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的办法说出来很让人扫兴的,就是先弄一口大锅,锅里放满水,上横一宽板,我父亲和母亲躺在宽板上,由我爷爷往灶下添柴加火,这是用热气熏得寄生在他们身体内部的草籽呆不下去,骚动着想要寻找新的寄生宿主。

然后再弄一口肥猪,四蹄固定在地上,下堆薪柴,时刻准备引火,将肥猪的屁股上划破一道小口,凑近我父亲的嘴巴,就见一株深阴色的茎叶蛇一样的窜了进去,那肥猪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这猪之所以惨叫,并非是因为痛疼,而是因为这种动物比人更敏感,情知大限到了,所以恐慌不已。

男人要用猪,女人要用羊,之于道理何在,大概同男人与女人的生理结构差异有关吧?

那头猪倒还罢了,那只羊可就惨了,当我爷爷把羊凑近丁思梵手掌上的孔洞的时候,眼看着一株枝叶肥大的植物嗖的一声窜进了羊的身体内部,霎时之间,那只羊从头到脚,连花带果盛开得琳琅满目,可怜那只羊连惨叫都来不及,就已经异化成了冬虫夏草,被我爷爷一把火,连猪带羊,烧得干干净净。

我父亲说,我母亲身上的阴毒祛净之后,她整个人顿时轻了二十斤,变得骨瘦如柴,孤苦伶仃,活象是卖火柴的小女孩。这是因为那阴恶的寄生植物在她身体内部盘踞的太久了,汲取了她太多的营养的缘故。

又过了几天,丁思梵的身体才慢慢恢复,这期间,北京派出来的接她的人已经到了,我父亲就吩咐人准备一辆吉普车,送她回去。

临走之前,丁思梵突然听到我爷爷哭天抢地的嚎叫之声,那声音真是凄惨,惨不忍闻。她当时大吃一惊,急忙穿鞋下地,过去看看是怎么回事,推开里屋那扇门,正见我那不争气的爹将一个小包裹举得高高的,不让我爷爷抢过去,而我爷爷则撒泼耍赖,趴在地上抱住我爹的脚不松手,这情景看得丁思梵目瞪口呆:“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哦,是小丁同志……”我爹满脸的尴尬,想把那包裹藏到身后去,我爷爷却拼了老命的上前去抢:“败家的东西,快点还给我……”

“我怎么败家了?我是给你一个新生的机会。”我父亲理直气壮的说:“老头,这本书你藏着掖着干什么?还掂着自己偷偷出去寻宝呢?告诉你,现在解放了,人民当家作主了,我劝你还是听我的话,把你这本破书捐出去,交给政府,由政府组织人去将地下的宝藏全都挖出来,好支援社会主义建设,还有,正好利用这个机会,把躲藏在地下的统治阶级残余统统消灭干净,哼,还反了他们呢……老头,我这可是给你一个悔过自新,重新回到人民怀抱的机会,别不识好赖人。”

“不行!”我爷爷揪住我爹,拿脑袋拼命的往我爹的小肚子上顶:“那本书是你爷爷早年走遍天下,写出来的寻宝秘笈,传子不传女,我还要给我的孙子留着呢,你要是敢交给外人,我就死给你看……”

“你孙子?”我父亲大为诧异:“谁是你孙子?”

“这你甭管,”我爷爷拼力将那只小包裹从我爹的手中抢回来:“败家的玩艺儿,你祸害得还嫌不够啊,你干脆逼死我算了……”

听这父子的吵闹,丁思梵总算是听明白了,我爷爷之所以能够祛除冬虫夏草之毒,救了丁思梵的命,是因为我们夏家有这么一本书,书中专讲如何克制地下秘宝的邪灵的法门。我爹这一次回来不想空手而归,想捎带脚的把这本书带走,而我爷爷坚决不肯,所以两人闹腾了起来。

说到闹腾,这是我们夏家最没面子的一个话题,也是一个长久不衰的家庭生活主题。据我母亲说,早先是我爹闹,天天找楂欺负我爷爷,把我爷爷欺负得呜呜直哭,后来我爷爷老了,我爹也闹累了,于是我爷爷就闹了起来,我爷爷闹事的风格跟我爹有着明显的区别,我爹是蛮不讲理,我爷爷则是倚老卖老,总之我们家就没个消停的时候。

自打我记事的时候,我就经常看到一个白胡子老头动不动就坐我家地上蹬腿哇哇的哭,每当他一哭闹,我爹立即没了脾气,下跪求情说好话,什么招都用,但除非我爹依了那白胡子老头,否则白胡子老头是不会停止哭闹的。

我母亲对我说:你爷爷比你闹得欢。

我母亲还说:你们夏家一个个都是活宝。

那我就不明白了,既然我们夏家如此不堪,我妈她为什么要嫁给她那“敬爱的夏大叔”呢?他们两个不仅年龄不般配,而且相貌也是天差地远,我爹奇丑,我妈却美貌绝伦,就因为我爹曾在地宫中救过她几次命,我妈她就以身相许,这牺牲未免也太大了吧?

我还真有一次把这个问题问出来了,当时我母亲还没顾上回答,我爹就在后面一把掐住了我的脖子,破口大骂了起来:“小兔崽子,我跟你妈是同生死共患难的同志加夫妻……你他妈的,你妈她不嫁给我,哪来的你这个小兔崽子……”

然后就是一顿爆打。

这就是我爹。

我是真的没办法喜欢他,真的。

我妈告诉我说,我爹这一辈子,只有两件事让我爷爷感到满意。

一件事是我爹娶了我妈。

第二件事是我妈生了我。

我母亲嫁给我父亲,细说起来跟他们两人在王莽藏宝的地宫中的共同经历并无多大关系,那一次两人虽然共同出生入死,结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但我母亲并没有想到过要嫁给这个爆脾气的丑男人,她后来之所以改了主意,那是因为她意外的发现别的男人比我爹更丑,就又偷跑出去找我爹。

据说我母亲再见到我父亲的时候,我父亲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他刚刚从大西南的剿匪战场上负了伤,正躺在病床上看书。我母亲看到这情形,就故意朝一个护士借了服装,嘴上戴一只大口罩,进去给我爹换药。

当她端着药盘走到我父亲床边的时候,就见我父亲头也没回,用惊讶的口气问了句:“丁思梵,你怎么跑这儿来当护士了?”

