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大片的血泊中,仰卧着一个人。

那个人是在记忆里年幼的自己。

他实在很想对这位眼神安详、五十来岁妇人模样的家庭法院调停委员这么说,但是,无论如何却总是开不了口。

这是梦和现实的体验混淆在一起了!他这么告诉自己无数次。能够俯瞰自己倒在地上的姿势,除非在梦中,否则是办不到的;而且,他的身上流着大量的血,但是却找不到一个伤口。

如果他再对别人说:后来,一位长着巨大翅膀,怪鸟般的男人从天空中俯冲而下,把他给攫走了。

不论是谁听了这段话,都会一口咬定这是孩童时代所做的噩梦。年幼的小孩子往往无法区别梦中所看见的东西和事实。

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梦。

在他的记忆之中,还有一位倒在血泊中的男人身影,那个人是他的父亲,刀直直地插入腰间,绳索般的肠子都流出来了,连双手都沾满了血,但是他的父亲除了腹侧有一个疤痕之外,没有任何伤口,腹侧一道大约三公分左右缝合的疤痕,据父亲说是盲肠手术后所留下来的。

“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儿发现呢?已经过十五年了,调查起来很困难!”

“我以为没有必要!”

他简短地回答。

“没申报出生并不是你的错!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知道没有户籍的呢?”

“办理中学入学手续的时候,父亲在我小学五年钑的时候就死了,母亲……从我懂事以来就不曾再见到过她了……所以那时不得不自己去办手续。”

“小学入学的时候呢?如果没有户籍的话,也不会收到就学通知吧!”

“那时候爸爸发现我到了该上小学的年纪了,就把我带到他演出中的当地小学!我想他大概向学校当局说明没有申报出生,所以没有户籍的事吧!因为我是演员的小孩,每半个月或一个月就必须转学,随着剧团四处旅行,学校当局也不会太为难我们。因为我当时年纪还小,详细情形也不太清楚。”

“你父亲为什么没有在你出生的时候立刻申报呢?”

“简单地说是他认为不重要!而且父亲要到四处巡回演出,没有办法在我一生下来,就立刻到区公所去办手续,一天天过去,他怕已经拖了那么久,再去办会挨骂,而且,他大概也认为这不是什么重要的大事吧!父亲的想法我也不太清楚!”

“出生地呢?”

“不知道!”

大概是在四国的……反正是南部的地方!父亲所加入的剧团都是在四国一带巡回演出的。在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他记得从未见过雪。所看见的都是一片绿油油的稻田,不论秋天,或冬天,所见的都是春天的景色。

虽然一再地转学,却从来没有被欺负的经验,而且总是一到了某地之后,立刻就受到许多人的欢迎。在电视尚未普及的时代,旅行剧团可以给当地的居民带来无限的欢乐。他是一个大胆而淘气的小孩,成天和大人们混在一起,所以拥有同年龄的孩子们所不知道的知识。而且,晚上还化上漂亮的妆,穿上戏服及头套,在舞台上跳舞,女孩子们都视他为明星。幼时在没有轻视儿童演员的地方四处游历,可以说是一件相当幸运的事。不过,父亲酗酒所带来的不幸,郄远远地超过他所有的幸运的总量。

“转学的时候,老师给我一份在学证明书般的文件,上面盖满了章,像笔记本似的串成一册,叫我拿到入学的学校,请他们盖一个章。所以,就没有人知道我没有户籍这件事了。”

“到了中学之后,马上就知道了吗?”

“嗯!连我自己也大吃一惊!”

“你是怎么上中学的?”

“后来我就没有继续上学了!但是,所有的书我都看过了!因为字我一看就记得了,只是写起来比较困难。”

“如果是明治或大正时代那还比较没话说,但是,三十五岁应该是战后才出生的,所以你说没有户籍……这样的案子我还是第一次遇到的呢!”

调停委员给人的感觉像是一个气质高尚的良家妇女,他想大概是一位大小姐吧……像千津一样!

“区公所的户籍人员告诉我,只要在这里开一张出生证明书,和户籍登记申请书,然后一起拿到区公所,就可以立一个新的户籍了。”

“话是这么说没有错,但是,我不能只凭你这番话,就给你出生证明书,你是谁的小孩、生于何时、何地、真的是你本人吗?你必须提出确实的证明,否则我无法给你出生证明。”

“如果我知道的话,老早就去办了。”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不知道!父亲的本名是矢川总五郎,在舞台上的艺名是市川千丸,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么一点点而已。”

“母亲的名字呢?”

“不知道!父亲没有告诉我!”

“有没有其它的兄弟,或者伯父伯母呢?”

“没有!我知道父亲在别的地方还有亲戚,但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过他们的名字。”

“那么你……”

“天涯孤雏!”他开玩笑似的说。

听他这么一说,大多数的女人们都会以一种混合着感伤的表情看着他。

“父亲的故乡呢?”

“因为他满口的关西腔,大概是西部人吧!可是,不管原来生在那里,只要长年住在西部的话,自然就会说一口西部的话了!”

“这么说你也不知道父亲的祖籍了?”

“不知道!”

