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外贸公司的小赵突然来找黄妮娜,一见面就涨红着脸急切地问,黄……黄姐,你没拷贝我计算机里的资料吧?

黄妮娜愣了愣,反问道,我拷贝资料干什么?我又不做买卖,没有用。

小赵松了一口气说,我想也不会是你。不是就好。

怎么回事?黄妮娜心虚地问。

小赵说,公司这次去北京与MG公司谈判进展得很不顺利,副总经理打电话回来说情况好像不大对头,本来这个项目我们去美国时已经谈得差不多了,这次到北京双方最后确认一下就可以签合同了,但对方却突然在关键问题上提出了异议,他们似乎掌握着我们公司的很多情况,在一些具体问题上步步紧逼,搞得我们很是被动。据说MG公司目前正在与另一家出价更低的公司接洽,他们这样做大概是想逼我们省外贸出局。副总说,他怀疑我们公司的谈判资料已经泄露出去了,让先在公司内部查一查,如确信已经泄露就立刻报案……

黄妮娜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立刻天旋地转起来。

哎,黄姐,你怎么了?见黄妮娜脸色煞白,全身颤抖,小赵焦急地问。

没……没事,我今天拉肚子了,好像要……要虚脱。黄妮娜说。

那我扶你上床躺下吧。把黄妮娜扶上床,小赵又为她倒了一杯水。

喝口水稳了稳神儿,黄妮娜问小赵,那现在查得怎么样了?

小赵叹了口气说,资料的确已经泄露出去了。反正,不论是谁干的我都脱不了干系。我估计呀,我这份工作也算干到头了。现在已经让我暂时停止接触计算机了,说是协助查找线索,其实就是让我提供曾经接触过计算机的人员名单。整天坐在那回忆都有谁在什么时间接触过计算机。我把你也报上去了,报上去后我才想起来得告诉你一声,万一……小赵红着脸说,黄姐,我不是怀疑你,我是怕万一人家来向你了解情况,你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该生我的气,说我小赵不够意思没提前跟你打招呼了。

黄妮娜眼神儿呆滞地望着小赵,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黄姐,用不用送你上医院?小赵十分关切地问。

黄妮娜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那我就不打扰你了,小赵说,你休息吧,我走了。

门刚带上,黄妮娜就失声哭了出来,怕小赵听见她赶紧用被子使劲堵住嘴巴。躲在被子里面呜呜咽咽地哭了好一阵子,黄妮娜才急急忙忙爬起来,脸都没顾上洗一把就冲出门找周和平去了。

周和平不在。公司的人说老板去北京谈生意,已经走了好几天了。

自从那天黄妮娜把软盘交给周和平后,因为周和平没兑现许诺,还因为后来吃饭时又与六指闹得不欢而散,黄妮娜就赌气憋了好几天没与周和平联系。她以为周和平事后会想起来,以为周和平想起来后会后悔,会主动找她,会给她道歉,会想办法弥补那天的疏忽。她甚至还暗暗告诫自己,千万不能轻易原谅周和平,一定要好好折腾折腾他,让他尝尝没心没肺的滋味!但周和平那里却一直什么动静也没有。原来第二天他就去北京了!原来他连个招呼都没跟她打就去北京了,而且是带着她为他搞到手的资料!曾经出现过的那种不好的预感此刻突然强烈起来。

黄妮娜开始拼命地打周和平的手机,却一直没人接。黄妮娜知道周和平有这个毛病,接电话前先看来电显示,愿意接的才接,其余的一律装聋作哑。黄妮娜曾经笑话周和平那么大个老板还在乎这点电话钱,周和平当时坦言相告:不是为了省钱,是躲麻烦。前段时间黄妮娜和周和平的联系一直很紧密,黄妮娜见自己每次打他的手机都是响不过三两声就接了,心里就很得意,觉得自己在周和平的心目中还是很有分量的。但这回周和平却怎么也不接了。

偏在这时候,了了又出事了。派出所来电话让黄妮娜去领人。黄妮娜胆战心惊地好不容易才挪动着腿挨到了派出所。

了了是被派出所从迪厅带来的。最近一段时间,派出所发现迪厅里有人使用摇头丸。今天他们突击检查后,就把那些在迪厅里显得情绪特别激昂,踩了电门似的蹦得摇头晃脑刹不住闸的人统统带到派出所逐个盘查。盘查到了了时,发现了了只有十五岁,一副少不更事混浆浆的样子,就赶紧打电话让家里人把她领走算了。

一个脸嫩得还长着茸毛的小民警先劈头盖脑地把黄妮娜训了一顿,说小孩子不懂你们当家长的还不懂吗?迪厅是什么好地方?那种地方怎么能随便让孩子进去?现在社会上这么复杂,万一沾染上不良习气你能对得起孩子对得起社会吗?!

黄妮娜被训得目瞪口呆,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白一阵的,恨不能立时有个地缝钻进去。

一出了派出所的门,黄妮娜就落泪了。

了了却满不在乎地拍着黄妮娜的肩膀说,好了好了呀老妈,别弄得那么悲痛欲绝的,我这不是好好地出来了吗?

黄妮娜流着眼泪问,了了,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你到底吃没吃摇头丸?

没有。了了说。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

了了,咱可不能沾那东西呀,那可是毒品啊!

