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车朝戴齐出发。车上充满醉鬼穿着汗臭衣服睡觉的味道,好闻极了。我按了奥莉薇亚家的门铃,立刻听见有人低声说话,椅子用力往后刮地的声音,接着就是重重踏步上楼的声响——心情无敌恶劣的荷莉——和核子爆炸般的关门声。

奥莉薇亚铁青着脸来开门。

“我希望你最好有非常充分的理由。她很不安、很生气,也很失望,而我认为她一点都没有冤枉你。另外,我是不晓得你会不会在乎,但我的周末也毁了,我不是很高兴。”

我通常很识相,不会设法溜进去攻击奥莉薇亚家的冰箱。我站在原地,任凭残留的雨水从屋檐滴到我的头发。

“对不起,”我说,“真的很抱歉,莉儿。相信我,这是紧急状况,我实在别无选择。”

奥莉薇亚眉毛微微一挑,带着讥讽:“哦,是吗?那告诉我,谁死了?”

“我认识的人,很久以前,在我离家之前。”

她吓了一跳,但随即恢复镇定。

“换句话说,一个你二十多年都懒得联系的家伙忽然变得比你女儿还重要。我是不是应该和德莫特更改约会时间?还是你曾经遇到的人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是这样。这个女孩过去和我很亲近,她在我离家那天被杀了,尸体这个周末被人发现。”

奥莉薇亚竖起耳朵了。

“这个女孩,”她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才说,“你说你们曾经很‘亲近’,意思是女朋友,对吧?初恋情人?”

“嗯,差不多吧。”

莉儿沉默了,想着什么。她表情没变,但我看见她迟疑了,在脑中思索着。她说:“很遗憾知道这个消息。我想你应该向荷莉解释清楚,起码讲个大概。她在房间。”

我敲荷莉的门,她大吼:“走开!”这栋屋子里只有荷莉的房间还看得到我存在过的痕迹:在满满的粉红与褶边之间,有我买给她的玩偶、为她画的难看漫画,还有没什么特别理由写给她的逗趣明信片。她脸蛋朝下趴在床上,用枕头压着头。

我说:“嗨,宝贝。”

她生气地扭动身子,将枕头压得更紧罩住耳朵。我说:“我要向你道歉。”

过了一会儿,枕头下传来模糊的声音:“三个道歉。”

“为什么?”

“你把我送回妈妈这里;你说你晚一点会来接我走,可是没有;还有你说你昨天会来找我,结果也没有。”

直接命中要害。

“你说得对,一点也没错,”我说,“你如果愿意从枕头底下出来,我就看着你向你道歉三次。我不要对枕头说对不起。”

我感觉到她在考虑要不要继续惩罚我,但荷莉不是生气鬼。五分钟大约是她的极限。

“而且,我还欠你一个解释。”我补上一句,以示善意。

好奇心果然有用。不一会儿,只见枕头往后几公分,一张怀疑的小脸露了出来。我说:“我道歉一次、道歉两次、道歉三次,从心底道歉,上面再放一颗樱桃。”

荷莉叹息一声,坐起来拨开脸上的头发,但还是不看我。“发生了什么事?”

“你还记得我跟你说洁琪姑姑遇到麻烦了吗?”

“记得。”

“有人死了,小宝贝,我和她很久以前认识的人。”

“谁?”

“一个名叫萝西的女孩子。”

“她为什么死了?”

“我们不晓得。她在你出生之前很久就死了,但我们上周五晚上才发现。所有人都很不安。你可以了解我为什么要去找洁琪姑姑了吗?”

一边肩膀微微一耸。

“应该吧。”

“这表示我们可以继续周末没能享受的美好时光了吗?”