他十二岁发现自己没有户籍的时候,还只是一个小孩子,所能做到的只是想尽可能知道父亲的故乡,至少找到父亲的本籍地。可是连一点线索都没有,找了三、四年,也只是徒劳无功,当时他恨极了夂母。他曾经偷偷哭泣,认为自己是被人遗弃的小孩;后来他下定决心不要户籍,即使不知道父亲的身分和自己的根也无所谓,因为人只能活在现在,过去的事如果能够忘记的话,就全部忘记吧!会下如此的决心,是因为当时一位深爱着他的女人对他说,她是一个没有子宫的人。抱着她全裸的躯体时,从肚腰开始有一条直线,是一道淡红色的伤痕。他问这是不是剖腹生产所留下的,对方就将因为恶性肿瘤,将子宫全部取出的经过述说一遍。而且对他说,最好是忘掉吧!像你这样的人,与其有回忆,不如什么都忘掉,这样会活得更愉快。

“听你这么一说,连我也不想查了,如果你可以再提出一点点线索的话,我还能够调查一下真假,不过我负责的地区太小了,也许查不出来也说不定!为什么你突然想要申请户籍……”调停委员微笑地说:“要结婚了吗?”

他的视线落在登记的文件上。

“矢川将吉先生,现在还在演戏吧!大众戏剧……,艺名呢?”

他想说皋月野,但是临出口前又改为:

“太刀川菖次!”

皋月野的姓是师父取的,那件事情对他而言是一个机会,——或许也可以说是一个决定。

“请你最好能先查查出生地,查到了立刻来告诉我,那时候事情就好办多了。”

离开了家庭法院,虽然正当梅雨期间,太阳光仍然很强,在强烈阳光照射之下,眼前一片昏暗,中央出现一片白芒芒的亮光,怪鸟般的男人一直注视着躺在血泊中的自己。

将吉被刺了!

手里握着听筒的千津,脸上露出了恐惧的神情。

在舞台上,刺杀他的是团长明石百代。

打电话来通知的是明石剧团打杂的三岛由美。

七月十一日,是百代的儿子副团长明石空来,继承姐夫皋野良太郎的姓,召开袭名团长大会的日子。

“已经用救护车载到剧场附近的J医院急救了!”

“我马上就去!”

烦躁得无法听完详细情形,她就开始准备妆扮了。

身体不停地动着,连自己都觉得很意外。因此,她什么也无法思考得很完整,只能想到带好钱包、拿好钥匙这些毫无连贯的事情。突然间好想平躺在榻榻米上,但是她仍然穿了鞋子,打开了门。

迎头好像碰到了一个人。那是一个穿着格调高雅的衬衫、五十岁左右,没见过的女人——眼前所看见的就只有这些。对不起!道过歉之后,她就小跑步地走出了公寓的大门。

“矢川将吉先生的同居人吗?”

那女人的声音从背后追问过来。

“嗯!是的!”她一边跑,一边回答。

“我是家庭法院的……”

“对不起!现在我很忙,以后……”

她头也没回,急急忙忙的跑下楼梯。在往车站去的途中,招了一辆出租车。

——将吉被明石百代刺杀了……。

在车椅上坐定了之后,她才慢慢地反刍电话中所传来的消息。

将吉在舞台上被明石百代刺杀了。

不会有这么可笑的事情吧!如果相反的话……。

不!将吉也不可能会做这么愚素的事情。

眼睛哭得红肿的由美坐在医院的柜台前等着,看我走近之后,就拖着我,穿过走廊,走下阶梯。

——往地下室……?

突然觉得手脚一阵冰冷,我看着前方指引的路标,地下室并没有病房。

将吉的脸上盖着一块白布。

“吉田千津小姐吗?我是XX署的人。”

一个男人走近说。

我掀开白布,担心着眼前会出现一个令人惨不忍睹的面容,没想到看见的却是和将吉累得回到家之后连衣服也没换就上床一样,一副毫无防备的睡脸。扮演女角恰恰合适,扮男人就稍嫌小巧了一点点:但是死后的将吉,脸膨胀了两倍大,弯曲着身体,满脸的蜡灰色。

“有一些话想要请教你一下!”旁边的男人说。

由美拿了一张板凳放在我身旁。坐下之后,我很想握住将吉的手,但是他的双手却和躯体一起捆在白布里。

“明石百代为什么要刺杀太刀川菖次呢?”

太刀川菖次……,瞬间我感到一阵疑惑。——是呀,从小孩子时代开始,就随着旅行剧团出现在舞台上的将吉,十五岁那一年起,二十年来所使用的“皋月野菖次”的艺名,是师父枭月野良太郎帮他取的,改过之后的艺名变成太刀川菖次。今天是他第一次使用这个艺名站在舞台上。这半个月来,将吉离开了东京,一个人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旅行了,昨天晚上才回来。今天团长大会上的客串演出是很久以前就决定了的。

明石百代为什么会刺杀将吉——。为什么?想问这个问题的应该是我。

“在舞台上到底是怎么被刺的呢?我什么都还没有听说,只知道将仔被明石团长刺杀了!”

“你过来!”刑警用下巴叫着由美。

“你目睹现场的实况了吧!请你说说看当时是怎么回事,待会儿回答几个问题。”

在表演团体舞的时候……,由美说着。

这是一场由三个曲子混合组成的,充满歌舞伎风味的舞蹈,在夏日祭典时,由穿着单衣的男女一起跳着团体舞,由美也在舞者之中。扮演城里姑娘的百代,和扮演年轻乡下人的副团长空来,在这一场里有一段爱情戏;这时候扮演跳手古舞艺者的菖次出现了,年轻人变心爱上了艺者,因嫉妒而产生杀意的城里姑娘,拔起插在年轻人腰带后面的匕首,往艺者身上刺去。

“那把匕首是真的刀子吗?”

“真的刀子……”

“但是团长和空来先生都说不知道那是真刀!”

