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辆电车驶过的声音吵醒了费利克斯。他睁开双眼,看着电车开过,头顶的电线擦出亮蓝色的火花。身穿工作服的男人们睡眼惺忪地坐在车窗旁,有的吸烟,有的打哈欠,有的赶去清扫街道,有的赶去市场搬运,有的赶去铺修马路。

明亮的太阳低垂在空中,而费利克斯却身处滑铁卢大桥的阴影下。他躺在人行道上,头靠着墙,身上裹着报纸。他的一侧睡着个浑身散发恶臭的老妇人,长着一张醉汉似的大红脸。她先前看上去很胖,但此时费利克斯看清了,在她裙边和脚上那双男式靴子之间露出了几英寸的腿,那两条腿肮脏而苍白,瘦得像柴火棍。他这才意识到她看起来肥胖,是由于她身上穿了好几层衣服。费利克斯很喜欢她:昨天晚上她教他用粗俗不堪的英语字眼描述各个身体部位,把其他流浪者逗得乐不可支。费利克斯跟着她重复这些词,在场的人都被逗得哈哈大笑。

睡在他另一侧的是个红头发的苏格兰男孩:对他来说,露宿街头就像是在探险。他身材精瘦,性格倔强而乐观。费利克斯看着他熟睡的脸庞,发现过了一晚他脸上并没有冒出胡茬来——看来他年纪还很小。不知冬季到来时他会怎样呢?

大约三十个流浪者沿着人行道躺成一排,每个人都头顶墙壁、脚朝马路,身上或盖着外衣、或披着麻袋、或裹着报纸。费利克斯是第一个开始动弹的人。他不禁纳闷,不知这些人当中是否有人在昨天夜里被冻死了。

他站起身。在冰冷的街道上睡了一夜之后,他感到浑身疼痛。他从桥下走到有阳光的地方。今天,他要与夏洛特见面。但不论看样子还是闻气味,他现在无疑是个流浪汉。他考虑了一下是否应该在泰晤士河里洗个澡,但是河里的水看起来比他身上还要脏。于是他便去找公共澡堂。

他在河的南岸找到了一家,门上的告示写着九点钟开始营业。费利克斯想,这便是典型的社会民主主义政府:他们设立公共澡堂以便工人洗漱,然而澡堂只在所有人都上班的时候开放。而他们肯定还要抱怨,他们慷慨地提供公共设施,群众却不加以利用。

他在滑铁卢车站附近找到了一个茶摊,在那里吃了早点。荷包蛋三明治看上去非常诱人,但是他买不起。他像往常一样吃了些面包,喝了茶,省下的钱则用来买报纸。

与那些游手好闲的流浪者共度了一夜,他觉得自己被他们染脏了。这种想法太讽刺了,他心想,因为在西伯利亚时,他为了取暖巴不得跟猪睡在一块儿。至于他现在为什么会产生完全不同的想法,这并不难理解:他即将与女儿见面,而她必定清新整洁,散发着香水味,满身绸缎,戴着手套和帽子,说不定还撑着一顶遮阳伞。

他走进地铁站,买了一份《泰晤士报》,然后坐在澡堂门外的石凳上,一边看报纸一边等着澡堂开门。

报上的新闻犹如五雷轰顶。

奥匈皇储及其夫人遇刺

在波斯尼亚遭到枪击

一名学生的政治犯罪

当天曾遭遇炸弹袭击

皇帝万分悲痛

奥匈帝国王位假定继承人弗朗茨·斐迪南大公及其妻子霍恩贝格公爵夫人于昨日上午在波斯尼亚首都萨拉热窝遇刺。据描述,凶手是一名高中生,当大公及其夫人由市政厅招待会返回时,该名学生用自动手枪对其射击,造成了致命后果。

这一暴行显然是一场经过精心策划的阴谋。前往市政厅途中,大公及其夫人已经躲过一劫。有人向他们乘坐的汽车投掷了一枚炸弹。据描述,此人是一名排版工人,来自黑塞哥维那最南端的驻防城市特雷比涅。尚未获知有关第一次暴行的详情。据说,大公用手臂挡开了炸弹,炸弹在汽车后面爆炸,炸伤了第二辆汽车里的乘客。

第二次暴行的行凶者据说来自波斯尼亚的格拉霍沃镇,其民族及信仰尚不得而知。据推测,该人应属于波斯尼亚的塞尔维亚民族或东正教教徒。

两名罪犯均被当场擒获,并险些遭受私刑。

这场悲剧发生在波斯尼亚首都,事发之时,年事已高的皇帝弗朗茨·约瑟夫正从维也纳前往位于巴德伊舍的夏季行宫。离开维也纳时,皇帝受到了子民的盛情欢送,而到达巴德伊舍时,热烈欢迎的场面则更甚于前。

费利克斯深感震惊。又一个百无一用的贵族阶级寄生虫被消灭了,这是对暴政的又一次重击。他在高兴的同时又感到很惭愧——一个年纪轻轻的学生能够杀死奥匈帝国的皇位继承人,而他费利克斯想要刺杀俄国亲王却屡屡失败。但此时他脑海中最主要的想法是,这件事必定会使世界政治格局发生改变。奥地利有德国撑腰,他们一定会报复塞尔维亚。俄国则会提出抗议。俄国会动员军队吗?如果他们能确定英国会支持自己,他们也许会的。俄国动员军队意味着德国也将动员,而一旦德国动员军队,谁也无法阻止他们投入战争。

同一版面上还有其他关于这起暗杀的文章,费利克斯仔细研读那些晦涩的英文。这些文章的标题有《犯罪活动的官方报告》《奥地利皇帝与新闻》《皇室的悲剧》和《刺杀现场(本报特约通讯员报道)》。文中充斥着废话,描述人们有多么震惊、多么害怕、多么悲痛,并反复强调,人们不必为此而过度惊慌,此次刺杀事件虽然不幸,但对欧洲并没有实质性的影响——费利克斯已经发现,这正是《泰晤士报》的特点,即便是启示录中的四骑士,也会被这家报纸描绘成能够稳定国际局势的强有力的领导人。

