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车到戴齐,夜色很深,街道昏暗,而且静得诡异,所有人都盖着高级棉被,睡得安稳自在。

我将车停在一棵很有气质的树下坐了一会儿,抬头注视荷莉卧房的窗户,想起自己从前深夜下班回家,将车停在车道上,安安静静转开门锁,奥莉薇亚会将东西放在吧台上:创意三明治、小字条和荷莉白天的绘画。我会坐在吧台吃三明治,就着厨房窗外的灯光看画,谛听重重沉静之下的声响:冰箱嗡鸣、微风拂过屋檐和我爱的两个女人的轻柔呼吸。

接着,我会写小字条给荷莉,训练她阅读(哈哆,荷莉,你的老虎画得好棒!你今天可以画一只熊给我吗?很爱你,爸爸。),上床之前给她一个晚安吻。荷莉喜欢趴着睡,位置占得越大越好,莉儿(起码那时候)喜欢蜷起身子,总会预留我的位子。我爬上床,她会轻声呢喃,背靠着我,摸索我的手掌,要我搂着她睡。

我先打奥莉薇亚的手机,免得吵醒荷莉。我打了三次都切到语音信箱,便改打家里的电话。

电话才响第一声,奥莉薇亚就接起来说:“干吗,弗朗科?”

我说:“我弟弟死了。”

沉默。

“我弟弟凯文,今天早上被人发现的。”

不久,她床头灯亮了。

“老天,弗朗科,我很难过。到底……他是怎么……”

“我在你家外头,”我说,“可以让我进去吗?”

又是沉默。

“我不晓得能去哪里,莉儿。”

喘息声,但不是叹气。

“等我一下。”她挂上电话,身影在卧房窗帘后方移动,手臂伸进袖子,双手梳拢头发。

她来开门,身上披着老旧的白睡袍,底下的蓝色毛织睡衣隐约可见,表示我起码没有将她拖出德莫的热情怀抱。她手指按着嘴唇,想办法用不碰到我的方法将我匆匆拉进厨房。

“怎么回事?”

“我们家那条街的尽头有一栋废弃房子,就是他们发现萝西尸体的地方,”奥莉薇亚拉了一张高脚椅,双手交握放在吧台上准备听我往下说,但我没办法坐,在厨房匆匆走来走去,不晓得该怎么停止。

“他们早上在那儿发现凯文,尸体在后院。他从顶楼窗户摔出去,脖子断了。”

我看见奥莉薇亚喉头一动,咽了咽口水。我已经四年没有看她披头散发了——她只有睡觉才会放下头发——我的现实感顿时又被人重重捶了一拳。

“他才三十六岁,莉儿,有半打女朋友,因为他还不想定下来,想去看大堡礁。”

“天哪,弗朗科。难道……到底怎么……”

“他摔下去、跳下去或被人推下去,随你挑哪一个。我连他为什么要去那间屋子都不晓得,更别说怎么掉出去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莉儿,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需要做什么吗?难道没有人侦办?”

我笑了。“哦,怎么可能?当然有,重案组在办了——但不表示这是他杀案件,而是因为和萝西的关联:同样的地点,还有时限。现在是球王肯耐迪的案子了。”

奥莉薇亚的脸又垮了一点。她认识球王,不怎么喜欢他,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也不大喜欢我。她很有礼貌地问:“你满意吗?”

“啧,我不晓得。我起先想,好吧,起码不是最糟的。我知道球王那家伙是个天大的混蛋,莉儿,但他办案锲而不舍,我们很需要这一点。萝西的案子太久了,久得都要发霉了,重案组十个警探有九个会立刻将它扔到地窖里,快得让你头晕,好去办他们觉得有希望的案子。球王不会这么做,我想这是好事。”

“可是现在……”

“现在……那家伙是只蠢牛,莉儿,比他自以为的还要笨上十倍,一有线索就死抓着不放,即使搞错了也不管。现在……”

我必须停止走动。我背靠水槽双手捂脸,张大嘴巴隔着手指深呼吸一口气。环保灯泡发威了,将厨房照得一片亮白,低声哼鸣,感觉咄咄逼人。“莉儿,他们会说是凯文杀了萝西。我看过球王的表情,他没有明讲,但心里就是这么想。他们会说小凯杀了萝西,后来发现我们快追到他了,便决定结束生命。”

奥莉薇亚指尖按着嘴巴说:“天哪,为什么?难道他们……是什么让他们这样想……为什么?”