那算什么毒品?了了不屑地小声嘟囔着,比真货差远了。

你说什么?

没说什么呀。

了了,听妈妈的话,千万不能沾毒品,沾上毒品你这辈子就完了!

没事呀,妈,你别叨叨了好不好?

了了,你能不能让妈妈省点心?

我怎么了我?我够让你省心的了。了了说,你仔细想想看,我都多长时间没跟你要过钱了?我现在自己有钱了!说着,从胸前掏哇掏的,掏出了一大把钱,说,你看!

了了!黄妮娜大惊失色道,你从哪弄这么多钱?

自己挣的呗。这些都给你吧,我还有呢。

黄妮娜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几步,像见了鬼似的看着了了问,你……告诉我,你都干什么了?

没干什么呀。了了不耐烦地回答。

没干什么?没干什么你从哪弄这么多钱?!告诉我,你是不是……是不是……,黄妮娜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什么呀?!了了突然笑了,我明白了老妈,你是不是以为我是像小姐那样卖身挣钱呀?真是的,那叫啥挣钱呀?

那你这钱是怎么来的?

做买卖挣来的。

你?你做买卖?

是呀。买卖挺好做的,就是这边买那边卖,一买一卖钱就挣到手了。

黄妮娜将信将疑地看着了了。

真的,了了说,我最近一直就倒腾买卖来着,没干别的。

黄妮娜心里这才稍稍好过了一点,又问了了,你和谁在一起做买卖?

了了说,皮子,说你也不认识。

皮子?黄妮娜总觉得这个名字好像在哪听过,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回家的路上,黄妮娜一直在忍不住地想,今天是我来领了了,真到了我进去的那天,有谁会来领我呢?了了指望不上,六指也彻底闹翻了,原来满心就指望着一个周和平了,没成想他现在竟然连我的电话都不肯接了。这样想着,就不禁心酸地流了一路的泪。

飞机一冲出厚厚的云层,眼前立刻豁然开朗了。悬浮在半空中的大面积阴云把天地分隔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下面的世界阴霾密布细雨绵绵,上面的世界则晴空万里艳阳高照。同是这片云层,从地上看,云层是顶在头上的沉甸甸湿漉漉的天;在天上看,云层竟变成了脚下轻飘飘软绵绵的地。世界上的东西就是这么奇妙,只要你所处的位置不同,你眼前的一切就会截然不同。

天外有天,周和平想,这就是人为什么总是拼命想要跻身高处的原因。

周和平的心情很好。此次北京之行与MG公司接洽得非常顺利,这一方面是因为有苏娅的帮助,但更主要的还是得益于黄妮娜提供的资料,这些资料帮了他大忙了。现在,MG公司总裁已经很倾向与周和平的公司做这笔生意,为了能最终击退省外贸,与MG公司签约,周和平力邀MG总裁到省城考察,准备充分利用这次机会,把这个蓝眼睛黄头发的洋鬼子拿下,争取把这笔买卖敲定。

此刻,MG总裁正坐在他的身边与苏娅交谈。周和平一直在猜测总裁与苏娅的关系,他早就看出总裁在工作上对苏娅十分信任,甚至可以说是很依赖,也看出了总裁作为男人——尽管是个老男人——对苏娅的欣赏和喜爱。这个蓝眼睛黄头发的老男人每当看着苏娅的时候,眼神儿都很丰富。周和平一眼就能看出,那里面装的绝不仅仅是老板式的赏识和长辈式的慈爱。苏娅那方面倒看不出有什么特殊的反应,看来他这个有名无实的二嫂在美国呆了那么多年也没接受多少西方的新潮影响,举手投足一如既往地保持着东方式温文尔雅的大家闺秀做派,得体但却拒人千里之外,典型的冷美人。

这样费心地琢磨MG老板和自己二嫂之间的关系,周和平完全是出于生意目的,丝毫没有替二哥看老婆的意思。说心里话,他真巴不得苏娅跟那个蓝眼睛黄头发的老头儿有一腿呢,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他就能通过苏娅控制老头儿了,这买卖可就十拿九稳了。别的不敢说,苏娅现在可以说是已经被他牢牢地捏在手心里了。第一次去美国找苏娅时,起初苏娅怎么也不肯合作,还态度明确地告诉他说,她绝不会做这种不道德的事帮他去撬别人的买卖。道德?!周和平轻蔑地冷笑了一声,立刻就把手里那张最能说明道德问题的底牌亮了出来,苏娅当时脸就白了,虽然心里一千个不愿意,最终还是答应帮他了。这次来,苏娅虽然态度上对他一直很冷淡,但该做的也都为他做了。这就行,他周和平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为了做成这笔生意,周和平是下了血本了。且不说美国跑了好几趟,单这趟北京就扔进去了不知多少个五位数。现在人的胃口是越来越大了,周和平想,别人吞他的倒还无所谓,连李小兵这样挂着亲戚的吞进他几个五位数也连个饱嗝儿都不打,像刘希文那样的半个家里人不喂也不肯下蛋了。操!周和平倒不在乎花多少钱,这类高档“宠物”得养几个,到关键时候摆平事还得靠他们呢。不管怎么说李小兵、小不点儿、刘希文他们还算办事。

