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朝次这个演员的名字,到现在或许还有人牢记着吧!

他活跃的时间不长,仅数年而已,而且,不属于任何剧团,是一位自由演员。虽然说他通常是在东京附近的舞台表演,但是大都以温泉地区为表演中心,一个月加入一座,然后突然消失不见人影二、三个月;不意之间,他又加入别的剧团,站在舞台上表演。

旅行戏剧、旅行演员这个称呼最近改为大众演剧,听起来比较冠冕堂皇,但是,和我关系密不可分的,仍然是旅行、旅行演员。

岚朝次突然消失了!

旅行戏剧的歌舞伎剧是每天更换的,一个月演出三十天,每天各演前狂言和切狂言两出,全部的戏码都不一样。如果是早就很熟悉的东西,不必练习就可以站到舞台表演了;如果是团员们不熟的新作,前一天散场之后,先排演练习一下,第二天就可以上场了。团长口头上简单地将台词、身段说明一下,团员们就将剧情概要记在脑海里,一个剧团通常都有三百出以上的戏,但是有很多戏码不同、剧情却重复的戏。

一个月要演出六十出不同的戏,这看起来的确是一件相当辛苦的事,但是这些戏通常又各分为好几个类型。故事大纲很单纯,只要看了起头,后来的发展、结束都会在预期中进行。只要舞台上有受欢迎的演员,不管剧情合不合理,观众都会看得如痴如狂。

“岚朝次”到底是不是受欢迎的演员,是不必多说的,只要看看他每次演出所收的礼赏就知道了!他所收的赏金金额通常都仅次于团长和该团的花旦。

不论任何角色他都演得很好,但是他不喜欢扮演花旦,他自己说个子太高了,不适合,周围的人却都认为他演得很好。

他也经常说不喜欢当演员,力双讨厌化妆,但是,虽然嘴里这么说,一旦站到舞合上去,他的表演总是令观众看得屏气凝神。

突然间消失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出现。

欢迎光临!欢迎光临!

下雨天!路上不好走,有劳各位前来菖蒲座看戏,真是万分感激!

敬请稍待!第一部前狂言、第二部歌谣秀刚刚结束,请稍待一会儿,第三部切狂言“乱舞阿七与贞三”马上开始,敬请不吝批评指教,精采的地方也请各位给我们掌声鼓励!开幕之前,会报告主要上场人物和扮演演员……。

站在舞台旁,像是敲响铁片般的声音在念着旁白,我听起来却像一阵刺耳的噪音。

欢迎光临!我低声嘟嚷着。

毫无人气的观众台隐隐传来一阵阵的瘴气,窗子和门一直都是紧闭着的。规定是容纳五百人,但是如果挤一点儿的话,一、二楼合起来共可以容下七百位观众。看台上的榻榻米经过一阵踩踏之后,散出了湿气和发霉的味道。

舞台的地板却是依然坚固如昔,丝毫不受到腐蚀,只要将覆盖在表面上的尘埃掸掉,立刻就可以使用了。旋转舞台的转盘,和切穴的盖子,也毫无间隙的嵌着,看不见任何岁月风化过的痕迹。

虽然说也有盛衰的现象,伹是剧场的建筑却永远不会有寿命终结的情形。人六十古来稀,六十岁的人已经算老年了,但是木造的建筑则不一样,难免会发生虫蛀的现象,可是,只要不去拆除它,建好的房子永远屹立在那里。

建筑物虽然永远屹立着,但是剧场真正的生命——观众却渐渐地在消失中。

从前在看台上,成群的观众随着演员的表演,哭、笑,戏迷们有出卖自己身体换取金钱来献给自己喜爱的演员的妓女,还有终日工作在不见天日之处的矿工,如令却全都消失了。

因为他们而使得剧场变得活生生、华丽耀眼的情景,我是一无所知的,自我懂事以来,矿坑就关闭了,当地的人都认为与其辛苦地跑到缺乏冷气空调设备的剧场来看戏,不如坐在电视机前面,跷起二郎腿,轻轻松松地欣赏节目来得舒服了。

我的手指勾住切穴盖子上面小小的握把,用力地把盖子掀起来。除了这里,这个奈落之外,我不认为其余的地方可以找到朝次。攀住梯子,呼吸着蕴含潮湿泥土味的空气,我缓缓地往下爬。

“等一等!”果然不出所料,传来一个声音。

我是菖蒲座小剧场老板的儿子,朝次是剧场服务生的私生子,我们都是在小剧场里一起游荡,一起长大的。

奈落是被禁止进入的地方,尤其是舞台上有戏剧在演出的时候,更是严禁钻入里面。在电灯泡微弱的灯光所照射到的这一片微暗地方,是演员们的战场。

迅速变换角色的演员一边脱衣服,一边在奈落里忙碌地奔驰。半裸的男人们数着节拍,推动舞台的转盘,四个体格健壮的大男人推得汗流浃背,如果他们的身后站着一个小孩子的话,说不定被踩死了都没察觉呢!