我母亲当时吓了一跳,脱口问道:“你怎么知道是我?”

我爹扭过头来说:“我一听你走路的脚步声就知道了。”

我母亲说,那时候她才意识到我爹这人确有些不同凡响,两人分手这么久,他竟然只听脚步声就知道来的是她,当时让她非常感动。

我就弄不清我妈她有什么非要感动不可的理由,但这事我当时干涉不了,我妈硬是被我爹感动了,感动的结果,就是他们两个五年之后组成了“革命家庭”。

又是两年之后,我就出生了。

满月之后抓周,别人家的孩子抓周时面前要摆放许多东西,有笔、有印章、有铜钱……抓到笔的,孩子长大了就有才名,抓住印章的,长大了要当大官,抓住铜钱的,长大了肯定会发横财。《红楼梦》中的贾宝玉逮住胭脂死不撒手,所以他长大了之后除了泡妹妹,别的本事一概没有。但我们家族抓周的规矩忒也邪门,除了一只黑色的布老虎,我的面前什么也玩艺儿也没有,就算是想抓胭脂也没地儿去抓,所以我一伸手,抓住了老虎的脑袋。

于是我得其名曰夏虎头。

夏虎头这个名字是家里叫的,仅供内部参考,我在户口本上登记的名字是夏云渊,这个名字大气,据说是我爷爷给起的。

我在我爹那拳打脚踢和破口大骂中长大了,初三那一年,我的哥们儿歪把子愤怒的跑来找我,说他媳妇被人抢走了,要找哥们儿去替他出气。歪把子的媳妇小名叫丫头,也是和我们一起长大的发小,小丫头人长得漂亮,歪把子这家伙学习成绩弄不明白,却预先把这个媳妇定了下来,禁止我们再与丫头眉来眼去的……歪把子禁止得了我们,却管不住别人,另有一伙小混混专门在路上拦截小女生,丫头因为长得漂亮,首当其冲,所以歪把子急急跑来搬救兵。

那天我们去了十几个人,这倒不是看歪把子的面,要是瞧他的面子,一个人也不会来。而是大家急于在丫头面前表现,说不定丫头最后跟了谁呢……那一天我们十几个人狂追那伙小混混中的领头的,撵得他疯了一样往家里逃。我们穷追到他家的大门口,不提防他爸操一只铁锹杀将出来,追得我们屁滚尿流,掉头飞逃……

第一次铩羽而归,我们并没有泄气,终于在两天之后将那伙小混堵在胡同里,众人正拿着着砖头照对方的脑瓜壳敲得欢势,不提防胡同口处突然窜出来十几个雷子,一家伙把大家全都网了进去。

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进看守所,应该也是最后一次——如果以后再也捞不着这样的机会了的话——我们十几个人被递了光头,气势汹汹的涌将进去,号子里的新老住户莫不争相避让。惹不起,我们人太多了。

我在号子里幸福的呆了两天,第三天早晨,看守把我提了出去,走出号子,一眼看到我家老头那辆旧军用吉普,当时心里咯噔一声,知道坏菜了。要知道我家老头这家伙心狠手辣,每次打我的时候都拼了老命,我一直怀疑我到底是不是他亲生的……那天他把我带出来,一句话也不说,脸色阴沉的象是家里的抹桌布,看守所的所长在后面点头哈腰:“首长慢走……”他也不理会,自顾打开车门,让我上了车。

老头居然没带司机,他自己开车。看着那辆老军用吉普驶过家门而不入,径直出了城,向着荒野中驰去,我的心突然提了起来:

“老天爷,这老头儿不是想找个没人的荒郊野岭,把我给毁尸灭迹吧?”

当时我心里害怕的想。

那一夜车在公路上行驶,路灯照在公路两明的树木上,我心里紧张的要命,不知道这老头又琢磨出来什么损办法修理我,正在忐忑不安,老头突然说了一句:“你爷爷不行了。”

“我爷爷……”象是一记重锤突然敲在我的脑袋上,我的脑子一下子僵住了。

“他临走之前,你得见一见。”我爹又闷声说了一句。

我想起我的爷爷来,只感觉到心里难受得象是被什么挖出来一样,想说话却又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我爹也一声不吭,只管开着他的车,这辆破车在路上整整走了两昼夜,途中加了两次油,才赶回到安庆老家。

车在我老家的门前停住,我爹带我匆匆走进去,一进院,我就嗅到一股浓浓的老人特有的气味,不知道爷爷是不是已经走了,心里害怕得直要哭出来。走到门前,就听到爷爷呜哩呜噜的哭声,知道爷爷还活着,我的心这才稍有放松,但那哭声是那么的揪心,让我感觉到更加的难过。

我爹带着我匆匆进了家门:“爹,你别闹了,虎头我给你带来了……”

我看到爷爷蜷缩在乡村的土炕上,眼窝深陷,胡须上都是涎水,听到我爹说话他转过脸来,看到我们之后,突兀的爆发出一声哭嚎,象个赌气的孩子一样闹腾起来,把放在他头边的一碗水都给打翻了。

看到爷爷在哭闹,我爹明显有些心慌意乱:“好了好了,爹你别闹了,虎头这不是才刚到吗,我这就带他去还不行吗……”说着话,他又拖着我出来,一直把我拖到爷爷家院里的那口水井边。