目前尚未听闻奥地利要展开报复,但费利克斯确信他们早晚要来。然后——

然后就会爆发战争。

俄国没什么值得参战的原因,费利克斯气愤地想,英国也一样。局面一触即发的是法国和德国:自1871年以来,法国人一直想夺回他们失去的阿尔萨斯-洛林地区,而德国将军们则认为,只有不断地对外展示武力与权威,才能使德国摆脱二等强国的地位。

有什么因素可以阻止俄国参战呢?与盟国的纷争。什么事情能够挑起俄国和英国之间的纷争呢?奥尔洛夫遇刺。

如果说萨拉热窝的刺杀事件能够引发战争,那么伦敦的另一场刺杀事件就能阻止战争。

而夏洛特能够找到奥尔洛夫。

身心俱疲的费利克斯开始重新考虑自己的两难处境,在过去四十八小时里,这种处境始终困扰着他。大公遇刺一事引发任何变化了吗?发生了这件事,难道他就有权趁机利用一个年轻女孩吗?

澡堂快开门了,几名妇女带着洗澡的包裹聚集在大门周围。费利克斯折起报纸,站起身来。

他知道自己一定会利用她。他并没有解决困境,而只是打定了主意该怎样做。他一生的际遇似乎最终都指向刺杀奥尔洛夫这件事。他这一生都在向这个目标加速前进,即使他知道自己的生命本来就建立在错误之上,他也不会改变目标。

可怜的夏洛特。

门开了,费利克斯走进了澡堂。

夏洛特全都计划好了:没有访客的情况下,沃尔登家会在一点钟吃午饭;等到两点半,妈妈会回到自己的房间躺下休息;这样夏洛特就能准时偷出家门,在三点钟与费利克斯会面。她将和他共度一个小时;四点半,她将回到家里的晨用起居室,洗澡、换衣服,一派娴静端庄的样子与妈妈一同斟茶,接待来客。

可她的计划被打乱了。中午时分,妈妈说:“噢,我忘了告诉你,我们要到米德尔塞克斯公爵夫人位于格罗夫纳广场的宅邸去吃午饭。”

“哦,唉,”夏洛特说,“我不太想去参加午餐会。”

“别说傻话了,你肯定会玩得很开心。”

我说错话了,夏洛特立刻想道,我应该说自己头痛欲裂,不可能参加午餐会。是我大意了。若是事先知道这件事,我就能撒个谎,可事发突然,我没法随口扯谎。她又尝试了一次:“很抱歉,妈妈。我不想去。”

“你必须去,别废话,”妈妈说,“我想让你和公爵夫人混熟一点——她可是个大有用处的人。而且查尔芬特侯爵也会在那里。”

午餐会通常一点半开始,到三点以后才会结束。我可能三点半到家,这样就能在四点钟赶到国家美术馆,夏洛特想,可到了那时,他可能已经等得不耐烦,离开了。而且,即使他还在等我,我几乎刚见面就要与他道别,以便赶回家喝下午茶。她想跟他谈谈那场刺杀,她急切地想要听一听他对此事的观点。她才不想跟老公爵夫人和——

“查尔芬特侯爵是谁啊?”

“你知道的,弗雷迪。他很迷人,是不是?”

“哦,是他啊。迷人?我没注意。”我可以写张字条,地址就写卡姆登区的那个地方,然后在出门时把它放到大厅的桌子上,让男仆寄出去;但费利克斯并不住在那里,无论如何他都没法在三点以前拿到字条。

妈妈说:“好吧,你今天好好注意他一下。依我看,他可是已经被你迷住了。”

“谁?”

“弗雷迪。夏洛特,当年轻小伙子对你格外留心的时候,你也得稍加注意才是。”

原来这就是她对这场午餐会如此热衷的原因。“噢,妈妈,别说傻话了……”

“这有什么傻的?”妈妈的语气有些恼火。

“我跟他说过的话都不超过三句。”

“看来让他着迷的不是你的谈吐。”

“拜托!”

“好了,我不和你说笑话了。快去换衣服,把那条带棕色蕾丝花边的奶油色裙子穿上——那条裙子和你的肤色很搭。”

夏洛特只得放弃抵抗,上楼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弗雷迪有这种心意,我想我理应高兴才是,她一边脱下身上的连衣裙一边想道。为什么我对这些年轻人一个也不感兴趣呢?也许是我还没做好准备面对这种事吧。当下我的头脑被许多别的事情占据了。吃早饭时爸爸说很可能会爆发战争,因为大公被人枪杀了。但女孩子不应该对那种事情太感兴趣。我毕生的最大心愿应该是在自己参加的第一个社交季结束前订婚——贝琳达脑子里装的就是这种事。但并不是所有的女孩子都和贝琳达一样——别忘了还有妇女参政论者。

她穿好衣服来到楼下。她妈妈喝了一杯雪利酒,她则坐下与她毫无内容地闲聊了一会儿,然后她们便往格罗夫纳广场去了。

公爵夫人是个六十多岁的肥胖老太太,她的样子使夏洛特联想起一条旧木船,虽然新涂过油漆,但新漆底下的木头依然陈腐破旧。午餐会实则是场女子聚会,夏洛特想,如果这是一部戏剧,剧中必定有一个眼神狂野的诗人、一个行事低调的内阁大臣、一个颇有修养的犹太银行家、一个王储,还至少要有一个绝色美人。实际上,除了弗雷迪外,出席午餐会的男子只有公爵夫人的一个侄子和一个保守党国会议员。在场的女人在介绍时都被称作某某人的夫人。如果我真的结婚,夏洛特心想,我一定坚持要别人用我自己的名字称呼我,而不是某某人的夫人。

