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有点不对劲儿,眼前影影绰绰的看什么都发虚,大概是躺得时间太长了。

一辈子没这么老老实实地在床上躺过。老天爷可真会整治人,知道我厌烦懒床,偏罚我整天整天地躺在床上。搁平时,只要我这边眼睛一睁开,那边身子保证条件反射似的从床上弹起来,连一分钟也不肯耽搁。用于恩华的话讲,我这辈子就像跟床有仇似的,一般的病都休想把我摁倒在床上。这回可是真没辙了,挺大个老爷们儿瞪眼躺这任人摆弄。

正烦着呢,只觉得眼前一亮,东进急匆匆地从医院大门口奔过来了。这小子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说来抬腿就来了?

你以为人家来医院就一定是看你这个老家伙的么?油娃子说。

他不看我到医院来做什么?

人家就不兴办其他事情吗?

嗐,我自己的儿子我还不知道?这小子像我,见了医院就把脑袋别到一边去,有病都绕着走,不为看我他才不肯进这个门呢。兔崽子,政委不在家,他当团长的竟敢扔下部队就走,呆会儿上来看我怎么收拾他!

油娃子若有所思地说,你今天恐怕是收拾不着人家哩,人家不是来看你的,人家是到外科去看他们团那个冻伤了的小鬼的。

我说,那他也绕不过老子这道门槛!

话音还没落地,我就眼睁睁地看见东进绕过门前那座花坛,往外科楼那边去了。

油娃子在一旁嘻嘻笑起来。

我怔愣了一会儿才说,油娃子你笑个啥?先办公事后办私事这是我给立下的规矩,看完那个小鬼他还不是得过来看他老子?

他要是不来呢?油娃子不怀好意地问。

不可能!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我看有可能。油娃子悠悠地说,不信你看着,等会儿他看完那个小鬼还得从你这个门口绕过去直接走了哩。

他敢?我说,我还真就不信这个劲儿!

不信?

不信!

不信咱们就等着瞧!

等就等!

哎,就这么干等呀,来一盘吧?

来一盘就来一盘。一盘棋下完,儿子就来喽。

一阵噼里啪啦乱响,我和油娃子摆好棋子拉开了对弈的阵势。

我说油娃子你先走两步,别说我不让着你。

油娃子说,你就不怕输给我?

我不以为然道,笑话,我还能输给你这个臭棋篓子?

油娃子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说,别把话说得那么死嘛,天道还会变呢,棋道自然更是变无定法了。我还是先走一步吧。

刚过了几招,我就发现油娃子这棋下得有点道行了。我说油娃子黄振中那老家伙这阵子没少调教你吧?

油娃子说,周汉你下了一辈子棋了,怎么就不明白棋道不是调教出来的,是修性修出来的呢。

我说,油娃子你别跟我在这儿摆,我可先干掉你这个兵了,吃!

……

油娃子,该你走了。

……

哎,你倒是快走哇!

油娃子眼睛长长地够向窗外,轻声唤道,喂,你看东进出来了。

我不屑地说,看什么看,他一会儿不就上来了。

哪呀,他在花坛那儿站住脚了。跳马。

干什么呢?

抽烟哩。

就是,病房里不让抽烟嘛,他抽完这根烟肯定上来。出车!

我看东进脸色不对,油娃子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我叹了口气说,谁看到那个小鬼心情都不会好,活蹦乱跳个小伙子,生生把脚给冻掉了。我理解东进,自己的兵,个个都像自己家孩子一样,哪能不心疼呢?你也不是没尝过这种滋味,快走吧你!

拱卒。东进这是抽第几根烟了?

吃了!你怎么往我炮眼上送?我说你别操那份闲心好不好?再不集中精力下棋,我可端你的老窝了。

这么一会儿就扔了一地的烟头子,东进这哪是抽烟呀,简直是吃烟哩!

东进坐在花坛边的石凳上低着头抽烟,一支烟一口就吸进去一半,只两三口就吸到烟屁股了,然后,看也不看地从兜里再摸出一根,直接对火点上又接着抽起来。这小子果然不大对头,他从来都是屁了嘎叽的,碰到什么事都拿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我还从来没见过他这副德性呢。

我忍不住喊了一嗓子,东进!在那干什么呢,还不快上来?

油娃子虚眯着眼睛说,叫也没用,人家心思不在你这。该你走了。

我低头一看,不禁出了一身冷汗,这盘棋不知怎么叫我走成险棋了。走这个子吧,旁边有个车看着;走那个子吧,那里还有个卧槽马守着;进有危险,退还退不回来。刚才我还觉得自己稳操胜券呢,怎么这会儿局势就急转直下了?

我说,油娃子你刚才没捣鬼吧?

油娃子优哉游哉地说,输赢本无高下,输又如何,赢又如何,何须捣鬼哩?

我一时倒僵住了,真不知道下一步棋该怎么走了。

正琢磨着,油娃子在一旁说道:别着急,好好琢磨琢磨再走,你们爷俩下的可是一盘棋哩。

我说油娃子你又浑讲,东进又没下棋,我下我的棋与他何干?

人生如棋。油娃子说,东进的棋也和你这盘棋一样正下在节骨眼儿上,走哪一步都有道理,走哪一步都有危险。

油娃子,你看我这盘棋还有缓吗?