“他们不知道?”

“他们认为那只是一个小道具,虽然刀身被换成真的,但是柄和鞘都没有被换过,所以才没有被察觉到。”

“所以,才发生误杀的情形吗?……不!不可能是这样的!即使是真的匕首,也不可能会发生误杀的情形,除非原本就有打算要杀人了!”我说。

“为什么?”刑警说着,看了我一眼,一副想要确定我的态度的表情。

“那是舞蹈表演呀!只要假装刺一下就可以了。虽然在观众的眼里看来好像是刺下去了,事实上却是刺到旁边。”

“实际表演一下好吗?”

刑警递给我一支原子笔,要我拿来当做匕首。

我站了起来,反手握着原子笔,往由美的腰边刺去,连笔尖都没有刺到她的身体。

刑警点点头。

“我们也是在这一点上抱着怀疑,小道具的匕首好像是强铝制的,而且刺杀只不过摆个样子而已,其它人的看法也是这样的呀!”

“明石团长为什么……会把将仔……”

“明石百代说是太刀川菖次自己用身体来撞刀尖的。当他反手拿着刀,假装刺下再拔起的时候,

觉得有一个比平常都还要重的力量往他压了过来。”

“拔起来,再刺下去,只不过是一瞬间而已吧!”由美接着说:“我看到一阵刀光,心里突然大吃一惊……来不及做其它的反应时,刀子已经又再刺了进去了。如果是穿着其它的戏服,腰间都会系上一条厚重的带子,应该不会伤得太深,可是手古舞的戏服却……”

“将仔用自己的身躯去碰刀刃?怎么会有这么愚蠢的事——由美!到底是为什么呢?你也一起在舞台上跳舞吧!应该会看见的,将仔为什么会做这么愚蠢的事情呢?”

“因为我只顾着跳舞,这只是转瞬间的事情……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啊!”

由美说着就抽噎地哭了起来。

“明石百代是这么说的,第一,自己没有非杀太刀川菖次不可的理由,假使有这样的动机,也不可能在众人面前刺杀他。而且,明石百代又说,菖次误会他,因此深恨着他,企图让他戴上杀人犯的污名,所以以自己的身体来就匕首的刀身。在刺杀的这场戏上,故意让自己受伤,原本只想受一点点轻伤,没想到刀子却刺进了要害。通常刀子刺到肚子里不会死的,但是刺进去的刀子该怎么动,突然间百代也不知所措,结果却往旁边横切了过去。”

一阵轻微的晕眩袭击着我,使我不得不趴了下来。

休息片刻之后,再继续讨论事件发展的经过情形。

“有没有看见谁拿了真正匕首的刀身呢?”

“没有!”

“太刀川菖次先生以前的艺名叫败皋月野菖次,为什么要改名字呢?”

“据说是要将这个艺名还给他的师父——皋月野良太郎先生!”

“皋月野良太郎是关西剧团的团长吗?”

刑警好像已经从别的地方听得这些事情了,但是,为什么一直到现在才说出来昵……?

“菖次先生是皋月野良太郎先生的弟子吗?”

“是的!”

良太郎因生病而长期疗养的那段时间里,将吉还不满二十岁,就代替团长的职务,处理一团的事务。这件事情我当然听将吉说过,但是我并没有将它说出来,因为我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说话了。

“那为什么会上东京来呢?”

“大概是想独立吧!”

将吉不是个多话的人,只有在喝醉酒的时候,才会胡乱地说很多话,将他的过去告诉我一些。好像是在说着别人的事情一样,将吉说起他的过去时口气总是很淡。

所谈的不外乎父亲是旅行演员,出生之后就属于剧团大家族一员,不知母亲是谁,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在大阪演出,父亲因酒精中毒而死亡,然后加入皋月野良太郎的剧团等的事。他是一个凡事谨守自己原则的人,因为不满师父的某些做法,因而产生口头上的争执,于是离开剧团,到东京来寻求发展。这时候有一位和他同居在一起的女人,希望他结束演员的生涯与她结婚,结果他就和这个女人分手了。

将吉经常自夸地说,除了演戏的世界以外,自己一无所知。他的话里有很多自褒的成分在,虽然听起来令人觉得他很骄傲,但是他确实是一个很具实力的演员。

东京的许多剧团经常来请他参加特别的演出。因为是特别演出,所以通常和剧团的团长平起平坐的,是一位极受欢迎的演员。和师父之间的摩擦也日渐消失了。

“为什么要将名字还给他呢?”

“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好像又和师父发生冲突了!”

即使和师父之间发生了冲突,将吉仍然是非常敬爱皋月野良太郎的,虽然两个人年龄差距不超过十岁,但是将吉将师父视为自己的父亲,而对明石百代则像是在对待自己的母亲一样。

“明石百代的儿子空来如今继承了皋月野的名字。”

“嗯!”

“这是为什么呢?”

他好像已经知道了,却还要再问。

“百代团长的长女洋子小姐和皋月野良太郎先生结婚了。”

“洋子小姐是第一次结婚,良太郎先生却是再婚,是吗?”

“是的!”

“年纪也差满多的吧!”

“良太郎先生四十五岁,洋子小姐二十七岁。”

“那么良太郎先生会像疼女儿一样地疼爱着他的年轻太太吧!”

“她已经怀孕了!”

由美突然冒出了这句话。

“皋月野的姓由空来继承,这是明石百代的希望吧!”

“大概是吧!”

