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史帝芬处理案子、以两项谋杀罪名起诉谢伊,到高等法院拒绝让谢伊交保,我都晾着家人不管。乔治(老天保佑他的棉袜)二话不说让我回去工作,甚至派给我一个新的复杂到离谱的任务,跟立陶宛、AK-47步枪和几个名叫维陶塔的有趣家伙有关。一旦我干劲十足,我就会一周连续工作个几百小时。

组里传闻球王气得提出申诉,批评我藐视规定。这逼得乔治从平常的半昏迷状态醒来,搬出可以忙上几年的烦琐程序文件来压他,要他提供更多数据,而且全都必须一式三份。

等我觉得家人的情绪不再那么激动时,我挑了一天提早下班,大约十点到家。我把冰箱里剩的东西拿出来,夹在面包里吃了。之后拿着烟和一杯尊美醇威士忌到阳台,打电话给洁琪。

“老天!”她说。她在家,背景传来电视声,语气显然很意外,至于有没有其他意思,我听不出来。她对加文说:“是弗朗科。”

加文模糊地嘀咕几句,洁琪往外走,电视声越来越小。她说:“老天,我以为你不……你还好吗?”

“撑得住。你呢?”

“唉,就那样,你也知道。”

我问:“老妈还好吗?”

她叹一口气:“唉,不太好,弗朗科。”

“怎么了?”

“感觉有点憔悴,而且静得可怕——你也知道,那不像老妈。她要是骂来骂去,我还比较开心。”

“我还以为她会心脏病发呢!”我装出开玩笑的语气,“我就知道她不会让我们称心如意。”

洁琪没有笑。她说:“卡梅尔跟我说她昨晚过去了,她和戴伦。戴伦撞翻了那个陶瓷玩意儿,就是带花的那个,你还记得吗?在客厅的架子上,翻下来砸碎了。戴伦吓死了,但老妈一个字也没说,直接将碎片扫起来,倒进垃圾桶。”

我说:“过段时间她会没事的。老妈很强悍,这种事击不垮她的。”

“的确,她是很强悍。不过还是……嗯……”

“还是……我知道。”

我听见关门声,随即是风吹进话筒的声音。洁琪到屋外讲电话了,比较隐秘。她说:“问题是,老爸也不大好。他一直没下床,自从……”

“操他的,让他烂到死吧!”

“我知道,是啦,但重点不是这个。他现在这样,老妈自己应付不来。我不晓得他们想怎么做。我尽可能经常过去,卡梅尔也是,但她有小孩和崔弗要照顾,我得工作。而且就算我们过去,也没有足够的力气搬动他,只会让他受伤,再说他也不肯让我们女孩子帮他洗澡之类的,以前都是谢伊——”

她没有说下去。我说:“以前都是谢伊做的。”

“对。”

我说:“需要我过去帮忙吗?”

震惊的沉默。

“需要你……哦,不用不用,弗朗科,没关系的。”

“假如你觉得不错,我明天就过去一趟。我之前保持距离,是因为我觉得去了有害无益,但要是我想错了……”

“哦,不,我想你说得对。我没有恶意,只是……”

“没关系,我知道,我想也是。”

洁琪说:“我会向他们给你带好的。”

“麻烦你,要是情况好转,记得跟我说,好吗?”

“我会的,嗯,谢谢你提议帮忙。”

我说:“那荷莉呢?”

“什么意思?”

“老妈家现在还欢迎她吗?”

“你希望她去?我敢说……”

“我不晓得,洁琪,我还没想那么远。也许不会,我想。但我确实想知道她在那个家处于什么位置。”

洁琪叹了口气,忧伤不安的小小叹息。

“当然,没有人晓得,得等……你知道,得等事情稍微明朗才知道。”

等谢伊无罪开释或定罪判处两项终身监禁再说。而不管哪种结果,都至少得看荷莉作证时的表现而定。我说:“我没办法等那么久,洁琪,也无法忍受你对我语焉不详,现在谈的是我的女儿。”

又是一声叹息。

“老实跟你说吧,弗朗科,假如我是你,为了她好,我会让她避开一段时间。现在大伙儿都一团糟,都快爆炸了,迟早会有人说出伤害她感情的话,尽管也许不是故意的,但……现在就先这样吧。你觉得没关系吧?对她来讲会不会太难受?”

