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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九思从二楼的窗子望下去,发现吉田次郎乘坐的黑色轿车就停在那辆苏联小汽车前边,与他同乘的是蓝小姐,周孝存和大福妈坐在护送的卡车上。

大福妈的棉衣被留在三号仓库里,她一定很冷,但远远望去,却在她身上看不到一点畏缩。到了关键时刻,往往是穷人最有勇气,因为他们没有太多的牵挂,冯九思心中发着感慨,开始移步下楼。

刚才他已经与杨炳新和“百灵”商量过了,不能就这么听凭吉田次郎的摆布,他们应该让局面有所变化,给对方以出其不意。但是,杨炳新和“百灵”却不同意他去冒险,“百灵”说:“背信弃义是日本人的惯技,现在吉田次郎已经骗了你一次,自然也就可以骗你第二次。”但他却认为,虽然被欺骗是他的愚蠢,但这并不意味着事情已经不可为了,毕竟他们还有这座大楼可以防守,有广播电台可以利用,所以,无论如何他得试一试,即使不成功,也无非是大家一起死,不会有更坏的结果了。

杨炳新在大楼里布置的炸弹很复杂,他小心地避开各种引爆装置来到楼下,推开大门一看,发现一名日本军官正在狠抽门前哨兵的嘴巴。一见他出来,包围大楼的日本兵全都举枪瞄准。他伸出双手,示意手中没有武器,然后仿佛饭后闲游一般,故意迈着施施然的步子,踱到吉田次郎近前。他相信吉田次郎不会杀他或抓他,因为这样做没有意义,在所有人当中,他是最没有用处的一个,既没有情报价值,想必用他也要挟不了什么人。于是他说:“吉田先生,有什么事还是当面谈为好。”同时他也看到,蓝小姐和周孝存身上都多少带了些伤,显然没少吃苦。

吉田次郎必定是没想到他会如此大胆,不由得也吃了一惊,嘴张得大大的,满是疤痕的脸上居然也显露出表情。他说:“我没想到你有这种勇气,居然敢一个人出来。”冯九思说:“我可不是那种爱冒险的人,其实我胆小得很,但是,我这会儿一点也不怕,因为,如果你杀了我,你也活不成,不信你看……”他用手指向楼上,给吉田次郎看二楼和三楼上打开的许多扇窗子。这是他故布疑阵,希望吉田次郎像司马懿那样疑心甚重,以为楼里埋伏了无数刀兵。

吉田次郎点头道:“我猜得不错,你果然有援兵,要不怎么会故意暴露你们藏身的地点,不过,现在英租界已经被我们占领了,就算是你有再多的援兵也没用。”

冯九思说:“那咱们就走着瞧,我已经准备好等你来攻了,‘请上城来听我抚琴’……”他口中哼着《空城计》的唱词,转身便往回走。吉田次郎在他身后问:“你不换人啦?”冯九思停住脚步,假装想了想,然后说:“你根本就没打算跟我换人,其实我也没打算跟你换,我想的只是见你最后一面,好当面告诉你一声,你把自己的身份坦白得太早了。”

然后他又对蓝小姐说:“亲爱的,你不用担心,我马上就来救你。”说完他头也没回,径直向楼里走去。他知道,自己的这番话对鲁莽的蠢人毫无作用,但对吉田次郎这种心思细密,一辈子都在阴谋诡计中打滚的人来说,便是令人心痒难挠的谜语。况且,如果不经过一番较量,让吉田次郎觉得无计可施,他绝不会老老实实地跟他换人,所以,必须得让吉田次郎尝试一下,等进攻失败之后,他的想法一定会变。

冯九思知道自己这又是在冒险,因为他不知道杨炳新的炸弹是否能抵挡得住如狼似虎的日本兵,但这个时候他已经山穷水尽,再不棋行险招,怕是更无能为力了。这时吉田次郎在他身后道:“冯先生你太自信了,对不起,那我可就要让士兵们进攻啦。”冯九思没理会他,而是关上大门,系好门楣上的那颗炸弹的引线,然后迅速来到二楼,拿起放在走廊里的一部电话和一部起爆器,拖着长长的电线跑到二楼临近大门的一个窗口,对着电话说:“我是冯九思,已经进入战斗位置。”

杨炳新在电话中说:“我是杨炳新,注意观察敌人的动向,按原计划,门厅里的炸掸爆炸后,由小刘投弹,你不要暴露自己的位置。”

