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稍微打开前门,然后重重关上,给球王下马威。我走下后方的楼梯进到后院,翻过围墙。我没时间应付家人,消息在局里传得很快,尤其是这么八卦的事。我关掉手机直奔总部,想趁上级要我休假之前自行请假。

乔治个头很大,接近退休,一张脸松垮疲惫,有如玩具腊肠狗。我们都很爱他,就连嫌犯也常爱上这个不该爱的人。

“唉,”乔治看我出现在门口,便从椅子上起身说,“弗朗科,”他隔着桌子伸出手说,“节哀顺变。”

“我们不是很亲,”我给了他结实一握,说,“不过还是很意外。”

“他们说看起来可能是自杀。”

“嗯,”我附和一声,看他重重坐回位子,两眼闪过一道锐利审视的目光。

“他们是这么说,实在很伤脑筋。老大,我积了很多假,要是你不介意,我想动用几天,即刻开始。”

乔治一手抚摸头秃的部分,面露感伤,假装考虑我的请求。

“休假不会耽误你手上的案子吧?”

“完全不会,”我说。这点他早就知道了:倒读字母是人生很有用的技巧,他面前的那份档案就是我的。

“目前还不到关键阶段,密切观察就够了。我只需要一两个小时处理书面数据,之后随时可以移交。”

“好吧,”乔治叹息一声说,“有何不可?就交给叶慈吧,他在南边的毒品任务需要暂时按兵不动,正好有空档。”

叶慈很好,我们卧底组没有废物。

“我会让他尽快进入状况的,”我回答,“谢了,老大。”

“你就休息个几周,让脑袋放空。你打算做什么?陪家人吗?”

意思是,你想在命案现场打转,到处问东问西吗?我说:“我想出城一阵子,或许到威克斯福。我听说那里的海岸这时节很美。”

乔治按摩前额,仿佛皱纹会痛似的,“今天一大早,重案组有个大嘴巴来烦我,跟我抱怨你。肯耐迪、坎尼还是什么的。说你妨碍他办案。”

那个王八乌龟蛋。

“他只是月经来了,”我说,“只要送花给他就没事了。”

“送什么随便,只要让他别再打来就好。喝茶之前,我不喜欢大嘴巴来吵我,搞得我肠胃不舒服。”

“我要去威克斯福,老大,还记得吗?就算我想,也没空去找重案组的小姑娘瞎缠。我处理完几件事——”我用拇指比了比我的办公室说,“就拍拍屁股走人,不挡大家的路。”

乔治垂着眼皮打量我,之后挥挥疲惫的大手说:“去吧,慢慢来。”

“谢啦,老大,”我说。所以我们都爱乔治。想成为好上司,其中一个秘诀就是知道什么时候不想知道。

“几周后见。”

我正要跨出门口,他喊了一声:“弗朗科。”

“什么事,老大?”

“组里可以捐款给哪里,以你弟弟的名义?例如慈善机构或球队?”

我又中枪了,仿佛被人一拳击中咽喉,顿时哑口无言。虽然我觉得没有,但是我根本不晓得小凯有没有加入体育会。

我想应该有这样的慈善机构,专门针对我眼前的狗屁情况,有一笔基金让年轻人去大堡礁浮潜,到大峡谷玩飞行伞,免得那天是他们生命中的最后一天。

“就捐给凶杀被害人团体吧,”我说,“谢谢你,老大,我很感激,帮我向其他同事道谢。”

所有卧底多少都深信一点,重案组是一群大块头的娘儿们。当然有例外,小过重案组就像职业拳手,他们打得很拼命,但说到底,他们有手套和护齿,想喘口气或需要擦拭伤口的时候,还有裁判敲钟暂停。我们卧底却是赤手空拳在街上千架,打到一方倒下为止。球王想进嫌犯屋里,得先填写一平方英里的公文,等人盖章,还得召集足够人手免得受伤。我呢,我没这套麻烦,只要编个说法闯进去就好。要是嫌犯想痛揍我一顿,我只能自求多福。

我觉得这样很好。球王习惯照规矩办事,以他井底之蛙的程度,自然以为我也一样。他得花上一段时间才会明白,我的规矩和他压根不同。

我将一叠档案摊在桌上,以防有人碰巧经过,希望见到我在忙着交接。接着,我打给纪录组的朋友,请他用电邮将所有侦办萝西·戴利命案的支援警探的个人档案寄来。他嘟囔几句,说这些是机密资料,但他女儿两三年前躲过持有毒品罪嫌,因为某人不小心将三包古柯碱和她的口供归错档案,所以我想他起码欠我两个大的和四个小的人情。而他虽然嘴里嘀咕,却也心知肚明。我听他的声音,感觉他的胃溃疡似乎越来越严重,但我们还没讲完电话,档案就寄来了。