这几天,最让周和平担着心的就是那个MG老板总提起那支“鲁格08”。还是那次去美国的时候,为了投其所好周和平向苏娅询问MG老板有什么特点和爱好。苏娅就告诉他这个老头儿喜欢收藏枪,走到哪都看枪,一有机会就打听一种叫“鲁格08”的枪,说这种枪美国1945年以后就停止生产了,军队也早就停止使用了,所以特别珍贵。周和平一听立刻就想到了家里那些枪,他马上给陆秘书打电话,证实了其中确实有一支“鲁格08”。周和平当即就对苏娅夸下海口,说你可以转告总裁,就说这笔买卖如果做成,我周和平就送给他一支“鲁格08”。当时,周和平没把这件事看得太重,不就是一支旧枪嘛,家里那些枪一年到头在地下室里扔着,要一支出来应该没什么问题。问题是他从来不喜欢枪,也从来不摆弄枪,所以根本就想不到那些枪在爸爸心目中占有多重的分量,所以他就在回去要枪的时候结结实实地碰了一鼻子灰。这次在北京见面,他就没再提要送“鲁格08”的事。MG总裁有一次谈到收藏枪的话题时,周和平蓦地想起了这个茬子,赶紧告诉苏娅千万别跟洋鬼子提家里那支“鲁格08”了,说他回家要过一次,老爷子一点儿面也不开,差点儿没把他撅出去。反正现在情况进展得挺不错,周和平说,用不着再提枪的事省得节外生枝。后来周和平想起,苏娅听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冷冰冰的眸子中似乎有什么东西闪动了一下。当时他还没在意,苏娅那人本身就怪怪的。但后来事情的发展总让他觉得有些不大对头。苏娅与总裁叽里咕噜地交谈了一阵后,才告诉周和平,自己早已把“鲁格08”的事告诉总裁了,总裁之所以同意改变行程去省城考察,主要就是因为有那支枪。周和平当时就有点怀疑苏娅,他虽然不懂英语,但从洋鬼子那惊喜的表情看,苏娅应该是刚把“鲁格08”的事告诉他。可是,当洋鬼子满面惊喜地说了一大番话后,苏娅却只简单地为周和平翻译了一句话:总裁说他很希望此行能一饱眼福,看到那支“鲁格08”。周和平这下子彻底没咒念了。从那以后,洋鬼子就开始频频提到那支枪。周和平无可奈何地想,看来,还真得把那支枪先弄出来给洋鬼子看一眼了,否则会在他那里失信,会影响到这笔生意。我他妈的真是吃饱了撑的,好么样儿的提这支倒霉的枪干什么!

老洋鬼子又在用那样的眼神儿看苏娅了。苏娅正微合双目靠在椅背上休息。老洋鬼子看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地在苏娅的手上抚摸了几下。苏娅动了动身子把自己摆放得更舒服一些,似乎无意地抽回了手。

周和平不由在心里想,这种女人真没意思,总把自己弄得像个贞女似的,连女人最起码应该有的愉悦男人的意识都没有,长得再好看又有什么用?再说了,别人不知道你是谁我还不知道吗?没劲!

飞机轮子在跑道上使劲地颠了几下终于进入了平稳的滑行,总算是到了。

一边往外走,周和平一边打开了上飞机时关闭的手机。手机刚打开,电话就进来了。周和平看了看来电显示,又是黄妮娜,就把铃关掉了,没接。黄妮娜不知打了多少个电话了,周和平一个都没接过。周和平根本就不觉得这有什么,他这些天这么忙,哪有心思答对黄妮娜呢。反正黄妮娜那边也没什么事了,该搞的东西都给他搞到手了,该办的事也都办完了,没事老打电话磨叽什么?等忙过了这段回头找时间跟黄妮娜打个招呼就行了。黄妮娜这种人好打发,周和平想,千八百块钱就能把她哄得找不到北。

黄妮娜病倒了。

一闭上眼睛就噩梦不断,一会儿梦见公安局抓她来了。她拼命地想跑,两条腿却怎么也挪不动,眼看着就要被警察追上了,急得她一屁股坐到地上就哭。这一哭就哭醒了,睁开眼睛一看,满脸的泪水,满身的冷汗。再闭上眼睛就梦见满世界地找周和平,翻山越岭、跋山涉水地找,一到精疲力竭走不动的时候,就看见周和平远远地站在前面,好不容易坚持着跑了过去,周和平却又不见了。她就扯开嗓子喊起来:和平——!和平——!有人猛然回过头看着她,把她吓了一跳,仔细一看竟是周东进。东进脸上的神情很阴郁,似乎对她十分不满,她一下子想起自己本来是来和东进约会的,怎么喊错人叫起和平来了呢,刚想解释,东进却怨恨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走了。她只好哭着往回走,但又怎么也找不到来时的路了。再哭醒时,枕巾都被泪水湿透了。

不敢睡了,只好强睁着眼睛,一边体会着高烧带来的各种痛楚,一边抑制不住地胡思乱想。

一会儿想了了又不知道去哪了,她现在是拿了了一点办法也没有了,说,说不住;打,又打不动。回想起来,黄妮娜也有点后悔,如果当初自己不那么娇气怕疼,也就依着妈妈的意思做引产了。即便是生下来了,如果自己当初不那么心傲气盛,始终不让魏明坤认这个孩子,搞得他们父女俩形同陌路,孩子还可以多一个人管教着,也可能就不会搞到这种不可收拾的地步了。现在是说什么都晚了。了了这孩子从小就独,只跟姥爷一个人好,管姥爷叫爷爷,从来不问她爸爸是谁。了了很小的时候有一次跑到大院门口玩,在一起玩的一个孩子指着魏驼子说那个罗锅儿才是你爷爷呢,了了当时就急眼了,双脚跳起来打了那个比她高一头的男孩儿一个大嘴巴子。从此,了了进出大门都绕着魏驼子的鞋摊走。