冯九思答应了一声,便贴近窗口向外观察。他看到,有二十多名日本兵正端着枪走进大楼,脚下的皮鞋踏得水泥地面咔咔作晌。

“他们已经进来啦。”他对电话听筒说道。杨炳新在电话中说:“你现在起爆。”于是,他将起爆手柄压下去一转,只听楼下轰的一声,震得墙体咯咯作响。他引爆的是藏在楼梯的第一级台阶边的炸弹。在这级台阶上,杨炳新用粉笔画了个大大的记号,他说他的目的就是不管日本兵是不是踩踏了这级台阶,在他们进门之后他都要在他们望着粉笔记号犹豫的时候把它引爆,只有这样,他在楼里用各种粉笔记号布下的疑阵才会起作用。

紧接着,楼下又传来一阵爆炸声,这应该是门楣上的那颗炸弹爆炸了。杨炳新在这颗炸弹上用的是延时起爆装置,原因是台阶下的炸弹爆炸后,日本兵必定会不由自主地向大门口退去,这时刚好门楣上的那颗炸弹爆炸,能够对敌人造成最大的杀伤。他向窗外望去,发现没被炸倒的日本兵跌跌撞撞地退了出去,身上的军服全都被爆炸的气浪撕掉了,一个个半裸着身子,狼狈不堪。就在这时,小刘从三楼又抛下两颗炸弹,将这些光着身子的日本兵炸倒了一片。

然而,日本兵很顽强,他们又派了一小队士兵攻进楼内。冯九思急忙转移到二楼的走廊里,他看到杨炳新也从另一边跑过来,埋伏在楼梯口的另一侧,而小刘也从三楼下来,守在楼梯的转角处。

这次日本兵学乖了,他们前进得很慢,刚上楼梯却又停了下来,想必是发现了那三级全都画了记号的台阶,正在犹豫。

不好,日本兵从下边投上来几颗手榴弹。他和杨炳新慌忙躲进走廊两侧的房间,手榴弹接二连三地爆炸,冯九思浑身上下摸了摸,还好没受伤。他爬起来刚回到原来的位置,楼下便传来两声巨响,震得他跌倒在地。这应该是日本兵中了杨炳新的圈套,他们果然是想拉着电话线配电箱的把手越过那三级台阶,却引爆了门厅里的两颗装药充足的炸弹。

炸弹爆炸后形成的浓烟和毒气弥漫在走廊里,呛得冯九思连声咳嗽。他想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却发现身边还有两个衣衫破烂的日本兵也想爬起来。这应该是试探着上楼梯的那两个家伙,被爆炸的气浪冲到了二楼。然而,他手里没有武器,刚刚想到杨炳新给他的那颗炸弹,却发现一名日本兵已经清醒过来,正在伸手去摸他的步枪。冯九思知道这是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便猛地扑上去,把这家伙扑倒在地。不想,这个该死的日本兵很有力气,一翻身就将他压在身下,他也在腰上用力,想翻到日本兵身上去,却不行,这家伙力气太大,骑在他的胸口上,手卡着他的脖子,让他喘不上气。

这就要死了吗?他妈的也太不值了。他猛击日本兵的手腕,想挣脱出来,却不能,只将日本兵的手撞得移动了一下。有这机会也是好的,他一口咬在日本兵的手腕上,两腮用力,希望能咬断对方手腕上的动脉。日本兵吃疼,只好松开他的脖子,却又在他的腮上狠狠地打了一拳,让他腮上的肉都挤到嘴里,不得不松口。就在日本兵再次将手卡在他的脖子上时,突然这家伙的手上失去了力量,身子一软,瘫在了他身上。

推开身上的日本兵一看,他发现,原来是杨炳新手握步枪,在日本兵的身上刺了一刀,救了他一命。“谢谢。”他喉中咳嗽不止,但还是习惯性地向杨炳新道谢。杨炳新却说:“别赖在地上不起来,趁着烟还没散,赶紧跟着我下去收集武器弹药。”

“哈,这下好了,小日本儿给送枪来了。”小刘显得很快活,声音中全然没有了方才那种打算为情自杀的颓丧之气。

把东西收拾上来一看,他发现弹药很多,但爆炸让多数步枪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伤。杨炳新说:“这些都是废物,没一支能用的,你得给我争取点时间好修枪。”

冯九思实在想象不出杨炳新能有什么办法在这个时候修理枪支,他知道自己是个又懒又笨的人,连个电灯开关也不会修,自然无从猜测杨炳新的技术,但他却相信杨炳新说的一定是实话,他一定能做到。于是他说:“我再去跟吉田次郎谈谈,看看能争取多长时间。”

走回到二楼的窗口,他心中想的却是,自己以往一定是错过了许多美好的事物,例如现在这种开阔愉悦的好心情——能充分信任自己的同志可真好啊!

