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莉薇亚轻敲客房的门,我从沉睡中醒来,即使意识朦胧,沮丧的感觉仍然在我心里一闪而过。打从我和莉儿慢慢发觉她不再认为是我妻子开始,我在这个房间待过太多夜晚,光是闻到那空洞的感觉与优雅的人造茉莉淡香,我就伤心疲惫,仿佛全身关节都被人狠狠重击。

“弗朗科,七点半了,”莉儿隔着房门轻声说道,“我想你或许想和荷莉谈谈,因为她要去上学了。”

我甩动双脚下床,用手搓脸。

“谢了,莉儿,我马上来。”我很想问她有什么建议,但还来不及开口,就听见她鞋跟喀喀走下楼去了。她是不会踏进客房的,免得发现我一丝不挂,想引诱她来个速战速决。

我向来喜欢强势的女人。幸好如此,因为过了二十五岁左右就遇不到别种女人了。女人令我迷恋痴狂。同样的经历要是被男人碰上,他们早就挂了,女人却会变得像钢铁般坚强,而且不屈不挠。说自己不爱强势女人的男人都是自欺欺人:谁都喜欢懂得可爱撅嘴、娇声细语、将男人的胆子收进她化妆包里的女人。

但我希望荷莉是例外,希望她拥有一切让我痴恋的女性特质,温柔有如蒲公英,纤弱好比玻璃纤维。我希望我女儿不要成铁成钢。她出生时,我好想上街杀人,让她知道我为了她什么都敢做。然而,我却让她成为我家的一员,相处不到一年,他们就已经教会她说谎,还伤了她的心。

荷莉交叉双腿坐在卧房地板上,面前摆着娃娃屋,背对着我。

“嗨,甜心”我说,“你好吗?”

耸肩。她已经穿好校服,海军蓝外套里的肩膀感觉那么瘦小,仿佛一手就能抓住。

“我可以进去一下下吗?”

又耸肩。我进房将门关上,在她身旁坐下。荷莉的娃娃屋真不是盖的,模仿维多利亚时期的大房子维妙维肖,附上过度繁复的迷你家具、墙上的迷你狩猎图和过度受迫的迷你仆役,绝对是奥莉薇亚父母亲送的礼物。荷莉拿出餐桌,正用似乎咬过的餐巾纸猛力擦拭。

“甜心,”我说,“假如你因为凯文叔叔的事感到不安,那很正常,我也是。”

她头垂得更低了。她自己扎了辫子,几绺金发七零八落散了出来。

“你有问题想问我吗?”

擦拭的动作慢了下来,但只有一点点。

“妈咪说他摔出窗户。”她的鼻子还因为哭泣而塞着。

“是啊。”

我看得出来她在心里想象那幅画面,我好想伸手遮住她的脑袋,将画面盖掉。

“会很痛吗?”

“不会,小甜心,过程很快,他甚至感觉不到出了什么事。”

“他为什么摔下去?”

奥莉薇亚可能跟她说是意外,但荷莉就像父母离婚、有两个家的小孩一样,喜欢交叉比对。我向来不在乎说谎骗人,但我的良知对荷莉的标准完全不同。“原因目前还不确定,亲爱的。”

她终于抬头看我,两只眼睛肿胀发红,却又像拳头般咄咄逼人。“但你会查出来的,对吧?”

“对,”我说,“我会。”

她又看了我一眼,接着点点头,继续擦她的小餐桌。

“他到天堂了吗?”

“对,”我说。我对荷莉的良知也是有极限的。我个人认为所有信仰都是狗屁,但当你的五岁女儿哭着问你,想知道她的仓鼠怎么了,只要能带走她的心碎表情,你什么都会信。

“当然哕,他已经在天堂了,坐在一百万公里长的椅子上,喝浴缸那么大的健力士,跟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打情骂俏。”

荷莉噗哧一声,既像咯咯笑,又像鼻塞啜泣。

“爸爸,别闹了,我不是在开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我敢说他现在一定低着头朝你挥手,要你别掉眼泪。”

她的声音颤抖得更厉害了。

“我不想要他死掉。”

“我知道,宝贝,我也不想。”

“康诺·莫维在学校一直拿我的剪刀,凯文叔叔告诉我,他下次再这样做的时候,就跟他说:‘你一定是喜欢我,才会拿我的剪刀。’他一定会满脸通红,不再烦我。我试了,结果真的有用。”

“凯文叔叔真厉害,你有跟他说吗?”