我说:“这个我能处理。不过,有一件事,洁琪,荷莉认定谢伊变成这样是她的错。就算不是,她也认为家里的人觉得是她的错。不让荷莉去老妈家——相信我,我很想这么做——只会让她更相信自己的判断。坦白讲,我根本不在乎她想的对不对,也不在乎家里的人是不是觉得她是叛徒,但我希望让她知道你足例外。这孩子心都碎了,已经失去太多可以陪伴她一生的人。我需要她知道你还在她生命里,不打算抛弃她,也没有一秒钟怪她害我们家破人亡。你觉得这么做很为难吗?”

我还没说完,洁琪已经同情地大呼小叫:“哦,可怜的小宝贝,老天慈爱,我怎么会怪她呢——事情开始的时候,她根本还没出生哪!帮我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跟她说我只要有空就会去看她。”

“很好,和我想的一样。不过,我跟她说什么不重要,她需要听你亲口说。你可以打电话给她,跟她约一个时间碰面吗?让她心情安稳一些,好吗?”

“当然,我一定会。来,我现在就打,想到她坐在家里担心害怕,我就受不了——”

“洁琪,”我说,“慢一点。”

“怎么?”

我很想拍自己脑袋一下,把话问出来,但我终究还是说了:“既然说到这个,我想问你一件事。我也可以和你保持联系吗?还是只有荷莉?”

停顿只持续不到一秒,但已经够久了。我说:“假如你没这个打算,我也没问题的,宝贝。我知道你的难处在哪,只是想确定一下,因为我觉得这样比较省时间,而且省麻烦。你觉得有没有道理?”

“嗯,有道理。唉,天哪,弗朗科……”她轻拍一口气,仿佛痉挛发作,又像腹部被人揍了一拳。

“我当然会和你联系,当然会。只是……我可能需要一段时间。几个星期吧,我想,或者……我不想骗你,我脑袋已经一团糨糊了,完全不晓得该拿自己怎么办。可能得要一阵子才……”

“这很正常,”我说,“相信我,我知道那种感觉。”

“对不起,弗朗科,我真的、真的很抱歉。”

她的声音微弱而绝望,仿佛历经沧桑。我想,恐怕很难找到比我更让她难过的人了。我说:“人生难免发生鸟事,小姑娘,这不是你的错,就像不是荷莉的错一样。”

“我知道,但还是……假如我一开始没有带她去老妈家……”

“那我也可以说假如我那天没有带她去,甚至更好一点,假如谢伊没有……唉,反正就这样。”没说出的话语遁入我们之间的空无中。

“你尽力了,谁来做都一样。别让脑袋糊掉,小姑娘,慢慢来,等你准备好了再打给我。”

“我会的,我对天发誓。还有,弗朗科……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真的。”

“我会,你也是,小乖。到时见。”

洁琪挂上电话前,我又听见那痛苦而急促的轻喘。我希望她会回屋里让加文抱着她,而不是站在黑暗中独自哭泣。

几天后,我到杰维斯购物中心买了一台巨无霸电视机。这种机型,只有人生没有其他重要存钱目标的人才会买。我想光是电子产品,就算再炫、再高档,也安抚不了伊美达,不让她踹我老二。因此,我决定将车停在哈洛斯巷口,等伊莎贝儿从她去的地方(管他哪里)回家。

天空灰暗阴沉,随时可能降下冻雨或飘雪,路上坑洼覆着薄冰。伊莎贝儿从史密斯路匆匆绕进巷里,低头拉紧单薄的仿冒名牌外套抵御刺骨寒风。我下车走到她面前,她才发现我。

我说:“你是伊莎贝儿,对吧?”

她疑心地看我一眼:“你是谁?”