从窗口望出去,他看到门外又来了几辆军车,上边满载着日本兵。看来,这场小小的战斗一定是把日本人给激怒了,因为英国军队去年就被迫撤出了租界,他们进占英租界不会遇到任何抵抗。于是他用英语朝外边喊话,因为他知道日本人的受教育程度较高,担任小队长一级职务的军官多半都是中学毕业生。

正在外边整队的日本兵停住了,抬头朝他的这个方向望过来。他又高声叫吉田次郎。吉田次郎越过人群走上前来,于是他说:“怎么样,别让你的人白送死啦,咱们谈谈吧。”

吉田次郎黑着脸用汉语说:“我上了你的当啦,没想到你准备了炸弹。”冯九思说:“咱们是‘半斤对八两’,都是自作聪明的傻瓜,谁也别埋怨谁啦,还是想点别的办法吧。”吉田次郎问:“想什么办法?”冯九思说:“谈谈哪,你请进来吧,我保证你的安全……”

这时,在他身后正忙着修枪的杨炳新却焦躁道:“你不能让他进来,他会看清楚怎么躲开炸弹……”

冯九思没理会杨炳新的话,而是接着对吉田次郎:“你请上来吧,我这儿有周先生的吕宋雪茄烟,上等货,香得很,让周太太替咱们沏壶茶,咱们边吸烟边喝茶,要是有兴致不妨再下盘棋……”

吉田次郎却说:“你把话题扯得太远啦,还是把周太太交出来吧,我保证让你们死得痛痛快快,一点也不受罪。”

冯九思说:“这件事就如同一笔生意,是事关生死的生意,可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谈得清楚的,再者说,时间耗得太长了,说不定你的上司赶过来,那时可就由不得你做主啦!”

他很高兴看到吉田次郎没有回话,心中暗道,我就知道你这老小子正在担心此事,怕失去了对局面的控制权,此是大机会,不能不利用。于是他又道:“这样吧,既然你不肯进来,那就让我下去吧,还是谈谈比较好,动武太粗鲁了。”然后他从窗子里探出身子,用英语对大片的日本兵说:“你们都给我听着,我这就从楼里出来,不许开枪。”

他急忙回到周孝存的办公室,抓了两根雪茄烟就往外跑,不想“百灵”却将他拉住说:“不行,还是让我去跟他们换人吧。”他推开“百灵”的手说:“要是让你去换人,我还有脸去见领导吗?”

走出大门,他发现楼下的死尸已经全都被移开了,只见满地的血,还有散落的破碎肢体。于是他便明白了,自己绝不能心存幻想,到了这个时候,就算是他能说动吉田次郎,这家伙也必定没有权力把他们给放了——杨炳新布置炸弹的手法太过巧妙,被炸死的日本兵实在是太多了。

“好啦,我来啦!”他依旧是抖着双手,示意手中只有两根雪茄烟,然后故作悠闲,一屁股坐在苏制汽车的机器盖上,脚蹬保险杠,一边吸烟,一边跟吉田次郎谈话,同时心中在想,如果他想现在就捉住我,我也只好引爆汽车下的那颗炸弹,跟这老家伙同归于尽了。唉,跟他一起死,让这个比自己多活了二三十年的老家伙占便宜了。

吉田次郎说:“我其实很喜欢你,所以,我决定原谅你,等这件事解决之后,我会让你带着蓝小姐远走高飞的,当然了,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跟我一起工作,薪水不成问题。”说着话,他向蓝小姐招了招手,用枪指着蓝小姐的日本兵便放她过来。吉田次郎接着说:“你看,多么美丽的女人,你难道真的忍心让她死在这儿?我跟你说,所谓‘主义’的事,还有理想什么的,都是虚幻的东西,只有钱和女人才是最真实可靠的,你好好想一想,可别犯糊涂。”

冯九思拉着蓝小姐的手,让她倚在自己身边,伸手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水,温柔地说:“我一直都待你不好,又让你跟着遭这份罪,实在对不起。”蓝小姐没有讲话。他又说:“你不用害怕,我会想办法解决这件事的,咱们往后的好日子还长着哪。”