因为受到大人们的禁止,所以这个地方就更加的好玩了,尤其是我,一直非常喜欢奈落。

奈落里蕴含着微微的不安,和令人不愉快的感觉,但是,如果一个人长时间待在里面,久了自然就不会害怕。如果没有人发现我待在里面,就把盖子盖上,上面再放上什么重物的话,以我一个小孩子的力气是无法将盖子掀开的,所以只好像被幽禁在地牢里一样,被关在地下的奈落了。即使再喜欢的地方,也要确定有通路,才能让人安心,所以,如果不确定有安全逃出的通道,我是不会轻易地踏进这里的。

即使受到大人们的叱责、打骂,我和朝次仍双会偷偷地跑进奈落里。

大概是在五岁的那一年吧!我和朝次在这里目击了一个男人被杀。

大正初期建立的菖蒲座,到现在——昭和三十年初,所有舞台设备的操作都需要仰赖人力。

奈落里沿着四周的墙壁,并列着支撑舞台的柱子,柱子和柱子是交叉地搭建起来的,花道下的通路像洞窟的支道一般向前延伸,中央直立着转盘的轴棒。从轴棒突出的八根车轴状梁木的前端,是垂直往下的力棒,年轻的壮汉就抱住力棒,用尽全身的力气,推动着转盘。因为转盘的边缘还有轮轴,如果上面的装饰品少的话,四、五个人就可以把它推动了。四周墙壁是红砖瓦堆砌而成的,地面上露出的部分是水泥造的,交接地方的砖瓦部分,大约突出十五公分左右。当年轻人在这里气喘如牛地推动转盘时,我和朝次便背靠着墙壁,坐在突出的红砖上,双脚够不到地面地垂着晃来晃去,眺望他们工作时的情景。

冬天,奈落里的冷气像水般地沁入人的身体;夏天,年轻工人们脱掉上衣,在微弱的灯泡照射之下,每一个人身上的汗珠都发出了晶莹的亮光。

暗黄色的微弱灯光,是无法照遍奈落里的每一个角落的,当年轻的工人们握住了力棒,开始推动转盘的时候,黑暗中突然涌出一个佝偻状的阴影,一个男人好像从黑暗中诞生似的飞了出来,碰撞到一位年轻工人的身体。

我几乎是没有见到血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这也不是我所能理解的。当时我想到的只是:这个人妨碍了推动转盘的工作,等一下一定会遭到工人们严厉的斥责。

男人被年轻工人压在下面。转动中的转盘突然停止转动了,舞台上的人一定会大吃一惊吧!

年轻工人们怠工的情形在当时是经常发生的,剧场给他们的薪水微乎其微,每月更换一次,或半个月更换一次的旅行剧团团长给他们的礼金,才是真正的收入。如果礼金的金额比想象中少的话,他们工作起来就会心不甘情不愿,故意弄错该转动转盘的时间,在切穴里上上下下,摇晃着梯子,做出一些令人不高兴的举动。只要他们稍微动一下手脚,演员在舞台上就会出大纰漏,所以团长随时都得准备几个红包在身上,看见情形不对,立刻得填补礼金。

这时候从切穴往下窥看的演员,原也以为是工人们又偷懒了,知道事情不对劲之后,立刻回到舞台上,为了不要让观众知道事件发生而带来骚动,舞台上的表演一定要继续下去。

剧场的主人——我的父亲、剧场的职员,以及剧团里没有分配到工作的人,纷纷涌进切穴里,协议着事情该如何处理,在一旁的年轻工人们再度抱起力棒,开始转动转盘。为了不要将消息传到外面去,每一个人讲话时都是轻声细语的。不久下来了几位警察,因为通往奈落的切穴在舞台的旁侧,在这里出入是不会被看台上的观众看见的;但是,不稳定的气氛在剧场中飘荡着,再加上演员们知道有事情发生,表现出浮躁的心情,后来听见观众批评这是一次极差劲的演出。