公爵夫人办的聚会很难有趣味可言,因为许多人都被她拒之门外:所有自由党人、所有犹太人、所有生意人、所有登台表演的人、所有离过婚的人,以及所有对于“合乎规矩之事”的观点与公爵夫人略有出入的人。剩下的人便构成了她平庸乏味的朋友圈。

公爵夫人最喜欢的话题是:究竟是什么东西在逐渐毁掉英国。主要选项有颠覆活动(劳合·乔治和丘吉尔干的好事)、下流行为(达基列夫和搞后印象主义的那伙人),还有附加税(每英镑缴一先令三便士)。

不过在今天,大公之死取代了英国的毁灭,成为午餐会的首要话题。那位保守党议员做了一番乏味的长篇大论,解释为什么不会爆发战争。一位南美国家的大使夫人奶声奶气地说:“我不明白的是,那些虚无主义者为什么要扔炸弹、要开枪杀人。”她那小女孩似的声调惹得夏洛特怒从心起。

公爵夫人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她的医生给她解释过,所有鼓吹妇女参政的人都得了一种精神疾病,医学上称之为歇斯底里症;而在她看来,革命党人得的则是男版的歇斯底里症。

那天早晨夏洛特把《泰晤士报》逐页读了一遍,于是她说:“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也许塞尔维亚人只是不愿意受奥地利的统治罢了。”妈妈阴着脸瞥了她一眼,其余的人也都打量了她一阵,好像她是个疯子似的,然后便不再理会她说过的话。

弗雷迪就坐在她身旁,他那张圆脸似乎总泛着油光。他低声对她说:“我说,你的言论也太惊人了。”

“有什么惊人的?”夏洛特问。

“哦,我是说,这样大家会以为你支持那些枪杀大公的人。”

“我想,如果奥地利企图侵占英国,您也会去枪杀大公的,不是吗?”

“你这人真有意思。”弗雷迪说。

夏洛特转过身不再看他。

她开始感到自己仿佛成了哑巴,不管她说什么都没人听得见。这使她十分恼火。

与此同时,公爵夫人开了腔:“下层阶级终日游手好闲。”她说道。一旁的夏洛特暗想,你这辈子一天活也没干过啊!公爵夫人说,唉,据她所知,如今每名工人都雇了个毛头小伙子给自己背工具——一个大男人应该自己背工具才是。她正说着,一名男仆把摆满煮土豆的银制托盘递到了她面前。等她开始喝第三杯甜葡萄酒时,她说,工人们在中午喝啤酒喝得太多,到了下午根本无法工作。她说如今的人个个贪图享受,救济贫民、医疗保险和养老金根本不该由政府负责,与此同时三名男仆和两名女佣撤走第三道菜,端上了第四道菜。在她吃完了这顿足够一个工人阶层的十口之家吃上半个月的大餐之后,她又说,贫穷可以敦促下等人厉行节俭,而节俭乃是一种美德。她最后说,人人都应该自力更生,说完便由管家扶着站起身,离开饭桌,走进了客厅。

午餐会进行到此时,夏洛特满腔的怒火已经难以抑制。革命党人枪杀公爵夫人这种人,又怎能怪他们呢?

弗雷迪递给她一杯咖啡,说:“她真是位洞察世事的老夫人,是不是?”

夏洛特说:“我倒觉得,她是我见过的最恶心的老太婆。”

弗雷迪的圆脸上的神情十分慌张,忙说:“嘘!”

夏洛特心想,至少没人能说我这是在煽动他。

摆在壁炉架上的座钟叮叮地敲了三下。夏洛特只觉得比坐牢还难受。费利克斯此刻正在国家美术馆门口的台阶上等她,她必须离开公爵夫人的宅邸。她想:我此刻本可以与一个讲话在理的人见面,却在这里待着做什么?

那位保守党议员说:“我必须回议院去了。”他的夫人站起来,准备和他一道离开。夏洛特想到了脱身的办法。

她走近那位夫人,小声对她说:“我有些头痛,可以和您一起走吗?您去威斯敏斯特的路上会经过我家。”

“当然可以,夏洛特小姐。”那位夫人说。

妈妈正在与公爵夫人谈话。夏洛特打断了她们,把头痛的说辞重复了一遍,并说:“我知道妈妈想多待一会儿,所以我和莎士比亚夫人一起先走。谢谢您组织了这次美好的午餐会,夫人。”

公爵夫人庄严地点了点头。

夏洛特走进大厅,沿楼梯下楼时心想,我表现得真不错。

她把自家的地址告诉了莎士比亚夫妇的车夫,并补上一句:“马车不必开进院子——在外面停一下就好。”

回家的路上,莎士比亚夫人建议她服用一匙鸦片酊,治治头痛。

车夫按照她的吩咐把车停在院外,此时是三点二十分,夏洛特站在自家院前的人行道上,目送马车离去。她没有进屋,而是向特拉法加广场走去。

赶到国家美术馆时刚过三点半,她一溜小跑走上台阶,但是没看见费利克斯的人影。费了这么多周折,她心想,他还是走了。就在这时,费利克斯从一根巨大的柱子后面走了出来,好像一直在那里等她似的。看到他,她别提多开心了,真想上去亲吻他一下。

“真抱歉,让你等了这么长时间,”她一边与他握手一边说,“我被硬拉去参加午餐会了,特别可怕。”

“没关系,你现在来了就好。”他面带微笑,却笑得很不自然,就像……像是病人在拔牙之前向牙医问好一样,夏洛特心想。

他们走进美术馆。夏洛特对这座凉爽、清静的博物馆情有独钟,玻璃的穹顶、大理石的立柱、灰色的地板、褐色的墙壁,一幅幅画作色彩缤纷,迸发出美感与激情。“我父母至少教会了我赏画。”她说。

他用充满忧伤的黑眼睛望着她说:“战争就要爆发了。”

今天所有谈及战争爆发的可能性的人当中,似乎只有费利克斯和爸爸真的被这件事触动了。“爸爸也这么说,但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法国和德国都认为自己通过战争可以获得丰厚的回报,奥地利、俄国和英国则有可能被卷入其中。”

他们继续向前走,费利克斯对画作似乎并不怎么感兴趣。夏洛特说:“你为什么为这件事忧心忡忡呢?你必须上前线吗?”