蓝小姐踮起脚尖,先是温柔地在他的唇上深深一吻,然后抡圆了胳膊给了他一个大嘴巴,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又回到大福妈身边。

唉,女人哪,你的情感如此复杂微妙,动人心魄,让我怎能舍得。冯九思心中感叹,转过头来对吉田次郎说:“谁又能知道女人的心,你能吗?哈哈,我是不能,尽管如此,我还是爱她。”吉田次郎说:“那你就投降吧,回去劝说里边的人也投降,然后你就可以带着蓝小姐去过小日子了。”

冯九思熄掉雪茄烟,一字一句地说:“投降是不可能的,咱们还是换人吧。”

吉田次郎的表情好像是正在瞧着一个“吹牛”的人,他说:“你的炸弹已经用得差不多了,现在还有资格跟我讲条件吗?还是投降吧!”

冯九思扔掉雪茄烟,拍了拍沾在手上的烟草末说:“我认为我很有讲条件的资格,我现在还会回到楼里去,如果你想说服我,就得拿出点真东西来,让我看看自己是不是已经‘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

他转身就往回走,这时吉田次郎在他身后道:“拿周太太换蓝小姐对你可是最好的结果。”

他脚下没停,头也不回地说:“我还是那个主意,拿‘狸猫’换他们三个人。”

吉田次郎说:“你就做梦吧,居然又提高了价码,‘狸猫’一点用处也没有,你还是把周太太送出来,我把这两个女人都给你。”

冯九思没接吉田次郎这个话头,但他也不能主动提出来换周孝存,因为周孝存是“吉田事件”真相大白的唯一希望,绝不能让吉田次郎对他起疑。这时吉田次郎又在他身后叫道:“冯先生,再固执你就要害人啦。”

他已经走到了楼门口,听到这话又不由自主地转过身来,因为他这几天已经害了太多的人,不能再害别人了。这时他看到,吉田次郎将大福妈拉了过来,掏出手枪指着她的头说:“冯先生,我的家人全被你们炸死了,我原本应该把你们每一个人都赶尽杀绝,把你们的家人也斩草除根,但是我不打算这么做,我现在做的就如同《地狱变》一样,只是简单的惩罚,当然了,惩罚的同时我也要完成我的工作。”

泻九思连忙问:“什么工作?”吉田次郎说:“下一轮进攻时,你们所有人都得死,所以,我也就不瞒你了,实话告诉你,我要的是周太太掌握的情报。”冯九思说:“那些情报你问周孝存不就得啦?”但刚讲完这句话他便恨不得打自己的嘴,因为这个主意会让他断绝了换周孝存的机会。不想吉田次郎却说:“周先生把该说的都已经说了,我要的是周太太掌握的东西。”冯九思问:“你要知道什么东西?”吉田次郎说:“跟共产党有关的东西。”

这可不是好事,但冯九思还是说:“那你何必找她,问我不就得啦?”吉田次郎却嘲笑道:“你能知道什么,你的上司根本就不信任你。”

这家伙知道的东西可真多,但冯九思已经来不及考虑组织内部存在什么漏洞的问题,只能认为这是“狸猫”透露给他的,于是他坚定地回绝道:“周太太的事你就别想啦……”

啪的一声枪响,大福妈应声倒地,鲜血和脑浆喷溅得到处都是。吉田次郎收起手枪,恶狠狠道:“我不能让你再这么拖延时间了,因为我根本就说服不了华北司令部的那些笨蛋,所以,再过几个小时,租界的边界说不定就会重新开放,没有周太太去指认,你们的‘中央领导’就都会逃出去。”

原来这个老小子想的是利用周太太指认中共党组织在天津的重要领导,这下子可麻烦了。冯九思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就在这个时候,杨炳新在楼上发话了,他说:“让我跟你换人。”

吉田次郎对着楼上高声道:“杨先生,杀了你太太对不住啦,但是,你才能认识几个组织内部的人?你认识共产党在天津的最高领导吗?你认识共产党的中央领导吗?不认得吧?但我们知道你们的‘百灵’认得,她可是个重要的共产党员,上海时期的老资格了,所以,你还是把她放出来吧,要不你就投降,我给你另娶一位漂亮的朝鲜太太,补偿你的损失……”