迅速将凶器刀子捡起,并且藏起来的人是我,我非常珍爱这把刀子。凶器被小孩子捡去了,这件事情没有人发现。

事后我偷偷地将它拿出来看,白木的刀柄上猫满了鲜血,看起来像极了留在脸上的小黑痣。

事件发生后,我仍然像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一样,到奈落里玩耍。

观赏舞台上的表演,对我而言是和在奈落里同样喜欢的事情。和朝次两个人将看过的戏记得的部分学着大人的模样,演了起来,并不限于只在奈落里玩,有时候也会在散场之后,跑到舞台上玩。但是,只要舞台的幕一拉开,我就会变得非常紧张。因此,只要有人找我上舞台表演,我都会觉得这个人很讨厌,而且,我总觉得为了让别人观赏而演戏,是一件很丢脸的事。如果除去了在奈落里玩耍的这段时间,我的童年大概就剩下一个空架子了。

和我比起来,大我三岁的朝次的确大胆多了,即使在人前要他表演,他也可以演得唱作俱隹,对于别人的夸赞也不觉得不好意思。

我决定将来不要朝演艺事业发展。在我七、八岁的时候,有一位演员好玩地帮我和朝次化妆,湿湿的毛刷轻轻扫过我的脸颊,从额头到下巴出现了一道白色的痕迹,我不由自主地惨叫起来,而且全身上下都冒起了鸡皮疙瘩。

如今回想起来,我对途得满脸通白的化妆的确太敏感了,但是这或许是一种预知的敏感。

那位演员因为看我吵闹不休,心里也不高兴,就把我放在一边,不想理睬我,专心地为朝次化妆。

朝次有两道淡淡的眉毛,双眼皮下是晶莹的眼睛,整个脸的形状非常讨人喜欢。

旅行演员的舞台化妆都是非常浓艳的,和歌舞伎一样必须将脸涂得全白,带上假睫毛,鼻梁更需抹白,使得脸的轮廓更突出,那位演员将他独到的化妆功夫表现在朝次的脸上。

当天,我和脸上化着浓妆的朝次并肩站在舞台旁,欣赏着台上的表演。

戏码是“乱舞阿七与吉三”,旅行戏剧经常演一些奇妙得令我无法理解的戏。

卖菜的阿七这一出戏在人形净琉璃中的正式戏码是“伊达娘恋绯鹿子”,现在的歌舞伎里却只演消防望台这一段而已。吉祥院里的小厮吉三郎要寻找天国的名剑,如果没有找到的话,隔天早晨六时整,必须切腹自杀。和吉三郎私订婚约的卖菜的小姐阿七知道了剑的下落之后,想要以钟声来通知吉三,但是因为街上的栅门已经关起来了,她无法将消息传达给吉三。为了要使木门打开,阿七爬上了消防望台,敲打着除了火警之外不能打的大鼓,让人以为真的有火警发生了。

最精采的地方是阿七爬上望台时的偶人动作。

另外小姐吉三登场的戏是“三人吉三廓初买”,月还朦胧,东方出现鱼肚白,小姐吉三为了帮助少爷吉三逃跑,爬到消防望台上去打大鼓。

将这两出歌舞伎精采的部分融合为一,改编成一出通俗剧的是团长的叔父,剧团里的干部岚仙龙。他是团长最得力的助手,经常想出许多好点子,因此他们的剧情总是很吸引观众。

平常都是扮演主角的团长岚龙太郎来演小姐吉三,他虽然是个男人,但是演起女人来,更能将魅力发挥得淋漓尽致;再加上由不论演谁都很像的岚小龙来扮演阿七,这一场戏保证让观众看得如痴如狂。

小龙就是帮朝次化妆的男人,阿七的妆化好之后,小龙和朝次两个人并排站在一起,实在相像得难以区别,仿佛一对兄弟——或许应该说是姐妹——般的相似。

用带子将浅黄和桃红麻叶条纹的水袖,高高东在胸前的小龙,因为天气太热,便把袖子和衣摆都撩高了,当他出现在舞台前时,观众席上引起了一阵骚动,大概是在旅行剧团之中,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适合扮演旦角的演员吧!

被恶人追赶,而逃进停泊在大川边的屋形船之中。在一阵叫喊声之后,打开了屋形船的拉门,走出来的是扮演小姐吉三的龙太郎,高达一八〇公分的身高,穿着黑底的丝质戏服,摆动着水袖走到台前,他的美貌令在场的观众都忍不住为之叹息。

因为躲避坏人的追赶,而使小姐有缘进入阿七的家中,进而发展出一段令人难忘的感情。我从小就开始看旅行演员所演出的戏剧,可以说是看戏长大的,但是我从来不去看舞台旁所写的戏码,和担任的演员。因为年纪还小,看戏只是喜欢

凑热闹,小龙人偶动作的巧拙,我完全看不懂,只知道他是男扮女装,而且有人在他的背后操纵人偶。

既然称之为人偶,就一定和人有所差别,后仰、前俯、甩动着重重的长发、弯着腰往前跳的动作,对身体而言一定是非常痛苦的。这不是靠演技的表现,而是一种肉体上的虐待,从小龙的表情就可以看出来了。

前一天夜里,小龙一直喝洒,喝到天亮了才回来。第二天因酒醉而加倍地感到痛苦。要装出玩偶般僵硬的动作的阿七,内心是非常焦急的,但是身体却无法随心所欲地灵活转动,这反而产生了一种悲怆美——大概只有我有这种感觉吧!