一会儿又想起了周和平。黄妮娜想不通周和平为什么资料一到手人就没影了,想不通周和平为什么连她的电话也不肯接了。她替周和平想了无数理由来说服自己,让自己相信周和平不是有意利用自己。为了证实这些,她一遍遍地努力回想与周和平在一起的那些令人心动的细节,回想周和平痴迷地望着自己的眼神儿,回想周和平在耳边述说过的那些倾情的话语,回想周和平那体贴入微的亲吻和抚摸。不!黄妮娜绝不相信这一切都是假的,绝不相信这一切都是为了利用她而做出来的!她和所有的女人一样,宁愿相信自己在这个男人眼中是具有魅力的,即便这个男人利用了自己,也是在承认自己魅力的前提下,或者干脆就是无意利用。周和平在北京肯定忙得要死,这笔生意的确对他是太重要了,而且他又不知道省外贸这边事发了,不知道我在这里整天如坐针毡地煎熬着,黄妮娜想。

想到周和平就想起了刚才做的那个梦,顺着梦,就想到了在梦里出现的周东进。一想到周东进,黄妮娜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怅然。她恨周东进,她觉得自己这一辈子的倒霉事都是从与周东进分手的那天开始的。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会在梦里跟他约会,不明白周东进凭什么用怨恨的目光瞪着自己,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反倒像对不起他似的。

醒着竟还不如睡着呢,这样胡思乱想下去还不得哭死。黄妮娜只好又闭上了眼睛。只觉得口渴得要死,身边连个倒水的人也没有,自己又浑身无力懒得起来,只好忍着,心里想,睡着了就好了,睡着了就好了。迷迷糊糊地刚睡着就梦见六指来了。

六指一进门就直奔床边,说你病成这个样子怎么不早点告诉我?说着就给黄妮娜倒了一杯水扶着她把药吃了进去,又在黄妮娜头上搭了块湿毛巾,问这样舒服点不?

黄妮娜就问,六指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总跟你生气你为什么还对我这么好?

六指说我也说不上来。说着一龇牙挤出了一个狰狞的笑。

黄妮娜说,六指你笑的样子真难看。

我知道,六指说,所以我不爱笑。

六指你能跟我说实话吗?

说什么?

你告诉我,用男人的眼光看,我是不是又老又丑?

不。六指目光阴郁地看着黄妮娜。

那为什么没人……真的喜欢我?

……

六指,你喜欢我吗?

我?我说不上来。

黄妮娜心酸地说,你也不喜欢我,我知道了,你是同情我。

不是。

那是什么?黄妮娜笑道,难道会是爱?

我……说不上来。

黄妮娜把头扭到一边,伤感地说,谁都不爱我,周东进、魏明坤、周和平,他们其实都不爱我,原来我以为周东进最爱我,可是他甩下我就走了,连头都没回!他要是真爱我能连头都不回一下吗?这么多年了,他从来就没再找过我一次!魏明坤那个人心里装的东西太多了,心里东西太多的人就容不下多少爱,他最爱的恐怕只是他自己。但我对魏明坤没有任何抱怨,因为我也从来没爱过他。还有周和平……

别跟我提他,六指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

六指,我知道你最烦我和周和平在一起了。你总以为我什么都看不出来,以为我是被他骗了。其实你不明白,我一直是在自己骗自己。我心里明明白白地知道周和平一点真东西都没有,他连魏明坤都不如。只是我太需要有人爱了,我宁肯欺骗自己把一切都当成是真的。六指,你是男人你不懂,女人是不能没人爱的,爱是女人的水,没有水来浇灌女人就蔫了,干了,死了。六指,给我点水喝吧,我真觉得自己快要干死了。

喝了点水,倚着床头喘息了一会儿,黄妮娜又说,六指,原来我还以为你会有点爱我呢。黄妮娜苦笑了一下接着说道,我心里还有点不甘心,心想凭什么爱我的不是他们,偏偏是你?我心里不平衡,就使劲儿往你身上撒气,使劲儿气你。其实,我有什么理由瞧不起你呢?连你……你也……不爱我!

黄妮娜突然失声痛哭起来,大声地喊着说,六指,你怎么这么心狠!你就不能骗骗我,给我留一点希望吗!

不是……六指着急地说,我操,你看我这嘴!心里这么想,嘴偏说不上来。

六指你骗我。黄妮娜说,六指你也太笨了,我没说这话之前你骗我我还能信,现在你这么说谁还信呀?