“我是砸烂你家电视的混蛋,很高兴认识你。”

“滚开,不然我就大叫了。”

这小姑娘简直是某人个的翻版,让我整个人都温暖起来。我说:“小声一点,疯狂女车手,我这回不是来找麻烦的。”

“那你想干吗?”

“我买了一台新的电视机给你们,圣诞快乐。”

她脸上的怀疑更深了,“为什么?”

“你应该听过罪恶感这种东西吧?”

伊莎贝儿交叉双臂,对我破口大骂。近看之下,她和伊美达确实有几分神似,但不很明显,不过倒是有着荷恩家的小圆下巴。

“我们不需要你的电视,”她说,“但还是谢谢你。”

我说:“你也许不需要,但你老妈或妹妹可能需要,你为什么不拿回去试试?”

“对,是啊,但谁晓得这玩意儿是不是两天前被人偷的?而我们拿了之后,你会不会下午又来把我们抓走?”

“你太高估我的脑力了。”

伊莎贝儿挑起一边眉毛,“也许是你低估我了,因为我还没笨到拿一个对我老妈不爽的警察的东西。”

“我没有对她不爽,我们只是有点意见不同而已。事情已经解决,她再也不用担心我了。”

“最好是,我老妈一点也不怕你。”

“很好。信不信由你,我很喜欢她,我们是一起长大的。”

伊莎贝儿想了一下。

“那你干吗砸了我们家的电视?”她质疑道。

“你老妈怎么说?”

“她什么都没讲。”

“那我也不讲,好男人绝不泄漏女人的秘密。”

她给了我一个白眼,表示她对花言巧语没兴趣,但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对我讲的任何事都不会感兴趣。我试着想象看到自己的女儿有胸部、有眼影,还有法定权利能搭飞机到她想去的地方,我想象自己看到这样的荷莉是什么感觉。

“这玩意儿是不是用来交换她在法庭上说正确的话?因为她已经对警察作过笔录了,就是那个年轻小伙子,那个叫什么的红毛怪。”

正式开庭之前,她的证词还可以变个几十次,而且我想肯定会变。但假如我真的要巴结伊美达·提尼,这会儿根本不用砸钱,买两条约翰玩家蓝烟就行了。不过,我想这一点还是别让伊莎贝儿知道得好。我说:“那跟我完全无关。让我把话说清楚,我跟案子一点关系也没有,还有那个年轻小伙子,我也不想要你老妈的任何东西,好吗?”

“不要才怪。既然你说不要,那我可以走了吗?”

哈洛斯巷没有一丁点动静一没有老太婆出来擦拭铜器,也没有年轻辣妈推着婴儿车抢路,所有门窗都紧紧关着抵挡寒冬。但我可以感觉一双双眼睛躲在蕾丝窗帘后窥探着。我说:“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随便。”

“你这阵子在做什么?”

“关你什么事?”

“我这人就喜欢问东问西。怎么,难道是机密?”

伊莎贝儿翻了翻白眼,说:“我在修课,准备当法律事务秘书,这样你满意了吧?”

我说:“真棒。好厉害。”

“谢谢,你觉得我会管你怎么想吗?”

“我说过,我很关心你妈,很久以前,所以希望她有个令人骄傲的女儿,会照顾她。现在就是你表现的机会了,把这台天杀的电视机送给她。”

我打开行李厢,伊莎贝儿绕到车子后面,但还是保持距离,以防我把她推进去,卖给别人当奴隶。她看了一眼说:“不错嘛。”

“这是现代科技的结晶。你要我帮你搬到家里,还是想找朋友帮忙?”

伊莎贝儿说:“我们不要这玩意儿,你究竟哪里听不懂?”

“听着,”我说,“这东西花了我一大笔钱,不是偷的,没有传染病毒,政府也不会从屏幕监控你们。所以,到底有什么问题?警察恐惧症吗?”