荷莉说:“我决定改去莎拉家。”

“小姑娘,”我说,“我这是在求你。假如这周末能重来,对喔真的意义非凡。回到一开始,星期五傍晚,在我今晚带你回家之前尽量玩,能玩多少玩多少。让我们假装之这些事情都没发生。”我看她眨眨眼睫毛,匆匆瞄我一眼,但没说什么。

“我知道这样要求很多,也知道自己或许没资格,但人偶尔也该让别人喘一口气,这样所有人才活得下去。你愿意为我做这件事吗?”

荷莉想了一会儿。

“假如又有事情,你是不是又得回去?”

“不会,甜心,现在有两三名警探在处理,无论发生什么状况,都是他们被叫回去,再也和我没关系,好吗?”

不久,荷莉像猫一样用头在我胳膊磨蹭一下。

“爸爸,”她说,“你朋友死了,我很遗憾。”

我伸手摸摸她的头发。

“谢了,宝贝。我不想骗你,我周末过的烂透了,但现在开始变好了。”

楼下门铃响起,我问:“你们在等人吗?”

荷莉耸耸肩膀,我调整表情,准备吓唬德莫,结果是女人的声音。洁琪。

“嘿,你好啊,奥莉薇亚,外面真是冷毙了,对吧?”莉儿低声匆忙打断她,沉默片刻,接着厨房的门轻轻关上,再来便是两人分享最新消息的窃窃私语。

“是洁琪姑姑!她可以跟我们一起去吗?”

“当然。”我说。我想把荷莉抱下床,但她从我手肘底下闪过,冲向衣橱开始在几叠粉色衣服里东翻西弄,寻找她想到的那件开襟羊毛衫。

洁琪和荷莉好得就像房子遇到火一样。我没想到洁琪和莉儿也是一样,让我有点不知所措——男人都不希望自己身边的女人走得太近,免得她们交换情报。我和莉儿认识很久之后,才介绍她和洁琪认识。

我不晓得自己应该觉得丢脸,还是害怕,因为我确实想过要是洁琪反对我的中产阶级朋友,从此走出我的生命,我肯定会放心许多。我很喜欢洁琪,非常喜欢,但我天生就会察觉人的弱点,包含我自己的。

离家后的前八年,我绝不踏近危险区半步,每年大概只会想起家人一次,就是在路上看到很像老妈的妇人,让我立刻想找掩护的时候。我就这样过着,而且过得还不错。但镇上这么丁点大,这种好事不会维持太久。

我和洁琪能够重逢,得感谢一个不合格的暴露狂,感谢他挑错了对象。这蠢蛋从巷子里蹦出来,掏出家伙开始掏弄,没想到洁琪不但哈哈大笑,还踹了他那里一脚,让他从此抬不起头来。洁琪当时十七岁,刚搬离我们家,而我正靠着侦办性犯罪想挤进卧底组。由于我老家一带发生了两起强奸案,上级便叫人给洁琪做笔录。

这件事不需要我做,事实上也不该由我做:警察不碰自已家人的案子,我一看到诉状写着“洁琪·麦奇”就晓得了。都柏林有一半的人叫洁琪,另一半叫麦奇,但除了我父母之外,我很怀疑有谁会天才到将两个名字合在一起成为“洁琪·麦奇”。

我大可以诚实禀报上级,让别人去做笔录,听她怎么描述那个傻蛋的自卑情结,让我这辈子再也不用想到我的家人,想鼠到忠诚之地,想到玄之又玄的案子。

但我很好奇。我离家出走那年,洁琪才九岁,一切不是她的错,而且她那时是个乖孩子,我很想看她现在变成如何。简单说,我当时的想法是:嘿,这么做对我有什么坏处?错就错在我认为答案显而易见。

“走吧,”我找到荷莉另一只鞋子扔给她,对她说,“我们带你的洁琪姑姑去兜风,再去吃我星期五晚上答应过你的披萨。”

离婚有许多好处,其中一项就是我周日再也不用在戴齐散步,和一身哔叽装扮的邻居夫妇点头答礼,心里知道对方觉得我的口音只会拉低小区房价。荷莉喜欢赫伯公园的秋千——就我从她边荡边嘀咕的内容判断,秋千是马,而且和罗宾汉有关——因此我们便带她去了那里。