球王找了五名警探支援,为了一个陈年旧案劳师动众,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我想他和他的八十几趴破案率在重案组显然很吃得开。

我相中第四个,史帝芬,莫兰,二十六岁,家住北墙区,高中毕业成绩出色,直接考进天普墨警校,值勤评鉴非常耀眼,三个月前才脱离警察生涯,转任勤务支援。相片中的他很清瘦,红发蓬乱,一双灰色眼眸机警有神。蓝领出身的都柏林小子,聪明果敢,爬得又快,而且(老天真是眷顾菜鸟)太嫩,重案组前辈说什么,他都不太信服。史帝芬小子和我一定相处愉快。

我将史帝芬的数据塞进口袋,电邮删得千干净净,花两小时整理好手边的案子,准备转交叶慈。我可不想紧要关头接到他的电话,要我解释这个解释那个。我们干净利落办好交接——叶慈很有概念,除了拍拍我肩膀,答应好好照料一切,没有表示什么同情。我收好东西,锁上办公室,朝重案组所在地都柏林堡出发,去找史帝芬·莫兰。

要是承办警探另有其人,史帝芬可能比较难找。他或许六点、七点或八点收工,万一人在外头,说不定就懒得回组里跑公文再下班。但我了解球王这个人。上级只要加班就会兴奋,读到公文就会高潮,因此球王肯定让他的童子军五点准时打卡,下班之前搞定所有公文。我在城堡花园找了张长椅,可以清楚看到门口,又有树丛防止被球王发现。我点根烟开始等待,今天连雨都没下,简直是我的幸运日。

有件事忽然扫过我的心头。凯文身上没有手电筒。有的话球王一定会提,好支持他的自杀说。而凯文除非有天大的好理由,否则从不冒险,“邵里才有某种东西”是我和谢伊才会相信的事。就算喝光全都柏林的健力士,他也不会只为了好玩,一个人摸黑到十六号闲晃。

凯文一定是经过时看到或听到了什么,才不得不进去一探究竟(这件事应该急得让他没空求助,又隐密到其他人都没注意)。或者有人从屋里喊他,而这入神奇地知道他会在那个时间经过忠诚之地的尽头。不然就是他欺瞒洁琪,他其实约好要到十六号,去见待在那里等他的人。

夜幕低垂,我脚边也多了一小堆烟蒂。果然五点一到,我就见到球王和他跟班从门口出来,朝停车场走去。球王昂首阔步,公文包前后摇晃,嘴里说了什么让那个白鼬脸小子在一旁陪笑。

他们还没消失,我的史蒂芬就出现了,手忙脚乱弄着手机、背包、自行车安全帽和一条长围巾。他比我想象得高,声音更低带着一丝沙哑,让他听起来比实际年轻。他穿着一件灰色风衣,质感非常好,也非常新。他一定砸了大钱,好攀上重案组的水准。

我占了一个便宜。史帝芬或许会在意不该和被害人的兄长闲聊,但我敢说没有人警告他离我远一点。库柏是例外,但球王死也不会让手下的毛头小子发现他竟然。怕我这个家伙。球王的阶级观念根深蒂固,反倒帮了我一个忙。在他眼中,基层员警负责跑腿打杂,支持警探听命行事,只有警探值得尊敬。这种态度很糟,不仅可能浪费人才,更让自己弱点百出。而我之前就说了,我天生会挖人弱点。

史帝芬讲完了,将手机塞回口袋。我将烟扔了,走出花园到他面前说:“史帝芬。”

“你是?”

“弗朗科·麦奇,”我伸出一只手说,“卧底组。”

我看见他瞪大眼睛,只有一点点,可能出于尊敬、恐惧或兼而有之。这些年来,我在自己身上加油添醋了不少传奇事迹,有些是真的,有些不是,但都很有用,所以我都留着。不过,史帝芬起码试着克制自己,这点我很欣赏。

“我是史帝芬·莫兰,普通勤务组。”他说着和我握手,力道稍微强了一点,目光交会也久了一些。这小子努力讨好我。“很高兴认识你,长官。”

“叫我弗朗科就好,卧底组不喊,长官。我已经观察你一阵子了,史帝芬,很多人大力夸奖你。”

他努力压下脸红与心里的好奇。

“这种事听了总是很开心。”我开始喜欢这小子了。

我说:“我们走走吧。”说完便回头走进花园,因为随时会有其他员警或警探从局里出来。

“告诉我,史帝芬,你三个月前刚升警探,对吧?”

他走路像青少年一样,仿佛体内有用不完的精力,步伐又大又急。“是的。”

“有你的。也许我错了,但我看你不是那种愿意在一般勤务组窝一辈子的人,永远听重案组警探的吩咐办事。这太大材小用了。你希望有一天能独立办案,对吧?”