从龙太郎的背后仲出手来,将美丽的村姑娘紧紧抱住,身体和手接触时的享受,也完完整整地传到我的身上。虽然是村姑娘,但是筋肉上所表现出来的仍是男子的模样。在剧场的浴室里,我曾经和小龙一起洗过澡。因为演员身上所涂的红白粉常会将洗澡水弄脏,所以城里的澡堂都不太欢迎演员。菖蒲座里备有一间浴室,小龙总爱全身抹上肥皂之后,才故意跑来抱我。对小孩子的我而言,他是不用装模作样的。

如果是原本歌舞伎的阿七的话,她从花道退下之后,幕就落下来了:但是这个阿七却被捕吏斩杀了,后来还留下了一件长衬衣。粉红色的衬衣里还浮现出淡淡的紫色,和龙太郎的身长相互映照。

“哓仔,道座梯子是不能下来的!”是朝次的声音。

“为什么?”

“下来之后就无法再回到人间了!”

“太好了!这座梯子是通往天堂的吗?这不正好吗?我要下去。”

“是吗?你想下来吗?”

“我要下去了?”

“你真的要下来吗?”

在奈落里两个人的游戏总是不断加入新花样,这是不用多说的。朝次喜欢模仿舞台上演员们的表演,而且一点儿也不觉得不好意思。

开幕之后,演员们群聚在后台喝酒作乐。朝次请剧团里一位打杂的演员把人偶借给他,他就学起阿七的舞台动作了。

当仙龙和龙太郎的眼神一起往意到时,龙太郎便站起身来,一把推开打杂的演员,从朝次背后将朝次一把抱了起来。仙龙的嘴里哼着三味线。

“少爷,你也来演一段吧!”

发现小龙朝我这里望了一眼,我立刻拔腿就跑。

“别跑!”小龙一把将我捉住,抱在怀里。虽然他的个子不大,但是力量却很大,我被他紧紧抱着,一点儿也动弹不得。虽然急得想哭,但却流不出眼泪。

只看一次就学会了!

你的父母是演员吗?

据说让朝次的母亲怀孕的,就是一位巡回旅行演出的演员!

朝次!你还会跳别的吗?

要看什么随你们点吧!

朝次若无其事地说。

配合着音乐的伴奏,朝次将他所记得的动作一一的表演出来,黑社会老大的伊那勘太郎,英俊俏皮的救火员野狐三次、旦角的汤岛白梅……模棱两可的地方就随便以其它的动作带过,喝酒已经喝得七、八分醉的演员们,看了之后纷纷竖起大拇指来大大地加以赞赏一番。

少爷也来跳跳看吧!

我不喜欢跳舞!

那你就唱歌吧!

我装出一副想睡的模样。

第二天,我在奈落里将朝次痛打了一顿。

当天所演出的歌舞伎是“加贺见山旧锦绘”,是由女流氓的故事改编的一出通俗剧,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一出戏。

晚场的戏结束之后,所有的人都回到后台休息,或者外出夜游。这个时候,我和朝次又钻进地底下那个属于我们的世界里。

歌舞伎的主要剧情是:想要霸占产业的局岩藤,为了要陷害中老尾上,设计让尾上去偷他所保管的兰奢待的香木。尾上将装着香木的箱子交给了上使,但是里面装的却不是香木,而是草鞋。岩藤责备尾上的过失,用草鞋掷打他。尾上为了要讨回清白,也报一箭之仇,于是召集使者准备反攻。

在女流氓的世界里,最精采的就是偷换骰子的戏。企图扩张势力范围的女头目阿岩,是一位人望极高的女债主,经营一家大赌场。她命令心腹偷偷将阿龙所使用的骰子换成假骰子,然后在大庭广众之下痛责阿龙的假招式,阿龙为了不使自己在对他有恩的债主面前抬不起头来,于是就自杀了。