“‘皋月野’的地位比‘明石’还要高一级。”

皋月野良太郎在关西和大日方满、美里英二、浪花三之助,名气实力都相当,是四大天王之一。

明石百代希望为空来建立强力的后盾。百代团长在洋子和空来都还年幼的时候,她的演员丈夫就去世了,之后,她以一名女子建立这个剧团,可见她所受的苦是难以计数的。

“空来君会成为皋月野良太郎的继承人吧!”

“大概会吧!”

“本来应该是由菖次君来继承的吧!”

“良太郎老师到底是怎么想的,我也不清楚。”

“明石百代认为皋月野良太郎要让空来君继承,所以赐姓给他,却遭菖次君的怨恨,而故意制造事端,使她成为伤害犯。”

“竟然……”

想让明石百代成为伤害犯,打算只受一点点轻伤,没想到竟然伤到致命要害……。

怎么会有如此滑稽得近乎愚蠢的事情呢?虽然我也忍不住要笑了起来,但是却无法找到足以否定的理由。

明石百代是胜利者,她没有杀害将吉的理由,而将吉是一位成长过裎非常坎坷的人,个性比较坚强,好恶的表现也较常人强烈。一旦受他信任的人,即使要他赴汤蹈火,他都愿意;可是他不喜欢的人,即使是重要的戏迷,他也不会给与好脸色。从这一点看来,他比小他七岁的我更孩子气。

刑警走了之后,由美说:

“菖次兄他……”

才一开口就哭了起来。

“我听见他在叫……千津子……,但是声音已经非常微弱了。在等救护车的时候,他躺在后台里,大家都慌乱成一团,只有我一个人留在菖次兄的枕边,他向我伸过手来,……大概是错以为我是千津姐了!那时候他的意识大概已经模糊不清了,所以……”

“千津子?”我反问。

“他叫千津子?而不是叫‘千津’?”

我的名字叫千津,将吉也一直叫我千津,从来不曾叫过千津子。

“他好像是说千津子,大概是我没听清楚,对不起!不过,最后他确实是叫着千津姐的名字的呀!”

“你可以先回去了。”

在我的请求之下,由美离去了,我再一次用自己的脸颊去轻触他冰冷的脸颊。

“将仔,你是在叫我吗?但是为什么会叫我千津子呢……,你总是叫我千津的!”

将吉临死时嘴里不会唤着别的女人的名字,我对这一点深具信心。

交还皋月野的名字是师父的命令。

将吉说起这件事情时,一副若无其事的口气,但是我听起来却觉得这件事非比寻常。

“唉!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瞪大眼睛看着将吉。

“他叫我把皋月野的名字还他,换句话说,他命令我今后不得再使用皋月野菖次这个名字。”

矮脚餐桌上放着一瓶高级洋酒,住在二DK的公寓里,这瓶洋酒显得很奢侈,这是“皋月野菖次”的戏迷送的礼物。

将吉绝对不喝便宜酒,在外面喝酒的时候,也只挑外观看起来豪华的酒店,那种便宜的小酒馆他永远不会想进去。

当将吉回忆过去,说起小时候经常到酒店的门口哭泣地扶起醉倒在地上的父亲时,我也无言以对了。

将吉最喜欢的一家酒店是浅草的“里维耶拉”,服务生和老板夫妇都像照顾自己的小孩一样照顾他。如果没有戏迷同行的时候,便不要他付钱;将吉如果坚持要自己付钱的话,他们就说以前有戏迷多付了许多酒钱,现在还没有用完呢!

将吉认识我的时候,已经在东京当自由演员了。他受各地剧团的请托,做特别演出,礼金一个月三万、或五万不等,这只能算是他的零用钱而已。因为将吉是一位很受欢迎的演员,在舞台上每天都会有戏迷送他一、二万的红包,或者酒、烟,甚至连戏服都有人替他打点,生活是非常充裕的。但是,靠戏迷的红包来过生活,我觉得很不习惯,而且我当时虽然持续着自己的工作,可是将吉却希望我待在家里。不知道母亲是谁,父亲早已去世,又没有兄弟姐妹,仿佛天涯孤雏的将吉,把我视为他唯一的家人。

她们都是因为我的表演精采才给我红包的,没有任何有色的眼光!将吉夸示地说。我也这么想,但是,这个演艺技术却早就和色情融在一起了,为了打开女客们的钱包,不论唱歌的皋月野菖次,或者舞蹈的皋月野菖次,全身都要放射出可以称之为淫荡的蜜意。看着眼前躺在榻榻米上的将吉,实在无法令我想起在那遥远的世界里,会有无数女人的视线在他的身上来回逡巡,而且衷心地期盼能够吻他的唇,或将他搂在怀里。

不论那一个剧团,每年都得到地方的温泉中心巡回公演,及在东京的舞台上演出两个月左右。但是将吉一年到头都只在东京和川崎的剧场中演出;在东京的时候,每天还会喝到天将亮才回家。家只是一间六个榻榻米大的公寓而已。

孩子是我们之间的禁语。

如果以收的红包数目来衡量一个人受欢迎的程度,那么,皋月野菖次的人缘是从前他的师父皋月野良太郎所不及的。

“为什么要你把名字还给他……,是不是你又惹师父生气了……”我说。

但是我心里想着,该来的事情迟早是会来的。

明石百代想让自己的儿子继承皋月野的名称,这件事情我多少听过!皋月野的名字在这个世界上是非常响亮的。

几天之后,将吉停止工作,突然决定一个人去旅行。

“你以为你是什么?”