伊莎贝儿看着我,好像不懂我怎么会把内裤穿反了似的。她说:“你把自己的哥哥交给警察。”

原来如此。我又耍了一次白痴,以为这件事不会公诸世。就算谢伊不说,左邻右合也有心电感应;就算心电感应失灵,也还有球王,谁也挡不了他在事后侦讯期间漏点口风。提尼家会开心搬走卡车掉下来的电视机,甚至从戴可家搬一台,只要她们认定这是戴可欠她们的,却绝对不想和我这种人扯上关系。即使我想澄清,对伊莎贝儿·提尼、看好戏的邻居和自由区所有人来说,我讲什么都没有任何差别。就算我将谢伊打成重伤,甚至送他进葛拉斯奈文墓园,邻居也会点头赞许和拍背安慰我。但不管他做了什么,你都没有理由出卖自己的哥哥。

伊莎贝儿左右环视一眼,确定有人在附近,随时能挺身而出之后才扯开嗓子,用他们都听得见的音量大声说:“把电视拿走,塞进你屁眼吧。”

她往后一弹,动作像猫一样灵巧,提防我扑向她,接着朝我比了中指,确定所有人都看到她表态,之后便踩着细高跟鞋大步走开。我看她捞出钥匙,消失在有如蜂窝般的砖房、蕾丝窗帘和窥视的眼睛之间,将门大力关上。

那一晚开始下雪。我将电视机留在哈洛斯巷口,让戴可的下一个客户去偷,接着开车回家,出门散步。我走到凯尔曼汉大牢,第一波大量迎面而来,雪花寂静而完美。大雪下个不停,几乎触地就融,都柏林可能好几年才出现这么一次降雪。詹姆士医院外头,大雪让一大群学生开心莫名。他们打起雪仗,从停在红绿灯前的车上挖雪,躲在无辜的路人背后,红着鼻子嘻嘻笑笑,完全不管西装笔挺、气呼呼的回家上班族。不久,情侣也浪漫起来,手插在对方口袋彼此依偎,抬头注视雪花翩翩飘下。更晚一点,客人醉醺醺从酒吧出来,加倍小心走路回家。

那天深夜,我来到忠诚之地。灯光都熄灭了,只剩一枚伯利恒之星在莎莉·荷恩家的前窗闪烁。我站在当年等待萝西的阴影中,双手插在口袋看着晚风将雪花吹出优雅的弧线,划过路灯射出的昏黄光圈。忠诚之地感觉舒服安详,有如圣诞卡的场景伫立在寒冬之中,期盼雪橇铃声与热可可。街上听不见半点声响,只有大雪飒飒打在墙面和教堂渐渐逝去的报时钟声。

三号客厅灯光一闪,窗帘被人拉开。麦特·戴利穿着睡衣,背对着桌灯的微光显得黝黑模糊。他双手扶着窗台凝视雪花落在圆石路上,看了很久。之后他深呼吸一口,肩膀随之耸起、垂下。他将窗帘拉上,过了不久,桌灯熄了。

即使没有他看着,我也没办法走进忠诚之地。我翻过尾墙,跳进十六号的后院。

这里是凯文死去的地方,结冻的杂草依然抓着土壤不放。我双脚踩着碎石和杂草沙沙作响,八号谢伊的窗子漆黑空洞,没有人想到把窗帘拉上。

黑暗中,十六号的后门被风吹开,不停摆动吱嘎作响。我站在门口,看着幽暗的森蓝光线从楼梯撤下,我的呼息在冷空气中飘浮。幸好我不相信鬼魂,否则这里简直令人失望透顶。屋内应该到处都是游魂,挤满墙里和空中,在高高的角落飘荡哀号,但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空荡的场所,空得足以将人的呼吸抽光。不管我来这里要找什么——球王,愿神保守他容易被人猜透的心灵,他应该会叫我了结过去或那一类的蠢事——它都不在这里了。雪花从我背后扫了进来,在地板上停留片刻,随即融化无踪。

我想拿走并留下什么,没有理由,就是想这么做,但我没有值得留下来的东西,也没有我想带走的物品。我发现杂草间有一个空的薯片包装袋,便将它折起来塞住门,将门关好,接着翻出墙外,继续前进。