“萝西留了一张字条,应该说半张,另外半张出现在凯文身上。有可能是将凯文推出窗外的人放的,但球王不这么想。他认为情况很明显,一次干净利落侦破两件案子,任务完成,不需要侦讯,也不需要搜索票或审判之类的大阵仗。何必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我将自己推离水槽,又开始走来走去。“他是重案组的,那里的人全是超级智障,只看得到眼前的直线,只要稍微偏离,即使就那么一次,他们也会茫然着失。让他们进卧底组,半天就会要了他们的命。”

奥莉薇亚拉直一绺暗金色的头发,看它蜷曲收紧。她说:“我觉得,直截了当的解释往往都是正确答案。”

“是啊,没错,很好,我想也是。但这一回,莉儿,这一回大错特错。这一回最直截了当的解释反而是最滑稽的答案。”

奥莉薇亚沉默片刻。我心想她是不是发现了,在凯文有如天鹅纵身一跃之前,谁才是那个最直接的解释。接着,她小心翼翼说:“你已经很久没见到凯文了,你真的百分之百确定……”

“没错没错,我非常确定。我这几天和他在一起,他还是我小时候认识的凯文。发型好看不少,也长高长大了,但还是同一个家伙,不可能搞错,关于他的事情,重要的我都知道。他不是杀人凶手,也不会自杀。”

“你有跟球王说吗?”

“当然说了,但感觉像是对着一面墙说话。那不是他想听的,所以他没听进去。”

“要不要找他上级谈谈?他会听吗?”

“不行,拜托,千万不行,找上级是最糟糕的做法。球王已经警告我别插手,说他会盯着我,绝不让我碰案子。我要是越级处理,让自己卡进去,尤其万一坏了他珍贵的破案率,他只会更坚持己见。所以,我该怎么办,莉儿,我该怎么办?”

奥莉薇亚看着我,沉思的灰色眼眸满是隐密的角落。她柔声说:“也许你最好的做法就是别插手,弗朗科,暂时不要管。现在不管他们说什么都伤不了凯文了,只要尘埃落定—一”

“不行,门都没有。我才不要袖手旁观,眼睁睁看他们拿他顶罪,只因为死人没办法回嘴。他也许无法反抗,但他妈的我绝对要挺身而出。”

小小的声音说:“爸爸?”

我们吓了一大跳。荷莉站在门边,穿着一件太大的蒙塔纳睡衣,一手抓着门把,冰冷的磁砖冻得她脚趾缩了起来。

奥莉薇亚匆匆说:“小乖,回去睡觉。妈妈和爸爸只是在聊天。”

“你们说有人死掉,谁死了?”

哦,天哪。

“没事的,小乖,”我说,“是我认识的人。”

奥莉薇亚走到她身旁。

“现在是半夜,去睡吧,我们明天早上再跟你说。”

她想让荷莉转身走回楼梯,但荷莉抓住门把不放,两只脚踏进厨房。“不要!爸爸,谁死了?”

“上床,现在就去,事情可以明天——”

“不要!我要知道!”

我迟早必须向她解释,幸好她对死亡已经有一点概念(感谢那只金鱼和和仓鼠,真是谢天谢地。

“沽琪姑姑和我有一个弟弟,”我说——每次透露一位家人,“曾经有,因为他今天早上过世了。”

荷莉瞪着我。

“弟弟?”她说,声音有点尖锐,带着颤抖,“也就是我叔叔?”

“没错,宝贝,你叔叔。”

“哪一个?”