“有啊,他笑了。爸爸,真不公平。”

她眼看又要泪水决堤了,我说:“实在太不公平了,亲爱的。我真希望能够说点什么让事情好转,可惜没办法。有时候,事情就是这么、这么差劲,谁也无能为力。”

“妈眯说再过一阵子,我想起他的时候,就不会难过了。”

“你妈咪说的话通常都是对的,”我说,“希望这一回也是。”

“凯文叔叔有一次跟我说,我是他最喜欢的侄女,因为你是他最喜欢的哥哥。”

哦,天哪。我伸手搂住她的肩膀,但她闪开了,更用力擦拭小餐桌,用指甲将纸卷成僵硬的小滚筒。

“你生气是因为我去爷爷奶奶家吗?”

“不是,小可爱,我不是气你。”

“那是气妈咪?”

“只有一点点,我们会和好的。”

荷莉斜眼看我,但只瞄了一下。

“你们还会大吼大叫吗?”

我妈从小用黑皮带教训我,想让我道歉认错,但她再怎么努力也比不上荷莉轻轻松松就能做到的万分之一。

“我们没有大吼大叫,”我说,“我只是很不安,没有人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沉默。

“记得我们谈过秘密这件事吗?”

“嗯。”

“记得我们说过你和你朋友可以有秘密,但要是某个秘密让你不舒服,它就是不好的秘密,需要跟我或你妈咪说吗?”

“那不是不好的秘密,他们是我的爷爷、奶奶。”

“我知道,小甜心,我只是想告诉你还有另一种秘密。这种秘密虽然不坏,可是别人有权利知道,”她依然低着头,而且开始收紧下巴。

“比方说,我和你妈咪决定搬到澳洲,我们应不应该让你知道?还是半夜直接把你抱上飞机?”

耸肩。

“应该。”

“因为这件事也是你的事,你有权利知道。”

“嗯。”

“你开始和我家人往来,这就变成我的事了,保密是不对的。”

她不是很信服。

“假如我跟你说,你只会很不高兴。”

“可是现在这样我会更不高兴,还不如直接跟我说。荷莉,小甜心,早点告诉我永远比较好,永远,知道吗?就算我不喜欢的事情也一样,把它当成秘密不说只会让事情更糟。”

荷莉将桌子小心翼翼推回洋娃娃屋的饭厅,用指尖调整位置。我说:“我总是对你说实话,即使事实有一点伤人我也会说,你应该知道才对。你也需要对我说实话,这样才公平,不是吗?”

荷莉声音含在嘴巴里,对着洋娃娃屋说:“爸爸,对不起。”

我说:“我知道,亲爱的,没关系。下一回你有事不想跟我说的时候,记得我们刚才说的话,好吗?”

点头。“很好,”我说,“那你现在可以跟我说你和我家人相处得怎么样了。你奶奶有没有做蛋糕给你吃?”

有点不知所措地松了一口气。

“有,她还说我头发很漂亮。”

妈的哩,竟然赞美她。我正打算反驳老妈对荷莉铺天盖地的批评,从她的口音到仪态到袜子的颜色,没想到老妈年纪大了,损人的力道也变弱了。“她说得没错。那你的表兄弟姐妹呢?”

荷莉耸耸肩,将洋娃娃屋客厅里的钢琴拉出来。

“他们不错。”

“怎样不错?”

“戴伦和路意丝不怎么跟我说话,因为他们太大了。但我和多娜分别模仿自己班上的老师,结果笑得太大声,奶奶要我们安静,不然就会被警察抓走。”

这才像我认识和避之唯恐不及的老妈。

“卡梅尔姑姑和谢伊伯伯呢?”

“他们还好。卡梅尔姑姑有一点无聊,但谢伊伯伯回来以后,他教我写数学作业,因为我跟他说如果答案错了,欧唐娜老师会凶人。”

我很高兴她终于学会除法了。

“谢伊伯伯真好。”我说。

“你为什么不和他们见面?”

“说来话长,小乖,一个早上说不完的。”

“你不去他们家,但我还可以去吗?”

我说:“再说啰。”

一切感觉都很完美,但荷莉依然没有正眼看我。除了这些明显的麻烦,还有别的事情困扰着她。要是她看过我老爸发酒疯的样子,恐怕一场大战在所难免,甚至又得来一轮监护权官司。

我问她:“那你在烦恼什么呢?他们哪一个人让你生气吗?”