十六岁那年,就在顶楼那个房间,我第一次摸了萝西·戴利。夏天的周五傍晚,我们一群人带着两大瓶廉价苹果酒、二十罐超王啤酒和一包草莓糖果,我们当时就是那么年轻。放假期间,我们在工地干了几天的活,我、奇皮·荷恩、戴斯·诺兰和葛尔·布洛菲,四个人肌肉结实,晒得棕黑,口袋里有几个钱。我们越笑越大声、越放肆,刻意展现刚有的男子气概,加油添醋吹嘘工作的事,好吸引女孩子。女孩子有曼蒂·库伦、伊美达·提尼和戴斯的妹妹茱莉,还有萝西。

那几个月,萝西慢慢变成我一个人的秘密磁北极。每天夜里躺在床上,我都感觉她在拉着我,穿越砖墙和圆石路,牵引我到她更叠如浪的睡梦中。此刻,我们如此接近,吸力更是强得让我难以喘息。我和她靠墙坐着,我双腿伸直,和她的腿只有几公分的距离,只要稍微移动就会小腿相贴。我不需要看她就能感觉她的一举一动,知道她将头发撩到耳后,移动背部让阳光打在她脸上。当我转头看她,脑袋霎时完全空白。

葛尔趴在地上,用夸张的姿势表演给女孩们看,他如何一手抓住从三楼砸向伙伴脑袋的钢梁。我们喝酒抽烟,有朋友陪伴,全都微醺半醉。我们从包着尿布就彼此认识,但一直到那年夏天,事情才急速转变,快得我们跟不上时间的步伐。茱莉圆润的双颊多了腮红,萝西多了一条银坠子,在夏日阳光下闪闪发壳,奇皮的破嗓子终于变声完毕,所有人都开始喷体香剂。

“——后来你男人跟我说:‘兄弟,幸好有你,否则老子我今天就走不出这里了——’”

“你知道我的看法吗?”伊美达没有对着谁说,“老二啊,超级胡诌。”

“是老二你怎么可能认不出来?”奇皮咧嘴笑着对她说。

“做你的大头梦,我要是看到你的老二,绝对当场自杀。”

“不是老二,也不是胡诌,”我对她说,“我就站在旁边,亲眼目睹整件事。我告诉你们,这家伙真的是英雄。”

“英雄个屁!”茱莉用手肘轻推曼蒂说,“凭他那副德行,连接足球的力气都没有,怎么可能抓得住钢梁?”

葛尔秀出二头肌。

“你敢走过来说说看。”

“还不错,”伊美达挑起一边眉毛,将烟灰弹进空罐里说,“现在换胸肌了。”

曼蒂尖叫一声:“你这个色女!”

“你才是色女昵,”萝西答道,“胸肌不过就是胸膛而已,你以为是什么?”

“你是从哪里学到这些词汇的?”戴斯问,“我怎么之前从来没听过?”

“修女那里,”萝西答道,“她们会拿图片给我们看,生物学,懂了吧?”

戴斯愣了一秒才意会过来,扔了一颗糖果给萝西。她漂亮接住扔进嘴巴,朝他微笑。我很想揍他,却找不到借口。

伊美达朝葛尔暧昧地一笑,说:“所以到底给不给看?”

“你这是在挑衅吗?”

“没错,来啊!”

葛尔朝我们眨了眨眼睛,接着站起身来,对着四个女孩挤眉弄眼,一边羞怯地将T恤缓缓从腹部往上拉,在脖子转一圈,脱下来扔给女孩子,比出健美先生的姿势。

女孩们笑得没办法拍手,四个人倒在角落,头靠着彼此肩膀,捧腹大笑。伊美达伸手抹掉眼泪说:“你这只性感野兽,你——”

“哦,天哪,我肚子快笑破了——”萝西说。

“那才不是胸肌!”曼蒂喘着气说,“是奶奶!”

“这很棒,”葛尔满脸挫折,收起姿势低头看着胸膛。

“才不是奶奶,我说兄弟们,这是奶奶吗?”