剧团里面所有的演员不分高矮胖瘦,全部改扮成旦角,这就是这一出狂言最有趣的地方。

扮演阿岩的是仙龙,扮演阿龙的是龙太郎,小龙所扮演的是阿龙的妹妹,名字叫做阿初。

阿龙并不替自己辩解,说他并不知道骰子里暗藏玄机,他只是恶言恶语地大声谩骂,还一边恣意吐痰,但是,突然之间从腰际拔出短刀。那只手……这只手……,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呢?当他自杀身亡,短刀也啷当落地之后,我不禁手往前一拍,流出了惋惜的眼泪。

我以为会拍到地面上,没想到竟然打在朝次的肩上,朝次并没有还手。只要我打他,朝次从来就不曾还手,或许是因为我是剧场老板的儿子,而他只是服务生的私生子,所以他总认为比我的身分还要低,但是我从来不曾有过一点点这样的想法。

当我突然发现朝次正在为想当演员的事情烦恼的时候,我狡猾地对他说:

“找小龙兄来教我们演戏吧!我们两个人一起去,他一定会答应的。”

当我们提出以奈落甩场地的条件时,小龙满脸不解地问:

“为什么要在那种地方呢?散场之后舞台就空下来了呀!”

“我们喜欢在奈落里!”

“好吧!好吧!随便你们挑选了!”

我对演戏一点儿兴趣也没有,真正想学的是朝次,我的目的只是将小龙拉进地下的世界,成为我们的好朋友。但是,我并没有将这个企图告诉朝次。

“我们来点戏码吧!只要是小龙兄演的角色,我们都把它学起来!”

朝次不知道是没有发现我的企图,或者已经发现了却不理睬我的想法。在日场开始前的空旷、明亮舞台上,他和小龙开始演起了“新、眼睑的母亲”。

我在舞台一侧跪坐了下来。

可恶!为什么不愿意到奈落里去呢!难道会掉到切穴里去吗?还是转盘转动时会夹到你的脚?或者会被奈落吃掉?

我心里胡思乱想着,越想就越生气。

“哓仔,听说这个剧场要拆掉,改建为停车场,这是真的吗?”

“大概是谣言吧!不过剧场已经不再是我的了,别人想要怎么处理,我毫无干涉的权力啊!”

如雾般的黑暗缓缓流过。

一个月的演出结束之后,岚龙太郎剧团在即将出发前往下一个演出地的当夜,朝次被反手绑在空无一人的后台柱子上,绑他的是朝次的母亲加代。

虽然说旅行剧团已经日渐萧条,但是三十多天连续在同一个地方演出,多少会带来一些戏迷,尤其是许多争着要来和龙太郎、小龙惜别的女人们,更是团团地围住了演员们所搭乘的小客车。

载满了大道具、小道具,和褪色旗帜的卡车已经先行出发了。

没有等小客车离开,我就跑进了后台。

“赶快帮我把带子解开吧!”朝次焦急地说。

加代听了大磬斥责。

“不要骂哓仔!要骂的话,你就骂我吧!”

朝次说着,仍然以哀求的眼光看着我。

“快一点!”

他举起了可以自由活动的脚,用力向我踢过来。

演员和当地女人发生纠纷,或者和黑社会发生冲突,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以岚龙太郎剧团来说吧!第一天公演的一大早,当地的一群黑社会人物,就搭着卡车到剧场来,将卡车停在入口前,使得观众无法入场。原因是剧团对他们的招呼打得不够诚意,换句话说就是保护金给得不够多。几个人跑进了后台,团团围住一位演员,并且拿出短刀插在榻榻米上,听说剧团里有演员曾经和他们老大的女人发生关系。这样的事情虽然可以用金钱来解决,但是,发生流血事件也是难免的。

切狂言之后的舞蹈秀由小龙和龙太郎合演,从背景的幕后,突然跑出来一个身穿西式衬衫的男人,穿过花道,走进剧场时,倒地不起。

观众们纷纷传说,看见了那个男人的背上好像有一支短刀的刀柄。因为小龙抢走了他的女人,所以才到这里来复仇,他是当地的小阿飞。好像是在送往医院的途中就死去了,刀子正好插在心脏上,这是最大的致命伤,其余的地方几乎没有任何的出血。

到底是谁刺的呢?警察经过了一番调查之后,仍然一无所获。虽然断定是演员或者剧场里的人,但是却说不出名字。

当我知道龙太郎和小龙被警察带去当参考人之后,我对警察说是我做的。警察听了大笑不止,还大声责骂我:“小孩子!不要捣蛋!”