这口井边安装着打水的辘辘,是早年我爹替爷爷装上的,早年我爹本打算把我爷爷接到城里过舒服日子,可是我爷爷抵死抵活的不乐意,就愿意在这个小院子里住着。我小时候也在这个院子里玩过好几年,因为怕我掉到井里去,我爷爷还自己动手在井边垒了井沿。所以对这口井,我是非常熟悉的。

那天我爹把我带到井边,他自己把屁股倚靠到石头的井沿上,抽着烟,从衣兜里摸出来一支手电,几只蜡烛:“虎头,你把这几支蜡点上。”

“干啥?”我愣头愣脑的问道。

“让你点你就点,哪这么多废话?”我爹吼叫道。

我心想这大概是办丧事时的规矩吧?不过我爷爷还活着,这时候办什么丧事呢?又不敢多问,就划着火柴,把那几支蜡烛全都点燃了。

然后我爹吩咐我把这几只蜡烛固定在一块木板上,再把木板搭在水桶的边上,然后摇着辘辘,慢慢的把燃烧着的蜡烛往井里放去。

看着那蜡烛火苗笔直,眼看快要到了水面上,忽然之间,几支火苗猛然一偏,全都向着一个方向飘了过去,看到这情形我心里一惊,脱口大叫了一声:

“地比利斯地下印刷厂!”

现代已经越来越少有人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这是文革后期中学课本中的一课,名字就叫《地比利斯地下印刷厂》,写的是革命者设置在一口水井中的地下印刷厂被反革命侦破的过程,负责此案的侦探是看到了井口边缘光滑,起了疑心,就把蜡烛悬下去试探,发现火苗偏倒,因而判断出井下有秘道。

当时我激动的浑身颤抖,连声高叫:“爸,爸,这里边有……有特务!”

我爹不动声色的吸着烟,问我:“西红柿的英语怎么说?”

“他妈特务……”

“没错,去他妈的特务!”我爹说

:“儿子,你现在给我下去,进去把暗藏在里边的特务给我带出来!”

“爸……你是说,让我自己下去?”看着黑漆漆的井口,我吓傻了。

“没出息!”我爹突然翻了脸:“你爹我还不到八岁的时候就自己进去过……当然我那是自己掉井里去了……你到底下不下去?”

“爸……”我胆战心惊的往后退:“特务有……无声手枪……”

“你不是天天嚷着要解放天下三分之二的受苦人吗?”我爹毫不留情的挖苦道:“一口井就把你吓成这样?到了战场上肯定是逃兵!”

“爸,你听我爷爷他在……”我眨着眼珠,突然掉头就跑,我肯定不是这老头亲生的,谁听说过亲爹逼儿子跳井的?我绝对不能让这老头的阴谋得逞……

还没跑出两步,一只大手如老鹰抓小鸡一样掐住了我的脖子,我听见自己拼命叫喊了一声爷爷,扑通一声,就被大头朝下塞进了那口箍木大水桶里,紧接着眼前一黑,耳听到辘辘之声飞快的升了上去,我已经被扔到了井里。

那木桶堪堪触及水面,就突然停住了,我急忙从桶中把脑袋拨出来,双手慌乱的抓住井绳,冲着上面喊:“爸,爸……拉我上去,我以后保证好好学习,再也不打架了……”

“你要是我的儿子,就给我进去。”我爹在上面冷酷的说道:“密洞里你爷爷给你留了一样东西,你要是拿不出来的话,他老人家是死不瞑目啊!”

“东西……”水桶一晃,我终于看到了那个近在眼前的密洞,这秘洞就开在紧挨着水面的井壁上,在上面根本看不出来,我又忍不住的往上面看了看,心想我这个老爹会不会是混进我党内部的国民党特务啊,要不怎么家里的井中还有这么一个秘洞,而且对我这样优秀的革命接班人如此心狠手辣呢?

转念又一想,说我爷爷我爹都是特务,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很可能……我又往上面看了看,我爹说我爷爷在秘洞里给我留了好东西,会是什么好东西?我想不出来,但知道爷爷比我爹要疼我,至少我爷爷在家的时候,我爹是决计不敢碰我一个手指头的。这样一想,我的胆子顿时大了起来,全身蜷缩在水桶里,再往那洞里看了看,只看到洞口处有几只水蜘蛛爬来爬去,里边黑黝黝的,什么也看不清楚。

感觉到脚裸骨被什么东西咯着,我用手一摸,摸到了我爹放在桶里的一支手电,我的胆子顿时更大了,拿手里往洞里一照,只见里边曲里拐弯,也不知通向什么地方。

我一咬牙,一手扒着洞壁,往那个密洞里边一窜,扑通一声,水桶来来回回的一晃荡,差一点没把我闪到井水里去。虽然我大半个身子钻进了洞里,可是双脚还是浸到了井水,这时候也顾不得了,用力往里一钻,只听哧溜一声,感觉自己就象只大泥鳅,一下子窜了进去。

密洞的地面上都是又软又光滑的稀泥,想来下雨的时候井水上涨,水灌进洞里才会弄成这样。在里边爬了好一会,抬头感觉到那种压迫感有所减轻,便慢慢的直起身子,终于站了起来。

我打着手电,顺着洞口往里走,一路上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脏砰砰的狂跳不止,我想如果这时候井水突然上涨,涨到了井口处的话,那我铁定是淹死在里边了,届时不知道我爹回去后如何向我老妈交待。

我停下来,侧耳听了听,身后没有一点动静,井口处的水应该是波澜不惊,没有丝毫要上涨的意思,我的心里隐隐有点失望,就打着手电继续往里走。

前面突然响起一声啪唧,吓得我猛一激泠,脱口问了声:“谁?”却静悄悄的听到不一点动静。我强忍着心里的恐惧,拿手电照过去,就见前面有一砣软泥,正在缓慢的蠕动,我仔细的看了看,忽然看到有一双诡秘的怪眼睛正从那砣泥中紧盯着我,心里一慌,我大叫一声:“不许动,再动就……开枪了……”