荷莉伸出一根手指,指甲上下敲打琴键。过了一会儿,她说:“爷爷、奶奶没有车。”

我没想到会是这个。

“没错。”

“为什么?”

“因为他们不需要。”

荷莉一脸茫然。我忽然想起荷莉从小遇到的每个人都有车,不管需不需要。“那他们要去哪里怎么办?”

“他们要么走路,要么搭公交车。他们的朋友几乎都住附近,走路只要一两分钟,商店也都在街角,要车做什么?”

荷莉思考了一分钟。

“他们为什么不住独栋房子?”

“他们一直住在原来的地方,你奶奶是在那栋房子出生的,要她搬走很可惜。”

“他们为什么没有电脑,连洗碗机都没有?”

“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些东西。”

“每个人都有电脑。”

我很不想承认,但心底却慢慢看出奥莉薇亚和洁琪的用意,明白她们为什么想让荷莉知道我的出身。

“不对,”我说,“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人都买不起计算机,都柏林这里也一样。”

“爸爸,爷爷、奶奶很穷吗?”

荷莉双颊微微泛红,仿佛说了不好的话。

“呃,”我说,“这得看你问谁,他们并不认为自己很穷,比起我小时候,他们现在的生活好多了。”

“那他们以前很穷吗?”

“是啊,小甜心,我们虽然没有饿肚子,但确实很穷。”

“例如呢?”

“例如我们没有度假,想看电影必须存钱。还有我穿你谢伊伯伯的旧衣服,凯文叔叔穿我的旧衣服,而不是买新的。又好比我们家没有足够的卧房,所以你爷爷奶奶必须睡在客厅。”

她眼睛睁得好大,仿佛在听童话故事。

“真的?”

“没错,以前很多人都是这样,算不上世界末日。”

荷莉说:“可是,”她这会儿已经满脸通红。

“克柔依说穷人都是混混。”

这一点也不意外。克柔依一家死板,女儿死板,母亲死板,父亲死板,而且大人小孩心眼都坏。女儿老是傻笑,母亲厌食,只因为比我早一代脱离贫民窟,肥猪丈夫又开美国豪华休旅车,所以跟我讲话总是又吵又慢,而且用字特别浅显。我一直认为应该禁止这家烂人进我们家,但莉儿说荷莉自己会发现克柔依不适合做朋友。看来这一回我是稳赢了。

“嗯,”我说,“克柔依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呢?”

我不动声色,但荷莉很了解我,斜眼偷偷瞄了我一眼。

“那不是脏话。”

“但肯定不是好话,你想那是什么意思?”

荷莉身体一扭耸耸肩。

“你知道是什么意思。”

“小乖,你要用这个字的话,起码得知道一点这个字的意思,说吧。”

“混混就像笨蛋,整天穿运动服,因为很懒惰,所以没工作,甚至连话都讲不清楚,他们是穷人。”

我说:“那我呢?你觉得我也很笨、很懒吗?”

“当然不是。”

“可是我全家人都穷得要命耶。”

荷莉慌了。

“你们不一样。”

“没错,混蛋可能有钱,也可能没钱,就像好人可以有钱,也可能没有钱一样。钱和人的好坏没有关系。有钱很好,但金钱不能决定你是什么样的人。”

“克柔依说,她妈咪说有钱一定要赶快让别人知道,这一点超级重要,否则就没有人会尊敬你。”

“克柔依他们家,”我的耐。陛用完了。

“粗俗得连打扮花哨的混混都比不上。”

“粗俗是什么意思?”

荷莉放下钢琴,抬头用彻底迷惘的眼神看着我,双眉深锁等我说明一切,厘清所有的头绪。

从她出生到现在,这可能是我头一回不晓得该怎么答复她。面对一个认为人人都有电脑、从小看小甜甜布兰妮的小孩,我不晓得该如何说明物质贫穷与心灵贫穷的差别,也不知道怎么解释粗俗,而事情怎么会变成一团糟。

我好想把奥莉薇亚抓来,要她示范怎么做,只是这再也不关莉儿的事了:我和荷莉的关系是我一个人的问题。于是,我将迷你钢琴从她手里拿出来,放回娃娃屋,拉她坐在我的怀间。

荷莉仰头看着我的脸说:“克柔依很笨,对不对?”

“哦,是啊,当然,”我说,“世界上哪个地方缺笨蛋,只要让克柔依和她爸爸妈妈过去就搞定了。”

荷莉点点头,蜷起身子靠着我的胸膛,我下巴抵着她的小脑袋。过了一会儿,她说:“你可不可以找一天带我去看凯文叔叔摔出去的地方?”