“不是你认识的那一个。那些人是你妈妈的兄弟,我说的是凯文叔叔。你没见过他,但我想你们一定会喜欢对方。”

荷莉一双冒火的眼睛陡然睁大,但随即脸蛋一垮,仰头发出痛彻心肺的尖叫:“不要——不要,妈咪,不要,妈咪,不要……”尖叫变成令人肝肠寸断的啜泣,她将脸埋在奥莉薇亚怀里。奥莉薇亚跪在地上,张开双臂搂住荷莉,低声安慰呢喃。

我问:“她为什么哭?”

我真的一头雾水,过去几天让我的脑袋近乎呆滞。奥莉薇亚匆匆抬头看我一眼,目光带着秘密和愧疚,我才明白其中必有蹊跷。

“莉儿,”我说,“她为什么哭?”

“晚点再说。嘘,小宝贝,没事的……”

“才怪!才不是没事!”

这孩子说得对。

“没错,现在说,她到底为什么要哭?”

荷莉从她母亲肩头抬起泪湿胀红的脸庞,大声尖叫:“凯文叔叔!他让我玩超级马利兄弟,还要带我和洁琪姑姑去看童话剧!”

她想往下说,却被另一波汹涌而来的泪水打断。我重重坐在高脚椅上,奥莉薇亚避开我的目光,轻轻摇晃荷莉,抚摸她的头。我真希望也有入这样对我,最好是个波霸,还有多得可以包住身体的头发。

后来,荷莉哭累了,开始哽咽颤抖,等莉儿温柔地带她上楼睡觉的时候,她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趁两人在楼上,我从酒架拿了一瓶齐洋提红酒——我离开之后,奥莉薇亚就不放啤酒了——将它打开。接着,我闭上眼睛坐在高脚椅上,仰头靠着厨房墙壁,听奥莉薇亚在楼上安慰荷莉,一边回想自己有没有这么生气过。

“所以,”奥莉薇亚下楼回到厨房,我开心地说。她已经乘机换上亲亲妈咪装、利落牛仔裤、麦芽色克什米尔毛衣和自以为是的表情。我说:“我想有人欠我一个解释,你觉得呢?”

她瞄了我酒杯一眼,眉毛微微上挑。

“显然还有一杯酒。”

“哦,错错错,是很多杯,我才刚开始。”

“我想你应该知道,就算你喝醉了无法开车,也不能睡在我家。”

“莉儿,”我说,“平常我会很高兴跟你抬杠,但今天晚上,我想我该警告你,我会抓着我想知道的事情不放。荷莉到底是怎么认识凯文的?”

奥莉薇亚开始抓头发,拿着橡皮筋轻转几圈熟练扎个马尾。她显然打算装酷、装冷静到底。“我认为洁琪可以介绍他们给荷莉认识。”

“哦,相信我,我会找洁琪谈谈。我可以了解你很天真,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但洁琪就没借口了。你们只介绍凯文,还是所有天杀的笨瓜一族?跟我说只有凯文,莉儿,拜托。”

奥莉薇亚交抱双臂,背部平平贴着厨房墙壁。这是她的战斗姿势,我看过太多次了。

“她的爷爷奶奶、叔叔姑姑,还有表兄弟姐妹。”

谢伊、我妈、我父亲。我从来没有打过女人,但当我察觉自己双手紧紧抓住脂粉气的高脚椅的边缘,才发觉自己有这个念头。

“洁琪周末晚上会带她去喝茶。她只是见见自己的家人,弗朗科,没什么大不了。”

“你们不能见我家人,这么做是在玩命,得带火焰枪和全套防弹衣。荷莉到底去见了我家人几次?”

微微耸肩。

“我没算过。十二次,十五次?说不定二十次?”

“多久以前开始的?”