我没骗你。六指硬硬地说。

黄妮娜又哭了,呜呜咽咽地哭着说,六指我知道你是好心,我愿意相信你的话。我现在没有别人可相信只能相信你了。我告诉你我的心里话,你可千万别生气。我其实也是个心里装不下多少爱的人,我爱过,但我当时没有好好珍惜。我到现在还恨,就是因为一直没放下。所以,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能爱你。但是我相信你,一直都相信你,只有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才能彻底放松自己,才能找到从前那种对家人随心所欲颐指气使的感觉。六指,我从心里愿意对你好,我……我……

好了,不说了不说了,六指为黄妮娜擦掉眼泪说,喝水吧,多喝点儿水。

水真是好东西,黄妮娜朦朦胧胧地想,喝了水嗓子就不疼了,嗓子不疼了就能多说话了,话说出来心里就舒服了……

从梦中醒来时,黄妮娜发现六指竟真的坐在她的床边。烧好像退了一些,浑身不那么疼了,脑袋也清醒多了。

你怎么来了?黄妮娜问。

了了去找我,我这才知道你病了,赶紧就过来了。六指的样子有些诧异。

你是怎么进来的?

六指指了指桌上的钥匙,了了把她的钥匙给我了。

那你就自己闯进来了?黄妮娜怨道,真是的,也不提前打个招呼容人家拾掇一下,让你看到我这副模样多不好意思。

都病成这样了还那么要面子。六指说。

那也不能太不讲究了吧,黄妮娜生气地说,你别使劲盯着我看好不好,我现在肯定特憔悴特难看。你还是帮我把那个化妆盒拿过来吧,我怎么着也得简单收拾收拾呀。

六指无可奈何地把化妆盒递给黄妮娜。

黄妮娜无力地靠在床头上,边抹脸边问六指,你刚来?

六指又诧异地看了黄妮娜一眼,踌躇了一下说,就算是吧。

黄妮娜笑着说,真巧,我刚才做梦梦见你来了,结果一睁开眼睛你就真来了。

你……刚才做梦?

啊。

都梦见什么了?

梦见你来看我,我好像特别激动,跟你说了好多不该说的话。真奇怪,黄妮娜使劲儿地回想着梦里的情景说,我怎么可能对你说那些话呢?

你都说什么了?

黄妮娜笑了笑说,算了,不跟你说了,反正你听了也不会理解的。

六指愣愣地看着黄妮娜,半天没吭气。

天色渐渐晚了,六指本来想等到了了回来再走的,但很晚了了了也没回来。六指问了了整天在外面干什么?黄妮娜说她自己说是在做买卖,还真赚了不少钱。六指问她做什么买卖?黄妮娜说不知道,说是和一个叫皮子的在一起这边买那边卖的。皮子!六指一听腾地一下就站了起来,神色紧张地说,糟糕,了了不会干什么违法的事吧?黄妮娜说不能吧?不过那天她可叫派出所拉大网拉进去过一回,就把那天去派出所领了了的事说了一遍。但她肯定没干什么,要不派出所能叫我去把她领回来?六指的眼睛直了半天,突然冒出一句,不行!我得把她找回来,她要是着了这个道儿就完个的了!

黄妮娜茫然失措地看着六指,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反应如此强烈。当她后来明白过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

走到门口的时候,六指回过头,铁青着面孔咬着牙齿说,你放心,我就是把耗子洞掏遍,也得把她给你弄回来!

就在了了失踪的这个晚上,魏明坤回到了省城。

魏明坤是按方副主任的指示,来军区会同有关方面人员,准备一起去北京参加新闻发布会的。令魏明坤没有想到的是,周南征居然亲自到车站接他来了。

魏明坤一时有些发愣,问周部长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去北京了吗?

周南征一笑,我可是专程从北京赶回来接你的呀。看魏明坤一副将信将疑的样子,就指着司机说,不信你问他。

司机说,周部长刚下飞机,我们是从机场直接赶过来的。

魏明坤敏感地看了周南征一眼问,周部长,是不是有什么事了?

周南征没回答,说,你也没吃饭吧?咱们去月光城吃晚茶吧。也不容魏明坤说什么,就拉着魏明坤直奔月光城去了。

魏明坤倒的确是没吃饭,他原准备下车就直接回家的。很长时间没回家了,父亲魏驼子听说他要回来,乐得在电话里头一个劲儿地咳嗽,说等你吃饭!多晚都等!

魏明坤难得在家里吃顿饭,每次回来都是急匆匆的。也许是年纪大了的关系,这些年魏明坤越来越惦记自己这个孤身的老父亲了。母亲去世后,魏明坤几次提出要接父亲跟自己一起去住,但父亲离不开鞋摊,虽说他的生活早已不再依赖这个鞋摊了,但他照样还是得每天把鞋摊支出去,只要鞋摊支在那儿,他心里就觉得踏实,就觉得这日子过得像回事。只是来掌鞋的人越来越少了,魏驼子又只讲结实不讲漂亮,至今不肯用那“糊弄人的胶水”粘,坚持往上钉“洋铁钉子”,所以,找他掌鞋的人寥寥无几。

从当兵以后,魏明坤每次回家魏驼子都叮嘱他回来时一定得穿军装。特别是授衔后,再热的天也坚决不允许魏明坤穿便衣。回到家,躺在床上的妈妈常摸着他肩膀上的星星问,坤子,咋多钉了一颗?魏驼子就笑,说你当那是我钉鞋呀,想钉几个钉子就钉几个?咱坤子这是又进步了,升了!然后就逼着魏明坤挨个街坊去拜望,给他魏驼子露露脸。开始魏明坤还挺听魏驼子的,也愿意在街坊面前露脸,时间长了对这些就淡了,烦了,常常不管魏驼子愿意不愿意,自个儿穿着便衣就回家来了。每当这个时候,魏驼子就显得十分地失望、失落,好像欢欢喜喜地准备好菜饭,就等着儿子这瓶好酒了,结果儿子却给他提了瓶醋回来。