天气变得清朗寒冷,带着适度的霜气,许多单亲爸爸显然和我想法一样,有的还带女朋友出来炫耀。有洁琪在我身旁,加上她的假豹皮外套,我立刻融人环境。

荷莉开始荡秋千,我和洁琪找了一张可以看着她的长椅坐下。看荷莉荡秋千是我知道世界上最好的治疗办法。这孩子很强壮,以她这么小的身材,却可以连荡几小时不会累,而我也可以一直看着她,开心地沉醉在她的摆荡中。我感觉肩膀放松了,这才发觉先前有多紧绷。我深呼吸几口气,心想荷莉大到不能来游乐场的时候,我该怎么控制自己的血压。

洁琪说:“天哪,从我上回看到她,她是不是又长高了一英尺?她很快就会比我还要高了。”

“只要她提到男生的名字开始害羞,没有咯咯笑,我就要把她关进房里直到十八岁。我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做。”我两腿伸直,双手抱头,脸庞朝向微弱的阳光,希望整个下午都这样过。我肩膀又松了几寸。

“等着吧,这年头的小孩开始得可早了。”

“荷莉例外。我跟她说过,男生要到二十岁才会控制大小便。”

洁琪笑了。

“所以她只会找大一点的。”

“大的知道她老爸有左轮手枪。”

洁琪说:“老实说,弗朗科,你还好吗?”

“只要宿醉过去就没事。你有阿司匹林吗?”

她在皮包里翻找。

“没有,轻微头痛对你有好处,这样你下回喝酒才会小心。这不是我要问的,我想问……你知道,经过昨天的事,你还好吗?还有昨晚。”

“身为男人,我这会儿和两位可爱女士待在公园里,怎么可能不开心?”

“你说得没错,谢伊是大混蛋,他再怎样都不应该那么说萝西。”

“反正现在也伤不了她了。”

“我想他从来没有接近或接触过她,肯定没有,不会是那样。他只是想激怒你。”

“是啊,福尔摩斯,只是狗改不了吃屎。”

“他通常不会这样。我不是说他最近变圣人了,但比起你认得的那时候,他现在稳定许多。他只是……他只是不晓得怎么面对你回来,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说:“别担心,宝贝,真的。帮我一个忙,别管了,好好享受阳光,欣赏我小孩的可爱模样,好吗?”

洁琪笑了。“行,”她说,“就这么办。”

荷莉很尽责,要多美有多美,我夫复何求:几绺头发从她马尾松脱,被阳光照得火红金黄,而她兀自哼着快乐的曲子。她身体利落摆荡,双腿熟练弯曲、伸直。我看着她,感觉阳光缓缓渗入我的体内,放松我的肌肉,简直和高级大麻一样好用。“她功课已经写完了,”过了一会儿,我说,“晚饭之后要不要一起去看电影?”

“不行,我得回家。”

他们四个还是乖乖忍受了每周的噩梦:周日晚上和老爸、老妈一起度过,吃烤牛肉和三色冰洪淋。好有趣、好好玩,直到有人发疯为止。我对洁琪说:“那就晚点回去,叛逆一点。”

“我跟他们说我要进城,在老加和死党碰面之前先和他喝一杯。要是我不花一点时问陪他,他就会以为我在养小白脸。我只是来看你是不是还好。”

“叫他一起来。”

“去看卡通片?”

“程度刚刚好。”

“闭嘴吧你,”洁琪平心静气说,“你不欣赏加文。”

“绝对比不上你。不过,我很怀疑他会希望我用你的方式欣赏他。”

“你实在恶心透了,真的。我是想问你,你的手怎么了?”