“我是这么打算。”

“你想进哪一组?”

这回他压不住了,脸上微微泛起红晕。

“重案组或卧底组。”

“选得好,”我咧嘴笑着说,“所以,侦力、凶杀案对你来说一定像美梦成真啰?觉得好玩吗?”

史帝芬谨慎回答:“我学到很多。”

我哈哈大笑。

“很多才怪,这表示肯耐迪那家伙只把你当成他的啰。他都要你做些什么?泡咖啡吗?帮他拿干洗的衣服?缝破袜子?”

史帝芬忍不住嘴角微微一撇。

“将目击者的话打成书面证词。”

“帅啊,你每分钟可以打多少字?”

“无所谓。我是说,我是最菜的,你知道吗?其他人都有几年资历,而总得有人去做——”

他拼命想找出正确的回答。

“史帝芬,”我说,“深呼吸,这不是测验。你做文书是浪费。这一点你知我知,要是球王肯花十分钟读过你的档案,他也会知道。”

我指着路灯下一张长椅,这样既能看到他的表情,又不会被主要通道的人发现。

“坐吧。”

史帝芬将背包和单车头盔放在地上,然后坐了下来。虽然受宠符惊,但他眼神还是小心提防,这样很好。

“我们两个都是大忙人,”我在他身旁坐下,“所以我就长话短说了。我很想听听你对这件案子的看法,以你的观点,不是肯耐迪警探,因为我们都晓得他的看法没什么用处。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必打官腔,我们的对话会完全保密,只有你和我知道。”

我看得出来他在心里匆匆盘算,但那一张扑克脸摆得很好,我猜不透他倾向哪一边。他说:“你说听听我的看法,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们偶尔见面,也许我请你喝一两杯,听你说说过去几天做了什么,对侦查有什么意见,还有换成你来办案,你会怎么处理等等,然后我再谈谈我对你做的事情有什么看法,你觉得如何?”

史帝芬从椅子上拾起一片枯叶,仔细沿着叶脉打折。

“我可以直说吗?像下班那样,两个男人说话?”

我双手一摊说:“我们是下班啦,史帝芬老弟,你难道没发现?”

“我是说——”

“我懂你的意思。放轻松,兄弟,想说什么就开口吧,直说无妨。”

他目光离开枯叶,一双灰色的慧黠眼眸平视着我:“听说你基于个人因素对这件案子特别感兴趣,本来只有一个理由,现在变两个了。”

“这又不是国家机密,所以呢?”

“听起来,”史帝芬答说,“我感觉你要我当你的眼线,监视案情的进展,然后向你回报。”

我开心地说:“你要这样认为也行。”

“我倒是不怎么生气。”

“有意思,”我掏出香烟,“抽烟吗?”

“不,谢了。”

看来他没有档案里写的那么嫩。这孩子虽然想在我面前得分,想得不得了,但可不会任人宰割。我通常很欣赏这一点,可是在那当下却没心情闲耗,慢慢软化他。我点了根烟,朝路灯的黄浊灯光吐了几个烟圈。

“史帝芬,”我说,“你得想得透彻一点,我猜你应该担心三件事:这么做有多费时费力、应不应该,以及可能的后果。不一定按照这个顺序,但我说得对吗?”

“算吧,差不多。”

“那我们就从费力程度说起。我不会要你每天详细报

告发生了什么,只会问很特定的问题,不用多少时间和力气就能回答。意思是每周碰面两到三次,假如你有事要忙,每次不会超过十五分钟,外加碰面前大约半个小时做准备。假设是这样,你觉得自己应付得来吗?”

半晌之后,史帝芬点点头:“只要没其他事情的话一一”

“好人。再来,可能的后果。的确,肯耐迪警探要是发现你和我碰面,很可能会七窍生烟,但我们没有什么理由让他知道。你应该很清楚,我非常懂得守口如瓶。你呢?”

“我不是大嘴巴。”

“我想也是。换句话说,你被肯耐迪警探逮到,打入冷宫的机会微乎其微。还有呢,史蒂芬?别忘了这可不是唯一的后果,还有很多事情可能随之而来。”

我等他开口问:“例如呢?”

“我说你有潜力不是在拍马屁。别忘了,案子不可能一直办下去,只要结案,你就得归建,你想回去吗?”

他耸耸肩说:“只有这样才能升上去,不想做也得做。”

“追查被偷的车子和破窗户,等球王那样的人吹口哨喊你,使唤月期,要你天天去买三明治。没错,不想做也得做,但有人只做一年,有人却忙了二十年。假如可以选择,你希望多久就能离开?”