那要看你怎么想了。

当然是想赢了。

何为赢?

这还用问,将死老帅呗。

错!赢有术、风、势、性之分,有人赢的是棋术,有人赢的是棋风,有人赢的是棋势,有人赢的是棋性。所以说,什么棋都能赢,就看你想赢什么了。

赢什么最好?

赢无高下。

照你这么说怎么下都是个赢,还没输没赢了呢。

输赢也无高下。

算了,算了,别再说这些诘牙话了,下棋。

你输了。油娃子突然说。

浑讲,棋还没下完呢你凭什么说我输了?!

我是说你打赌输了。你看,东进已经走了。

东进果然走了。他真的像油娃子说的那样,绕过花坛,连看都没朝我这边看一眼,就直奔医院大门,走了。

我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心里突然觉得空落落的,连骂人都忘了。

知道吗,你其实最喜欢东进。油娃子在身后说。

扯,我最见不得的就是这小子,喜欢他我能见面就骂?

你越是喜欢骂得就越凶哩,真要是不喜欢呀,你就该像对待和平那样理都懒得理喽。

油娃子这你可说错了,我最喜欢的是南征。

那是你的错觉。你以为南征出自于你又完善了你,你以为正因为南征身上具备了你所欠缺的一些东西,所以就应该喜欢他。其实你错了。每一个人都更喜欢自己,更喜欢像自己的人,无论自己身上有多少缺陷、多少毛病。只不过你自己或是没发现,或是即便发现了也不想承认罢了。这几个孩子中东进最像你,这你心里清楚,只是相像的人更难相处,因为你们总是能在对方身上发现自己的缺陷,你们共同的缺陷又使你们无法互补。所以你们只能暗自在心里欣赏对方,但只要到一起就会冲突,就会较劲儿,说到底,这不是因为你们不爱对方,而是你们都不能容忍自己的缺陷,都想改变自己,进而改变对方。

油娃子,我都被你说糊涂了。得了,你别跟我深奥了,咱们接着下棋好不好?妈的,这步棋怎么这么难走?

东进那步棋可比你还难走哩。

我说油娃子,你还有完没完了?

周汉,你得想办法帮帮东进。

别跟我提那小子!

东进……

不玩了!

其实,我心里挺不得劲儿的,这小子怎么连瞅都没往我这边瞅一眼就走了?

油娃子说我最喜欢东进,这话我可是头一回听说。我最喜欢东进?我自己怎么不知道?不过油娃子至少有一点是说对了,几个孩子里东进最像我。这大概就是我总对东进不放心,见面就总想修理他的原因吧。

人哪,都是被修理出来的。李冶夫就总数落我,说周汉你这家伙就是欠修理,几天不修理就上房,稍稍一撒手就奔悬崖去了。我想,我修理东进的感觉大概就像李冶夫修理我的感觉差不多。

有个问题我总也没想透亮,就是对李冶夫我到底该怎么看。李冶夫是我的老首长了,按说,跟他打交道的年头也不少了,可对他这个人我从来都说不清楚。不完全是因为油娃子那件事,虽然我为油娃子怨过他,但我心里明白他那样做也是不得已,知道这样的结果也不是他的初衷。李冶夫这个人怎么说呢,反正你很难给他描画出个轮廓。想想也怪,连黄振中那么个猴精猴怪的家伙,我都能把他琢磨个八九不离十,怎么一到李冶夫身上,我就两眼儿发花,怎么也瞄不上靶了呢?

从油娃子死后,我和李冶夫就有点生分了。我俩之间从不提油娃子,但只要一见面就觉得不得劲,他也不得劲,我也不得劲,只好尽可能地互相躲避着点。好在打仗的时候部队经常调整,我和他又差着级呢,想躲总是能躲开。解放后,李冶夫一度做过我和黄振中的直接领导,上南京军事学院就是他找我谈的话。当时朝鲜那边仗打得正紧,我一心想上前线打仗,一想到让我整天坐在屋里写字、读小本本就浑身难受。我求李冶夫说,李政委你能不能放我一码,别让我去那种地方遭那份洋罪行不?李冶夫说,周汉,你不能总是提着枪喊一声“有种的跟我上!”就算打仗了吧?过去没条件咱们讲不了,现在有条件了就得学习,正儿八经地学点打仗的真本事!我说,唏,地是种出来的,仗是打出来的,我不信坐在那读小本本就读会打仗了?不行,我学不了那玩意儿,你还是让黄振中去吧,他喜欢读小本本。李冶夫就唬下脸说,周汉,我原以为你是个汉子,没想到竟是个孬种!我说你凭什么说我是孬种?李冶夫说,你表面上勇敢顽强好像什么也不怕,实际上心里对困难惧怕得很呐,见困难就往后缩。我说李政委你不要浑讲嘛,老子啥时辰怕过困难?老子历来啃骨头都拣最硬的地方下嘴!李冶夫说那为啥让你学习你就不敢去了?怕啃小本本崩了你的牙不成?我说有啥不敢?我去就是了!看我不把那些小本本啃个稀巴烂!说完了我才发现自己上当了,但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也只好就这样了。当时我就想,李冶夫这个政委当得哩,三整两整就让你自己钻进他那个套套里了。又想,那么油娃子的事李冶夫会不会也是一开始就打定注意让我钻套套呢?这么想着,冷不丁就冒出了一身冷汗。