“假如你觉得需要看一眼,”我说,“那没问题,我就带你去。”

“不是今天。”

“我知道,”我说,“我们先好好过完这一天再说。”我抱着荷莉前后摇晃,她若有所思咬着辫子尾巴。我们就这样默默坐在地上,直到奥莉薇亚来说该上学了。

我在戴齐买了特大号咖啡和一个奇形怪状、应该是有机食品的玛芬蛋糕——我感觉奥莉薇亚很怕我误会,以为请我吃早餐就是请我住回去。我坐在墙上享用早餐,注视那些穿着过重西装、开着坦克大车的家伙驶进车阵,发现别人都不让路而火冒三丈。接着我拔了自己的语音信箱。

“嗯,那个,弗朗科……嗨,我是小凯。听着,我知道你说时间不对、可是……我的意思是,不是现在,而是,而是等你有空了,可不可以打个电话给我?比方说今天晚上,就算很晚也行。呃,谢了,拜拜。”

第二通他直接挂断,没有留言,第三通也一样,就是我和荷莉、洁琪嘴里塞满披萨的时候。第四通将近七点,凯文应该在往老爸老妈家的路上。“弗朗科,又是我。听着……我实在得和你谈谈。我知道你可能根本懒得理我,没错,但我对天发誓,我真的没有烦你的意思,只是……你可以回我电话吗?好吧,呃,我想……拜拜。”

从周六晚上我叫他回酒吧到周日下午他不停打电话,有事情不一样了。或许期间出了什么事,可能在酒吧——黑鸟小馆有几名常客,他们到现在还没杀人简直是奇迹——但我觉得不是。早在我们抵达酒吧之前,凯文就很焦虑了。以我对他的了解——我想还有点参考价值——他是个随遇而安的家伙,但从我们去十六号搜查开始,他就一直很古怪。我当时不以为意,觉得一般人想到死人都会不自在,而且我心有旁骛。其实事情没这么简单。

不管凯文在烦恼什么,绝对不是上周末才发生的,而是埋在他心里很久,说不定压了二十二年,直到周六被某件事引了出来,才缓缓(我们家小凯从来不是快动作的人)浮上心头,开始烦他,越来越烦。他花了二十四个小时试着不理它、厘清它或自己想办法解决,之后才找哥哥弗朗科帮忙。当我要他闪一边去,他就成了最惨的人。

他在电话里的声音很好听,即使带着困惑与担忧,依然很悦耳,感觉像个好人,让人想要认识。

接下来该怎么做,我的选择很有限。既然半数邻居认为我是冷血的杀弟凶手,和他们闲磕牙就不是那么有趣了。再说,我也必须远离球王的视线,就算不为别的,也得替乔治的肠胃着想。问题是走来走去,像个花痴盯着手机等史帝芬打电话来,这个主意也不是特别吸引人。就算什么都不做,我也不希望空等。

有东西戳我的颈背,仿佛一根一根拔着我的细毛。我立刻全神贯注,因为之前有许多次忽略它,结果害我差点没命。我一定漏了什么,明明看到、听到却让它溜走。

卧底和重案组小子不一样,无法拍下精彩画面,因此我们的记忆力好得惊人。我调整姿势,在墙上坐得更舒服点,接着点了根烟,开始巨细靡遗回顾自己这几天搜集到的消息。

一件事冒了出来:我还是不晓得手提箱是怎么跑到烟囱里的。根据诺拉的说法,箱子应该是周四下午她向萝西借随身听到周六晚上之间放的。

但根据曼蒂的说法,那两天萝西没有家里钥匙,她家和十六号又隔着许多麻烦的院子围墙,因此多少排除了夜里偷拿箱子出去的可能。此外,麦特·戴利像老鹰一样盯着自己的女儿,要想白天夹带这么大一个东西出门也很困难。而且根据诺拉的说法,萝西周四和周五都和伊美达·提尼一起走路上班。

星期五晚上,诺拉和她朋友去看电影,萝西与伊美达可以在卧房里不受打扰地打包和计划,不会有人在意伊美达的进出,她可以轻轻松松走出萝西家,想拿什么就拿什么出去。

伊美达目前住在哈洛斯巷,离忠诚之地刚好够远,不在球王的雷达范围内。根据曼蒂和我谈话时的眼神,伊美达中午午休的时候应该在家,而她当年和邻居也处得不是很好,应该不难被一个回头的浪子打动。我将剩下冷掉的咖啡倒了,朝车子走去。

我向电信总局的朋友要了伊美达·提尼的电费账单,地址是哈洛斯巷十号三号公寓。房子是出租公寓,屋瓦残缺不全,大门掉漆,窗户脏兮兮的,纱窗也松脱了。感觉得出来这里的住户很希望房东能找到一两个象样的雅痞房客,不然干脆放把火将房子烧了,换点保险金。我猜得没错,伊美达在家。

“弗朗科,”她打开门看到我,语气夹杂符惊讶、高兴与害怕。她说:“天哪!”