“我年纪太大了。我担心的是上百万的无辜俄国小伙子,他们从田间地头被调到前线,为了一场他们既不理解也不感兴趣的战争,失去双腿、双眼甚至生命。”

夏洛特一直觉得战争的实质是人们互相残杀,但费利克斯却认为这件事的实质是人们遭到战争的残杀。他和上一次一样,指引她从全新的视角看待事物。于是她说:“我过去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看待过战争。”

“沃尔登伯爵也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看待过战争,这就是为什么他会任由这场战争爆发。”

“我敢肯定,只要爸爸想得出办法,他一定不会让战争爆发的——”

“你想错了,”费利克斯打断了她的话,“他正在促使战争爆发。”

夏洛特皱起眉头,感到迷惑:“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奥尔洛夫亲王到这里来的原因。”

她越发迷惑了:“你怎么会知道亚历克斯的事呢?”

“对于这件事,我知道的比你更多。警方在无政府主义者中安插了间谍,而无政府主义者则在警方的间谍中安插了间谍。我们打探到消息,沃尔登和奥尔洛夫正在谈判签订一个条约,而这次谈判的后果就是把俄国拖入战争,并且让俄国站在英国这一边。”

夏洛特正要反驳说爸爸不会做这种事情,又仔细一想,发现费利克斯是对的。他的说法为亚历克斯住在她家时与爸爸的一些谈话做了解释,同时也解释了为什么爸爸的朋友们会感到震惊——他竟然与丘吉尔这样的自由党人频繁往来。

她说:“他为什么要那样做呢?”

“只要能让英国主宰欧洲,恐怕他并不在乎有多少俄国农民要为之丧命。”

对,当然了,爸爸就是会这样看待问题,她想。“太可怕了,”她说,“那你为什么不告诉大家呢?揭露这些密谋——爬到屋顶上去,大声喊出来!”

“谁会听呢?”

“在俄国也没人愿意听吗?”

“只要我们能想出吸引人的办法,他们就会听。”

“什么样的办法?”

费利克斯看了她一眼:“比如绑架奥尔洛夫亲王。”

这办法也太荒诞了,她禁不住大笑起来,但很快便收敛了笑容。她想也许他是在开玩笑,为了阐明自己的观点而故意耸人听闻;她又看了看他的神情,这才发觉他绝不是在开玩笑。她不禁怀疑他的头脑是否完全清醒,这是他们相识以来,她头一次这样想。“你不是认真的吧。”她难以置信地说。

他尴尬地笑了一下:“你是不是觉得我疯了?”

她知道他没有疯。她摇了摇头,说:“你是我见过的头脑最清醒的人。”

“那么请坐下,我来给你解释一下。”

她任由他领着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下。

“沙皇本来就不信任英国人,否则他们不会允许像我这样的政治难民到英国来。如果我们之中有人在英国绑架了他最喜爱的侄子,就会引发两国之间真正的争吵。这样一来,双方都无法确信对方会在战争中向自己提供援助。而当俄国人民得知奥尔洛夫对他们有着怎样的企图时,他们将非常愤怒,不论沙皇采用什么办法,都无法驱使他们去打仗了。你明白了吗?”

他讲话时,夏洛特一直注视着他的脸:他平静、理智、略显紧张,眼神里并没有狂热的激情。他说的每件事情都合情合理,可听着就像是童话故事中的逻辑——虽然环环相扣,但这些事似乎都发生在另一个世界,而不是她生活的世界里。

“我确实明白了,”她说,“但你不能绑架亚历克斯,他可是个好人啊!”

“如果无人制止,那个‘好人’将会导致上百万名好人的死亡。这里是真实世界,夏洛特,这可不像画上那些画着神仙和战马的战场。沃尔登和奥尔洛夫正在讨论的是真实的战争——男人们用刀剑将彼此开膛破肚,年轻男孩的双腿被炮弹炸得四处飞散,人们在泥泞的田野上流血、死亡,他们疼得高声惨叫,却没有人能帮他们一把。这就是沃尔登和奥尔洛夫正在努力谋划的事情。这世上一半的苦难都是由奥尔洛夫这样的好人造成的,因为他们觉得自己有权力在国家之间挑起战争。”

她头脑中闪现出一个可怕的念头:“你已经试着绑架过他一次了。”

他点点头:“上次在公园里——当时你也在马车里,但是我没能成功。”

“噢,天啊。”她感到既厌恶又沮丧。

他拉起她的手说:“你知道我是对的,是不是?”

她隐约觉得他说的确实是对的。他生活的世界才是现实中的世界,而她是那个置身于童话故事中的人。在童话王国里,初入社交界的女孩子身穿洁白的盛装,被引见给国王和王后;亲王亲自挂帅踏上战场;伯爵对佣人宽待有加,佣人也由衷地爱戴他;公爵夫人是位庄重敦厚的老夫人;性行为之类的事情则压根儿不存在。而在现实世界里,安妮的孩子生下来就死了,因为妈妈没有给安妮写推荐信就直接解雇了她;十三岁的女孩被判处死刑,因为她放任自己的孩子夭折;人们无家可归,只好睡在街上,还有寄养院这样的地方;公爵夫人是个恶毒的老女人;一个穿粗花呢西装的男人在白金汉宫门口坏笑着向夏洛特的腹部抡起一拳。

“我知道你是对的。”她对费利克斯说。

“这一点非常重要,”他说,“这整件事情的成败就握在你手里。”

“我?噢不!”

“我需要你的帮助。”

“不,请你不要说这种话!”