“当然是越快越好。”

“我想也是。我向你保证,就像我刚才说的,我会仔细观察你的表现。每回我们组里有空缺,我最先想到的就是帮过我的人。我不敢保证我朋友球王也是这样。告诉我,就我们两个知道:他知道你姓什么吗?”

史帝芬没有回答。

“所以,”我说,“我想可能的后果算是解决了,对吧?那就只剩道德问题。我有要你做任何可能妨碍你处理案子的事吗?”

“目前没有。”

“我也不打算这么做。任何时候,你只要觉得我的存在干扰到你,让你无法专注上级交代的任务,尽管向我开口,我立刻从你眼前消失。我向你保证。”永远记得给他们自由离开的权利,即使他们根本用不到。

“够公平了吧?”

他语气不是很确定:“嗯。”

“我有要你违抗其他人的命令吗?”

“这是鸡蛋里挑骨头。好吧,肯耐迪警探是没有不准我和你交谈,但那是因为他根本没想到我会这么做。”

“所以呢?球王应该想到才对,假如没有,那是他的问题,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你不欠他任何东西。”

史帝芬伸手梳拢头发。

“但我确实欠他,”他说,“是他找我办这个案子的。他现在是我老板,规矩是我听命于他,而且只听他一个人的命令。”

我下巴差点掉下来。

“规矩?搞什么……我还以为你说你想进卧底组。你刚才是在搞我吗?我可不喜欢被男人搞,史帝芬,很不喜欢。”

他立刻坐直身子:“不是,我当然——你在说——我当然想当卧底!”

“你以为卧底有时间成天捧着规矩手册吗?你以为我花三年时间深入贩毒集团,靠的是守规矩吗?跟我说你只是开玩笑,小子,拜托。我千挑万选才拣中你的档案,告诉我不是在浪费时间。”

“我没有要你读我的档案。就我所知,这星期在你想找眼线刺探案情之前,你根本没想到要看我的档案。”

这小子有一套。

“史帝芬,我现在给你的机会,局里每一位支援警探,每个和你同期受训或你明天会在组里见到的家伙都梦寐以求,就算要他们把外婆卖了,他们也二话不说。而你现在只因为我不够注意你,就打算将机会扔了?”

史帝芬连雀斑都胀红了,但还是坚守立场。

“不是,我只是想做正确的事情。”

天哪,果然是年轻人。

“兄弟,你要是到现在还不晓得,最好赶快写下来,牢牢记在心坎里:正确的事和规矩手册吩咐你做的事不一定永远相同。不论动机或目的,我给你的都是一项卧底任务。卧底一定会遇到道德的灰色地带,你要是做不来,最好现在就搞清楚。”

“这不一样,你要我做的卧底是对付自己人。”

“乖宝宝,等你知道这种事有多常发生,肯定会吓死你。我说过了,要是你做不来,不仅你要明白,我也需要知道。我们可能都得重新评估你的生涯规划。”

史帝芬绷起嘴角。

“假如我不做,”他说,“就别消想进卧底组了吧?”

“我没有恶意,小子,只是别骗自己。就算是同时搞我姐姐和妹妹,把画面上传到YouTube的家伙,只要我认为他能把事情搞定,我也乐于和他共事。可是假如你让我觉得你显然不适合卧底,那很抱歉,我不会推荐你。你要说我疯了也好,但就是这样。”

“我可以考虑一段时间吗?”

“不行,”我将香烟弹开,说,“你要是无法当机立断,就根本不用考虑了。我还有地方要去,还有人要见,我敢说你也一样。总而言之,史帝芬,未来几周你可以继续当肯耐迪的打字员,也可以成为我的警探。哪一个听起来比较像你想做的事?”

史帝芬咬紧下唇,一手勾着围巾尾端缠呀绕的。

“假如我们这么做,”他说,“我说假如,你会想知道哪一方面的事情?只是举例。”

“只是举例。好比指纹鉴定出来了,我会很乐意知道是谁的指纹,比如手提箱上、箱里的东西上、那两张字条或凯文坠楼的窗户上,我也会想知道他的详细验伤数据,最好加上图片与验尸报告。这些应该够忙上一阵子,说不定最后发现知道这些就够了,谁晓得。我想,检验这两天就会有结果了,不是吗?”

过了半晌,史帝芬长吁一声,在冷空气中拉出一道白雾。他抬头说:“我无意冒犯,但在我将谋杀案的内幕透露给一个完全的陌生人之前,我想先看看证件。”

我哈哈大笑。

“史帝芬,”我摸出警员证说,“你真是深得我心。我和你,我们一定会处得很好的。”

“是啊,”史帝芬说,语气有点冷淡,“最好是。”我看他弯下红发蓬乱的脑袋检查证件,那一瞬间,在无比的优越感下(去你的,球王,他是我的人了),我对这孩子感到一丝丝亲切。有人站在我这边,感觉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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