李冶夫只在我面前提过一次油娃子,是在五五年评军衔的时候。按说当时我是可以评个中将的,我现在也这样认为,我的资历和功绩都够。但不知为什么愣给我评了个少将,我当然不服气了。要说我这个人毛病也不小,上来脾气不计后果,太莽。那天我牵着军犬正要出去遛狗,警卫员抱着刚领的礼服、肩章进来了,兴冲冲地让我试衣服。我一看肩章上那一颗大星就来气,顺手就把一对少将肩章搭到狗脖子上说:“老子这条狗都配当少将!”说完就牵着狗出去遛了一大圈。这一下可闹大发了,第二天我就开始挨批评,领导轮着班地找我谈话,连总部也惊动了。当时,我也觉得自己做得有点过分,但所有人找我谈话讲的都是那一套,什么要发扬风格呀,要戒骄戒躁呀,要照顾影响呀……我不再讲话,但心里还是一个不服。后来李冶夫就找我谈话了。李冶夫说,周汉,我知道你心里委屈。你的条件评中将够格,评少将是亏了点。我说,对喽李政委,还是你讲话有政策。李冶夫就说,但要讲亏你周汉还不是最亏的。我说谁?你说出一个比我亏的我就再不提这码事了。李冶夫说,你们一起出来参加红军的老乡。我说不就是我那个本家表兄吗?他可是评上中将了呀!李冶夫说我讲的不是他。我说那还有谁?我们一起出来十几个人就活下来我们两个。李冶夫的声音就低了,说我讲的就是那些牺牲的同志嘛。一听这话,我立刻就耷拉头了。我这人容易钻犄角,一钻进去就拱不出来,越拱不出来就越往里拱,不下死劲敲打我根本就掉不过头来。李冶夫这锤子够狠的,砸得我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有那么一阵子,我都恨不得把脑袋钻到裤裆里去了。我想我周汉怎么这么浑呢?当初参加革命时,整天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从来都不想自己能活过明天,更别说向党要这要那提个人要求了。现在可倒好,活过来了还不知足,还学会向党伸手了,我这么做对得起那些牺牲的同志吗?我他妈的也太不是个东西了!心里正懊悔着,李冶夫就说出了那句令我十分震惊的话。李冶夫说,周汉,有一个人……你我恐怕都不愿意提起。李冶夫突然背过身去克制着情绪说,周汉,你再委屈还能委屈过油娃子吗?我一下子就愣在那了,我没想到李冶夫能主动提起油娃子,更没想到李冶夫提到油娃子时会这么动感情。这是自油娃子死后,我和李冶夫之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提到油娃子。我只觉得浑身的血呼地一下就涌到了脑瓜顶上,胀得两个太阳穴嘣嘣直跳。我呼地一下站起来说,我请求组织上给我处分!我要求在全体干部大会上做检讨!我听见我的嗓子劈裂了般带着一种难听的哭腔。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李冶夫,有时候你觉得他和你贴得很近,就以为他是个很懂部下,挺有人味的人。可仔细看看又会发现这些似乎都只是他工作的一种手段,你就会怀疑他是否真的贴近过你,是否真的讲过感情。但就在你对他产生怀疑的时候,他没准又会在什么地方打动了你,让你对自己产生怀疑,让你相信他,让你心甘情愿地按照他说的去做。反正你总是能被他说动,总是能心甘情愿地上他的套。