记忆最深刻的是魏明坤提师职后第一次回家。那天,魏明坤特地齐齐整整地穿着军装回来了。“沙漠风暴”往胡同里一拐,稳稳地停在自家门口,魏明坤意气风发地从车上走下来,肩膀上四个星齐刷刷、亮晶晶的耀眼,晃得整条胡同都光灿灿、惊兮兮的。

那天晚上,魏驼子和魏明坤都喝醉了,爷俩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

魏明坤说,爸,你哭啥,儿子回来是想让你高兴,想让你知道你费劲巴拉地养我这个儿子不亏,想让你知道你没白在我身上用心血。

魏驼子哭着说,坤子呀,爸做梦都没想到我魏驼子这辈子能养出你这么个好儿子!要讲亏,是爸亏了你。打你从小的时候,爸这心里就老觉得有愧,觉得我儿子太亏,没摊上个好爸。我这当爸的没本事没章程不说,还是个直不起腰的罗锅子,弄得我儿子打小就为他这个见不得人的爸遭人笑话……

魏明坤说,爸,你说这些干啥?

你让我说,魏驼子说,你让我今天痛痛快快地把心里话说出来。从你不再到我鞋摊跟前玩那天起,我就看出我这儿子的心气高了。当时,我真是又伤心又高兴啊。我伤心我魏驼子活得太窝囊,连我自己养的儿子也瞧不起我。可我又想,我儿子这是要强、是上进,有了这股劲儿没准今后能出息个人呢。你参军后,从来不让我上部队去看你,总说部队上忙没时间接待我。其实我心里明白,你是不愿意让你这个罗锅儿爸跑到部队上去给你丢人现眼……

爸!

有件事你可能早就忘了。那年,我实在想你,忍不住背着你跑到部队去了。你看到我时的那种眼神儿我……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大门口的卫兵把你叫出来问,魏明坤这是你亲属吗?你嘴巴嘎巴了好几下也没叫出那个爸字。我知道你难心,就抢上前说,我是他大爷。卫兵说,那你还愣个啥,还不快领你大爷进去。我说不用不用,我顺路进来看一眼,这就得走。儿子,你当时只要说一个留字,我就说啥也不能走了,可是你……你到了儿也一个字都没说。

爸……

你请假去车站送我。一路上你一直低着头不说话,我心里这个不好受呀,心想真不该来搅扰你,就一个劲儿地说,坤子你别怨爸,爸只想看你一眼,看你住的这个地方咋样,看你是不是好好的……你就把头垂得更低了,你说爸你都看见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我求你别再来了我一定好好干爸你等着总有一天我要让所有人都抬起头来看我抬起头来看你你就等着吧爸!车一开,我的眼泪就哗哗往下淌。我心想,我魏驼子这算是怎么回事呀,好好的给自己儿子当了大爷了!我心想,儿呀,你爸坐了那么长时间火车费劲巴拉地跑来一趟,你咋就连大门都没让你爸进就把爸送上车了呢?就在这时候,我突然发现你在车下面跟着跑,仰起的小脸上挂着两颗那么大个儿的泪珠子。当时,我这心就像被谁一把攥住了似的,捏得生疼生疼的。我一下明白了,儿子不容易,儿子心里也不好受哇!我想,儿子这样苦自己图个啥,不就是一心想活出个人样来给你长脸吗?你魏驼子有啥可冤屈的,你啥啥不是,就你这个样儿还想让你儿子把你往台面上摆吗?魏驼子呀,你既然帮不了儿子就别净给儿子添乱了……

爸,你别说了……我对不起你!

坤子,别说那话,你对得起爸!爸自己活不出个人样儿来,一辈子都没直起过腰,一辈子都是仰起脸去看别人。是你,让你爸的腰直起来了!是你,让别人仰起脸来看你爸了!儿子,就为这,爸今天敬你一杯!

爸!魏明坤一把按住了魏驼子的手,含着眼泪说,爸你千万别这样说都是儿子不好儿子对不起你儿子对不起你!魏明坤低下头说,爸,这件事我从来没忘记过,它就像块石头一样压在我心里,一直压了二十多年。那天,把你送走后,我自己跑到营房后面的山上跪了一个晚上。我骂自己是畜生!骂自己连畜生都不如!我哭着拍着胸口问自己,魏明坤你还是人不是人?那可是你亲爸呀,是在手心里把你捧大养大省出嘴里的东西喂你什么都由着你尽着你的亲爸呀!爸大老远地来看你,你就忍心不认他?就忍心当着人面连声爸也不叫?你就忍心让他这么就走了,连大门都没进,连口水都没喝?我说一句就扇自己一个嘴巴子,说一句就扇自己一个嘴巴子……

坤子!

