治?”

“无为而治乃治国的最高境界,贞观和开元的盛世都是与民生息、无为而治的成就。朕一直心向往之。然而直到今天,朕才有了无为而治的条件。正是为了达成这个条件,嘉诚公主以及许许多多的人,付出了包括生命在内的一切。这么说,你能听懂吧?”

良久,聂隐娘道:“妾还想请问陛下,嘉诚公主是您的……”

“嘉诚公主是德宗皇帝的妹妹、先皇的姑姑、朕的姑祖母。”皇帝庄严地说,“好了。聂隐娘,你可以

退下了。”

聂隐娘向上深深稽首。没有人知道,她是在拜别面前的天子,还是一位已逝去多年的和亲公主。

直到聂隐娘奉旨退出殿外,杜秋娘才如梦初醒。她突然意识到,刚才皇帝和聂隐娘的那段长长的对话中,他们之间始终仅有一步之遥。

杜秋娘眼前一黑,晕倒在大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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