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批黄克诚黄老头子那回。庐山会议之后,开军委扩大会批彭德怀和黄克诚。彭老总且不说,黄克诚可是我们的老首长了。我曾经说过,做人我最佩服的就是黄老头。黄老头子人好哇,他是真的体恤下级,心细得跟个老妈妈似的,没吃没喝尽管跟他要,从来不让下面屈着。部队在前面打仗,一想到后面有个黄老头子心里就别提多落底了,知道到紧要关头准保要啥有啥。辽沈战役那么大的仗,黄老头子愣是把后勤供应得足足的,那仗就没个不打胜。好好个人,怎么说反党就反党了呢?刚开始那两天,很多人都在会上表示了对彭黄的同情,我也准备好了要第二天在会上发言。晚上,我憋了一肚子话没处说,就跑去找李冶夫。我知道李冶夫和黄克诚的关系一向很好,心想在他面前发发牢骚没什么问题,要不然我这肚子可要憋炸了。我一屁股坐下就开始放炮,我说讲几句真话就是反党,这么整谁还敢再讲真话呀?我怎么就不信有什么“军事俱乐部”呢?我看呀,要不是有反党的帽子在门口等着,现在说可以报名参加军事俱乐部,要求报名的肯定少不了,我就报名!……正说在兴头上,李冶夫突然“啪”的一声拍响了桌子。我抬眼一看,他脸色铁青,又把个眼睛瞪成牛卵子样,说好哇周汉,你竟敢反党!我脑袋嗡的一声,心想这下坏了,我光想着李冶夫和黄老头子关系好了,怎么就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应该先探探李冶夫的态度再讲话呢?我赶紧往回圆,说李政委,我这不是私下跟你谈谈想法吗?李冶夫冷冷地说,我劝你还是不要搞这种私下活动。你以为我过去和黄克诚在工作上有过接触,就会同情他,原谅他的反党行为吗?我告诉你,在大是大非问题上我李冶夫从来都不糊涂,从来都是坚定不移地站在党的立场上!说着扔给我一份材料说,这是我的发言稿,我准备明天在会上发言,你好好看看吧。看着李冶夫的发言稿,我头皮都揪起来了,按李冶夫的说法黄克诚打红军初期开始就没断了反党。我心里说操你个妈呀李冶夫,想当初打AB团的时候,还是黄克诚把你弄到山里藏起来你才免了一死。为这事,黄克诚自己的脑袋都差点掉了。现在你不仅不为黄老头子说句话,还恩将仇报落井下石!一股火呼地一下冲上脑袋,我刚想豁上了跟他干一场,李冶夫就指着我喝道,周汉!你不用在心里骂我。我一愣,他怎么知道我在心里骂他?接下去,李冶夫又厉声道,我就奇怪,黄振中别了你这么多年,怎么就不能把你那根从嘴巴直通屁眼的猪肠子别出几道弯弯来?我一下想起了黄振中,黄振中是最早一批站起来进行批判发言的,这些天他就一直催着我表态,还时不时地拿话敲打我。我知道,今天这番话要是说在黄振中面前,我就算彻底交待了。李冶夫又说,这是路线斗争你懂不懂?路线斗争!我忽悠一下记起了多年前那个昏黄的傍晚,记起了村口那棵老树,记起了坐在老树下啃大萝卜的张国焘……我听见李冶夫说,你先回去吧,今天的事到此为止。不过我要提醒你,你要是再到处乱讲,我就会向组织上反映你存在非组织活动问题!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李冶夫那出来的。但从那以后,我真像被勒上口嚼子了似的再也没敢乱讲话。后来,会上的火药味果然越来越浓了,一开始说过同情话的人也开始往回收,但不知为什么却一直没见李冶夫拿出他的发言稿。有一天晚上黄振中去了李冶夫那里,回来后很兴奋地对我说,李政委手里有一份很有分量的发言稿,他明天要发言呢。我以为这回李冶夫是真的要发言了,但李冶夫从第二天起就再也没在会上露过面,听说他是突然得病住进医院了。据说,组织上后来根据黄振中反映的情况,曾经派人去找李冶夫要那篇发言稿,但李冶夫说他只有个发言提纲,并没形成正式材料。还说他没来得及在会上发言很遗憾,等病好后他一定认真整理个思想情况交给组织。但从此就再没下文了。

头有点发紧。老毛病了,想事一多头就发紧,接着就开始疼,接着血压就该上去了。往常一碰上这种情况,我就赶紧把川川为我准备好的药吃下去,一般情况下吃了药呆会儿就没事了。现在可怎么办?

当班的护士正对着窗外发呆,那丫头心里肯定有事,已经在那发半天呆了,川川临走交待给她的事一件也没做。我喊她,丫头,你看看我那个“生命体征”是不是出毛病了,我怎么觉得不大对劲儿呢?连喊了两遍,那丫头也没回头,我这才想起我这不是白费劲儿吗?就干脆自己盯住那个“生命体征”看。看了半天,只见屏幕上那些绿色的数字不停地跳动、变换,怎么也看不出个名堂,头却越来越疼了……

头“嗡”的一声响,那架三叉戟就像是在我脑子里爆炸了似的,脑瓜瓤被炸得乱糟糟的,眼前一片空白。我凸着眼珠子望着李冶夫,不相信地问,这不是真的吧李政委?这是阶级敌人造的谣吧?

李冶夫低着头把一份大红字头的中央文件推到我面前。

我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抓起文件一口气读完后,我一屁股跌坐在那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办公室里静得要命,听得见心脏在腔子里咚咚地跳,听得见嗓子头呼呼地出气进气。过了好久,我的心情才平静了一些。我稳了稳神儿对李冶夫说,看来这又是一场严峻的路线斗争,估计从现在起部队得紧一阵子了,我这就回去安排一下,得注意掌握部队思想情况,保证中央文件精神顺利贯彻落实。

李冶夫抬起头看着我,他的样子吓了我一跳,我看到他的眼仁儿里一片茫然。他似乎仍旧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之中,根本没听清我在说什么。

但到第二天我再见到李冶夫时,他已经完全恢复了常态。他在党委会上朗声传达了文件之后,又做了一个慷慨激昂的表态发言。会后,李冶夫把我留了下来。我以为他有什么事呢,但他沉吟了半天只说了一句话,周汉,你这几年进步不小。原来我还真以为你是个蒸不熟的死面馍馍呢,现在看来,你在政治上已经很成熟了。他说这话时的语气很平淡,我们谁都没提昨天那码子事。

成熟了。油娃子撸下一把稻谷,搓了搓扔进嘴里嚼了起来。

油娃子“呸呸”地吐出嘴里的稻壳子,欣喜地大喊了一声,成熟了!

天边突然聚集了很多的云,油娃子手搭凉棚虚眯着眼睛望着天边说,怕是要下雪呢,抓紧收吧。

我“扑哧”一下乐出了声,说油娃子你又浑讲,这季节能下雪?