冯九思担心杨炳新一时冲动做出莽撞事来,便急忙抢过话头说:“不必了,我们不会听你的,就算是我亲手杀了周太太,也不会把她换给你,还是放马过来吧……”

就在他即将走进大楼的时候,吉田次郎突然在他身后大叫道:“好啦,你赢啦。”冯九思停住脚步,但故意没有转身。吉田次郎接着道:“只要你交出周太太,我就放你们所有人离开,还给你们留出逃跑的时间——我保证,十天之内绝不追杀你们,否则天诛地灭。”

冯九思知道这对他是绝大的诱惑,他不想死,也不想让蓝小姐死。如果只牺牲周太太一个人而救下所有的人,应该是一笔划算的买卖。然而,他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既然吉田次郎如此看重周太太,就说明她真的认识天津所有重要的领导人。他可不能把赌注押在周太太能够经受酷刑,宁死不屈上,更不能为了自己活命,出卖同志。

他回到楼上,紧紧抱住杨炳新,眼中流下泪来。他能够想象得到杨炳新眼看着大福妈被杀会有多么痛苦,但杨炳新居然克制住自己,顾全大局,没有向吉田次郎开枪或是丢炸弹,真是让人钦佩。

自己的同志都知道以大局为重,都知道先人后己,只有他时时忘不了自己的那点私利,舍不得这条愚蠢的性命,不肯放弃可能会有的好日子,为此,他感到很羞愧。

然而,比羞愧更让他感到难受的,是他从心底开始埋怨起领导来。难怪吉田次郎这么看重“百灵”,原来他是冲着上级党组织来的,这一次领导真的失算了。

他这样想是因为,自从去年得知日本与德国签订了军事经济同盟条约之后,他便认为他们很有可能在某一天会失去租界的安全保障,于是便主动设计了一个细致周到的撤退计划上报给领导,不想却被领导否决了。

但是,在这件事上他认为自己做得没错,不论英国与日本的关系如何,既然有很多的同志在租界里公开或半公开地从事抗日工作,就应该为这些同志有一天可能需要的撤退提前做好安排。他认为,虽然现在日本人只是偶尔在租界中刺杀少数几名同志,但是,如果英国一旦与日本交恶,日本人占领租界可以不费吹灰之力。

该死的,如果领导早些接受他的建议,并且与那些他已经事先花大价钱打点好的帮会和走私团伙建立起联系,事到临头也就不会措手不及了。他不知道中共在租界里具体有多少同志,他相信不会在少数,如今吉田次郎只想抓住“百灵”指认重要领导,便说明他们已经掌握了多数下级同志的情报,说不定此时正在分头抓人哪。

唉,在这个时候他又能怎么办?即使想帮忙也帮不上了。为此他很不满意当时那位领导一味推崇勇敢的作风,认为他缺乏对不利局面未雨绸缪的智慧。

2

大福妈的死让杨炳新的心里仿佛被刺出血来,又像是遭到大锤重击。这个可怜的女人,卷入了这场跟她没有半点干系的事件,最后死在他面前,而他又什么也不能做,这太让人痛苦了。因为他知道,如果他开枪打死吉田次郎为大福妈报仇,便不可能再有交换人质,“吉田事件”的真相也就再没有机会公之于众了。

冯九思感情激动他也能理解,这位花花公子式的革命者如今终于长大了,终于能够像个男子汉一样行事,也能够像个男子汉一样理解自己的处境。于是他轻拍紧紧拥抱他的冯九思的后背说:“你别责怪自己,这不是你的错。”最后他不得不厉声命令:“别哭啦!日本兵马上就会进攻。”

一楼的门厅已经被炸得不成样子,大门也炸飞了,在这个地方他们很难防守,但杨炳新还是想出办法,和冯九思一起抬来一只巨大的文件柜堵在楼梯上,然后在文件柜里安装了一枚松发引爆的炸弹。但没等他安装其他炸弹,日本兵便已经进了门厅。

他向敌人连开数枪,日本兵又退了出去。方才他东拼西凑只修好了一支步枪,便将装投掷炸弹的挎包交给冯九思,然后他们每人点上一根粗大的雪茄烟咬在齿间,准备点燃那些用燃烧导火索引爆的炸弹。