爸,你能原谅我吗?人总有不能左右自己的时候,其实我心里明明知道那样做是不对的,但我当时就像一辆开进窄胡同里的车一样,怎么也调不过头,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了。送你去车站的一路上我都想说,爸你别走了,我也想你,我想留你在连队住几天,咱爷俩好好唠唠。可我咬着牙就是没让这句话说出口。我是太害怕别人瞧不起我了,我是太虚荣、太自私了!可是爸,你不知道那时连队对家庭出身看得有多重,你不知道那时我多羡慕周东进他们那些高干子弟,你不知道那时我心里憋着多大的劲儿一门心思地想超过他们。爸,你就原谅我吧,那时我还不到二十岁,那么年轻的心是承受不了这么多、这么重的压力的。这些年来,我一刻也没敢忘记过这件事,每当想起你在车窗后流泪的样子,我的心就会痉挛,就会流血。我曾不止一次地发过誓:我一定要用来日的成功来弥补我曾经带给你的一切伤害和痛苦!我要让你为我骄傲为我自豪,让你忘掉我给你的伤心和屈辱,让你为有我这样的儿子而幸福!爸,为了达到这个目标,我这些年来从没敢懈怠过自己。我敢说,在我周围的人中间,我为此付出的努力比谁都多!我为此失去的也……比谁都多……

坤子,爸从来也没怨过你,爸从来都是以你为骄傲的!爸也知道你这些年苦巴苦力的不容易,有些事你别当爸看不出来,爸是嘴上不说心里有数。你娶黄家闺女时,爸就看出你俩不能长远。虽说后来是人家闺女提出离的,但爸早就看出你从来就没把她搁进心里头。爸为啥明知你俩长不了还不拦你?就是因为爸知道无论啥时都得把我儿的前程放在第一位,那会儿黄家看上咱了,咱不能驳了人家的面子,误了自己的前程。爸知道你倒插门在人家不好过,也知道离婚后人家不让认孩子你当爸的心里是个啥滋味,爸还知道这些年你心里肯定还装了好些爸没看见的和不知道的委屈。儿呀,你不用把这些搁在心里憋屈自己,爸告诉你一个理儿,这世上的事总是有失才有得,有得必有失。你要不是付出了那么多能有今天?!你要不是失去了那么多能得到现在的一切?!坤子,就算你曾经对不起过爸,就算咱那是“失”了,那咱现在不也都“得”回来了吗?坤子,你让爸得到的比让爸失去的不知多出多少倍呀,爸知足!

爸!

坤子,爸好赖在军区大院门口蹲了大半辈子,部队上的事多少也明白点儿。爸知道在部队提个师职干部不容易。按过去的说法,你现在就是高级干部了,是高干了!所以,咱今天不该提那些窝心的事,咱该说点高兴的话!

爸,不瞒你说,从命令下来后,有句话就一直在我嘴边上。我知道这句话当谁也不能说,说出来让人笑话,只能来家当你说,只有你能理解。

啥话?

我就想亮开嗓门大喊一声:妈的,我魏明坤也是高干了!妈的,我魏明坤的孩儿也是高干子弟了!

坤子,爸理解你,爸不理解你谁理解你?爸这辈子亏了你,你可没像爸这样亏了自己的孩儿!好小子,你算得上是上对得起祖宗,下对得起后人了!你让咱老魏家的后代一步登天了呀!来,坤子,咱爷俩再开一瓶酒,今晚儿喝它个一醉方休!

爸今晚儿肯定又准备了酒菜守在桌前等着呢。魏明坤想,唉,又让爸白等了,官身不由人,自己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抽身回去呢。这次回家还得再劝劝爸,动员他搬过去跟我们一起过算了。爸的年纪越来越大了,一个人总不是个事。

月光城到了。

客人不多。这个钟点的月光城不是最火爆的时候,月光城上客的时间一般是在夜里十二点左右,那时正是夜生活的喘息时间:洗澡的洗累了,唱歌的唱乏了,打牌的打倦了,做交易的谈完了,开店的关门了,坐台的换班了……所有人胃里的晚餐都已经排空,于是,就一拨拨地相跟着奔到月光城,把这里当成了一天中最后一个延续快乐、将养生息的驿站。吃完饭,人便陆续散去,大多数人的这一天便就此结束了,也总有一些人在这里补充了能量养足了精神之后,又振奋地走进了充满诱惑的夜色之中……

周南征和魏明坤在大厅里找了个散台坐下,身边立刻围上两辆摆满各式粥和菜点的推车。两人随便拣了几样,碗、盘、笼屉顿时摆了满桌。

吃吧。周南征说了一句,就自顾自地喝起粥来。喝了半碗粥了,周南征也没说一句话,魏明坤有些耐不住了,说周部长,你找我是不是有事?

周南征说,坤子,你怎么就是改不了口,这就咱们两人,你用得着那么正儿八经地吗?

大哥,魏明坤赶紧改口说,大哥找我有事吧?

有事。周南征边喝粥边说,我想让你出点血。

魏明坤没吭声,等着周南征往下说。

周南征停下来,抬头观察着魏明坤的表情说,按说,这血本来就该你出。见魏明坤很认真地盯着自己,便把这一段在北京的活动情况和花费情况说了。说完叹了一口气说,没钱一步也推不动。这倒无所谓,该花的钱再怎么着也得花。我本来没打算让你出血,以为团里出点儿,再从军区这边批点钱就行了,关键是正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东进又闹起来了。

魏明坤心里咯噔一下,忙问东进怎么了?