油娃子不急不躁地翘起拇指试着镰刀的刀口,不软不硬地回了我一句,能哩,窦娥喊声冤,六月天里还落了一场大雪呢。

我就哑住了,拎着镰刀下到田里。

稻子熟了,熟得没了鲜活气,个个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地等待着被放倒,被收割。不知为什么,我的心中突然充满了仇恨,充满了杀戮的冲动。我岔开双腿稳稳地站在田间,把住六根垄,搂起枯黄的毫无生气的稻谷,挥舞镰刀刷刷刷、刷刷刷地一路向前割去。稻子呻吟着在我的身后成片地倒了下去。割到地头,回头望着那些横七竖八倒伏在地里的稻子的尸体,嗅着刀口和无数断茬散发在空气中的血腥味道,就觉得无尽的感慨在心中涌动起来。

成熟了,我想,妈的是该为成熟欢呼呢,还是该为成熟祭奠呢?

真的下雪了。雪像潮头般从天边滚落下来,只一瞬间,便白茫茫地没了天地。油娃子突然从雪中站起来,满头满脸的冰霜,连睫毛上都挂着白。我问油娃子怎么一会儿工夫就弄成这副模样了?油娃子不搭话,用陌生的眼光望着我,望得我心里直发毛。我走上前定睛一看,这哪里是油娃子呀,原来是个面孔有些熟悉的年轻士兵。奇怪的是,他手里竟然拎着油娃子那半杆汉阳造。

你是谁?我问我是油娃子。他答道。

浑扯,你不是油娃子。

我是油娃子。

我贴近他的脸仔细看了看说,有点面熟,但你绝对不是油娃子。

他就笑了,说汉娃子,你眼大漏神哩。

我一惊,听这话倒像是油娃子,但看模样又不是。你到底是谁?我又问。

他不再理我,把目光挪向了远处。

我顺着他的目光向远处望去,就看见远处的风雪中有一处山崖。

顶风,好不容易才走到山崖上,脑袋被冷硬的风吹得生疼生疼的。站在崖边向四处张望,总觉得这地方有点眼熟。直到看到远处的电线杆子才反应过来,这不是黑山口那两个兵出事的地点吗?没错,他们就是从这个崖边掉下去的。我恍然大悟地对那个年轻士兵说,怪不得我见你面熟呢,你就是那个班长,那个为救鲁生牺牲了的朱志强吧?

不,他语气坚决地说,我是油娃子。

我真不明白他为什么非要说自己是油娃子,忍不住生气地质问道,你这个小鬼是怎么回事嘛,你是谁就是谁,不要冒充别人。你总不至于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吧?

你知道自己是谁吗?他反问道,难道你就真的知道自己是谁吗?一丝淡淡的微笑从他的脸上掠过,他说,其实你也不知道!

真的,我是谁呢?

头疼,疼得像要胀裂了一样。只觉得眼珠朝外暴凸起来,太阳穴憋得嘣嘣直跳,大概如来佛念紧箍咒时,孙悟空就是这么个疼法吧。

我是谁呢?我忍着头疼昏昏沉沉地想,我肯定不是油娃子,但我不能肯定我是不是周汉,不能肯定我是不是黄振中,更不能肯定我是不是李冶夫。

可我真的就不是油娃子吗?

黄振中挥舞着大片刀向我砍过来。嘴里念念有词:周汉,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单纯军事观点的典型代表!当年罗瑞卿搞大比武时你就是急先锋,罗瑞卿受批判后你虽然有所收敛,但一直是口服心不服,遇到点风吹草动就兴风作浪。邓小平一刮右倾翻案风,你立刻就借口“军队要整顿”在部队大抓军事训练,大搞军事第一,大搞单纯军事观点!

我赶紧抵挡他的刀,只听得“当”的一声脆响,两把刀顶住了,刀刃和刀刃紧紧地咬在一起,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黄振中这一次来势格外凶猛,我眼看就招架不住了,心里的气一阵一阵地往上顶,我忍不住大声叫道,黄振中,你有种就把我的心挖出来,让大家看看到底是红是黑!

黄振中一脸正气地答道,不用看我就知道是黑的,是被资产阶级军事思想染黑的!

我说,黄振中你这是残害忠良哩!我真想挖出你的心看看,看你那个腔子里装的是不是驴粪蛋!

黄振中冷笑道,我这是为革命除害!我告诉你,只要你破坏突出政治,搞单纯军事观点,我黄振中就不会放过你!

我终于被黄振中逼到了坑里,眼看着土一锹锹地扬进来,没过了我的脚,又没过了我的小腿。不行,这样下去我不是白白送命了吗?我突然拼命大喊起来,于恩华!于恩华!你他妈的跑哪去了?