那砣泥果然不动了,我慢慢走过去,走近前,才发现原来是一只躲藏在泥中的蟾蜍,想到自己竟然被这么个东西吓了一跳,我心里气恼,一脚踏蟾蜍的脑袋上踩了下去。

只听呱唧一声,那东西被我踩进泥里,却又忙不迭的跳出来,三下两下蹦远了。

我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拿着手电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发现地面开始变得干硬起来,有一条绿色的圆脑袋蛇在前边盘成了一圈,这东西我倒不害怕,拿手电不由分说砸将过去,那条蛇急急的爬进洞壁上的一个小洞里跑掉了。

再向前,手电的光亮突然照射到一个一动不动的人影,这么长时间以来我已经不再象开始那样害怕了,就赶紧把身体靠在墙壁上,再拿手电仔细的照了照,却发现是一尊财神赵玄坛的塑像,塑像上的彩绘已经剥落,但赵公明脚下骑着的那只黑虎,却还是那么活灵活现。

我拿手电仔细的照了照那只黑虎,忽然之间恍然大悟。

是了,我周岁的时候抓周抓的黑虎,就是这个样子的,只不过我抓周的那只黑虎是布做的,这只却是泥塑的。

不管是布做的,还是泥塑的,总归不是真老虎,所以我用不着害怕。于是我吹起了口哨,替自己壮胆,继续往里边走。

前边传来了哗啦哗啦的水声,我小心翼翼的走过去,发现那是一座石台,台子上面空空荡荡,一无所有。我走到台子上,拿手电向前照了照,不无惊讶的发现,前面竟然是一池黑色的潭水,突然之间哧啦一声,平静的水面上猛然迸出一片璀烂绚丽的火花,火花中,一尾金光闪闪的大脑袋怪鱼,拖着摇曳不定的焰火,在黑暗的洞中划过一道弧线,又落回到了水中。

霎时间,水面上明亮灿烂的波纹闪动起来,那奇异的景致,让人情不自禁的叫出声来。

高一的时候,我曾经写过一篇作文,作文中提到老家的一座火潭,那潭水深不见底,丢一块石头进去,就见大团的火焰在水面上燃烧起来。偶尔有大脑袋怪鱼跃出水面,同样也拖起一团明丽的火光。这篇作文里提到的这个火潭,就是我在我爷爷家的井下暗洞中所见到的。

后来我才知道,那潭水终年不见阳光,水面上生长了厚厚一层发光的藻类,只要环境温度适宜,这种藻类就会无休无止的生长下去,有时候这种藻类也会出现在海面上,海边的居民对此都不陌生。

但是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些道理,独自一个人站在黑黝黝的洞穴中,目睹这离奇的水面焰火,心里说不出来的惶惑和恐惧。我在那座平台上站了好长时间,满心期望一眼能够找到爷爷在这里边留给我的东西,我真不明白爷爷为什么不把东西直接交给我,却非让我自己钻进来来拿,不过想想我们这一家人,他们干出什么怪事来都是正常的,我应该能够理解才对。

找了好半晌,没有找到什么可以带出去的东西,我的心里突然慌张起来:我爷爷和我爹,这爷俩不会把那东西扔到了着火的水里了吧?考虑到他们行事颠三倒四的风格,这事还真有可能。

我蹲在潭水边拿手在地上摸来摸去,摸到一块石头,往潭水里一丢,哗啦一声,就见一团明丽的火花迸溅开来,我吓得身体向后一缩,不曾想潭水的地面又软又滑,哧溜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径向着潭水之中滑了过去,我尖声怪叫,只听扑通一声,感觉自己就象是浸泡在一团明丽的烈火之中,拼命的挣扎了几下,只觉得那潭水冰冷刺骨,倒没有感觉到丝毫的火焰灼伤之感。

意识到这火焰并不热,非但不热,而且阴冷刺骨,我的胆子稍微大了起来,正想游回到岸上去,这时候突见水中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迅速的向我逼近而来,我定睛一看,那竟是一条全身闪闪发光的大脑袋怪鱼,大张着嘴巴冲过来扑食。

我看那条鱼嘴中并没有牙齿,顿时怒上心来,待得那鱼游近,突然一拳打了过去,打算将这条不自量力的怪鱼打昏,带回去弄碗汤喝,我的手堪堪触及到怪鱼那光滑的身体,突觉一股强烈的电流顷刻之间击入我的心脏,我听见自己惨叫一声,象那条怪鱼一样猛然跃了起来,落下时砸在怪鱼的身上,再一次被电得嗷嗷怪叫,弹跃起来。

这怪鱼看似没什么大不了的,谁料到竟然通体带有高压电,这岂不是要了我的小命吗。

我的身体跌下的时候,还有零星的意识,知道自己必须要马上爬到岸上去,否则的话,人在触电后身体动弹不得,肯定会浸在水中活活淹死,等到身体腐烂之后,这条鱼就尽可以斯条慢理悠哉优哉的食用了。

然而意识虽存,但身体四肢已经因为强力的电流丧失了活动能力,感觉到冰泠的潭水没过我的口鼻,咕咕噜噜的灌进几大口水,那条缺德怪鱼却又游了过去,又在我的后颈处狠狠的蜇了一下,我再度惨叫一声,那朦胧的求生意识让我的身体猛然生出一股力量,借着身体本能的激烈抽搐,我拼命的把身体往前一扑,上半身扑通一声趴到了岸上,腿上这时候又被电了两下,我惨叫着猛一蜷缩身体,无力的十指死死的抠住潭边的淤泥,知道这时候是万万不能松手的,再一松手滑进去,那我可就甭想再爬上来了,我老爸的阴谋算是得逞了,但估计我老妈不会跟他有完。

我在潭边趴了好一会儿,身体这才慢慢的恢复过来,扭头一看,那条大脑袋怪鱼兀自不肯罢休,还在潭边急切的转来转去。这么一个玩艺儿竟然敢电我,真是太不象话了,我怒上心来,急急向前爬了几步,冲到那座赵公元帅的塑像前,伸手揪住赵公明手中的那柄降魔杵,用力一扭,只听吱嘣一声,赵公元师的手臂差一点被我扭断,降魔杵被早被我抢在手上。