过去这二十二年,岁月并没有善待伊美达。她不是仙女下凡,但起码长得够高,双腿和走路姿势也够漂亮,光凭这三点就绝对不会太差。然而,此刻的她却是组里俗称的蛇蝎美人,空有“海滩游侠”的身材,却是“犯罪现场”的长相。

她的体态依旧婀娜多姿,但眼下两个眼袋,脸庞爬满刀疤般的皱纹。她穿着白色运动服,胸前有咖啡渍,衣服漂了不知道多少次。

她一看到我便伸手抚平上衣,仿佛如此就能立刻重回缤纷的年少时光,回到美好的周末夜。这么一个小动作,直直打进我的心底。

我说:“你好啊,小美。”接着露出最灿烂的笑容,提醒她我们是多年的好友。

我一直很喜欢伊美达,聪明、活力无穷,有点情绪又很强悍,全是生活磨练出来的:大伙儿只有一个父亲,她却换过一个又一个,其中几个娶的根本不是她母亲,而这一点在当时非同小可。我们小时候,伊美达的母亲让她饱受责难。我们的日子都不好过,但一个失业的酒鬼父亲再怎么糟,也比不上一个水性杨花的母亲。

伊美达说:“我听说凯文的事了,愿他安息,很遗憾你经历了这种事。”

“愿他安息,”我附和道,“既然回到这一带,我想见见几个老朋友应该不错。”

我待在门口,伊美达匆匆回头瞥了一眼,但我赖着不走,让她别无选择。“我家里有点乱——”

“你以为我会在意吗?你应该看看我家才对。真高兴见到你。”

我话还没说完,就径自走了进去。

公寓里不像狗窝,但伊美达也没说错。只要看一眼曼蒂在家的样子,就知道她很满足,就算不是欢欣雀跃,生活也是她所喜爱的模样。伊美达就不是了。客厅到处都是东西,沙发周围扔着用过的马克杯和中国菜外卖的纸盒,大大小小的女性衣服挂在电热器上烘干,盗版DVD的盒子堆在角落积满灰尘,让房间感觉比实际更小。

暖气开得太强,窗户很久没开,整间屋子弥漫着烟灰、食物与女人的味道。除了超大电视,所有东西都应该丢了换新的。

“你这小窝真不赖。”我说。

伊美达立刻回了一句:“烂毙了。”

“我小时候住的地方更糟。”

她耸耸肩说:“那又怎样?这里烂就是烂。要喝茶吗?”

“好啊,喝一点。你过得怎么样?”

她朝厨房走去。

“你用看的就知道了,坐吧。”

我在沙发找了一个没变硬的地方,让自己坐下来。

“我听说你生了几个女儿,没错吧?”

厨房的门半开着,我看见伊美达手里拿着热水壶愣了一下。她说:“我听说你当上警察了。”

我已经习惯别人认为我是国家机器的帮凶,对我无来由的愤怒,甚至开始觉得还满有用的。

“伊美达,”震惊沉默了几秒,我用愤怒和伤透了心的语气说,“你在开什么玩笑?你难道认为我是来骚扰你孩子的?”

耸耸肩。

“我怎么知道,反正她们没做什么。”

“我连她们叫什么都不晓得,我只是问问,他妈的。就算你生了一票黑道家族,我也懒得管。我只是看在往日交情的分上,过来和你打个招呼。你要是对我混饭吃的工作有任何意见,尽管跟我说,我立刻拍拍屁股走人,我向你保证。”

不久,我看见伊美达嘴角不情愿地微微一撇,将热水壶打开。

“你还是老样子,弗朗科,脾气依然那么冲。没错,我生了三个,伊莎贝儿、夏妮亚和洁妮维,简直是灾难,这三个十几岁的小女生。你呢?”