这时小刘也凑了上来,同样点上一根雪茄烟,但杨炳新不能让他待在二楼,因为他是关键人物,如果他牺牲了,就算是他们将周孝存换回来,也没办法播音了。

这一次日本兵学乖巧了,他们先是用机枪开道,把杨炳新压制得抬不起头来,然后便雨点般地向堵住楼梯的文件柜投掷手榴弹。接二连三的爆炸,终于将文件柜中的炸弹引爆了,把钢筋水泥的楼梯炸得七零八落。就在四处飞进的水泥碎块还没有完全落下的时候,杨炳新从隐蔽的地方飞快地爬出来,手里端着步枪保护自己,用嘴上的雪茄烟点燃了通向楼梯栏杆下的导火索,便又反身退了回去,小心地举枪瞄准楼梯口。

日本兵一边开枪一边往上冲,他们射击时迸发的火光混淆了导火索燃烧的光线,方才爆炸形成的有毒气体遮掩了导火索燃烧的气味。轰轰,轰轰,杨炳新系在楼梯栏杆后边的六个小型炸药包虽然只爆炸了四个,但日本兵还是被击退了。

现在一楼到二楼之间已经没有任何防守了,但他又不能退守到三楼,因为,如果被敌人占领了二楼,他们便失去了回旋的余地,更要紧的是,这会增长敌人的气焰,到时候他们就更难跟吉田次郎换人了。

日本兵又将一批手榴弹投上二楼,然后他们便攻了上来。杨炳新躲在周孝存的办公室门口向敌人射击,同时希望走廊另一侧的冯九思没有受伤,也希望冯九思手里的那个起爆器的电线没有被敌人的手榴弹炸断。这可是最重要的防守武器,冯九思你小子千万不能辜负了我。

怎么还没有动静?他心中很着急,发现涌上二楼的日本兵越来越多。冯九思怎么还不起爆?在二楼靠近楼梯口的走廊的墙上,他放置了四枚用灭火器改装的炸弹,为了增加杀伤力,他还让小刘到地下室的印刷厂里搬来了十几斤铅字装在里边。

于是他冒险冲着走廊里大喊:“冯九思你这个混蛋,还不赶快引爆。”不想,他这一分心,便有两名日本兵借机冲到了他近前,两支上了刺刀的步枪逼住他的步枪向下猛压,让他的子弹打在水泥地面上,他只好退入房中,这时两个日本兵同时举起刺刀对准他的胸膛,口中大叫一声……

他没能听到日本兵刺杀时的叫声,因为这叫声被剧烈的爆炸声刮走了,同时,还在走廊中的这两个日本兵也如同狂风中的纸片一样,被铅字的暴风雨吹走了。

外边很安静,他不知道这是自己的耳朵被爆炸声震聋了,还是外边当真安静下来。突然,浓烈的烟雾中出现一个人影,那人向他伸出手来,老天爷,原来是冯九思。不想,这家伙开口却没正形,他说:“你干吗那么着急,喊什么?等日本兵多上来几个再引爆多好,这才死了十几个,对不住你那么厉害的炸弹。”

杨炳新晃了晃嗡嗡作响的脑袋问:“敌人退了吗?”冯九思用手洒脱地四处一挥说:“都在楼外边,怕是一时半会儿不敢进来了。”

他走到临街的窗口向下望去,发现街上四处躺着被炸伤的日本兵,其他人则正忙着救护这些伤兵,一时还没有人整队准备再次进攻。但是,他一时也想不出怎样才能跟吉田次郎换人的主意,如果不能把周孝存换回来,他们在这里所做的一切也就毫无意义了。于是他问冯九思:“你看现在该怎么办?”

冯九思摇摇头说:“吉田次郎这家伙太精明,只要咱们一提出交换周孝存,他立刻就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更会捏住周孝存不放了,现在你还有多少炸弹?”

他说:“剩下的炸弹多数都安置在三楼,怕是挡不住他们的进攻了。”

这时“百灵”说:“我想,还是让我去吧。”杨炳新问:“让你去干什么?”“百灵”说:“让我去把我丈夫换回来,但后边的工作能不能做好,可就全看你们的了。”

杨炳新望向冯九思,发现这家伙也在摇头。是啊,两个大男人躲在楼里边,却让一个女人去送死,这可太丢人了。但“百灵”却问:“我现在问你们,就这样干下去,你们能守得住吗?”

杨炳新知道,如果退守到三楼,他们最多也只能再顶住一次进攻,然后就只有引爆所有的炸弹“英勇就义”了,但是,如果不能揭露“吉田事件”真相,在全世界面前还中共党组织一个清白,他们顶住再多的进攻也没有用,即使牺牲了也毫无意义。

“百灵”又问:“你们有办法在不让吉田次郎察觉的情况下,把我丈夫换回来吗?”