她睫毛歉疚一眨:“快一年了。”

我说:“你让我女儿骗我一年。”

“我们跟她说——”

“一年,每个周末,整整一年。我每次都问荷莉这星期过得怎么样,原来她一直给我胡诌的回答。”

“我们跟她说需要保密一阵子,因为你和你家人吵架了,就这样。我们本来要——”

“你们可以说是保密,也可以说是说谎,他妈的爱怎么说就怎么说。这种事情我家人最会,个个是天生高手。我希望荷莉离他们越远越好,希望她能打败遗传,长大成为诚实、健康、没有扭曲的人。你觉得这么做太过分吗,奥莉薇亚?你真的觉得我这样要求太多吗?”

“弗朗科,你这样又会把她吵醒,除非——”

“结果昵,你又把她扔回魔掌中。嘿,意外啊意外,等你察觉到,她已经三两下变成他妈的麦奇一族了,说谎就像鸭子游泳一样自然。你这么傲是在鼓励她,真是差劲,莉儿,真的很差劲。这是我听过最差劲、最低级、最烂的事情。”

她起码还知道脸红。

“我们本来要跟你说,弗朗科。我们想,只要你发现成果这么好——”

我哈哈大笑,让奥莉薇亚身体一缩。

“我的老天爷啊,莉儿!你竟然说这个叫成果?我有没有听错?就我所知,事情搞成现在这样鸡飞狗跳,离所谓的成果远得很。”

“拜托,弗朗科,我们怎么知道凯文会——”

“你明知道我不想让她接近他们,光凭这一点就够了,你还需要知道什么?”

奥莉薇亚低头收紧下巴,和荷莉一模一样。我伸手拿酒,发现她目光一闪,但她没有开口,于是我斟了满满一杯,洒了好一些在漂亮的石板吧台上。

“或者你是故意这么做的,因为知道我死命反对?你真的那么气我?说啊,莉儿,我受得了,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喜欢愚弄我吗?是不是让你开怀大笑?你真的就为了气我,把荷莉扔给那一堆超级疯子?”

最后那句话让她腰杆一挺。

“你敢再说一次试试看。你很清楚,我绝对不会做出伤害荷莉的事,绝不。”

“那么是为什么,莉儿?为什么?你到底是哪根筋不对,竟然觉得这是好主意?”

奥莉薇亚鼻子浅浅吸气,整个人恢复镇定,显然有备而来。她冷静回答:“他们也是她的家人,弗朗科。她一直追问,问我为什么其他同学有两个祖母,而她没有,你和洁琪还有没有其他兄弟姐妹,为什么不。让她见他们一一一”

“放屁,我记得这件事她只问过我一次,从小到现在就一次。”

“没错,那是因为你的反应让她知道不要再问。她跑来问我,弗朗科,也问了洁琪,因为她想知道。”

“妈的,谁管她要什么?她今年才九岁,拜托。她也想要一头小狮子,还有用披萨和红色M&M''s巧克力做成的减肥餐,你难道也要给她?我们是她的父母亲,莉儿,应该给她好的东西,而不是顺她的意。”

“嘘,弗朗科,这件事对她的影响有这么大吗?关于你家人,你只说你不想再和他们联系,又没有说他们是一群斧头杀手。洁琪很棒,一直对荷莉很好,她说家里其他人也都非常好——”

“所以你就相信她说的?洁琪活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莉儿,她认为杰弗里。达莫只是没找到好女孩,才会变成杀人魔。我们什么时候让她来决定怎么养育小孩了?”

莉儿还想反驳,但我不断撂重话,最后她决定放弃,铁着一张脸。

“我感觉很恶心,莉儿,真的想吐。我还以为起码在这一点上可以信赖你。你老是觉得我的家人不好,配不上你,怎么会认为他们配得上荷莉?”

奥莉薇亚终于火了。

“我什么时候说过那种话,弗朗科?什么时候?”