拿手一掂量,这降魔杵,竟然是通体乌铁打造,握在手上沉重异常。

我举着这根降魔杵回到潭水边,拿杵尖一撩水面,就见死沉沉的潭水上划出一道七彩的直线轨迹,径向我这边冲了过来,我双手举杵,瞥定胖脑袋怪鱼的来势,狠狠的一杵砸了下去。

哗啦一声,燃烧着冷光的潭水溅了我满脸火花,就在这明丽的火花闪烁中,我眼睁睁的看着那只胖脑袋怪鱼肚皮一翻,浮上了水面。

我用降魔杵捅了捅这家伙,发现怪鱼的脑袋差一点被打烂,但是尾部仍然胡乱摆动着。被我将杵尖捅进打烂的腮中,用力一挑,那家伙凌空划过一道闪亮的弧光,落在石台上,犹自噼哩啪啦跳个不停。

我也不去理会,继续拿杵尖在水面上撩动着,看看是不是还有第二条怪鱼,但等了好久也不见再有动静,就先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撕成布条,象绷带一样一圈圈的缠在身上,为的是怕下水之后再遇到第二条怪鱼,也好保护自己。然后我慢慢的下了水,不敢乱扎猛子,只是用脚试探着,一点点往里走。

那潭水面积并不大,没过几分钟就被我趟了一圈,感觉到脚上没碰到什么有必要捞出来的东西,踩到的始终都是软滑的稀泥。心里就有点上火,不知道爷爷和我爹到底把我弄进这里来干什么,再说玩了这么半天也该差不多了,转身就往回走。

我一回身,水下突然伸过来一只冰冷的手,那是真的一只手,有大拇指,还有另外四根手指和一个手掌,那潭水已经冰凉刺骨,而那只手,竟比得潭水还要阴寒三分。更何况那只手突如其来,吓得我惊叫一声,一下子就被拖入了水中。

我刚才用脚趟水的时候,这潭水最深处也只不过是没至我的腰部,但我万万没有料到这水中竟然还有一口井——又或者是一个深坑,那只手一下子将我拖入井中,用力的往下拉。我屏住呼吸,低头向下看,只看到无边的黑暗,和黑暗中一道模糊不清的惨白手臂的轮廊。

这当口喊爹救命是来不及了,虽然慌乱,但我强咬牙顶住,知道只要稍一胆怯,就别想再见到爹妈了。看着那条模糊不清的惨白手臂,我双手握紧降魔杵,瞥准之后突然猛力一戳。

哗啦一声,感觉杵尖象是戳到了坚硬的石头上,那只手分明负痛,猛的缩了回去,而我则借着一拖之力,窜出水面之后,不顾一切的大喊大叫着向岸上猛奔。跑了两步一回头,正见水面上哗啦一声,那只长得怕人的怪手竟然破水而出,再一次的向我抓了过来。

水面上的有机藻类被搅动时发出的冷光,让我清晰的看到了那只怪手,那的确是一只手臂,只是上面长满了绿色的绒毛,这种怪东西我以前只听人讲故事的时候说起过,却从未想到过自己有朝一日也会遇到。

当时我一边不顾一切的大喊着,一边抡起降魔杵,照那只怪手砸了过去。

那可怕的怪手明显有些害怕这支降魔杵,眼看着杵尖堪堪碰到怪手上,那怪手却嗖的一下子飞快的缩回到水中,我却因为用力过猛,又因为砸了一个空,身体陀螺也似的滴溜溜打了两个转,扑通一声,把自己掷到了岸上,那一下摔得我,趴在地上直叫妈。

等身上的痛疼过去,我再回头望向潭水,才突然意识到害怕,水里怎么会有这东西呢?别是传说中的溺死鬼吧?可这水潭如此的隐密,水中还怎么会出现冤魂呢?

我警惕的打量四周,立即想起了大地主刘文彩家中的水牢,我琢磨着,估计这爷爷和我老爹这俩潜伏的阶级敌人,一定是在这里暗杀了许多革命志士。

我爬起来再打开手电,想在墙壁上找到遭受酷刑的革命志士或血迹,但什么也没找到,只是洞顶上不时的往下滴水,成群的水蜘蛛爬来跑去,忙个不停。

再回头看着那平静的水面,越想刚才的事情心里越是害怕,现在我是真的没有勇气再下水了,被溺水鬼拖去做替身,这事我可不干。

我回到石台上,看到那条胖脑袋怪鱼已经死透了,我拿脚踩了一下,感觉到脚心碰到一块硬梆梆的东西,还以为这死东西又在放电,就急忙跳开。

等了一会儿,不见有什么动静,我蹲下身,一只手拿手电照着,另一只手拿降魔杵尖捅了捅,发现怪鱼的肚子里鼓起来一个方方长长的形状。我心里纳闷,没听说过这世上还有长方形的鱼籽,何况这鱼籽也太大了些……

捣烂怪鱼肚皮一看,我恍然大悟。

怪鱼的肚子里,哪里是什么长方形的鱼籽,而是这东西吞下去一只长方形的盒子,幸亏这东西脑袋比身子大,嘴巴比脑袋大,否则的话,等闲的鱼要想吞下这只盒子,还真不太容易。

我从鱼肚子里把那只盒子拿起来,刚拿到手上,就听盒子里哗啦啦一阵响,敢情这盒子里还装着东西。

装着什么东西呢?

我用力拿手抠,想把盒子打开,不料用了牛力,也找不到盒子的盖在什么地方。都怪这洞穴中的黑乎乎的一片看不清楚,我索性把盒子往胳膊下一夹,等拿出去之后再说。

我左臂夹着盒子,打着手电,右手提着降魔杵,兴冲冲的往洞外走,走着走着,忽听前面有什么动静,我心里顿时又紧张起来,别是那水里的溺死鬼好不容易才等来这么一个替身,不甘心让我就此走掉,已经追上来堵住我的去路了吧?