远远地传来于恩华的声音,于恩华说,我在北京呢,我到解放军总医院会诊来了。我现在住在李冶夫家,老政委夫妇俩非留我多住几天呢。

土快埋到腰了,我憋得说不出话,心里却明镜似的,心想这娘们儿不能要了,关键时刻跑北京给自己会诊去了?她哪有什么病?妈的也不知道她能不能长个心眼儿把我的情况跟李冶夫说一说。李冶夫如果肯出面的话,倒真能救下我这条命,就看他肯不肯了。对李冶夫的心思我可是一点也摸不准,我从来都搞不清他到底是对我更信任呢,还是对黄振中更信任。一般情况下,他似乎更看重黄振中,但每到关键时刻,又好像对我袒护得多一些。我很想对于恩华交待点什么,但还没等说出来,就觉得土“呼”地一下填到了脖根儿,脑壳子一阵剧痛,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风雪终于停了,太阳突然就把那张大脸贴到近前,脑壳像冻梨似的逐渐缓了过来,一点一点清亮起来了。

有个声音在旁边说:“看,血压降下来了。”

另一个声音说:“严密观察,一定要注意控制血压。如果再复发脑出血,就很难抢救过来了。”

“主任,你看我爸爸还有清醒的可能吗?”这是川川的声音。

“可能性不大,第二次出血加重了脑损伤,恢复意识恐怕很难了。”

“那……我爸爸不就成了植物人了吗?”川川嘤嘤地哭了起来。

小京的声音:“别哭了川川。两次出血相距这么近,能保住爸爸这条命就算不错了。只要爸爸这口气还在就行,植物人就植物人吧。”

植物人?谁他妈的说我是植物人?!笑话,我周汉能变成植物人?!我得起来,我得让他们看看我周汉还是一条堂堂的汉子!我拼命挣扎着想起来,但手脚却像被捆住了似的怎么也动弹不得。

正急着,就听见有人说:“主任,你看病人躁动得很厉害。”

主任可能是在观察,过了一会儿才说:“用点镇静药,防止血压再升上去。”

一针下去,没过多久我就觉得浑身发软,仿佛腾云驾雾般升腾起来了……

螺旋桨发出巨大的轰鸣声,涂着迷彩的直升机摇摇晃晃地离开了地面。李冶夫望着下面渐渐远了的部队突然问我,周汉,你和黄振中搭班子时间不短了吧?

是不短了,我恶狠狠地说,我都大便干燥了!

见李冶夫不解地望着我,我就解释给他听,我说我现在被黄振中别得满肚子都是弯弯肠子,能不大便干燥?

李冶夫就乐了,说周汉呐周汉,就冲你这句话,你那根肠子就没多少弯弯。我看你是狗改不了吃屎喽!

我说既然知道,你就别拿黄振中别我了。趁早饶了我,想办法把我俩调开算了。

李冶夫说那可不行,没有相克哪能相生呢?他很有内容地看了我一眼说,你当我光拿黄振中别你吗?

我说哼,光别我还不够吗?

不够,李冶夫说,我还指望你给我别他呢。

我?别他?

是啊,这些年多亏你别着他了。李冶夫拍着我的肩膀说,我还得谢谢你呢。

我一下子愣了,傻傻地看着李冶夫。我知道如果我俩不是搭上亲家的话,这种话他永远都不会对我说的。

李冶夫总能让我吃惊,尤其是面对黄振中。

我和黄振中虽然都是李冶夫一手提拔起来的,但我一直认为李冶夫对黄振中更欣赏,更信任。连黄振中自己都说,下级最难得的就是能碰上一个对你信任的领导,我黄振中能干到今天这个份上,每一步都离不开李政委对我的信任、关心和帮助!我这辈子服气的人不多,但对李冶夫政委,我服!

部队搞政治挂帅那会儿黄振中最隆兴,干得可冲了,他抓出一个政治建军的先进典型,组织了个写作班子成年蹲在连队写材料。根据形势变化的需要,变个角度就整出一个典型材料,经常上报纸、上广播,搞得名声很大。结果他这个人很快就被总部方面盯上了。大家看当时那架势都议论说,看吧,黄振中要不了多长时间就能干到总部去。但真到了总部来商量调人的时候,李冶夫却把黄振中攥在手心里,怎么商量也不肯放人。事后为了让黄振中继续安心在军区部队干,李冶夫还给黄振中提了一职。大家这下都看出来了,李冶夫是真的重用黄振中,舍不得放黄振中走呢。后来,李冶夫调到总部时,大家都以为他当时就能把黄振中带走,但却没见动静。大家又猜测等李冶夫在总部那边稳定下来后,立刻就会调黄振中去。果然,后来总部曾几次动议调黄振中,但不知为什么最后却都落空了。

有一次我到北京开会顺便去看望李冶夫,李冶夫刚好出去了,秘书让我在会客室等一等,我就与一个也在等李冶夫的人攀谈起来。他说你就是周汉呀,早就听说了一直没见过,李冶夫对你评价不错呀。我哈哈大笑,说李政委对我评价历来不怎么样,你是不是搞错了,说的是黄振中吧?他说没错没错,就是周汉嘛。黄振中我也知道,李冶夫对他的印象……怎么说呢?看我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他这才压低嗓音凑近我说,开始我们也不知道李冶夫对黄振中是个什么态度,好几次提议要把黄振中调来,但都被他给压下去了。为什么?我吃惊地问。那人说,他也不说明理由,只扔下一句话:此人可用,但不可重用。你想……

我当时脑袋就像被灌进水了一样,啥也想不了了。

你再好好想想吧。黄振中说,我已经决定了。说罢,咳嗽着走出了我的办公室。

我默默望着他的背影,心里不由翻腾起许多的感慨。黄振中的背向前佝偻着,使本来就矮小的身躯显得格外苍老、羸弱。我理解黄振中此时的心情。这场事故对他的确是一次致命的打击。那个典型是他亲手抓起来的,是他政治工作的主要建树,是他事业的一个标高。但那发炸膛的炮弹却顷刻间就毁掉了他多年的心血。最可怕的是,当硝烟散尽之后,他突然醒悟过来了,突然发现自己用多年努力构筑起来的并不是一座丰碑,而只是个毫无存在价值的虚华的牌匾!对我们这些视事业为生命的老家伙来说,这样的打击实在是过于沉重了。我始终认为黄振中并非死于肺癌。其实,当那发炮弹在炮膛中炸响之时,黄振中的生命就注定完结了。

李冶夫在得知这件事后,只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啊!