周南征说,这些钱是东进为研制边防装备预留出来的,我让王耀文提钱的时候怕他挡横就没告诉他,想回头再跟他解释,结果他回来后一听说钱被提走就急眼了。东进那个脾气你也知道,整个一活驴,这钱要是不赶紧给他堵上,他能追到大会堂到新闻发布会上要去。

魏明坤噢了一声,说我知道东进到总院看鲁生来了,还纳闷他怎么走得那么急,连个招呼都没来得及打,没想到他是憋着劲儿追钱来了。

怎么样坤子,我来找你,就是想跟你商量一下,看你能不能解囊相助……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魏明坤也只有应下来了。魏明坤说,大哥你放心,我马上就办这件事。想了想又说,不过东进那边……

东进的工作我来做。周南征接过来说,估计只要把钱还给他,他的火气一消,也就会冷静下来了。问题不大。

两人一时无话,都低着头呼噜呼噜地喝起粥来。

周南征突然叹了一口气说,坤子,东进哪怕有你一半的成熟老练就好了。我就纳闷,这么多年来他经历的挫折也不少了,怎么就磨不服他那又生又糙的性子!我这个弟弟呀,是太让人操心了。

魏明坤没接茬,一提起周东进魏明坤就有点拿不准该说什么是好,尤其是在周南征面前。

周南征说,我知道,你们俩过去有些过节,有些话你可能觉得不太好说,尤其是你俩现在又形成了这种上下级关系,可能你心里的顾忌更多了一些。不过,你还是得找机会跟东进谈谈,用过去的事敲打敲打他,提醒他别总由着性子乱来。

我是准备跟东进好好谈谈的,魏明坤说。心里却在想,这件事恐怕没周南征说得那么简单。最近,他也风言风语地听到了一些传言,他早就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周东进突然去看鲁生似乎与那些传言有关,看来黑山口哨所发生的事恐怕确实有点问题。魏明坤的心里突然感到一阵烦躁,如果真如传言所说黑山口哨所的事与宣传有出入,如果真是有人有意隐瞒黑山口哨所的真实情况,如果这些问题被反映上去,那情况可就严重了。不仅二团要完,周东进要完,分区也要被牵扯进去,他魏明坤也绝对脱不掉干系。从周南征今天的态度来看,周东进似乎抓住了些什么,而且态度一定很强硬。想到这,魏明坤的心不由往下一沉,预感告诉他,有麻烦了。

回到家时,夜已经深了。魏驼子正坐在桌旁看电视,满桌的杯盘碗盏还一动没动地摆放在那里。魏明坤叫了声爸,却不见回应。走近一看,魏驼子的头深深地垂在胸前,嘴巴一张一合正有节奏地打着呼噜,原来他早对着电视机睡着了。看着做了满桌饭菜饿着肚子眼巴巴在家等着自己的老父亲,魏明坤心中不由涌起阵阵愧疚之情。

爸,魏明坤轻轻地摇晃着父亲,魏驼子猛然间惊醒过来,见是儿子回来了,赶紧慌慌地站起来要去热饭,却被魏明坤按住了。魏明坤说,爸,你等着,我去给你热饭。

饭菜端上来,魏明坤又陪着父亲喝了点酒。几杯下去,魏驼子的话就多了起来。转来转去的还是那几句老嗑:什么高干了,什么长脸了,什么祖坟冒青烟了……

说实在的,对父亲津津乐道嚼来嚼去的这些永远不变的话题,魏明坤早就厌烦了。人的观念、想法往往会随着地位、境遇的变化而改变。副师正师地干了这么多年,初时的那种新鲜和自得早已被接踵而来的新想法和新烦恼消磨殆尽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魏明坤发现自己的心态变得平和了许多,许多以往足以对他构成刺激的东西现在已不再能轻易刺痛他了,许多以往绝对不能接受的东西现在都能坦然接受了,许多以往根本无法面对的事物现在也能从容面对了。记得他第一次帮父亲从胡同里推出小车,在路边支起掌鞋摊的时候,父亲像傻了似的木木地只知道跟在后面走,连街坊们跟他打招呼都一律充耳不闻。支好鞋摊,魏明坤回头一看,父亲正唏嘘着用糙黑的手背一把一把地抹着脸,苍老的脸上早已是老泪纵横模糊一片了。从那以后,魏明坤每次回家都会到掌鞋摊前陪父亲坐上一会儿。从嘈杂纷扰的现实中走出来,坐在他从小就熟悉的鞋摊前,看着父亲用嘴抿着洋铁钉,一锤一锤地砸下去,心就像被凿实了般变得格外踏实安静。

很快就有个好事的报道干事写了篇题为《老鞋匠和他的大校儿子》的报道,赞扬魏明坤大校支持父亲为群众掌鞋,并亲自为父亲支鞋摊,还坐在鞋摊前帮助父亲为群众服务。稿子发之前送给魏明坤审查,魏明坤把那个报道干事叫来,当着他的面把稿子撕了个粉碎。临走,送他一句话:记着,即使需要换取点什么,宁肯变卖自己也千万别卖自己的父亲,否则你的良心会一辈子不得安宁!

父亲睡了,脸上带着心满意足的微笑。魏明坤闭上眼睛迷迷糊糊地想,睡吧,明天一早还得起来帮父亲把鞋摊支出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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