“我去拯救惊声尖叫的处女,结果被恶魔纳粹机车骑士伤了。”

“哦,我是说真的。你该不会摔倒了吧?在你和我们分开之后?你那时有点——呃,我不是说你醉到腿软,可是——”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我手下小鬼用的专线。

“帮我看着荷莉,”我说着从口袋里捞出手机:没有显示姓名,我也不认得号码。“我得接电话。喂?”

我才刚站起来,就听见凯文吞吞吐吐说:“呃,弗朗科吗?”

我说:“抱歉,小凯,现在时间不对。”说完我就挂了,将手机塞回袋重新坐下。

洁琪问:“是凯文打来的?”

“嗯。”

“你没心情和他说话,是吗?”

“对,是没有。”

她睁大眼睛同情地看着我:“会好转的,弗朗科,一定会。”

我没回答。

“我跟你说,”洁琪说,忽然福至心灵,“你送荷莉国家之后,和我一起回老爸老妈家,谢伊那时一定清醒过来了,他肯定很想向你道歉,卡梅尔要带孩子—一”

我说:“我不这么认为。”

“唉,弗朗科,为什么?”

“爸爸爸爸爸爸!”荷莉最会挑时间。她跳下秋千,大步朝我们走来,膝盖伸在前头像骑马一样。她满脸通红

,气喘吁吁。

“我刚刚想到,为了怕等一下忘记,我可以买白靴子吗?边缘有鬃毛,有两条拉链,皮很软很软,高度到这里的那种?”

“你已经有很多鞋子了。我上回数过,你有三千零十二双鞋子。”

“错了,不是这样!这双不一样。”

我说:“那要看情况,哪里不同?”每回荷莉想要一样东西,但不足必需品,也不是重大节日,我就会让她解释理由,希望她学会分辨需要、想要和乱要的不同。虽然我这么对她,但荷莉通常还是会来问我的意见,而不是问莉儿,让我很高兴。

“西莉亚·贝利有一双。”

“谁是西莉亚?是和你一起上舞蹈课的小女生吗?”

荷莉瞪我一眼,露出“不会吧”的眼神。

“西莉亚·贝利,她很有名。”

“恭喜她,她是做什么的?”

她眼神更茫然了。“她是名人。”

“我想也是。她是演员?”

“不是。”

“歌手?”

“不是!”我显然越来越白痴了。洁琪嘴角浮起微笑,等着看好戏。

“航天员?撑竿跳选手?法国抗德女英雄?”

“爸爸,停!她在电视上。”

“航天员、歌手和用胳肢窝发出动物叫声的人也会上电视啊。这位女士到底是做什么的?”

荷莉双手遮住嘴唇,气得想要大叫。

“西莉亚·贝利是模特儿,”洁琪决定伸出援手拯救我们两个,“你一定认识她。金发美女,两三年前和拥有几间夜店的家伙交往,后来他滥情,被她找出所有的电邮卖给《每日星报》,于是就红了。”

我说:“哦,是她啊。”洁琪说对了,我确实认识她。老家那一带的骚货,专长就是和玩信托基金的混球上床,经常上日间节目讲自己怎么战胜古柯碱,说得哀痛恳切,眼球眯得和针头一样。这年头,爱尔兰的明星就是这种人。

“荷莉,亲爱的,她不是名人,是衣服太小、脑袋空空的蠢蛋。她做过什么值得做的事情?”

耸肩。

“她有什么专长?”

气炸了的耸肩。

“那她到底是做什么的?你为什么想要模仿她?”

白眼。

“她很漂亮。”

“老天爷,”我真是完全吓呆了。

“那女人全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颜色和以前一样,更别说身材了,她看起来根本不像人。”

荷莉气坏了,既痛苦又手足无措。

“洁琪姑姑说的!她是模特儿!”

“她连模特儿都算不上,只在该死的优格饮料海报露过脸,那不一样。”

“她是明星!”