事故发生之后不久,一辈子没抽过烟的黄振中就被查出患了晚期肺癌。黄振中垂危的时候我去看他。当我告诉他李冶夫让我代为问候他的时候,他的眼睛突然就亮了一下。当时他说话已经很困难了,但他的嘴还是费劲地嚅动着。守在旁边的肖萍就俯在他身上,听一句转告我一句。他说,他这辈子最幸运的是两件事,第一是碰上了一个好领导,第二是找到了一个好老婆。肖萍在转述第二句话时忍不住哭了。

她不敢看我,我也不敢看她。我只觉得嗓子眼儿一下子就堵住了,像有什么东西似的直往上顶似的,顶得我喉头涩涩地难受。我怕控制不了自己,抬屁股就走了,连个招呼都没跟肖萍打。

那是我和黄振中最后一次见面。

那也是我和肖萍最后一次见面。

死了几个?我的声调都变了。

七个。电话那边报告说,死了七个,伤了五个,一共伤亡十二个人。连长当场死亡,指导员……

混蛋!我朝着话筒大喊了一声,就把电话摔了。

我和黄振中赶到现场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那门炸了膛的迫击炮阴森森地蹲在月亮地里,不怀好意地等待着我们。我简单地看了一遍,发现整个炮筒都炸飞了,这说明炮弹是在炮膛里爆炸的。但这枚炮弹为什么没有打出去呢,我冷峻地扫视着陪同在旁边的那些指挥员们,他们似乎个个都在回避着我的目光。

我明白,他们都和我一样知道这是操作失误造成的,都和我一样明白这是装炮弹时只顾了抢速度,把炮弹别在炮膛里炸了。但他们谁也不敢说。

我恶狠狠地瞥了黄振中一眼,真恨不得毙了他个狗日的。就是他非要搞什么迫击炮速射研究,结果弄出来这么大的事。死了七个人,七个呀,加上受伤的五个人就是整整一个班!当初提方案时我就不同意。我说胡闹,训练教程上怎么规定的就怎么练嘛,炮兵的任务是给我打准,不是给我打速度!但除了我,党委其他人都表了态,同意炮团进行这方面的研究。我知道他们是碍着黄振中,因为这件事是黄振中一手抓的,别人一听说他准备让那个政治建军的典型连队来搞,就不好再说什么了。我不管,我说那我保留意见!结果少数服从多数,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事后想想,我没能阻止这件事,也是负有责任的。迫击炮速射这种设想本身就存在问题,他们的基本想法是争取在极短时间内连续发射三发炮弹,利用抛物线的不同达到三发炮弹同时落地的效果,以增强迫击炮的杀伤力。黄振中可以不懂,他是政工干部,但我这个军事干部应该想到不严格按照条例的要求操炮是很危险的。黄振中的意图很明显,当时部队正在拨乱反正,不再只搞虚假的形式的东西,也开始重视抓军事训练了。他那个一直靠总结新经验、出新思想的典型,在军事训练方面显然不如其他连队。黄振中当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多年培养的典型垮下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多年的政治工作成果被否定。所以,他急于让这个连队搞出点实实在在的军事成果,来证实他抓的不是一个只会学理论讲空话的典型,来肯定他在政治工作方面的建树。但是他太急功近利了,把这样一个课题交给军事技术基础并不好的连队来搞,无疑成倍地增加了风险。

炮团团长!我大喝了一声。

到!

当时团领导谁在现场?

报告司令员,参谋长在现场。

参谋长!

到!一个魁伟的大块头站了出来。

我冷冷地逼视着他,逼视着他手臂上那块十分刺眼的绷带。你是干什么吃的?我厉声道。

报告司令员,我是炮团参……

我问你他妈的是干什么吃的?!

……

你知道实弹射击为什么要求团领导必须在现场吗?就是为了保证射击的绝对安全!告诉我,你当时站在哪个位置?

掩体右面那个位置。

你应该站在这!只有这个位置才能观察到所有炮位!当然了,如果你当时站在这个位置,恐怕你现在就不会站在我面前了。我突然喊道,但是你至少没失职!至少是牺牲在自己的岗位上了!