这是将吉第一次用粗暴的声音对我说话,那是三年前——。

在十条剧场的后台,明石剧团的团员们忙碌地搬运、整理行李,我则跪坐在一旁抽烟。

当时我是某商业剧团的研究生,那是一个名气很大的老剧团,专门演出时代剧,因此不符潮流所需,公演活动极少。刚好我认识明石剧团的灯光师,他告诉我这里正缺女角,不妨到这个剧团来试试。

我出生于仙台,高中毕业之后,到东京来念女子短期大学,因为想要往戏剧界发展,于是开始当研究生。我生长在一个薪水家庭,母亲对表演艺术非常喜欢,因此让我从小便开始学习三味线和日本国,所以我对时代剧有相当程度的认识。

我依照吩咐在晚上九时半左右,到剧场里来。结束一个月演出的剧团正在将行李装上卡车,准备离去,而明石剧团的卡车也刚刚到,道路两旁站满了来欢送演员离去的观众,这是我难得一见的场面。

明石剧团开始将行李搬进来了。舞台活动虽说日渐衰微,但是我属的剧团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哓的,可以算是名门了。因此,我确实是有些骄傲,所以邀我来客串演出,我还可以接受,但是如果要我混在人群之中,和他们一起忙着工作,我宁可坐在一旁抽烟。我所属的剧团不论是在东京、或地方,一向都是在设备最完善的大剧场、或礼堂表演,因此到目前为止我尚未见过所谓的大众戏剧,总以为它和其它的商业戏剧是一样的。这里的观众席是铺着榻榻米的看台,这种只能称之为小剧场了!虽然第一次到这种地方,觉得很新奇,但是我也没有把握到底能不能在这里演完一个月。

他就是在这个时候对我大声怒骂。

我也觉得一个人坐在一旁抽烟,看着别人忙进忙出,的确会让人觉得我好像态度恶劣,所以我就捻熄了烟,下去一起帮忙。

因为我并不是一个讨厌吵闹的人,所以也就兴冲冲地和大家一起搬着戏服的行李。

“小姐!拿稳哪!”

这次对我大吼的是女团长明石百代。

行李整理完毕之后,稍微休息了一会儿,明石团长向我介绍其它的团员。副团长明石空来当时刚刚从高中毕业两年,舞台经验尚浅;空来之上有一个叫做洋子的姐姐,为了修习演艺技巧,加入了关西的皋月野剧团,因此,这里就发生了欠缺女角的困扰。一团总共十来人,我们剧团的研究生人数,都要比他们多。

“明天的第一出戏是;长良川情话;,空来,你演阿蕊。大前天在赤城演过一次了,所以应该不会有问题吧!”

一边脱下汗湿的衬衫和长裤,皋月野菖次一边指挥着。

他的脖子、肩膀的骨架都很粗,个子有些矮小,皮肤好像抹上一层油似地发亮着。

“第二销戏演‘阿龙情事’,团长演阿银,我演阿龙,阿银的妹妹阿光由特别演出的吉田千津小姐来演,好吗?”

突然被点到名字,我大吃一惊。

“有剧本吗?”

不论什么角色,只要有剧本,我都有把握照着剧本演好。

“剧本?没有那种东西!”皋月野菖次简洁地说。

“你不知道‘阿龙情事’这一出戏吗?到处都有人在演啊!”

“不知道!”

“那我简单地说一下你出场的地方。幕一拉开,阿光从舞台左边出来,这是刚刚从野良回来的时侯。然后说,‘父亲大人,我回来了!’父亲从右手边出来,说:‘啊!阿光,辛苦你了!现在去用餐吧!’说着饭菜就端了上来,阿光一边吃饭,一边说:‘如果姐姐在的话,饭吃起来更有味道,姐姐到底去什么地方了呢?’大概是这样,你可以再自由发挥一下!”

他一直不停地说下去。

“请等一下!”我慌忙地说。

“我可不可以记一下!”

“记一下?你不记就不会说了吗?台词是不能用背的,只要将临场的状况记在脑海里,然后了解该说那一些台词,到时候自然地说出来就可以了!你该不会没有演戏经验吧!”

“菖仔,不要随便责备人!她不是大众戏剧的演员,所以可能还不习惯我们这种演出方式,你最好先让她熟悉一下!”

明石团长解围地说。

“原来是这样的!那就请由美来向她解释一下好了!由美!帮个忙吧!”

我以前在剧团里所学的,在这里却一点儿用处也没有!

第二天,将吉上了旦角的妆,面貌大大地改变,令我看了大吃一惊。等穿好戏服之后,出现在我眼前的竟然是一位凄艳的美女。

从此之后的一个月,我努力地熟悉这个每天更换一次剧目的大众戏剧。他们的戏剧可以说是类型的组合而成的,不论故事的大纲、台词、身段,都有一个固定的形式,唯一的变化,是靠演员临场的应变,所以只要掌握住这个要诀,很快地就可以熟悉演法。

如果是大剧场的舞台,就必须多花一点儿工夫了,大道具、小道具、戏服,再加上灯光、音效,一样都不可以少,演员只是舞台上的其中之一而已。而将吉他们所演的戏都是以演员的魅力来吸引观众,除了演员之外,就不再有其它的武器了。

从小就是旅行演员的将吉,懂得如何靠自己的体型,将活生生的肉体。魅力充分地发挥出来。他的表演不但鲜烈,令人陶醉,而且还兼具性感的魅力。虽然这样的表演方式可以说是很俗气的,但是却毫不费力地就令观众满足了。

我觉得将吉可能认为与其念那些完全不了解意义、经文般的台词,不如将它改为白话的对话,这样更能打动观众的心房。

“你是否曾经有过梦和现实无法区别的情形呢?”