“你也知道,我找不到奥尔洛夫。”

这不公平,她心想,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她感到既痛苦又为难:她很想帮助费利克斯,她也能理解这件事有多么重要,但亚历克斯毕竟是她的表哥,又是她家里的客人,她怎么能出卖他呢?

“你愿意帮助我吗?”费利克斯问。

“我并不知道亚历克斯在哪儿。”她故意避而不答。

“但你能打听到。”

“我能。”

“你愿意吗?”

她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

“夏洛特,你必须帮我。”

“没有什么必须!”她顿时火了,“每个人都对我说,我必须如何如何——我还以为你会比那些人更尊重我呢!”

他顿时显得垂头丧气:“我也很希望自己不必求你。”

她握住他的手捏了捏:“我考虑考虑吧。”

他刚想张嘴讨价还价,她伸出一根手指放到他嘴唇上,让他别出声。“这样你就知足吧。”她说。

七点半,沃尔登身穿晚礼服,头戴丝绸礼帽,乘着兰彻斯特牌汽车出门了。最近,他只要出门就乘汽车——若是遇上紧急情况,汽车的速度比马车更快、更灵活。普理查德坐在驾驶员的位置上,夹克衫下面别着一支左轮手枪。富有教养的文雅生活似乎已过到了尽头。他们驾车来到唐宁街十号的后门口。这天下午内阁已经召开会议,讨论了沃尔登与亚历克斯拟定的交易。此时沃尔登即将获知他们是否批准了这个条件。

他被带进小餐厅,丘吉尔和首相阿斯奎斯已经在房间里了,他们正倚着餐具橱站着喝雪利酒。沃尔登与阿斯奎斯握了手。

“您好,首相先生。”

“您能来太好了,沃尔登伯爵。”

阿斯奎斯长着一头银发,脸颊刮得干干净净。他双眼周围的皱纹里流露出幽默的痕迹,但嘴巴很小,薄薄的嘴唇显出倔强的面相,下巴又宽又方。沃尔登听出首相说话隐约带有约克夏郡口音,尽管他曾在伦敦城市学校和牛津大学贝利奥尔学院读书,但是这种口音仍然得以保留。他的头比常人大得多,据说里面装着像机器一样精明的大脑。不过,沃尔登心想,人们总是对首相们的才智过分赞美。

阿斯奎斯说:“恐怕内阁不会同意您的提议。”

沃尔登的心一沉。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望,他换上一副轻快的神情,问道:“为什么呢?”

“反对意见主要来自劳合·乔治。”

沃尔登看了丘吉尔一眼,扬起了眉毛。

丘吉尔点点头说:“你也许和其他人一样,都以为劳合·乔治在每个问题上都会与我投出相同的票。现在你知道了,其实并不是这么回事。”

“他的反对意见在于什么呢?”

“原则问题,”丘吉尔答道,“他说我们把巴尔干地区当成一盒巧克力一样递来递去。‘随便吃吧,喜欢哪个就选哪个——色雷斯、波斯尼亚、保加利亚、塞尔维亚。’他说,‘即便是小国,也是

有主权的。’内阁成员中有了威尔士人,就是这样的下场。不仅是个威尔士人,同时还是个律师,我真不知道这两种身份哪个更让人头痛。”

他轻描淡写的态度激怒了沃尔登。这次谈判不仅是我的事,也是他的事,沃尔登心想,我这么震惊,他凭什么不呢?

他们就座,开始吃饭。晚餐由一位管家侍餐。阿斯奎斯吃得太少,丘吉尔则喝得太多,沃尔登心想。沃尔登心情沮丧,每吃一口,心里便埋怨劳合·乔治一次。

吃完第一道菜时,阿斯奎斯说:“这个协定我们非定不可,你们知道的。法德之间迟早会开战,如果俄国人不介入,德国将征服全欧洲。我们可不能由着他们这么干。”

沃尔登问道:“怎样才能让劳合·乔治改变想法呢?”

阿斯奎斯苦笑一声:“如果每次有人提出这个问题我都能得到一英镑,我现在肯定是个富翁了。”

管家给每人端上一只鹌鹑,又斟上波尔多红葡萄酒。丘吉尔说:“我们必须拿出一个能够抵消劳合·乔治的反对意见的修正方案来。”

丘吉尔轻松的语调惹恼了沃尔登,“你明知道这件事情没那么好办。”他尖刻地说。

“确实没那么好办,”阿斯奎斯温和地说,“不过,我们必须做出尝试,让色雷斯变为受到俄国保护的独立国家,诸如此类。”

“过去的一个月里,我一直在跟他们讨价还价。”沃尔登疲惫地说。

“确实,但可怜的弗朗茨·费迪南被刺一事改变了局势,”阿斯奎斯说,“如今奥地利在巴尔干地区变得愈发具有攻击性,俄国人在此地区拥有一个立足点的需求必定更甚于以往,而这个立足点,从原则上讲,我正在尽量把它送给俄国人。”

沃尔登把心中的失望搁置一边,积极地思考起来。过了片刻,他说:“君士坦丁堡怎么样?”

“您是什么意思?”

“假如我们把君士坦丁堡送给俄国人,劳合·乔治会反对吗?”

“他可能会说,这就好比把加的夫送给爱尔兰共和党人。”丘吉尔说。

沃尔登没理他,看着阿斯奎斯。

阿斯奎斯放下刀叉说:“他既然已表明了自己的原则立场,也许就是急于要展示自己是个通情达理之人,他需要的只是一个折中方案——我想他会接受的。这个提议俄国人会满足吗?”

沃尔登没有把握,但他想出了这个新办法,精神也为之一振,未加思索便说:“如果您能说服劳合·乔治,我就能说服奥尔洛夫。”

“好极了!”阿斯奎斯说,“那么,那名无政府主义者怎么样了?”