凶器短刀是被害者的所有物,将刀子夺下,再去刺人,这不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能办到的。大人们以常识做了这样的判断。

八岁的小孩办不到的事情,十一岁的少年应该可以办得到吧!我心里非常羡慕朝次,为了小龙,他做了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这个男人越过背景的道具幕,好像正准备来刺杀小龙。或许是因为被大道具挡住了,所以没有发现我和朝次;或许发现了,但是看我们只不过是两个小孩,没把我们放在眼里。

朝次拿起附近一块小道具的木板块,往男人的脸上丢去。我连忙拾起男人不意间掉落的短刀,但是却不知该做什么好,就将它交给了朝次。朝次正好知道短刀的正确使用方法,以全身的力量,将刀子插进往前倾倒的男人的背上。

龙太郎和小龙被带去讯问了一整晚,还是平安地放回来了,因为两个人都在舞台上,这是最好的不在场证明。其它人也相互之间成立了不在场证明,而我和朝次连指纹都不必探验,逃过了一劫。

加代当然是不会知道这些事情的原委的,她一直希望儿子能够念到高中毕业,然后当个领薪阶级,所以仙龙和龙太郎一再劝朝次加入,朝次自己也有此意,但是加代却始终不答应。

加代将朝次绑在柱子上,不让他搭上小客车。龙太郎一行人离去之后,第二天,下一个剧团的卡车又到了。

观众的人数不断地急遽减少,在川筋附近原本有五十几家小剧场,如今已经关闭一、二家了。相对地在温泉中心的舞台上,提供旅行演员们演戏和秀的倾向却愈来愈盛行。剧场中的演出,入场费的收入扣除了宣传费之后,还必须和剧场拆帐,通常是剧场六分,剧团四分,或者七分三分,五分五分,如果卖座情况恶劣的时候,连团员的薪水都付不出去。如果是在温泉中心演出的话,是采买断的方式,和观众的人数毫无关系,要给剧团一定的金额。因为收入安定,演员们演起戏来没有后顾之忧,通常会在舞台上卖力的演出。

朝次常常在前来菖蒲座演出的剧团中客串一角,白天因为还要上学,所以只能在夜场演出。

朝次还常常对我说:

“温泉中心所演的不是正统的戏剧,客人们一边吃东西、讲话,还可以四处走来走去,根本没有专心在看戏,晓仔,菖蒲座绝对不可以拆掉!”

刺杀了当地小流氓这件事情,朝次和我都当作是忘记了一样,绝口不提,好像只要我们不说,事实就会从此消失了似的。但是,我们的日常生活却开始受到戏剧的侵入了。

无论如何一定要念到高中毕业,这是加代唯一的条件,朝次频频站在菖蒲座的舞台上表演,她也只好默认了。

可以容纳五百人的小剧场,只有十几位观众,这样的事情也是常有的,但是朝次好像一点儿都不在意。

“和电影、电视,或大剧场不一样,小剧场反而会让人们觉得有新鲜感。”

朝次对我说。

确实,小剧场具有其它媒体所没有的特征。

观众和舞台一体化,随着每天观众的反应,戏剧也做柔软性的变化,演员和观众好像是搭乘同一艘船的人,舞台上的人偶尔也会到台下去走走,观众也可以任意到后台。观众们都了解舞台上表演的是虚构的戏剧,但是仍然很尽情的随着演员的表演而欢笑或悲伤。

而且,剧场里的舞台总是把自己的身分放低,故意去抬高客人的身分。

闭幕之后,所有演员都身穿戏服,站在出口,欢送每位观众。

卸了妆之后,其实每位演员和观众都一样,所以,人家会以为你是演员,只不过是因为你脸上的舞台妆,和那一身戏服罢了!

朝次曾经这么对我说过。

从此以后,我们就不曾到奈落去玩模仿做演员演戏的游戏了。对真正站在舞台上表演过的朝次

而言,奈落只是工人们推动旋转舞台的地方,换句话说,那只是一个工作时的场所,不是一个绚丽的幻想空间。再加上为了节省人事开支,剧场的人手已经大减,所以旋转舞台使用的机会已经大大地减少。

但是,我仍然经常一个人钻进奈落里。在昏暗的奈落之中,一个无形的东西在空中缓缓的飘浮着。

朝次念完了中学二年钑,在三年级刚要开始的四月,岚龙太郎剧团再度来到菖蒲座。

龙太郎的剧团后来一直待在关西表演,所以很久都不曾再回到九州岛。

看见了小龙,我微微地吃了一惊,竞然是一个个子如此矮小、感觉迟钝的演员,在我的记忆中,小龙是一个只需用指尖轻轻抓住我,我就全身动弹不得,一个力气强大的男人。到底是这几年使他的英气丧失,还是我目己本身的改变,我也无法得知了。