将吉满脸严肃地问我。

“没有吧!”

我只能这样回答。

当时将吉把他血般的记忆告诉我。

演出结束之后,我就决定不再离开将吉了。

明石百代非常疼爱他,将他视为空来的长兄。百代自己也承认将吉的演艺技巧比自己更高一层,所以剧目几乎都由将吉来决定的。他也知道百代对他的信任,总是倾力为剧团演戏。我曾经问他,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加入剧团呢?将吉回答说,如果我加入的话,那空来怎么办呢?

确实如此,将吉的存在将会对空来造成极大的威胁,所以他宁愿只当一位自由演员,这样会轻松愉快些,否则就当团长。如果叫他只当一位小团员,他是不会愿意的。

在将吉的简单葬礼上,没看见关西的皋月野先生,而明石百代仍然在拘留之中。

当那位女士再度访问时,我只是静坐在房间的一角。虽然额头、背上都流满了汗,但是我也没有想到该去开窗,只是呆坐一旁。

明石百代的行为是很明显的,剧场的观众席上有将近四百人的见证者,舞台上站了十来位演员,除此之外,在舞台旁边还有好几位演员,亲眼目睹了将吉被刺的经过。

怎么会有如此愚蠢的杀人方法呢?她难道一点儿也不担心会因此而遭到死刑的惩罚吗?

警察和我都这么认为。

而且,明石百代说她并没有杀太刀川菖次的理由。

在不知道这是一把真的匕首的情况之下,菖次用身体过来撞刀子。

自己原本只打算摆个样子,没想到菖次却用力地靠了过来,故意要让自己被刺到。在一阵混乱之下,使得伤口更深,结果大量出血而导致死亡。

因为菖次讨厌我,故意让我成为伤害犯。这是明石百代的说法。

理由是皋月野良太郎收回了给菖次的皋月野这个名字,而且打算由空来袭名,所以菖次因此深恨明石百代。

良太郎收回菖次的名字,和空来袭名是毫不相干的两回事,那是因为菖次从前的言行激怒了良太郎。

百代极力地替自己辩解,但是最后的说法连我也无法接受。她说将吉横夺了空来的戏迷,这件事被良太郎知道了,因为觉得污秽而非常生气,而且将吉又在戏迷面前无端中伤空来。

将吉虽然有很多缺点,但是绝对不可能做出这么卑劣的事情,这是我敢断言的。而且将吉原本就比空来还要受到观众的喜爱,这并不是将吉的错啊!

一整天,我一直不断地想着这件事情,但是却想不出任何结论来,也没有积极的去思考。毫无来由的思绪不断浮起、流动、卷成大漩涡,新的念头如波涛般潮涌而至,立刻又消失了,我好像一直站在旁边眺望着思绪的变化。

敲门的声音使我站起身来。

这个女人的脸,以前好像在那里见过……我想着,但是却总是想不出来。

“前几天,我来过一次,但是你正忙着要出门……,后来我在电视和报纸上知道了这件事情,这真是一件不幸的事!我是家庭法院的委员。”

一边说着,女人就拿出名片来了。

家庭法院调停委员河野牧子。

“对不起!可以打扰几分钟吗?”

“请!”

我微微地弓着身体。

河野牧子在将吉的遗照前双手合掌,以示对死者的哀悼,然后将屋子内的陈设环视了一眼。狭窄的六张榻榻米墙壁上,并列地挂满了将吉舞台装扮的照片。

“真是好看极了!”

“嗯!”

“吉田千津小姐吗?”

“是的!”

“矢川将吉在文件上填的是同居人,不过你打算正式入籍了,不是吗?”

“入籍?……不……”

“啊!错了吗?对不起!不知道他为什么一直延迟到现在,才突然想到要申请户籍登记?”

“你现在说的是什么?户籍?”

“你不知道吗?啊!那是我多话了,说不定会对矢川先生不好呢!”

“你是指将仔没有户籍这件事情吗?这个我是知道的,所以我们连小孩都……嗯……将仔想要申请户籍,你现在的意思是这样的吗?”

“是的,所以他到家庭法院来了!”

“将仔想要申请户籍,是吗……”

“因为这件事满困难的,他大概是希望等事情有个头绪,才告诉你吧!你应该也非常希望能够入籍吧!”

“我对这件事早就死心了!我一直很希望……为将仔生一个孩子,可是如果生下来之后,只能算是我的私生了,实在太可怜了……所以,我想干脆就不要生算了!”

“因为这个例子实在很特殊,我也不知道该从何帮忙。但是他只来过一次,从此就不再有下文了,而我一直将这件事情挂在心上,所以就想来拜访你一下,就是事件发生的当天!”

“将仔想申请户籍……”

我突然小声地叫了起来。

千津子,由美说她听见将吉在叫千津子,将吉从来没有这么客气地叫我千津子过!

千津,户籍!将吉想说的一定是这句话。千津,申请户籍了!你可以生个小孩了!

“怎么了?”