我小心翼翼的向前走了几步,黑暗中影乎见有一只大手伸了过来,当下我丝毫也不犹豫,狠狠的一杵砸下,只听一声惨呼:“嗷——!”这声音听在耳朵里实在是亲切而又熟悉,正是我打小听得熟到不能再熟的老爹的声音。

“爸,怎么会是你……”失手误打了老爹,我心里说不出的害怕,这老头,万一他要是怀恨在心,就算是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宰了我也没人知道,还是千万别招惹他,等回去后见了我妈再算帐……

“你怎么不问清红皂白乱动手……”那一降魔杵砸下去,说不痛才是怪事,老头痛得捂着手臂,冲我穷凶极恶的吼叫。

“我不知道……爸,我不是故意的,”我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大丈夫能屈能伸,这工夫再不抓紧时间装熊,万一惹火了老头动起手来,那可就没我的机会了:“我以为是淹死鬼呢……”

“什么淹死鬼?你胡说八道些什么?”老头横眉立目的训斥我。

“真的有淹死鬼,”我对老头说:“就在后面那个水潭里,我先是让一条怪鱼电了一下,差一点没电死,然后又差点没让淹死鬼把我拖进深水里……”

“儿子,你没吓傻了吧?”老头问:“怎么说起胡话来了?”

“爸,你要是不信就过来看,那条鱼还在……”我还要解释,却突见父亲的脸色一变,突然抱起了我:“儿子快走……”狭窄的洞穴中的他猛的一转身,将我向着出口处推了过去,我惊叫了一声爸,心脏激跳而导致了眼前视线一片模糊。

水里的那东西追上来了,它已经捉住了我爹。

当时我就急了,那可是我爹啊,虽说我不喜欢他老是对我板着脸的模样,可咱这老爹怎么说起来也是位首长,万一老爹没了……估计我妈不会太快替我找个更有权力的后爹,这事儿得碰运气……情急之下我拼命的往里钻,一边钻还一边喊:“爸,爸……”没钻两下,迎面正撞上我爹那满是淤泥的脑袋:“乖儿子,你爹没事儿……咱们快点出去。”

看老头没事儿,我这才放下心来,急忙忙的倒退着往外爬,不提防那地面滑不出溜,一用力没有收住身势,竟然扑通一声跌进了井里,幸好老头伸出手来,一把捞住了我:“儿子,别怕,快点爬井水桶里去……”

好象自打我生下来为止,老头就从未对我这么和颜悦色过,这让我一下子把十几年的委屈全都想起来了,竟莫名其妙的呜哩踢噜的哭着,爬进了水桶里。

“乖儿子,别哭了,快点爬上去。”老头拍着我的脑袋说。

“爸,我……爬不上去。”坐在水桶里,我感觉自己好象一下子退回了吃奶的时代,那时候,我爹他就象现在这样疼爱我……

我爹哦了一声,突然脸色一变,竟然伸手从腰间掏出一支小手枪来,我吓了一跳,以为老头又要拿这玩艺儿对付我,吓得鼻涕泪水霎时间定格在脸上,目瞪口呆的望着他。

只见我爹满脸的煞气,哗啦一声把子弹推上膛,脑袋往洞里一缩,嗖的一下子竟然消失了,我又吓了一跳,心说这老头怎么倒着爬还这么快,突听洞穴中传来噼哩哗啦的打斗声,霎时间我汗毛倒竖,魂飞天外。

那东西……其实它一直在死死的拖住我爹,可是老头却根本不顾理会,只是拼了命的把我推了出来,现在他又被那东西拖了进去。

想起那只惨白冰冷的手,我忍不住颤抖起来,不住声的叫着爸爸,爸爸,想爬进去帮助他,可是不知为什么,只觉身体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竟然一动也动不得。

洞里搏斗的声音越来越大,突然,砰砰两声枪响,随后是一片死寂。

枪声响过后的寂静,吓得我魂飞魄散,我拼了命的扒在洞口喊,忽见洞内有一物蠕动而来,仔细一瞧,不是我爹还是何人?我顿时破啼为笑。

老头爬到洞口处,第三次拍了拍我的脑袋:“儿子,你爹没事,哭成这样……还算你他妈的有良心……”说着一只手抓住井绳,把身体从洞里拨了出来,我看到他的腿上有四个深深的黑洞,洞里淌出来的血都是乌青色,另有一只血洞与四个深洞形成了对穿,这分明是一只手的五根手指头钻入父亲的小腿中留下来的。父亲小腿上还有一块肉明显的是被什么东西给撕掉了,我正要失声惊问,父亲已经低声吩咐了一句:“别声张,千万别吵到你爷爷……”

口中说着,就见父亲踢掉脚上的鞋子,手抓住井绳,用脚趾抠住生满了光滑青苔的井壁,嗖嗖嗖几下子就爬出了井口,这敏捷的身手看得我热血沸腾,这才是咱爹呢……不愧是从死人堆里滚出来的铁血军人!

到了地面之后,父亲摇动辘辘,把我从井中提了上去。上去后他抱住我,低声的说了句:“儿子,你先去爷爷那里……记住,井下面遇到的事情千万不要说,别吓到他老人家,让你下去找的东西……”我举起手中的盒子摇了摇,盒子发出稀哩哗啦的声音,我爹的脸色顿时阳光一般的灿烂:“好,好,好儿子,快拿这个盒子过去,你爷爷有话要吩咐给你。”

我拿肮脏的衣袖抹了一下脸上的大鼻涕,抹了一脸的稀泥,回头再看,正见父亲吃力的把一只扁平大磨盘滚过来,压在井口上,分明是不让井里的什么东西爬上来……见我张嘴要说话,父亲摆了摆手,让我快点去见爷爷。

我走到爷爷的房间门前,用手拿了那只盒子,推门进去,叫了声爷爷,爷爷抬头一看,顿时费力的咳嗽了起来,一边咳嗽还一边拿手拍着土炕:“来……过来,孙子儿,到爷爷这里来。”

我爬到炕上,坐到爷爷身边,湿漉漉的两条腿一伸,呆了一呆:

我看到自己的小腿上也有着五个血洞,同父亲腿上的血洞一模一样。

这就是水中那东西抓的。

爷爷却没有注意到我的神态异常:“孙子,家里的东西呢?你拿来没有?”