“才不是。凯瑟琳·赫本是明星,布鲁斯·史普林斯汀是明星,这个叫西莉亚的小妞就是个屁。一直跟别人说自己是明星,搞到小镇几个白痴相信她是,不代表她真的就是,也不代表你得跟着变白痴。”

荷莉面红耳赤,扬起下巴准备吵架,但硬是按住脾气。

“我不管,我就是要白靴子,不行吗?”

我知道自己气过头了,但就是克制不了。

“不行,只要你开始崇拜真的有在做事情的名人,你考虑考虑,我保证她衣柜里有什么,我都买给你。但除非我死了,否则别想要我花钱、花时间把你变成脑残的大草包,以为人生的最高价值随就是卖自己的婚纱照给杂志。”

“我讨厌你!”荷莉大吼说,“你是笨蛋,什么都不懂,我讨厌你!”她朝我腿边的椅侧猛踹一脚,转头冲回秋千那里,气得没有注意脚会不会疼。有人占了她的秋千,荷莉气冲冲交叉双腿,猛力跺脚。

过了半晌,洁琪说:“天哪,弗朗科,我不打算告诉你怎么养育小孩,我一点概念都没有,但你有必要这样吗?”

“废话,当然有。难道你以为我毁了女儿的下午纯粹为了好玩?”

“她只不过想要一双靴子,在哪里看到的有什么差别?那个西莉亚·贝利是有点蠢,愿神保佑她,但这又伤不了人。”

“才怪。这个世界出了什么毛病,你在西莉亚·贝利身上都找得到。如果她不伤人,那氰化物三明治也不会伤人。”

“哦,少来了,警察大人。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到一个月,荷莉就会将她忘得一千二净,开始疯某个女子乐团——”

“这不是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洁琪。我希望荷莉能够明白,真理和废话或胡言乱语是不一样的。她身边的人每天都在给她灌输真实是百分之百主观:只要相信自己是明星,就算五音不全也应该出唱片;只要相信有大规模毁灭性武器,武器是不是存在就一点也不重要;名声就是一切,因为没有大家的注意,你就等于不存在。而我希望自己的女儿学会一件事,世上不是所有东西的价值都由你有多常听到它、多希望它是真的或有多少人注意它来决定。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东西要是真实的,就他妈的必须要有内容。我敢说她绝不会从其它地方学到这点,所以我只好亲自出马。就算她偶尔反抗,我也不管。”

洁琪扬起眉毛,嘴唇一抿。“你说得对极了”,她说,“我看我还是闭嘴吧。”

我们两个都闭上嘴巴。荷莉踏上另一个秋千,开始吃力地转圈将铁链扭成麻花。

“谢伊说对一件事,”我说,“会崇拜西莉亚,贝利的国家绝对快完蛋了。”

洁琪喷了一声:“别又来了。”

“我没有。假如你问我,我会说完蛋或许不是坏事。”

“老天,弗朗科!”

“我在养育小孩,洁琪,光是这点就可以把任何正常人吓昏,何况她身处的环境每天都有人告诉她,除了流行、名声和脂肪什么都不重要,别管操控你的家伙,尽情去买漂亮东西……我简直胆战心惊,一直都是。她小的时候,我还掌握得了,但她每一天都在长大,而我越来越怕。也许我疯了,但我真的很希望她生在不一样的国家,人们偶尔只会在乎最重要的事,而不是‘没有大开大车’和派瑞丝·希尔顿。”

洁琪嘴角露出戏谑的微笑说:“你知道你听起来像谁吗?谢伊。”

“靠,妈的。我要是相信你,我就轰掉自己的脑袋。”

她给了我一个饱受误解的眼神。

“我知道你的毛病出在哪里,”她对我说,“你昨天晚上喝到烂酒,把肠子搞坏了。这种事总是让男人心情不好,我说对了没有?”