沃尔登心中那个乐观的泡泡顿时被戳破了:“他们正在竭尽全力保护亚历克斯,但情况依然令人非常不安。”

“我以为巴思尔·汤姆森是个精明强干的人。”

“他非常出色,”沃尔登说,“但恐怕费利克斯要更胜一筹。”

丘吉尔说:“依我看,我们不应该任由那个家伙吓住我们——”

“我是着实被吓住了,先生们,”沃尔登打断了他的话,“费利克斯已经从我们的指缝里溜走了三次。最后一次我们出动了三十名警察围捕他,仍然失败了。我实在想不出他现在还有什么办法能够接近亚历克斯,但是,我想不出办法并不代表他真的无计可施。而我们知道,倘若亚历克斯被杀,会出现什么情况——我们与俄国的联盟将彻底崩溃。因此费利克斯是全英国最危险的人物。”

阿斯奎斯神情严肃地点点头:“哪怕您对奥尔洛夫的安保措施有一丝一毫的不满意,都请您直接与我联系。”

“谢谢您。”

管家为沃尔登递上一支雪茄,但沃尔登觉得自己在这里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便说:“生活还得继续,我得去格伦维尔太太家参加聚会了。我到那里再抽雪茄吧。”

“千万不要告诉他们你是在哪里吃的晚饭。”丘吉尔笑着说。

“我可不敢——他们永远不会再跟我说一句话的。”沃尔登喝完杯中的波尔多葡萄酒,站起身来。

“您打算什么时候向奥尔洛夫提出新的建议呢?”阿斯奎斯问。

“明天一早我就乘汽车去诺福克。”

“好极了。”

管家取来沃尔登的帽子和手套,沃尔登告辞离开了。

普理查德正站在花园大门口,与站岗的警察聊天。“回家。”沃尔登吩咐道。

车开动之后,他回想自己的言行,觉得自己相当冒失。他已许诺,保证让亚历克斯同意他有关君士坦丁堡的计划,但他并不清楚如何去做这件事。这真令人不安。他开始斟酌明天要怎样提出这个建议。

到家时,他仍然毫无进展:“我们过几分钟还要用车,普理查德。”

“好的,老爷。”

沃尔登走进屋子,上楼去洗手。走到楼梯平台上,他遇见了夏洛特。“妈妈快准备好了吗?”他问。

“好了,再过几分钟她就好了。你的政治活动进展如何?”

“很缓慢。”

“你为什么会突然重新涉足那些事呢?”

他微微一笑:“简而言之,为了阻止德国人征服欧洲。但你这颗可爱的小脑袋不必为此发愁……”

“我不发愁,可是你到底把亚历克斯表哥藏到哪里去了?”

他犹豫了一下:让她知道并无害处,不过,一旦她知道,她就有可能在不经意间泄露秘密。还是不告诉她的好。于是他说:“如果有人问你,你就说不知道。”说完,他微微一笑,上楼进自己的房间去了。

有些时候,莉迪娅觉得英国生活方式的魅力变得淡薄了许多。

她通常很喜欢聚会。几百个人聚在某人的家里无所事事,不跳舞、不吃正餐、不打牌。只要跟女主人握握手,拿上一杯香槟,在豪宅里闲逛,与友人闲聊,赞美几句别人的衣服就行了。今天,这种无所事事之感却格外强烈。她的不满情绪表现为对俄国的思乡之情。她感到,在俄国,事物的美感更加强烈,知识分子不那么文质彬彬,谈话的内容更为深刻,夜晚的空气也不似这里那么温热,使人昏昏欲睡。说实话,是她太担心了——为斯蒂芬、为费利克斯,还为夏洛特,因此无法享受社交的乐趣。

她登上宽阔的楼梯,斯蒂芬和夏洛特陪伴在她左右。格伦维尔太太夸赞了她的钻石项链。她们继续朝前走去,斯蒂芬落在后面与一位贵族老朋友谈话——莉迪娅只听到“修正案”这几个字,就没再往下听。她们在人群中穿行,笑容满面地与人打招呼。莉迪娅不停地想:我究竟在这里干什么啊?

夏洛特说:“对了,妈妈,亚历克斯去哪儿啦?”

“我不知道,亲爱的,”莉迪娅心不在焉地说,“问你父亲去。晚上好,弗雷迪。”

弗雷迪的兴趣在夏洛特身上,而不是莉迪娅。“我一直在思考你吃午饭时说的话,”他说,“我认为,不同之处在于,我们是英国人。”

莉迪娅撇下他们走了。我年轻的时候,她心想,谈论政治肯定无法赢得男人的心,不过也许是现在的世道变了。看这种形势,无论夏洛特想谈论什么话题,弗雷迪都会感兴趣的。真想知道他会不会向她求婚。哦,上帝啊,那将是多大的解脱啊!

第一间客厅里有支弦乐四重奏乐队正在演奏,乐声轻得听不见。她遇见了妯娌克拉丽莎,谈起了各自的女儿。莉迪娅得知克拉丽莎也在为贝琳达深感忧心,不免暗中感到宽慰。

“她购买那些无比时髦的衣服,把脚踝露在外面,这些我倒不在乎;至于吸烟,只要她略加注意,吸烟时低调一些,我也不介意。”克拉丽莎说,“但是她非要去那些最让人不放心的地方,听黑人乐队演奏爵士乐,上个星期她甚至还去看了一场拳击比赛!”

“她的女伴呢?”