河野牧子大吃一惊,抬头看着突然站起身子的我。

“将仔是真的被杀掉了的!你说是吗?他希望能够拥有自己的家庭。过去他的父母抛弃他,他原本是想一辈子过着天涯孤雏的生活……,但是他突然改变这个想法,当皋月野先生将名字取回去,改了名之后,将仔决定不再回顾过去,而且准备和我一起共组一个新家庭,开始过新的生活。”

我抓住河野牧子的肩膀,神情激动地说。

“他对明石团长的恨意早就抛到五里云外了!你说是吗?所以怎么可能为了让明石团长成为杀人犯,而使自己的身体受伤,将仔不是一个会做出这么别扭的事情的人!明石团长一定有非杀将仔不可的原因,或许是和袭名这件事情有关吧!只是在做法上明石团长必须多花一点工夫,这么大胆的做法她想或许可以将我们蒙骗过去吧!只要没有人发现她的动机,就无法证明她的杀意,她只要请一位好一点的律师,应该是可以获判无罪的。”

我忘了河野牧子并不太了解事情的经过,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

“从事件的外表看来,团长是没有任何理由非杀将仔不可的,而且,将仔深恨着团长,每一个人都这么认为。所以,团长舍身一赌的成功率是非常高的。如果是真的想要杀人的话,事先一定会想一些如何使自己不受怀疑的方法,她是反手握住匕首的,当时她一定是利用反手别人比较不易察觉的状况,使将仔不易对她求饶,这也是将仔连一点点复仇心都没有的最佳证明!”

当将吉和皋月野良太郎吵架,而前来东京的时候,将吉仍然承认师父的实力比他还好的,而且经常在别人面前夸示师父的演技,从他的言行之中,我常常可以感觉得出,他的心里绝对不愿意辜负了皋月野的盛名。

但是,当将吉归还了皋月野的名字,也失去了成为阜月野的第二代继承人的时候,他对太刀川菖次这个新艺名仍然感到很骄傲,而且,我从来没有看见他因这件事感到沮丧。

“他可能已经找到一些足以证明出生的线索了。”

“这些东西有必要吗?”

“光靠本人嘴里说说,是不能够立刻开出生证明的。”

我想他这半个月来一个人出外旅行,大概就是为了找寻与他出生有关的线索吧!

旅行的收获……不应该一无所获吧!看他回来的时候心情还颇愉快,应该有很丰富的收获才对吧!

当天他很晚才回来,一到家就累得倒在床上睡着了。

第二天在团长大会的舞台上表演,然后,死去。

——会是自杀的吗?

我的脑里突然闪过这个念头。

旅行回来之后,立刻沉沉入睡,这只是肉体上的疲倦吧!

但是,如果说半个月的旅行只是徒劳往返,他或许会想要以自杀来结束生命。不过,即使他想要自杀,也不会利用这种会使人怀疑明石团长杀人的方法。或许因为袭名的事,一向信赖如自己父母的团长背弃了他,他心中的憾恨比我想象的还要强烈,但是,他应该可以克服这个心理障碍,选择光明磊落地活下去吧!

“和我一起到警察局去说明一下吧!”

我向河野牧子提出要求。

如果能证明将吉曾经去办理申请户籍手续的事。那么,将吉以自伤的方法企图向明石团长复仇这个说法,便是团长自己编出来的谎言。团长的罪行,警察应该也可以察觉吧!

打开皮箱的拉链,一阵臭味冲鼻而来。

将吉旅行拿回来的手提行李,我一直将它放在一边,未曾去整理。

裹着将吉全身汗臭味的内衣、T恤、袜子、洗脸用具等等,实在叫我无法相信将吉已经死了。

放在小桌子上的骨灰壶里,装着的是将吉,这件事我是难以想象的。将吉的骨头竟然会变成那个样子,装在壶子里!从火葬场捡回来的骨头里,并没有将吉的头盖骨,只有像肉店里卖来做为狗食、或者熬汤用的排骨般细长的骨头而已,头盖骨已经全都碎了。

夜里睡着了之后,总会觉得将吉手臂坚强的肌肉紧紧地抱着我,这样的触感我并不认为是一个梦。梦比现实拥有更激烈的力量。

活着的时候,将吉在舞台上辛劳地演出,再加上每晚总要喝许多的酒,因此,常常一回到家就上床入睡,没想到死了之后却连夜来诱惑我。醒来之后还令我满脑子昏眩。

自从将吉死了之后,到家庭法院调停委员河野牧子来访,大约十天左右的时间,我一直是

这样度日的。

大概有吃一点儿东西吧!每天只吃一、二餐,到底有没有外出买过东西,我也不记得了。

和我一起到警局做完笔录之后,在回家的路上,河野牧子邀我一起上餐馆,长久以来,我的舌头第一次感觉到食物的味道。

河野牧子一直鼓励我:

“提起精神来!”

“将吉先生不会喜欢你一直这么悲伤的!”

她的安慰和鼓励让我觉得很温暧,心情也因此而开朗了许多。

自从和将吉同居以来,我就形同和娘家断绝来往似的。将吉死了之后,娘家的人曾经说过,要我搬回家里住,但是,我并不想回去了。见到亲人只会让伤口变得更大罢了!但是,河野牧子是毫不相干的人,即使碰到了伤口,也不会那么痛的。

想起要整理一下将吉的遗物,大概是因为河野牧子的关怀,和用餐后精神比较好的缘故吧!