我看着她。奥莉薇亚气得脸色发白,双手紧压门板,重重呼吸。

“假如你认为你家人不够好,觉得他们丢脸,那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别赖到我身上。我从来没有说过那种话,从来没这么想,一次也没有。”

她转身将门拉开,喀嚏一声关上。要不是为了荷莉,这一关肯定会让整栋屋子摇晃。

我又坐了一会儿,像个白痴怔怔望着厨房的门,感觉脑细胞像碰碰车般的疯狂对撞。接着我抓起酒瓶,拿了另一个杯子去找奥莉薇亚。

她在温室的藤沙发上,双脚蜷在身子底下,手深深缩进袖子里。她没有抬头,但当我将杯子递到她面前,她立即伸手接着。我帮自己和她各倒了一大杯酒,多得可以淹死小动物,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雨还在继续,耐心地、不停地下,噗噗拍打玻璃。冷风灌入缝隙,有如烟雾在屋里漫布开来。离婚这么久了,但我发现我依然在心里默默提醒自己,要把缝隙找出来补好。奥莉薇亚啜饮伏特加,我注视窗口上她的倒影,看她的目光被暗影遮盖,凝望只有她才看得见的东西。半晌之后,我说:“你为什么从来不说?”

她没有回头。

“说什么?”

“全部,但先从一件事开始,你为什么从来不跟我说你不介意我的家人?”

她耸耸肩说:“你好像很介意谈到他们,而我也不觉得需要特别提,我为什么要介意自己从来没见过的人?”

“莉儿,”我说,“帮我一个忙。别装傻,我已经受够了。你这里是《绝望主妇》的世界——像在温室一样,拜托。我长大的‘温室’可不是这样,我家比较像《天使的小孩》。你家在温室喝意大利红酒,我家则是窝在廉价公寓,拿失业救济金坐公交车。”

她听了双唇微微一撤,几乎难以察觉。

“弗朗科,我头一回听你说话,就知道你来自蓝领家庭,你也毫不隐瞒,但我还是跟你约会。”

“是啊,查泰莱夫人爱老粗。”

我语气里的尖酸吓到了我,也吓到了她。奥莉薇亚转头看我,厨房来的微光稀疏滑过她的脸庞,光影狭长、忧伤而美好,有如圣像卡。她说:“没这么想吧?”

“没有,”我顿了一下说,“应该没有。”

“我想要你,就这么简单。”

“你得将我家人排除在外,事情才会这么简单。你也许要我,但绝对不会要我的博帝叔叔,他最喜欢跟人比赛放屁大声。你也不会要康塞普塔姑婆,她逢人就说她搭巴士坐在一群嬉皮后面,那发型有多惊世骇俗。还有我堂妹娜塔莉,她让七岁儿子坐躺椅领第一次圣餐。我可以了解自己为什么不会让邻居心脏病发,顶多轻微心悸,但我们都晓得其他人肯定会被老爸的高尔夫球杆和老妈的早午餐会搞疯,绝对是YouTube的大热门。”

奥莉薇亚说:“我不想反驳这一点,也不会说我没想到,”她默默转动酒杯,安静了一会儿,“没错,我起初也认为你不和他们联系可能简单一点。这不表示他们不好,只是……比较简单。可是,荷莉出生后……她改变了我看事情的角度,弗朗科,所有事情。我希望她有家人,而他们是她的家人,这比他们有什么怪癖都重要。”

我靠回沙发,又倒了一杯酒,努力靠脑中腾出空间锌纳她的回答。我不该讶异,起码不该吃惊到这个程度。从我们认识、交往、结婚到现在,奥莉薇亚对我始终是个巨大的谜,尤其在我自以为最了解她的时候。

我们相识当时,她是检察官,打算起诉一个绰号痞子的小号毒贩。痞子在缉毒组一次扫荡行动中被捕,但我想放他一马,因为我过去六周一直努力和他交好,觉得他还有许多“潜能”值得开发。

我亲自造访奥莉薇亚,想当面说服她。我们争论了一小时,我坐在她书桌上浪费她的时间,逗她发笑。后来时间晚了,我邀她共进晚餐,好舒舒服服继续争辩。最后,痞子多了几个月的自由,而我有了第二次约会。