“你胸部棒极了,”我对他说,“过来这里让我量一量,帮你订做一副新的胸罩。”

“操你妈的。”

“我要是有你这样的胸部,绝对足不出户。”

“操你妈的去死啦,我胸部哪里不对了?”

“男生的胸部都这么蓬软吗?”茱莉很想知道。

“把衣服还我,”葛尔朝曼蒂挥手,要她把T恤还来,“既然你们不懂得欣赏,我就收起来。”

曼蒂一根手指勾着T恤晃呀晃的,眯着眼睛看他说:“可以当纪念品哦。”

“拜托,你闻那味道,”伊美达伸手将T恤从她面前拨开说,“我警告你,光是碰到这玩意儿,你就可能会怀孕。”

曼蒂尖叫一声,将T恤扔向茱莉,茱莉抓住T恤,叫得更大声。葛尔想去抢,但茱莉从他手臂底下闪过,跳起来说:“小美,抓着!”伊美达一边起身,一边抓住T恤,身子一扭闪过伸手逮人的奇皮,长腿长发转眼奔到门外,把T恤当成标语挥舞。

葛尔大步追了出去,戴斯跟着往外跑,一边伸手想拉我起来。但萝西依然靠墙大笑,除非她走,否则我根本不想离开。茱莉边走边将长裙拉好,曼蒂回过头不怀好意看了萝西一眼,接着大喊:“等一等,你们几个,等等我!”房间里忽然安静下来,只剩我和萝西。隔着撒出来的糖果、快空的苹果酒瓶与缭绕的残烟,我和她相视微笑。

我心跳快得像在跑步。我不记得上一回和她独处是什么时候,只在心里模糊感觉应该让她知道我不打算挑逗她。我说:“我们要追出去吗?”

萝西说:“我觉得这里很好,除非你想……”

“哦,不不不,我不碰葛尔·布洛菲的T恤不会死。”

“他如果拿得回来,算他好运,反正一定会被撕碎。”

“他没问题的,可以一路秀胸肌回家,”我轻敲其中一个苹果酒瓶,里头还剩几口,“想再来一点吗?”

萝西伸出一只手,我将酒瓶放到她手上,手指几乎相碰,接着我拿起另一个瓶子说:“干杯。”

“干杯。”

夏天的长昼进驻了傍晚,已经七点多,天空还是柔和的湛蓝,浅金色的光线从开着的窗户洒了进来。忠诚之地有如蜂窝闹哄哄的,几百个故事同时展开。疯子强尼·马龙有如五音不全的男中音,在隔壁自哼自唱:“草莓田绵延到河边,你轻吻我的眉间,吻去了我的烦忧……”曼蒂在楼下开心尖叫,接着是砰砰几声重击和哄笑。更远一点在地下室,有人痛苦哀号,谢伊和他死党狎亵狞笑。

街上,荷恩家的小鬼拿着偷来的脚踏车学骑车,两人不停斗嘴。

“不对,蠢猪,你要骑快点才不会摔倒,管他会不会撞到东西?”

还有人吹着口哨下班回家,用了一堆华丽快乐的颤音。炸鱼薯条的味道从窗外飘来,屋顶上一只鸫鸟大言不惭,女人们在后院收衣服,顺便交换白天听到的八卦。

我认得每一个声音,每一道门响,甚至听得出玛莉·贺利专心刷洗前门台阶的规律淅涮声。只要用心听,我可以认出这个夏日傍晚的每一个人,说出他们每个人的故事。

萝西说:“我问你,葛尔和钢梁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笑着说:“不告诉你。”

“反正他说这些不是为了追我,而是茱莉和曼蒂,我不会拆穿他的。”

“你发誓?”

她咧嘴微笑,手指在心头画十,就在她衬衫敞开露出白嫩皮肤的地方。“我发誓。”

“他真的抓住掉下来的钢梁,要是没抓住,钢梁就会打到佩帝·费隆,那佩帝今晚就走不出工地了。”

“可是……”

“可是钢梁只是从钢梁堆滑到空地上,被葛尔在它砸到佩帝脚趾之前圾时抓住。”

萝西哈哈大笑。

“这个贼鬼。但他就是这样,你知道吧?我们小时候,八九岁吧,葛尔让我们一堆人相信他得了糖尿病,假如不把学校午餐的饼干给他,他就会死掉。这小子完全没变,对吧?”