没提父亲是哪一位(或哪几位)。

“我有一个女儿,”我说,“今年九岁。”

“等着瞧吧,祝你好运。人家常说儿子坏事,女儿烦心,真是对极了。”她拿了两个茶包丢进杯里,光看她的动作就让我觉得自己老了。

“你还做裁缝吗?”

哼了一声,可能是浅笑。

“天哪,已经好一阵子了。我二十年前就离开衣厂了,目前东做一点,西做一点,大部分是清洁工,”她挑衅似的斜瞄我一眼,想看我的反应。

“东欧人比较便宜,但有些地方还是想找会说英语的人。既然能做,我就做了。”

热水壶滚了,我说:“你听说萝西的事了吧?”

“嗯,听说了,真令人意外。这么多年来……”伊美达一边倒茶一边微微摇头,似乎想甩掉什么念头。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以为她到英国去了,因此听到消息简直不敢相信,完全没办法。不骗你,得知消息的那一天,我跟行尸走肉一样。”

我说:“我也是,那一周很不好过。”

伊美达拿了一罐牛奶和一包糖,在咖啡桌上腾出一点空间。她说:“凯文是个可爱的年轻人,很遗憾发生这样的事,真的很遗憾。那天晚上,我本来要去你们家的,只是……”

她耸耸肩,没有往下说。就算给克柔依和她妈咪一百万年的时间,她们可能也搞不懂伊美达和我们家那一点点阶级差距到底有多久,这让伊美达觉得(而且很可能是对的)我老妈应该不欢迎她出现。

我说:“我一直以为那天会见到你。不过话说回来,现在这样更容易聊天,不是吗?”

伊美达又是似笑非笑,但不再像之前那么勉强。

“果然是弗朗科,讲话依然那么有技巧。”

“不过,我头发现在好看多了。”

“唔,那倒是。你那庞克头,还记得吗?”

“那还不是最糟的,先前我还留过奇皮的马桶盖头呢,那更夸张。”

“嗯,别说了,他那鸟窝头。”

伊美达回厨房拿杯子。虽然时间多得是,但坐在这里干聊对我没有半点好处。伊美达比曼蒂难缠多了,尽管猜不透我的来意,起码知道我有所图。她回到客厅,我说:“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我知道自己喜欢问东闯西,但我发誓我有正当的理由。”

伊美达将茶渍斑斑的杯子塞进我手里,在扶手椅坐下,但没有靠着椅背,眼神也依然提防。

“问吧。”

“你帮萝西把手提箱拿到十六号,你放在哪里?”

伊美达的目光瞬间空白,半痴半傻,让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是谁。就算她直觉反应不是如此,也抹灭不了一个血淋淋的事实,她正在和警察说话。不用想也知道她会怎么回答,她说:“什么手提箱?”

“哎,少来了,伊美达,”我轻松笑着说,只要语气稍有差池,我这一趟就白来了。

“我和萝西啊,我们计划了好几个月,你以为她没有跟我说她打算怎么做吗?”

伊美达脸上的茫然缓缓消退了一些,不是全部,但已经够多了。她说:“我不想为了这件事惹麻烦。要是别人问起,我一概不承认。”

“没问题,宝贝,我不会让你搞得一身腥。你帮了我们一个大忙,我很感激,我只是想确定你放了箱子之后有没有其他人动过。你还记得你把提箱放在哪里吗?什么时候放的?”

伊美达眨眨稀疏的睫毛,目光凌厉看着我,想揣摩我的用意。之后,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说:“你们出发前三天萝西才告诉我

,之前完全没提。我和曼蒂猜想她有事情瞒着不说,但不清楚内容。你找过曼蒂了吗?”

“找过了,她过得很好。”

“好运的家伙,”伊美达喀嚓点燃打火机说,“抽烟吗?”

“好啊,谢了,我以为你和曼蒂很要好。”

她冷笑一声,将打火机凑到我面前说:“那是过去式了,现在的她不是我这种人高攀得起的。老实说,我不晓得我们烂不是真的要好过,我和她只是常常跟萝西在一起,萝西离开之后……”

我说:“你才是萝西最亲的朋友。”

伊美达给了我一个“省省吧,你还差得远呢”的眼神。

“我们假如么亲,她应该会马上跟我说你们的计划,而不是压到最后,不是吗?萝西会跟我说,只不过因为她被老爸盯着,没办法自己动手。我们那阵子一起上下班,边走边聊,讲什么我忘了,反正是女孩子的话题。那天,她说需要我她一个忙。”

我说:“你是怎么将手提箱拿出她家的?”