克拉丽莎叹了口气说:“我说过,只要她是与我们熟识的女孩子一同外出,就不必带上年长的女陪护。现在我认识到了,这是个错误。我想夏洛特一直是有女伴随行的吧。”

“从理论上来说,是这样的,”莉迪娅说,“但她的逆反心理太强了。她曾经有一次溜出去,参加了一场妇女参政论者的集会。”莉迪娅并不打算把这件不光彩的事向克拉丽莎和盘托出,“妇女参政论者集会”听起来毕竟不像“示威游行”那样难听。她又说:“夏洛特感兴趣的尽是最不适合大家闺秀参与的事,比如政治。我真不知道她那些想法是从哪里得来的。”

“唉,我也有同感,”克拉丽莎说,“贝琳达从小到大,一直受到高雅的乐声熏陶,还有良好的社交圈子、积极健康的书籍和一位严格的家庭女教师……所以我真想不通她这种低级趣味究竟是从哪里来的。最糟糕的是我无法让她明白,我担心的是她的幸福,而不是我自己的幸福。”

“哦,听你这样说,我心里真舒服!”莉迪娅说,“我的感受和你一模一样。可夏洛特觉得我们对她的保护既虚伪又愚蠢,”她叹了口气,“我们必须尽快把她们嫁出去,趁她们还没闹出格。”

“太对了!有人对夏洛特有意吗?”

“弗雷迪·查尔芬特。”

“哦,对,我听说了。”

“看样子他甚至愿意跟她谈论政治。可是,恐怕夏洛特对他并不怎么感兴趣。贝琳达怎么样?”

“她的问题恰恰相反,每个男孩子她都喜欢。”

“唉,真让人发愁!”莉迪娅笑了起来,继续向前走。她心里舒坦多了。克拉丽莎身为继母,有些时候,她面临的问题比莉迪娅更加棘手。看来我应该感到庆幸呢,她心想。

隔壁房间里坐着米德尔塞克斯公爵夫人。大多数人参加这种聚会都是站着,但公爵夫人的做派一如往常。她坐着,让别人走到自己面前来。恰好这时盖伊斯蒂芬夫人离开了公爵夫人,莉迪娅便来到她面前。

“我猜夏洛特的头痛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吧。”公爵夫人说。

“是的,好多了,多谢您的问候。”

“噢,我不是问候,”公爵夫人说,“四点钟时我侄子在国家美术馆里看见了她。”

国家美术馆!她跑到那里去干什么啊?她又溜出去了!但莉迪娅不愿意让公爵夫人知道夏洛特不听管教,便随口编道:“她一向喜欢艺术。”

“她跟一个男人在一起,”公爵夫人说,“看来弗雷迪·查尔芬特有个竞争对手呢。”

这丫头也太轻佻了!莉迪娅强压着怒火,挤出一个笑容说:“没错。”

“他是谁啊?”

“就是他们那伙人当中的一个。”莉迪娅实在没办法,只得这样应付。

“噢,不是,”公爵夫人露出恶毒的笑容,“那个人大约四十岁,还戴着一顶粗花呢便帽。”

“粗花呢便帽!”莉迪娅心里很清楚,公爵夫人这是在羞辱自己,但她已顾不得这些。那个男人会是谁呢?夏洛特究竟在想什么?她的名声——

“他们俩手拉着手呢。”公爵夫人又补上一句,咧开嘴笑着,露出一颗颗龋齿。

莉迪娅撑不下去了。“哦,我的天啊,”她说,“这孩子惹上了什么事啊?”

公爵夫人说:“我年轻的时候,用女伴陪护的方式来预防这种事情的发生还是很见效的。”

公爵夫人对这种丢人的事如此幸灾乐祸,莉迪娅不由得怒从中来。“你那已经是一百年前的事了。”她厉声丢下这句话便走开了。粗花呢帽子!手拉着手!四十岁!这也太吓人了,她想都不敢想。那样的帽子说明他属于工人阶级,那样的年龄说明他是个色鬼,而手拉着手则意味着事态已经相当严重,甚至有可能已经无法挽回。这孩子总是瞒着我偷偷跑出去,她绝望地想,我该怎么办呢?唉,夏洛特啊夏洛特,你不知道自己这样做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啊!

“拳击比赛是什么样啊?”夏洛特问贝琳达。

“十分可怕,但又非常惹人兴奋,”贝琳达说,“两个虎背熊腰的男人,除了短裤以外,浑身一丝不挂,站在拳击台上把对方往死里打。”

夏洛特不明白这有什么可兴奋的:“听着真吓人。”

“我激动得不得了,”贝琳达放低声音说道,“差一点让彼得‘得逞’。”

“那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的。比赛结束以后,乘马车回家的路上,我让他……吻了我……之类的。”

“什么叫‘之类的’?”

贝琳达凑到她耳边说:“他吻了我的胸。”

“哦!”夏洛特皱起眉头,“感觉怎么样?”

“好极了!”

“哦,是嘛。”夏洛特竭力想象弗雷迪亲吻自己胸部的情景,说不清为什么,她知道自己不会觉得这样好极了。

妈妈从她们身边走过,说:“走了,夏洛特。”

琳达说:“她好像生气了。”

夏洛特耸耸肩:“再正常不过了。”

“我们一会儿要去看黑人演出,你也和我们一起去吧?”

“什么是黑人演出?”

“爵士乐。那音乐美妙极了。”

“妈妈肯定不让我去。”

“你妈妈真保守。”

“那还用说嘛!我得走了。”

“再见。”

夏洛特走下楼梯,到衣帽间取回披风。她感到自己身上似乎同时存在两种人格,就像杰基尔博士和海德先生:一个笑容满面、谈吐文雅,跟贝琳达谈论女孩子之间的事;另一个想着绑架和叛逆,语调天真无邪,提出的问题却十分狡猾。

她没有等父母出来,独自走到外面,对男仆说:“唤沃尔登伯爵的汽车。”

过了几分钟,那辆兰彻斯特牌汽车停到了路边。这天夜里的气候温和,普理查德放下了车篷。他走下车,为夏洛特打开了车门。

她问:“普理查德,奥尔洛夫亲王在哪儿?”