杨炳新知道他们没有,连古灵精怪的冯九思都想不出办法,他更没办法了。于是“百灵”接着道:“既然你们没有办法,就只能用我的办法,吉田次郎不是要我吗?那就让我去换回我女儿的父亲,让他帮你们完成工作。”

杨炳新沉吟道:“只是……”其实他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一个女人受命嫁给了当年的敌人和现在的竞争对手,而且还生了两个女儿,此时却要让她在自己与丈夫之间选择一个人活下来,保留一点点日后抚养女儿的希望,他实在不敢想象这是一种怎样的痛苦。

“百灵”却笑道:“你是说怕我泄露情报,或者叛变?说实话,我也怕自己经受不住考验,最终叛变,所以,杨炳新同志,我们必须得做好双重保险,好保证我不叛变。”

杨炳新很疑惑,“百灵”却对冯九思道:“你不是在那辆汽车里安装了炸弹吗?请告诉我引爆的方法,也好让我跟敌人同归于尽。”

冯九思很犹豫,但最终还是将电线藏在前保险杠下边的情况对她讲了,还特别叮嘱道:“有一根铜线上粘了胶布,你得先撕下胶布才能引爆。”

然后“百灵”又对杨炳新道:“如果我能等到你们广播之后再跟敌人同归于尽那是最好了,但是,如果我没有成功,或是敌人把我捆绑了起来,我请求你一定要开枪打死我。”

“你说什么?”杨炳新感觉自己没听清楚。

“百灵”坚定地说:“我比你的职务高,我现在命令你,如果敌人把我捆绑起来,或是出现别的什么情况让我无法引爆汽车上的那颗炸弹,你一定要开枪把我打死,听明白了吗?到时候你的手要稳,心要静,你这是在保护党的机密,你在入党宣誓的时候不是曾经发过誓吗?要‘保守党的秘密’,现在党考验你的时刻到了。”

杨炳新感觉有些绝望,但他又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能用目光向冯九思求助,但冯九思此时也满脸惭愧,把头扭向一边。这时“百灵”又说道:“我会想办法拖延时间,只要我丈夫回到楼里,你们就立刻向我开枪,听明白了吗……”

走过冯九思身边时,“百灵”将一张折叠成方形的纸条交给他说:“这是那组密码,请转告上级领导,我很对不起他们……”

“百灵”下楼去了,她命令杨炳新和冯九思守在楼上,不许跟她一起去。于是,他们只能守在二楼的窗口,望着这位优雅高贵的女士独自走向大群的日本兵。

冯九思高喊:“吉田次郎,让你的人闪开,我们换人来啦。”

吉田次郎大喜,从人群中走出来,高声叫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佩服你们出卖女人的勇气。”

杨炳新看到“百灵”从楼里走出来,她左手举着一颗日本兵丢弃的手榴弹,停在楼门口。在街对面,吉田次郎也把蓝小姐放了过来,两个人在街心相遇。这时,似乎是“百灵”对蓝小姐低声说了一句话,蓝小姐便加快脚步走进大楼,然后“百灵”对吉田次郎高声道:“你把我丈夫也放了。”

吉田次郎说:“你把手榴弹丢下我就放你丈夫。”“百灵”说:“你不放我丈夫,我就立刻拉响这颗乎榴弹。”于是,他们两个人便僵持在那里。突然,杨炳新听到冯九思自言自语:“我可真是个没用的窝囊废……”其实他也有同感。

这时他又听吉田次郎对“百灵”道:“我就算是放了你丈夫,他们也都逃不掉的。”“百灵”说:“我肯定会死在你们手里,但我不能让我的女儿成为孤儿。”

糟糕,杨炳新心中暗道,“百灵”这话是不是讲给我听的?不能让她的女儿成为孤儿?可是,就算是我们能逃出去,等把周孝存交给上级领导之后,这家伙最好的结果也只能是被枪毙呀;或者,“百灵”是想让我替周孝存向上级求情,因为她自己不方便提出这种要求;又或者是她想托孤给我,但我拿什么养活她们呢……

他看到,吉田次郎已经将周孝存放了出来,由一名日本兵押着往楼里走。于是杨炳新对冯九思说:“你去把那家伙接上来,别让他耍花样。”