“简单得很。第二天下班之后,也就是星期五,我到戴利家,跟她老老妈说我们要到萝西房间听她新买的‘舞韵合唱团’专辑,他们只叫我们小声一点。我们把音量稍微调大,正好盖过萝西打包的声音。”伊美达的嘴角扬起一抹浅笑。

她手肘抵着膝盖,一边抽烟一边自顾自笑着,让我仿佛又见到那个行事敏捷、伶牙俐齿的女孩。

“你真应该看看她当时的模样,弗朗科。她在房里跳来跳去,对着梳子唱歌,甚至还买了新内裤,不想被你看到旧的脏的。她拿着新内裤在头上挥舞……拉着我一起跳,我们两个看起来就像一对白痴,忘情大笑,但又努力压低音量,免得让她老妈上来看我们在搞什么。我想她是因为瞒了这么久终于能说出来,才会这么高兴,简直像飞上了天一样。”

我将脑海中画面猛然关掉,晚点再说。“真好,”我说,“听你这么说真好。那她打包完之后呢?”

伊美达笑开了。

“我直接拿着箱子走出她家,绝对不骗你。我用外套包着它,但根本唬不了人,多看一眼就会发现。我走出卧房、萝西跟我说再见,故意说得响亮亲切,我大声向戴利先生和戴利太太道别,他们在客厅看电视。我踏出门口的时候,戴利先生转头看了我一眼,但只是想确定萝西没有跟着出门,压根没注意到提箱,我轻轻松松就离开了。”

“真有你们的,”我报以微笑,“之后你直接把手提箱拿到十六号?”

“是啊,那时是冬天,天早就暗了,而且很冷,所有人都窝在家,没有人看见我,”她沉思回想,双眼躲在袅袅香烟里,“我告诉你,弗朗科,走进那间屋子让我怕得要命。我从来没有晚上到过那里,至少不是单枪匹马。最可怕的是楼梯,房间起码还有一点光线从窗户进来,楼梯却是一片漆黑。我是摸着上楼的,弄得全身都是蜘蛛丝,楼梯摇摇晃晃,让我感觉整栋房子就要垮了,而且每个角落都有声音……我发誓我感觉有人在屋里看着我,说不定是游魂,只要有人碰我,我一定会大声尖叫。我把手提箱一放,就像屁股着火似的冲出屋外。”

“你还记得把箱子放在哪里吗?”

“记得啊,我和萝西事前都商量过了。放在二楼前面房间的壁炉后面,你知道,就是那个大房间。万一放不下,就塞到地下室角落那一堆板子和金属底下。但除非必要,我才不想下去,结果壁炉刚刚好。”

“谢了,伊美达,”我说,“谢谢你帮忙。我很久以前就该向你道谢,不过迟说总比没说好。”

伊美达说:“那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还是只能由你问我问题?”

“你说像盖世太保,我问你答吗?当然不是了,宝贝。做人要公平。你尽管问吧。”

“他们都说萝西和凯文死于非命,是被谋杀的,两个都是。他们只是随便说说,还是真有其事?”

我说:“萝西是被谋杀的没错,凯文目前还不晓得。”

“她怎么死的?”

我摇摇头说:“没有人告诉我。”

“嗯,是啊。”

“伊美达,”我说,“你想把我当成警察对待是你的自由,但我向你保证,目前局里没有半个人这么想。我不负责这个案子,甚至不该靠近。我请了假才来这里,这个星期我不是警察,只是一个爱萝西·戴利爱到不肯放手的蠢蛋。”

伊美达用力咬着下唇,她说:“我也爱她,很爱很爱,爱得要命。”

“我知道,所以我才会来找你。萝西出了什么事,我毫无头绪,也不相信警察会尽力查个水落石出。我需要援手,小美。”

“她不该被杀的,太邪恶了,萝西从来没伤过任何人,她只是希望……”伊美达沉默下来,静静抽烟,手指钻进沙发的破洞,但我感觉得出来她在沉思,所以没有打断。半晌之后,她说:“我以为她是唯一逃过的人。”

我眉毛一挑,露出探询的目光,伊美达饱经风霜的双颊泛起淡淡红晕,仿佛说了什么愚蠢的话。但她继续往下说:“就:拿曼蒂来说吧,你看看她,跟她老妈一个样,长大赶陕找人嫁了,辞掉工作相夫救子,当个好太太、好妈妈,住原来那间房子,我敢说她连衣服都是穿她老妈的。所有人都知道长大不会改变什么,即使再怎么强调自己会不一样,最后还是变成老爸或老蚂。”