“拿来了,爷爷,”我说着,把手中那只稀哩哗啦响的盒子给他看:“爷爷,这里边装的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爷爷费力的摇着头:“这是你祖爷爷当年从西域带回来的,你祖爷爷花了一辈子的时间也没能打开这个盒子,你爷爷我也是花了一辈子的时间,还是不知道盒子里边装的是什么,你爹更没出息,就知道个杀人放火……盒子没打开不说,他连家里的祖传珠子都给扔了……孙子儿,现在就看你的了,你给爷爷打开看看……”

就这么一只盒子,说得这么严重?我心里很是不以为然,拿起来仔细一看,不禁目瞪口呆。

难怪我祖上几代人都打不开这只盒子,这只盒子,竟然是没有盖的。

我手中拿的实际上是一只死匣子,材质呈乌木色,非铁非石,也肯定不是木头的,拿在手上沉惦惦的,有一种通体舒泰的阴凉手感,单看盒子的表面非常平滑,不象是古时代的东西,倒象是现代工厂里加工出来的怪玩艺儿。

“能打开给爷爷看看吗?乖孙子儿?”爷爷用企盼的声音问道:“你爷爷一辈子最想知道的就是这只盒子里到底装着什么东西,不知道的话,爷爷死了也不甘心啊……”

“嗯……等我找个铁锤砸开它!”我说道。

爷爷摇了摇头:“砸不开的,当年爷爷用家里磨坊里的石磨辗了半个月,辗坏了十几个石磨,这盒子连点印痕都没留下……孙子你记住,这盒子一旦从井下拿出来,要快点告诉你爹赶紧把那口井填死,它原来是用来镇住下面的邪物的……盒子拿走了,怕那邪物就镇不住了……”

“井里的到底……”我问了半句,就见父亲走进来,用凌厉的眼神制止了我。

“听见了没有,听见了没有,那口井要快点填上,快点填……”说着话,爷爷的声音渐渐低沉了下去:“孙子儿,你如果能弄开这个盒子,这辈子的衣食就不愁了……”

这是我爷爷在人世间说的最后一句话,然后他就闭上了眼睛,再也没能睁开来。

在停灵的第二夜,我父亲突然叫上我,用了辆推车去郊外拉来沙土,把家中的那口井填上了,填井的时候他再三叮嘱我不许往下看,沙土拉到井边,直管往井里一倒,我能够听见井下有什么东西扑噼扑腾的声音,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总之诡异得很。

将井填死之后,我爹让我上了那辆老式吉普车,开车就走。我心里隐隐约约的觉得有些不大妥当,忍不住问了一句:“爸……好象我应该守在爷爷身边吧,我是长孙……”

“你是应该……”我爹说:“不过……回头你妈跟你有重要的事儿说……”

“我妈?”我惊异不定的看了看车后:“我妈既然来了,她怎么不来看我爷爷?”

但我父亲一句话不说,只管开他的车。大半夜后,我们到达了一个荒凉的小站,一下车我就看到了妈妈,她怀中抱着一只小包袱,独自一人瑟瑟颤抖的站在站台上,一见到我就把我搂在了怀里:“虎头……”

“妈……”不知为什么我失声的哭了起来:“我爷爷去世了……”

“妈知道了,他老人家……”母亲用她的手掌匆忙的摩挲了几下我的头发:“虎头你长大了,过来……”拉着我的手匆匆的向前走,我心里疑惑之极,想开口问一声,可是我母亲走得脚步飞快,我们穿越了空无一人的候车室,从一个小角门上了站台,站台上停靠着一辆货车,是那种老式的蒸气车头,这种火车的驱动动力全是靠了司机拿大铁锹往锅炉里填煤燃烧,坐在驾驶车头里的司机拿一只独眼恶狠狠的瞪着我,吓得我直往往后退。

我母亲却强推着我的后背,把我推到那司机面前:“韩大哥……这孩子还小,不懂事,以后就拜托给你了……”

司机一声不吭,那只独眼在黑暗中炯炯有神,让我看得更加魂不附体,害怕之下我转身想逃开:“妈,我要去和爷爷在一起……”

这时候我母亲却突然沉下了脸,冷冰冰的说了句:“你爷爷已经死了,以后就靠你自己了……”用力把我往车上一推,那独眼司机顺手揪住我的脖领,把我拎上了车,再顺手一丢,我感觉自己象一团破布一样,被扔到了车厢里的一个肮脏角落。

独眼司机开始鸣笛,并动作飞快的往锅炉里填煤,火车发出震耳欲聋的轰响,慢慢的启动了,母亲紧跑了两步追上来,顺手把那只小包袱抛给了我:“虎头……”她的声音,凄楚而不忍闻。

我拼命的从车里把头探出去,看着我母亲身体一软,差一点栽倒在地上,幸好我父亲在后面搀扶住了她,两人的身影在空旷的站台上显得是那么渺小,让我心里倍生凄凉。

无限的恐慌浮上了我的心头,我最害怕的一天终于到来了。

运动了。

我父亲和母亲,纵然是他们为这个国家流过多少血,淌过多少泪,但在群众运动的风潮之中,那一切都只会瞬息之间湮没。

这辆货车在路上走了十多天,每次停车,独眼司机就自己下车去,过不多久带点吃的回来给我,却不从与

我说话,起初我疑心他是个哑吧,可是我却曾听到过他跟车下面的人说话,那声音非常的粗沙,听起来让人心里特别的不舒服。

十九天后,这辆货车一路上停停靠靠,终于到了当时是属于黑龙江省的海拉尔市,这个小城最早归属内蒙古自治区,文革期间划给了黑龙江省,后来又重新划给了内蒙古,我到的时候是夏天,直感觉到天气爽朗,遥望远处起伏的山脉,辽阔的草原,我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