“这是个秘密,小姐。”

“你对我不必保密。”

“你最好还是问你爸爸,小姐。”

没用。她是这些佣人看着长大的,她吓唬不住他们。她只得放弃了,说:“你还是到大厅去吧,告诉他们我在车里等他们。”

“好的,小姐。”

夏洛特往皮座椅上一靠。她已经问过三个有可能知道亚历克斯下落的人了,谁也不肯告诉她——他们不相信她会保守秘密。而最气人的是,他们的想法再正确不过了。不过,她还没有做出决定,是否应该帮助费利克斯。以现在的形势,如果她打听不到他想要的信息,也许她就不必做出这个两难的决定。这倒让她轻松了不少。

她已经与费利克斯约好,后天在同一地点、同一时间见面。若是她两手空空地出现在他面前,不知他会说些什么,他会因为她的失败而瞧不起她吗?不,他不是那种人,但他会非常失望。也许他能想出其他办法打听到亚历克斯的藏身之地。她已经等不及再次与他见面了。他实在太有意思了,她从他那里学到了那么多东西,以后的生活中若是没有他,一定会枯燥得令人难以忍受。即便自己被他牵扯进这样的两难境地,她也不愿意过那种日复一日的乏味生活,为了空洞的社交应酬挑选礼服。

爸爸妈妈上了车,普理查德发动汽车开走了。爸爸说:“怎么了,莉迪娅?你看上去很心烦呢。”

妈妈看了夏洛特一眼:“你今天下午到国家美术馆干什么去了?”

夏洛特的心跳停了一拍——她被人发现了,有人暗中监视她。这下可麻烦了。她的双手颤抖起来,于是她握住双手,放在自己大腿上,说:“我去赏画了。”

“你跟一个男人在一起。”

爸爸说:“噢,不。夏洛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只不过是我偶然遇见的一个人罢了,”夏洛特说,“你们不会喜欢他的。”

“我们当然不会喜欢!”妈妈说,“他戴着顶粗花呢帽子!”

爸爸说:“粗花呢帽子!这人到底是谁?”

“他是个非常有意思的人,而且他明白事理——”

“而且他还握着你的手!”妈妈打断了她的话。

爸爸伤心地说:“夏洛特,这也太粗俗了!还是在国家美术馆里!”

“我们之间不是浪漫的关系,”夏洛特说,“你们没必要害怕。”

“我们没必要害怕?”妈妈冷笑了一声,“那个可恶的老公爵夫人知道得一清二楚,她准会把这件事闹得尽人皆知。”

爸爸说:“你怎么能这样对待你妈妈?”

夏洛特气得说不出话来,快要哭了。她想:我没有做错任何事,我只不过是跟一个明事理的人谈了几句话!他们怎么能这么……这么残忍?我恨他们!

爸爸说:“你最好告诉我这个人是谁。我猜给他塞点钱就能把他打发走。”

夏洛特大喊起来:“依我看,他是世间少有的不能用钱打发走的人!”

“我猜他是个激进分子吧,”妈妈说,“毫无疑问,向你灌输妇女参政这种胡闹之事的就是这个人。想必这人脚上穿着凉鞋,吃的土豆连皮都不削,”她彻底火了,“搞不好他还相信自由恋爱呢!要是你已经——”

“不,我没有。”夏洛特说,“我说了,我们之间不是浪漫的关系,”一滴泪珠滚到了她的鼻子上,“我不是那种向往浪漫的人。”

“我实在不相信你说的话,”爸爸厌恶地说,“换作谁也不会相信。不管你有没有认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这件事对我们全家都是一场社交灾难。”

“我们最好把她关进女修道院!”妈妈歇斯底里地说着,大哭起来。

“那倒是没必要。”爸爸说。

妈妈摇摇头说:“我不是认真的。对不起,我反应太激烈了,可我实在太担心了……”

“不过,既然已经出了这种事,伦敦她是不能再留了。”

“当然不能。”

汽车在院子里停下。妈妈擦干眼泪,以免佣人们发现她动过气。夏洛特心想:他们打算阻止我与费利克斯见面,他们要把我送走、关起来。我后悔当时没有一口答应帮助他,我不该犹犹豫豫地说我要考虑考虑,那样他至少会知道我是和他站在同一边的。哼,他们别想赢过我。我决不会按照他们做出的规划去生活,我决不会嫁给弗雷迪,被人称作查尔芬特夫人,生养一群肥头大耳、自以为是的孩子。他们不可能永远把我锁在房间里。我一满二十一岁就要去为潘克赫斯特太太做事,读关于无政府主义的书,我还要为未婚母亲开办一间救护所。如果我以后有孩子,我绝对、绝对不会对他们撒谎。

他们走进宅子。爸爸说:“到客厅来。”

普理查德跟着他们走进了客厅:“要来点三明治吗,老爷?”

“现在先不要。让我们单独待一会儿,好吗,普理查德?”

普理查德离开了。

爸爸调了一杯白兰地苏打水,慢慢地呷着。“你好好想想,夏洛特,”他说,“你能不能告诉我们这个人是谁?”

她想说:他是个无政府主义者,而他的目标是阻止你发动战争!但她只是摇了摇头。

“那么你应该明白,”他柔和地说,“这样我们是无法信任你的。”

你们曾经有机会信任我,她愤愤地想,但从今以后你们再也不会信任我了。

爸爸对妈妈说:“她必须到乡下待一个月,这是唯一能避免她陷入麻烦的办法。然后,考斯赛艇周结束以后,就让她到苏格兰参加狩猎去,也许到下个社交季她会听话一些。”他叹了口气。

妈妈说:“那我们就把她送到沃尔登庄园去。”

夏洛特心想:他们这样谈论我,就好像我不在场似的。

爸爸说:“明天一早我要开车去诺福克与亚历克斯会面。我把她带去。”

夏洛特惊呆了。

亚历克斯就在沃尔登庄园。

我从没想到过这一点!

这下我知道了!

“让她上楼去收拾行李。”妈妈说。

夏洛特站起身,走出了客厅,她一路低垂着头,以免他们看到自己双眼中迸发出胜利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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