说完这句话我掉头就走。黄振中自始至终灰着脸一句话也没说。

当天晚上,我又把刘希文痛骂了一顿。机关派刘希文带工作组负责事故调查工作,刘希文临走前想到我这里讨点口风。我也正想嘱咐他两句。但他一句话就把我惹恼了。他说他已经把所有申请和审批迫击炮速射研究的文件都找来看了一遍,从文件上看,我们这一级党委是没有责任的。我们都是严格按照审批程序逐级往上打报告申请,并且是在上面逐级批示表示同意后才开始进行的……

我一听就火了,我说刘希文你现在好赖也是个领导干部了,怎么脑袋越来越不转个儿了?让你查事故你就这么给我查?还没等怎么样呢,就先把责任追查到上级部门去了?你马上给我通知机要部门,命令他们立刻把下面所有有关迫击炮速射的文件都收上来,特别是那些批件,要全部封存,任何人不许调阅查看!

刘希文走到门口又停下了,吭哧了半天才把他最想问的那句话说出了口。刘希文说,如果……这件事……牵涉到黄政委,首长的意见是……

我立刻就把他堵回去了。我说,这件事怎么能牵涉到黄政委呢?黄政委又不管军事训练?你不要总搞上挂下连那一套嘛。认真调查,是怎么回事就是怎么回事,哪一级出的事就由哪一级负责任!

刘希文这才踏踏实实地走了。我相信他能听懂我的话,会按我的意思去做的。这小子脑瓜快得很,见我把往上面推责任这条路封住了,就以为我肯定是憋着劲儿想借这件事整黄振中一下。其实我何尝不想治治黄振中。从个人角度,我巴不得找个茬子把他扒拉掉,省得他成天别得我心烦。但这事得从大局考虑。他毕竟是政治委员,是党委书记,把他牵进去也就把我们这一级党委都牵进去了。部队最怕的就是指挥机构失去威信,一旦指挥机构失去了威信整个部队的军心就会动摇,士气就会受到影响,战斗力就会受到损害。毕竟受党教育这么多年了,一切从大局出发不惜牺牲个人以服从全局的观念早已如同血液一样融入我的生命之中了。我怎么可能为了私愤而损害党委在全区部队心目中的形象呢?

黄振中是在事故调查即将结束的时候与我谈的那次话。他当时不停地咳嗽,脸色发灰,很憔悴的样子,但脸上仍旧是一副不露声色的表情。

他问我,老周,调查快结束了吧?

我说基本结束了,正在形成材料。调查组没向你汇报吗?

汇报了,大致情况我已经了解了。停了一会儿,他说,我看把责任完全推在团一级党委身上恐怕不太妥当。

我心里这个气呀,心想你他妈的还来劲儿了。嘴上不快地说,总不能让我们这级党委来承担责任吧?

当然不能。他很坚决地说。

那你想怎么办?我终于忍不住了。我说,死了这么多人,总得有人来承担责任吧?推到上面不行,推给下面也不行,我们自己又不能揽过来,那你说该怎么办?

黄振中用异样的目光看了我半天才说,这些我都想过了,最合适的办法只有一个:由个人承担责任。

个人?我几乎歇斯底里地冲他喊起来,你难道想把责任推到那些死了的官兵头上,你难道想让他们为自己的死负责吗!

不!黄振中看定我,操着他特有的那种音量不大但底气很足的嗓门道,我是说应该由我来负这个责任!说罢,他把早已写好的一份材料推到我面前。

这是一份检查。黄振中在这份检查里把责任全揽在了自己身上。他说是自己一意孤行不顾党委一班人的反对,坚持要搞这项研究。鉴于因此出现重大人员伤亡的严重后果,他恳请上级对自己给予行政处分。

看完黄振中的检查,我沉默了很久。说实在的,我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他会主动把责任揽过去。我说,老黄,你这是何必呢?刘希文他们不是已经……

他边咳嗽边用手势阻止我继续说下去。咳了好一阵,他才缓过来说,老周呀,你的用意我明白。这些天我也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一直在考虑如何才能把这个问题处理好。说老实话,开始我以为你至少也得抓住我的小辫子狠狠揪一阵,看来是我小气了。我没想到你能完全从大局出发,从部队的整体利益考虑来处理问题。按说,你把工作做到这个份上,我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但我心里总觉得有点不踏实,总觉得这里面缺了点什么。

前天我找炮团参谋长谈了一次话,我知道调查组已经把他定为主要责任人了,他自己也知道。我以为他会怨恨我,我想听听他的真实声音。但是没有,他居然一点怨恨也没有。他只给我讲他那些兵有多么好,讲爆炸后他搂着一个齐根断了胳膊的兵,拼命想用土捂住那个呼呼流血的伤口。直到那个兵死在他的怀里,他才发现那个兵的眼睛一直盯着前方,他才发现前方树梢上挂着一只胳膊。他把那只胳膊够下来放进这个兵的怀里后,这个兵才闭上了眼睛。那么高大的一个汉子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娘们儿似的。他一遍遍地对我说,政委,我对不起他们,我请求组织上给我处分,给我什么处分我都认,把我枪毙了都不冤!

你知道那一刻我想起了谁?黄振中突然问我。

谁?

油娃子。

我心中一震。

我想起了油娃子那句话:黄振中,来世我登天入地也要挖出你的心看看,看你那个腔子里装的是不是驴粪蛋蛋!

我惊愕地望着黄振中,他脸上仍旧是一副波澜不惊、不动声色的表情。但我发现他的脸面上有根筋在抽动,使绷得紧紧的脸皮显得很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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