她将烟摁熄在满是烟蒂的烟灰缸。

“还有,你看看我,看我成了什么德行,”她扬起下巴扫过公寓一圈说:“三个孩子三个爹——曼蒂可能跟你说了,对吧?我二十岁就怀了伊莎贝儿,宣接失业,从此再也找不到一个像样的工作。没结婚,男人没有一个留过一年,而且一半是有妇之夫。年轻时,我有几百万个梦想,如今全都烟消云散,而我则是变成了我妈,一个屁也没有,转眼醒来就是这样了。”

我从自己口袋里捞出两根烟,点了一根给伊美达。“谢了,”她转过头,免得烟喷到我脸上。“萝西是唯一没变成她老妈的人,我喜欢想到她,每当我遇到挫折,总喜欢想象她在某个角落,不管是伦敦、纽约或洛杉矶,做我想都没想过的疯狂工作,想象她是那个逃过的人。”

我说:“说起来,我也没变成我老妈或我老爸。”

伊美达没有笑,我读不出她眼神里的意涵,也许是说“当警察能算进步吗”。沉默片刻,她说:“夏妮亚怀孕了,才十七岁,不晓得孩子的老爸是谁。”

这件事连球王也没办法正面思考。我说:“起码她有个好母亲可以帮助她。”

“是啊,”伊美达说,肩膀微微下垂,仿佛希望我有什么良方。

“随便吧。”

附近公寓传来五角的说唱音乐,开得震天响,有人大吼叫对方小声一点,然而伊美达似乎毫无所觉。我说:“我得再问你一件事。”

伊美达感觉很敏锐,而我的语气显然触动了她的神经,茫然的表情再度回到她脸上。我说:“你有跟谁说我和萝西要私奔吗?”

“我谁都没说,我又不是大嘴巴。”

她身体坐直,准备反唇相稽。我说:“我当然不认为你会开口,只是要套二个人的话有千百种方式,管他是不是大嘴巴。你当时才,多少——十八、十九岁?把十几岁的孩子灌醉让他说溜嘴很简单,说不定一两杯就够了。”

“我没那么笨。”

“我也是。伊美达,你听我说,那一晚有人在十六号等萝西,在那里见她,将她谋杀弃尸。世界上只有三个人知道萝西会去那里拿手提箱:我、萝西,还有你。但找没有告诉任何人,而你也说了,萝西守口如瓶了几个月。你或许是她最好的朋友,但假如可以,她连你也不会说。你要我相信她会突然找人说出一切,只是为了好玩?胡扯。所以只剩下你。”

我话还没说完,伊美达已经站起来,一把抢走我手里的杯子。

“你他妈的混蛋,竟然在我家里说我泄密,我刚才根本不该让你进门。亏你还说来看老朋友,老朋友个屁,你只是想刺探我知道多少——”

她冲到厨房,将两只杯子重重摔进水槽。只有罪恶感才会让人火力全开。我立刻跟了上去。“亏你还说自己多爱萝西,还希望她足逃过的人,难道你也在放屁?伊美达,是吗?”

“你根本不晓得自己在讲什么。你倒简单,大爷,隔了这么多年到我这里,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但我还得住在这里,我小孩也得住在这里。”

“你觉得我看起来像是要走的样子吗?我来了,伊美达,不管我喜不喜欢,而我哪儿都不会去。”

“错了,你现在就滚出我家。把问题塞回你的屁眼,然后离开。”

“跟我说你告诉谁,我就离开。”

我靠太近了。伊美达背靠炉子,目光扫过厨房,想找逃脱的路线。当她再次望着我,我在她眼里看见不由自主的恐惧。

“伊美达,”我尽可能温柔地对她说,“我不会打你,我只是想问你问题。”

她说:“出去。”

她一手伸到背后抓住了什么,我顿时明白她的恐惧不是出于条件反射,不是之前哪个混球揍她的后遗症。她怕的是我。

我说:“妈的,你到底以为我想对你做什么?”

她低声说:“有人警告过我。”

我还没意会过来,身体已经向前一步。我看见她举起面包刀,张嘴准备尖叫,于是我转身离开。我走到楼梯底下,她才鼓足力气冲到楼梯并对我咆哮,让邻居都能听见:“你别想再踏进我家一步!”说完砰的一声将门用力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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