朝次好像不像我这样,拥有一个完全破灭的幻想,他仍然兴高采烈地加入龙太郎的演出。

因为朝次和小龙的体型极相似,如果再加上化妆的话,两个人就完全长得一模一样了,所以朝次就在舞台上扮演小龙的替身。

看到小龙站在舞台上演出之后,我不得不承认他仍然是一位具有奇特魅力的演员,绚烂而不华丽。如果要说艳丽的话,那是没有人可以和龙太郎相比的。或许是因为他患有不治之症,表面上没有人看出来,他的魅力就是来自这个带有疾病的身躯。当然啦!如果这么推断下来,小龙不也应该有病了!如果是真的话,小龙罹患的疾病可能是旅行演员长久积压在心上的屈辱!而且,这个疾病也永远不会被别人看出来。

告别公演前三天的夜里,朝次的脸上受到严重的烫伤。

当加代走过沉睡中的朝次枕边时,突然绊了一跤,当时加代的手中正好拿着装满了热水的热水瓶。

虽然有不少人怀疑加代是故意的,但是我却认为好歹她也是朝次的母亲,应该不试忍心这么做的。

朝次却相信母亲是故意的。

加代从朝次的身边走过的时侯,绝对不会经过头的方向,一定是绕到脚边去。因为据说男人的头被跨过之后,他就永远不会有出息;即使是吃鱼的时候,她也绝不让朝次吃尾巴的地方。

龙太郎一行人移往下一个演出地的时候,朝次正躺在医院里。朝次的左脸颊上留下了一个极明显的疤痕。

朝次为了要推翻母亲的企图,用极浓厚的舞台化妆,巧妙地将脸上的疤痕隐藏过去。可是,即使涂了再厚的脂粉,正面细看的时候,脸颊上的疤痕仍然是非常明显的。但是舞台上有灯光,只要灯光效果好一点的话,很容易将观众的视线瞒骗过去。

欢送客人时,一定得和观众打个照面,但是常客们都知道他被烫伤的经过,对他脸上的伤痕反而更加表示同情,所以前来捧场的女客反而大增,据说还有女客要买下他呢!

男人即使脸上受了伤,只要会做事,就会有出息;除了当演员以外。这或许是加代一厢情愿的想法吧!但是,谁也料想不到,脸上的疤痕反而会使朝次更受欢迎。

因为我乖乖地去上学,加代看了非常羡慕。但是,这一点加代是看不清的,不只是加代,大概没有人发现我内心深处有一个强烈的欲望,正在夜以继日地侵蚀着我呢!

没有想到欲望实现至今,又经过了两年的岁月。

我又夺回了朝次。

两年不见的龙太郎剧团又出现了,但是小龙和朝次已经无法再像以前一样,扮演彼此的替角了。对于朝次的成长,身为演员的小龙一定是非常嫉妒的,而朝次也不喜欢自己只是小龙的替身。

在舞台上,朝次脸上的伤痕成了小龙取笑的对象。

“卸妆之后,这个家伙简直长得像鬼一样!如果哪个女人在夜里碰到他,准会被他吓破胆!”

朝次听了,就趴下身来,假装在哭泣,一边跳着舞,不意之间往小龙的腰上踢了一脚。

这样的表演常惹得观众捧腹大笑。

小龙和朝次吵架而拿刀相向,可能是因为女人的原因。到底是谁抢了谁的女人,或者为了那一个女人,我一无所知。女人只要一高兴,往往出手非常大方,赠送许多礼金,但是金钱虽然重要,小龙和朝次之间的争执,这恐怕只是导火线而已!真正的原因是长久以来彼此的嫉妒。如杲成为一个好的演员,自然就会大受欢迎;受欢迎之后,礼金自然就会增加,这是很实际的问题。

当小龙已经独当一面的时候,朝次才只不过是一个小孩子而已;没想到才数年的光阴,他已经大到足以对自己造成威胁的程度了。

当天晚上,为了明天的戏练习到深夜。等其它演员都散去之后,在空旷的舞台上,我看见小龙和朝次之间的争吵。

两人都是还未开口就动起手来了,对骂了三两句话之后,就扭打在一起了。我将一把白晃晃的短刀放在他们两个人的手可以拿到的地板上,虽然说他们是携械吵架,但是实际上拿出刀子的人是我。五岁的时候,在奈落里检到这把刀子以来,我一直非常妥善地珍藏它。在时间的消磨之下,刀柄上沾满的黑色血块已经全部掉落了。

为什么会突然地拿出刀子呢?我自己也想不透!但是在思考之前,行动却已经产生了。

事后,我仔细想了想,或许是因为我自己也想加入他们之间的争执吧!