我的手机又响了:凯文。我说:“妈的拜托。”语气比我想得还恶劣。给他号码当时看来合情合理,但只要给我家人一寸,他们就会要一尺,他们就会搬进你家,开始重新装潢。我连关掉手机都做不到,因为街上随时可能有人需要我。

“假如小凯老是这么不识相,交不到女朋友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洁琪拍拍我的胳膊安慰我说:“别管他,你就让它响。我晚上再问他有没有什么要紧的事。”

“不用了,谢谢。”

“我猜他只是想知道你们哪时还能再碰面。”

“我不晓得怎么才能让你明白,洁琪,我妈的一点也不在乎凯文想怎样。就算你说得没错,他只是想知道我们哪时碰面,你也可以跟他说这是我说的,用我满满的爱意:永远不见。好吗?”

“哦,弗朗科,住嘴,你知道自己不是这个意思。”

“我是,相信我,洁琪,我真的是这个意思。”

“他是你弟弟。”

“而且就我所知,他是个大好人,一定有许多朋友旧识喜欢他,但我不是。我和凯文唯一的关联是一场自然意外,让我们在一个屋檐下同住了几年。现在我们已经不住在一起,他和我没有丝毫关系,就跟那张长椅上的家伙一样。卡梅尔也是,谢伊也是,老爸和老妈绝对更是。我们彼此不认识,没有半点地方相同,我翻遍神创造的全世界也找不出任何理由告诉我们应该碰面,一起喝茶吃饼干。”

洁琪说:“别这么歇斯底里好不好?你明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手机又响了。“才怪,”我说,“就这么简单。”

她用鞋尖戳动落叶,等手机停止嘶吼,接着说:“你昨天怪我们害你被萝西甩掉。”

我深呼吸一口气,语气放缓说:“我不会怪你的,宝贝,你那时还在包尿布呢。”

“所以你才不介意和我见面?”

我说:“我想你甚至不记得那天晚上。”

“我昨天问了卡梅尔,在我们……我只记得一点点。所有往事都会搅在一起,你应该有经验。”

我说:“那回不一样,我记得清清楚楚。”

将近凌晨三点,我朋友威吉在夜店打完工回到停车场,把我该得的钱给我,自己继续当班。我走路回家,路上只剩几个周六醉鬼摇摇晃晃,大声喧哗。我轻声吹着口哨,幻想明天的私奔,为全天下男人感到可怜,可怜他们不是我。我轻飘飘地绕过街角走进忠诚之地,仿佛漫步云中。

我用脚趾头想就知道出事了。街上半数窗户灯火通明,包括我家。只要站在马路尽头竖耳倾听,就能听见屋子里面交头接耳,话语急促,充满兴奋。

我家大门有新的凹痕与刮损,客厅有一张厨房的椅子上下颠倒靠着墙壁,椅脚歪了裂了。卡梅尔穿着褪色花纹睡衣,披着外套,拿着扫帚和畚箕跪在地上清扫破瓷器,但双手抖得非常厉害,碎片扫了又掉出来。

老妈气喘吁吁坐在沙发一角,用湿的洗脸毛巾轻拍破皮的嘴唇。洁琪裹着毯子缩在沙发另一边,嘴里含着拇指。凯文坐在扶手椅上咬指甲,眼神空洞。谢伊手插口袋靠墙站着,双脚踮来踮去,眼睛周围几道亮白圆圈,有如困兽,鼻孔气愤地偾张。他多了一个漂亮的黑眼圈。我听见老爸在厨房喘息咆哮,对着水槽拼命呕吐。

我说:“怎么回事?”