她真是与众不同,衣着光鲜亮丽,细致的眼影,仪态无懈可击,思绪锐利得像是一把剃刀,双腿令人目不转睛,个性果敢坚毅,任谁都能感觉她的积极进取。婚姻和小孩是她最不在乎的事物,却是我认为一段美好感情不可或缺的元素。

不过,我当时才刚摆脱一段感情——第七或第八个吧,我忘了——起初很愉快,但一年后我和她都察觉我无意更进一步,感情便开始乏味发臭。照理说,我和莉儿应该也会这样,可没想到我们竟然在教堂完婚,该有的礼数一样不少,还在乡村别墅旅馆办婚宴,在戴齐拥有一栋房子,并且生了荷莉。

“我没有一秒钟后悔,”我说,“你呢?”

她沉吟片刻,不晓得是在揣摩我的用意或该怎么回答。之后她说:“嗯,我也是。”

她双手搁在腿上,我伸手按着她的手。克什米尔毛衣很软、很旧,我依然记得她手的模样,熟得就像自己的手掌。过了一会儿,我到客厅拿了一条披肩回来,披在她的肩上。

奥莉薇亚没有看我,她说:“她非常想认识你的家人,弗朗科,他们也是她的家人。家人很重要,她有资格知道。”

“我也有资格表示意见,我还是她父亲。”

“我知道。我应该跟你说的,至少尊重你的意愿,可是……”她闭起眼睛,脑袋靠着沙发摇摇头,半明半暗的光线让她眼窝下方的阴影有如瘀青。“我知道只要一提起,我们就会大吵一架,而我实在没力气,所以……”

“我家人已经病人膏肓了,莉儿,”我说,“太多方面都是如此,我不希望荷莉变成他们那样。”

“荷莉是个身心健全的快乐小女孩,你应该晓得。这么做没有任何害处,她喜欢见到他们。这是……没有人料到会是这样。”

我疲惫地想,真的吗?老实说,我一向认为家里迟早有人下场凄凉,但我不会把赌金押在凯文身上。我说:“我一直在想之前问她做什么,她总是像小鸟吱吱喳喳,一点也不慌张,不是说她和莎拉溜直排轮,就是自然课做火山模型。我从来不曾怀疑她有事情瞒我。我想到就痛,莉儿,真的想到就痛。”

奥莉薇亚转头看我。

“事情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弗朗科,真的。她不觉得这是对你说谎。我告诉她必须等一阵子再告诉你,因为你之前和家人大吵一架。她说:‘就像我和克柔依吵架那样,我整个星期都不希望想起她,否则就会哭。’她比你想的还要善体人意。”

“我不需要她呵护我,一辈子都不要。我希望永远呵护她。”

奥莉薇亚脸上闪过一丝不悦,带着几分感伤。她说:“你也知道,荷莉在长大,再过几年就是青春期了,事情会改变的。”

“我知道,”我说,“我知道。”我想到荷莉脸庞挂着两道泪痕,趴在二楼床上沉浸梦乡,又想起我和奥莉薇亚创造她的那一晚:莉儿胜利似的轻声低笑、缠着我手指的秀发,还有她肩头沁出的夏日清清汗水的味道。

几分钟后,奥莉薇亚说:“她明天早上会想谈这件事,我们最好都在。假如你想睡在客房……”

“谢了,”我说,“这样很好。”

她起身抖落披肩,将它折好用前臂挂着。

“床已经铺好了。”

我微微倾斜酒杯。

“我想把酒喝完,这一杯谢了。”

“好几杯才对。”她话语里带着昔日的笑容,令人感伤。

“一样谢了。”

她走到沙发后方停丫下来,指尖按着我的肩头,轻得我几乎没有察觉。她说:“凯文的死,我很遗憾。”

我听见自己开口,声音微微带着沙哑:“他是我弟弟,不管他怎么摔下去,我都应该抓住他。”

莉儿屏住气,似乎急着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叹息一声。她轻轻唤了我的名字,仿佛自言自语:“哦,弗朗科。”她手指从我肩膀滑开,带走了温暖,留下冰冷的小点。我听见门在她身后静静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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