朝次的动作看起来是比较敏捷,他甩开了小龙的手,解下绑在头上的花纹大丝巾,勒在小龙的脖子上。这时候小龙的手正好握住刀柄,往朝次的胸口刺去,朝次立刻松手倒在地上。

这个时候,我故意发出一声碰撞的声音,小龙吓得拔随就逃。

这件事情发生的时间极短,立刻就结束了,所以在后台里并没有被人发现。

我将朝次沉重的身体拖到切穴旁,打开盖子,将他拖下切穴。我故意不将切穴的盖子盖满,留下一道小小的隙缝,让光线从这里照进来。

朝仔!杀了你的人是我,不是小龙兄啊!是我杀了你!

我还没有用尽全身的力量,就将刀刃全部插进胸口了,我将刀子拔出来一点点,但是,想了想又将它用力地刺进去了。

为了除去刀柄上的指纹,我让朝次的手来握住刀柄。因为我不想让警察介入我和朝次之间的事情,所以我就将自己的痕迹消灭了。

我的手一离开,朝次的手就垂到地板上,我从背后将朝次抱了起来,像抱住了阿七的人偶一样。

我让朝次躺在奈落里,走出了切穴,再将盖子紧紧盖住,幸好地板上没有留下任何的血迹。

朝次失踪的事一直到笫二天才被人发现,因为朝次经常被女客邀到外面过夜,所以,即使一、二次深夜不归,也不会有人起疑心。

只有小龙一个人胆怯不已,胆怯的小龙看起来更是虚弱而丑陋。

我每天过着像影子般的日子。

朝次的尸体被发现了,警察来调查了,判断是自杀,这些事情都像风一样的过去了。

中学毕业之后,我就坚持要离家,来到了东京。行李里面只放着一件纺绸戏服,因为常听人说厨师只要有一把好的菜刀,演员只耍有一件好的戏服,就可以走遍天下,但是,我一点儿都不想当一个演员!

这件纺绸戏服上沾满了朝次的汗水和白粉。

只要找到打工的机会,就不怕没有饭吃,但是到底要到什么地方去,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所以心里渐渐地焦急起来了。

当时我突然跑到浅草仅存的小剧场去看看,和演出的团长谈过之后,很轻易地就答应让我上台演戏了,也没有做什么身家调查。

因为今天加入的演员,明天就逃跑的情形经常发生,所以团长叫我开始做一些打杂的工作,渐渐地团长发现我并非外行人,于是安排一些角色,让我上台表演。

我的艺名叫做岚朝次,不到三个月的时间,这个名字就受到东京附近剧团的注意,但是,我仍然非常厌恶化妆,到了无法忍耐的地步。于是我擅自离开剧团,找一份安定的工作,但是数个月之后,我体内就会冒出一股骚动,像被火烘烤着一样,叫我难以再待下去了,只好再加入东京附近巡回演出的剧团。如此加入、逃跑,反反复覆无数次,这期间,我也一边在咖啡厅、酒吧里工作。到了成年的年纪之后,我取得了驾照,当长距离的卡车司机,或者到酒廊里擦洗啤酒杯,再辛苦的工作我都尝试过。

岚朝次的艺名在许多剧团中出现,立刻又消失了。

接到菖蒲座废馆的通知后,我回到了故乡。无法再经营下去的剧场,还是卖掉吧!

我在剧场前将纺绸戏服烧掉了!岚朝次也随着消失了!

突然察觉到这是在我记忆之中发生过许多次的事,我哀求着朝次,要他打开奈落的盖子。

“等一等!晓仔,这个梯子是不能下来的!”

朝次的声音。

“为什么?”

“下来之后就无法再回到人间了!”

“太好了!这座梯子是通往天堂的吗?这不正好吗?我要下去!”

“是吗?你想下来吗?”

“我要下去了!”

“你真的要下来吗?”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的对话了。

警笛的声音使我回过神来。

“你找死啊!”

卡车司机从窗口探出头来。

“我又没看见车子!”

我缓缓地站起身来。

要改建为停车场的菖蒲座在我的眼里看来像是一幢濒临死亡的建筑物。

虽然我打算随着菖蒲座的毁灭,将自己埋葬在奈落里,但是却提不起勇气来逃脱这个活生生的血肉身躯。朝仔,为什么我无法舍弃这个空无一物的身躯呢?难道是你不等我了吗?刺死你的人是我啊!

警笛催促着我,卡车已经驶上了奈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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