独眼司机带我下了车,双脚一沾地面,我一个踉跄趴在了地上,足足二十多天呆在车上,我已经不会走路了,抬头看那独眼司机已经走出了好远,急忙咬牙爬起来一瘸一拐的跟在他的后面。

我们到了当地驻军的一个小院子,一进门,就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正端着一盆洗脸水出来,我脱口叫了一声“歪把子”,那孩子把手中的洗脸盆一扔,上前一把抱住了我:“虎头,虎头,你也来了,你他妈的知道不知道,我天天替你担心……”

“你担心我什么?”我不明白。

“你傻呀,”歪把子不满的看着我:“你爹和我爹都进去了,平时他们大人在的时候,咱们怎么样你也知道,那些造反派早就恨不得宰了咱们,现在你爹和我爹都出事了,你留在那儿还不得让他们活活打死……”

我打了一个激泠:“歪把子,你爹和我爹……他们到底出了什么事。”

歪把子对我伸出两根手指头:“路线问题。”

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路线问题,那是生死问题,这可是领袖说的。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独眼司机是歪把子他爹手下的老兵,因为残疾复员回到老家,可是他这个人脾气太暴燥,回家没几天就把村支书打了个鼻口窜血,幸好是歪把子的老爹念及旧情,让他回去,可是部队里又没地方安置他,最后找了地方的朋友帮忙,让这个老兵当上了货车司机。

所以运动大潮一来,歪把子他老爹知道我们这几个“小衙内”迟早会遭到人民群众的“声讨”,就急忙安排了独眼老兵把歪把子和我一道送走,但人家独眼老兵只认歪把子的爹,一路上把歪把子照顾得跟个大少爷似的,等轮到我,独眼司机就没那么高的积极性了。

但这个独眼老兵却是个非常精明的人,等他发现在海拉尔这边“包庇”我们的是我老爹夏凤孜的部下,以后歪把子的悲喜全都操控在我的手上,那老独眼顿时换了一张脸,生怕我因为记恨他迁怒于歪把子,还特意找了家小饭馆请我们吃饭,结结巴巴的请求我“照顾”歪把子,我倒没多想,可是歪把子却觉得好没面子,就斥责人家:“你烦不烦,我跟虎头是哥们,我爹就是他爹,他妈就是我妈……”

“你他妈的歪把子……”我听得那个闹心啊,好象歪把子没说错,可是我怎么就感觉不对味呢……

总之,这位忠诚的老兵是多心了,如今我和歪把子是患难与共了,哪还有精神头再摆出衙内的架子?

从那以后我们就在海拉尔住了下来。

到了晚上,我终于有心情打开我母亲在我上车的时候递给我的小包袱。这只包袱我在路上打开过几次,看到里边都是写满了字的厚厚日记本,心里直纳闷肯定是我母亲拿错了包袱,这逃命的节骨眼上,你给我这么多的日记本干什么啊。

翻开那些日记,我才明白过来。

这是我母亲从她十六岁开始每天的记录。

确切的说,这是我母亲丁思梵在九华山太子沟侥幸生还之后,记录下来的此后她与我父亲在一起的共同经历,简单说来就一句,这日记本中记载的就是我父亲和母亲在斗争中“用鲜血所凝结而成的牢不可破的革命友谊”。

同生死,共患难!

霎时间我泪如雨下。

我终于明白了我父亲为什么逼我“跳井”,我母亲又为什么特意把这些日记本留给我。

他们,夏凤孜和丁思梵,生同老,死同穴,生在一起,死也要在一起。

需要说明的是,我父母他们最终平安无事的渡过了这场政治劫波,事后揣测起来,这得益于我爹的“狡滑”,他本人实际上是一个典型的知识分子,可是却刻意将自己弄成了一个粗鲁的形象,一个只知道拼命的莽夫,这一角色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没有多少伤害作用,所以他才能平安过关,经由了一次又一次的批斗过后,平安无事的回去当他的太平官去了。

由是我严重怀疑我家老头是“投机革命”,不然的话他有必要这样“伪装”自己吗?记得他晚年的时候我曾这么问过,老头的反应是到处找东西打我,那时候他胳膊腿已经老了,用拳脚打我反而容易伤到他自己,所以每次老头想要欺负我的时候都会到处找东西,好在他老人家记性也不大好了,找着找着就忘了自己在找什么……

倒霉的是歪把子他爹,他爹明明是个大老粗,却老是装斯文人,结果让人民群众看不过眼,批斗中活活打死了,歪把子的母亲也在丈夫死后的当晚服毒自尽,这样一来我爹妈就又多了歪把子这么一个儿子,他在我们家里吃吃喝喝,比我还仗势……

现在回想起来这些旧事,难免会有喜极而泣的喜剧效果,但在当时,我的心却象是悬在半空中,连哭都哭不出来,我不知道父母的生死如何,也不知道他们会遭受到何种的羞辱与折磨,依照我爹那暴烈脾气,不管是管他头上戴高帽子还是往我母亲的脖子上套破鞋,都不是他能够忍受得了的,我甚至担心老爹被逼急眼了的话,说不定会一声令下,提一支军队出来跟人民群众们打个头破血流……

幸好这事没有发生,但当时我心里却是害怕得要死,我几乎是一边哭,一边读着母亲的日记。

在这场生死阅读之中,我不无惊讶的发现,我父亲和母亲的感情进程,远不象我所想象的那么简单,他们两人,更曾经历过我所无法想象的历险与危难。

第一时间更新《盗宝世家之新朝宝藏》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