茱莉在楼下大叫:“放我下来!”但不像是认真的。我说:“只不过他现在要的不是饼干了。”

萝西举起酒瓶说:“算他厉害。”

我问:“他为什么不对你耍帅?就像对她们一样?”

萝西耸耸肩,脸颊泛起浅浅的红晕。

“可能因为知道我根本不会放在眼里吧。”

“是吗?我以为女生都很迷恋葛尔。”

她又耸耸肩膀。

“他不是我喜欢的型,我对金发猛男没兴趣。”

我心跳又加快一级。我很想发出紧急脑波,叫葛尔(他其实欠我一份人情)不要放下茱莉,免得大伙儿回到楼上来,起码再撑一两个小时,不要回来更好。过了一会儿,我说:“那条项链配你很漂亮。”

萝西说:“我才刚买的,是一只鸟,你看。”

她放下酒瓶,将双脚收到身子底下跪坐起来,拈住坠子拿给我看。地板上一道道狭长的阳光,我走过地板跪在她面前。我们已经好几年不曾这么靠近。

坠子是一只银鸟,张开双翼,鲍鱼壳做的小巧羽毛光彩夺目。我低头靠近坠子,身体忍不住颤抖,我不是没和女孩子搭讪过,面对她们,我总是舌灿莲花,潇洒得很,一点也不紧张。但那一刻,我却张口结舌。我真想出卖灵魂,交换一句动听的话,但我只说:“真漂亮。”像个白痴一样。我伸手去摸坠子,碰到了萝西的手指。

我们都镇住了。我离她好近好近,看得见她脖子根的白嫩皮肤随着心跳颤动。我好想将脸埋在她的颈间,咬她一口。我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但我晓得如果不做,我体内每一根血管都会炸开。我闻得到她的发香,轻盈的柠檬芬芳,令人心醉神驰。

是她心跳的速度给了我勇气,让我抬头望着萝西。她大大的眼眸,漆黑瞳孔绕着一圈翠绿。双唇微开,仿佛被我吓到了。她松开坠子任其滑落,我们都无法动弹,也无法呼吸。

自行车铃声响起,女孩呵呵轻笑,疯子强尼还在唱歌:“我今朝爱你好多,明日爱你更深……”所有声音都溶解了,融人夏日的黄昏,化成一串甜蜜的铃声。

“萝西,萝

西。”我伸出双手,她温暖的手掌贴着我的,我们十指交握,我将她拉人怀中。我不敢相信,我不敢相信自己如此幸运。

我关上屋门,告别空荡荡的十六号,开始寻找城市的遗迹。一整夜,我走过街名来自中世纪的街道。卡波巷、费许安柏街和埋葬瘟疫死者的布雷克彼特区。我寻找磨平的圆石路与生锈变细的铁栏杆,双手抚过三一学院的冰凉石墙。我经过都柏林九百年前初次从派屈克井取水进城的地点,街上的解说牌依然如此表示,只是隐藏在从来没人会读的爱尔兰语里。

我懒得注意粗糙的新公寓小区与霓虹灯,这些恶心的幻影已经像腐烂的水果,变成一团棕黑的污泥。它们什么都不是,它们不是真的,一百年后都会消失无踪,被取代和遗忘。这就是废墟的宿命。只要重创城市够深,七拼八凑的垃圾就会蜂拥出现,比弹指还快。只有老东西,留存下来的东西,才能让城市得以延续。

我走到葛拉夫顿街,抬头望着连锁商店和快餐店楼上的雕梁画栋与栏杆。我双手扶着哈盘尼桥,在从前居民花费半便士横越丽妃河的地方,眺望海关大楼、流动的光影与大雪之下徐徐流过的黑色河水,心里暗自向神祈求,不管用什么方式,所有人都能及时找到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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