所有人吓了一跳,五双眼睛转过来看我,瞪得又圆又大,眨也不眨,完全面无表情。卡梅尔在哭。

谢伊说:“你真会挑时间。”其他人都没有开口。过了一会儿,我从卡梅尔手里接过扫帚与畚箕,轻轻带她走向沙发,坐在老妈和洁琪之间,然后开始打扫。许久之后,厨房的嘈杂变成鼾声,谢伊悄悄走进去,将所有的尖刀拿出来。那一晚,我们都没有阖眼。

有人把自己那一周的黑工扔给我老爸:四天的灰泥工,不必让失业救济局知道。他将赚到的钱拿到酒吧,想喝多少酒就喝多少。酒让老爸自怨自艾,而自怨自艾让他毫不留情。他颠颠倒倒走回忠诚之地,闯到戴利家门口大吵大闹,吼着要麦特·戴利出来和他决斗,只是这回他做得更凶,竟然开始撞门。他怎么撞也撞不开,像台破旧没力的老爷车,于是他脱下一只鞋子,开始反复朝戴利家的窗户扔。老妈和谢伊就在这时赶到,开始拉他回家。

通常老爸很了解状况,知道晚上到这里就算结束了。但那天晚上,他却有一肚子的火还没消。满大街的人包括凯文和洁琪都站在窗边,听他大骂我老妈是臭婆娘,谢伊是没用的蠢蛋,还有跑来帮忙的卡梅尔是贱女人。老妈骂他废物、畜生,祈祷他哀号而死,下地狱烂掉。老爸要他们三个立刻放手,否则等他们晚上睡着,他就要拿刀割断他们喉咙。他一边叫嚷,一边用尽全身力气痛打他们三个。

这都不稀奇。差别在于他从前只会在家里发飙,打破一这个界限就好像放开煞车,猛踩油门。卡梅尔用铁口直断的漠然语气低声说道:“他变得更糟了。”没有人看她。

凯文和洁琪在窗边尖叫,要老爸住手,谢伊咆哮叫他们进去,老妈高声责怪老爸喝酒都是他们的错,老爸大骂等他上楼就要他们好看。后来,有人打电话(整条街就只有哈里森姐妹家有电话)报警。那个年代,报警就跟拿海洛因给小孩子或朝神父骂脏话一样,是天大的禁忌。但我家却把哈里森姐妹逼到极点,非得打电话报警不可。

老妈和卡梅尔哀求警察不要将老爸带走——因为丢脸——他们竟也乐意配合。对当时许多警察来说,家暴就像破坏自己家里的东西,虽然很蠢,但也许称不上犯罪。他们将老爸拖上楼扔进厨房,之后便离开了。

洁琪说:“那天是很糟没错。”

我说:“我想就是那天让萝西下定决心的。从小到大,她老爸不断警告她,麦奇家是一群卑鄙龌龊的野蛮人,她都不理不睬,还是爱上我,跟自己说我不一样。结果就在她再过几小时就要将一生交到我手中,在她心里所有微小疑虑膨胀成一千倍的时候,麦奇家出场了,亲自向萝西展现她老爸的论点。在所有邻居面前上演一场烂秀,大吼大叫,怒骂咆哮,像一群嗑了天使丸的丑八怪在那里狗咬狗。她一定会想我在家里是什么样子,心底一定会怀疑我是不是也和他们一样,潜藏的性格是不是再过不久就会浮

出台面。”

“所以你还是离开了,即使没有她。”

我说:“我想我得自力更生。”

“我曾经想过这点,想你为什么不回家。”

“要是有钱,我早就跳上飞机直奔澳洲,离这里越远越好。”

洁琪问:“你还怪他们吗?或者只是说醉话?我是说昨天晚上。”

“对,”我说,“我还怪他们,所有人。这么做或许不公平,但人生有时候就是像个老贱人一样。”

我手机哔了一声,是短信。嗨,弗朗科,我小凯,不是想烦你,我知道你忙,但有空回电好吗?我们聊聊,谢了。我直接删除。

洁琪说:“可是,假如她并没有甩掉你呢?万一事情不是那样呢?”

我没有答案,甚至连问题都听不大懂,而现在要找答案,感觉也迟了几十年。她见我没有理会,便耸耸肩开始补上唇膏。我望着荷莉随着解开的秋千链子疯狂转圈,小心翼翼让自己脑中只想着她该不该加围巾,她要多久才会气消想吃东西,还有我要什么口味的披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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