吉田次郎说:“你丈夫已经放了,请把手榴弹丢了吧,我保证你的安全。”

“百灵”回头看了看,想必是看到周孝存已经走到楼前,便对吉田次郎说:“你把跟着他的那个士兵叫回来,再给我的同志们留下一辆汽车,然后让所有士兵都往后退;别忘了,这可是你刚才对冯先生提出的条件,只要把我交给你,你就放他们所有人逃走。”

吉田次郎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挥了挥手。接着,杨炳新便看到那个日本兵放了周孝存,沿着大街向旁边走去。然后,他又把目光放在“百灵”举着手榴弹的手上,但他猜不出“百灵”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啪,一声枪响,手榴弹的木柄在“百灵”的手中碎裂开来,是押送周孝存的那个日本兵开的枪。“百灵”的手受了伤,紧接着,从边上蹿上来两个日本兵,挟持着“百灵”藏到了卡车后边。

糟糕,杨炳新举着步枪叹息,但心底却又有几分庆幸,因为他实在难以承受击毙自己同志的压力。南来北往的各路大仙哪,还是让“百灵”自己引爆汽车下的那颗炸弹吧,他慌不择言地心中暗道。

冯九思带着周孝存进门来说:“敌人很可能马上就要进攻。”于是他说:“你带着周孝存和小刘上楼去广播,下边就让我一个人应付吧。”冯九思还是不放心,他便大叫道:“别婆婆妈妈的,快去!”

他们都走了,杨炳新举枪向楼下瞄准,他希望能一枪击毙吉田次郎,但是这个家伙此时必定也躲在了卡车后边。该死的,这家伙别是现在就要审问“百灵”吧。“百灵”身上受了两处重伤,就算她的意志再坚定,怕是也很难经受得住敌人的酷刑。

楼下的日军好像是一时还没接到进攻命令,只是把这座大楼包围得紧紧的,被炸伤的士兵此时也都运走了。过了好一阵子,他终于看到“百灵”从卡车后边出来,但她已经走不动路了,被两名日本兵架着胳膊,向吉田次郎的黑色轿车走去。

他举起步枪,心中暗道:对不住了,“百灵”同志。但有日本兵挟持着“百灵”,让他很难瞄准。在他们走过那辆苏联领事馆的小汽车时,他看到“百灵”身上好像突然有了力气,在拼命地撕咬抓着她的日本兵,奋力向汽车的前保险杠扑过去。那两个日本兵以为她要逃跑,便狠命地用皮靴踢她,她还在向前爬,就在她的手已经摸到保险杠的时候,那两名日本兵居然抓住她的腿又将她拖了回去。

我得帮她一把。杨炳新开枪击毙了一名拉住“百灵”的日本兵,但“百灵”此时也没了力气,被另一名日本兵夹在腋下,塞进了黑色汽车。

该死的,你这是妇人之仁。杨炳新觉得自己远不如“百灵”勇敢,更不如她坚强。她把自己的性命,特别是把她的名誉都交到他手上,而他却在这里犹犹豫豫,把时机错过了。这下子完了,那辆汽车正从街边上开出来,马上就要离开,但他毫无办法。

轰,爆炸的声音虽然不大,但载着“百灵”的那辆汽车还是被炸毁了。这样的爆炸应该是不到一百克炸药的威力,天哪,是那颗拉发雷管引爆的投掷炸弹。

杨炳新顿时明白了,“百灵”毕竟是一位久经考验的地下工作者,她机智地设计了自已的牺牲。这一定是他们在准备战斗时“百灵”找他要的那颗炸弹,但她在出去换人之前居然没有对他们讲这件事。她一定是料到了,我们虽然容许她用汽车下的那颗炸弹与敌人同归于尽,却不会赞成她自杀。当然了,她也一定料到了吉田次郎必定会对她有所防范,这才用那颗手榴弹转移了敌人的注意力,让他们以为已经解除了她的武装,最多也只会草草地搜一搜她的身上,而她也一定是把那颗炸弹藏在了最隐秘之处,等到所有预先设计的办法全都失败之后,她也就只好自杀了。

是的,她一定是猜到了我没有勇气将她射杀,料到我很可能不会开枪,所以才想出了这个主意。杨炳新的心情很复杂,但是,现在的形势却不允许他品味自己复杂的心情,因为他看到,日军又在整队准备进攻了……这时小刘走进来说:“我来帮你,死出个样儿来给他们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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