如果真的申请到了户籍的话,将吉一定会很高兴的,但是对我而言是无所谓的。户籍只不过是行政上简便的工具而已,不论有或没有,对我而言,将吉都是不变的。如果将吉决定一辈子过着没有户籍的生活,我也愿意和他生活在一起。或许将吉真的是想要拥有自己的小孩,所以才决定去申请户籍。

塞在皮箱底的内衣和袜子都已经发霉了,他大概是只住在便宜的旅馆吧!但是一向不喜欢生活惨淡的将吉,不论再怎么没法子,他也一定要选择一间比较干净、清爽的旅馆吧!看着几个旅馆里拿出来的火柴盒,我脑海里不停地想着。

在皮箱的最底下放着一本导游手册,和一本黄色封面纸缀起来的本子。

记载着小学的名称、校长的名字,以及昭和几年几月几日到几月几日为止,就读几年几班、代表在籍证明意义的文字,并且盖着章,每一页上面都记载着类似的东西。我看着,不知不觉间眼泪就掉到纸上了。

为了找寻线索,他一定是一家家地走访从前曾经就读过的小学。

最早是从五月十三日开始的,因为四月学校还没有开学。

从纸页之间,掉下来了一个小小不知名的东西,干干涩涩的,没有颜色,大概是一朵小花瓣吧!

导游手册上有一页是折起来的,打开一看,里面还有一张照片的插图。

照片下标注着“朝仓神社台灯笼”,在装饰着戏剧广告牌画的下面,有一群身穿夏衣、衬衫的人在这里穿梭着。

关于朝仓神社,在本文中还有详细的说明。高知市内朝仓。从朝仓车站徒步约五分钟。在赤鬼山的东南麓。在旧县社里也称之为木之丸。开基年代不明,是延喜式内的古社……。

关于那幅装饰的画,是一位名为画金的幕末画师的作品。

画金俗称金藏,笔名洞意,生于高知,幼时起就非常喜欢绘画,在御用画师池添美雅的推举之下,前往江户,学习狩野派画技。三年后返乡,被拔擢为藩主的御用迸师,但是因为描摹狩野派名流的假画,而被剥夺身分,以后就为神社的台灯笼画马,或者为屏风作画,强烈、刺激的笔致极获好评,尤其是戏剧画,更能显出他的本领。这就是有关的简介。

将吉特别作记号的地方并不是神社的起缘,而是针对这一张照片的。但是,这张小小的照片却不给我任何的讯息。

当我看到神社的祭礼在七月二十四日这一行时,我就立即准备外出旅行。二十四日就是指两天以后了。

连接不断的灯笼亮光照在参道上,一直延伸到大杉树的黑暗深处。

在中空上,浮现出一幅色彩极丰富的彩画。

我朝着这幅画走去。

随着距离的接近,画大得令人毛骨悚然。

横跨着参道屹立着的一座台子上,有两张大约两块榻榻米大的图画。

像剧场的画广告牌一样,这是用泥画具所描绘出来的。其中一张画的是源平的船战,船上抡起大刀的年轻武者,和化成幽鬼般的武士,有一场激烈的刀战。他们的脸部都有如深夜的大海一般的苍郁。在夜空中人魂是红色的,他们在丑恶的死者群中窥视,在空中奔跑,嘲笑着生者。

另一张画着身穿洁白衣裳,头戴花簪的两个女人,从两侧俯视着一位御殿女侍般的女人。两张都利用剧场画的手法,极度歪斜的姿态,红、绿、黑三种强烈的色彩,背后好像隐藏着一个不可测知的秘密。

将吉把我带到这里来,他虽然没有直接告诉我详细的道路,却留下了记号。记号可能是为了提醒自己的记忆,但是,对我而言就好像是将吉在告诉我:“就是这里啦!”

我随着人群在参道上缓缓移动。大概是要拍摄电影吧,参道的两侧都架满了摄影机。两幅画和导游手册中所看到的一样。

黑暗之中,在蜡烛的灯光下所浮现出来的两幅画,都是日常生活中所不容许出现的,充满爆发性的恶力。

将吉年幼时大概是看过这两幅画吧!导游手册中的小照片唤起了他埋藏已久的童年记忆,所以他才会到这个地方来。

一边想着,我已经穿过了一座灯笼台的脚下,在我的面前又出现了另一座灯笼,这是一座泥绘的灯笼。

这是一幅凄惨、荒凉,而且充满血腥的图画,当中有一个肚子开了个大洞的男人,从伤口跑出来不知是血,或是墨的东西,像妖火般往上冲。上方有一只天狗,双翼耸入云端。男人的右边站着一位被风吹乱一头散发,扭转着上半身的女人,她的背后,有一位武士朝着天狗举起大刀。女人的脚边,一个小孩子满脸沾满了血迹,仰卧着。

整幅画在一个充满凶暴、鲜血迸流的漩涡之中。

艳红色的鲜血充满了病痛、欢乐、咒缚,和解脱。

武士身上衣裳的红色,以及女人衣襟上的红色,全部是切腹的男人身上所留出来的血,和仰卧着的小孩子脸上所染到的血相互照映。

这就是将吉年幼时的记忆。

这是一幅人类社会所最不愿意见到的景象,将人心深处所隐藏着的魍魉、鬼怪、悖德,和魔鬼的哄笑全部叫出来。这对在灯笼台下穿梭着的人们而言,或许会留下一个令人不可思议的影子吧!我不知在这幅画前面站了多久。

“这么喜欢这幅画吗?”

一个男人开口说话。他们是负责摄影工作的人。

“绘金的画不只这些,在赤冈町还有更好的。”

“但是这是绘金的杰作之一。”另一个人说。

“绘金的画以表现悖德的最厉害,‘歌舞伎’中所表现的就是这些。”

“那个杀人事件也是!”有一个人说。

“或许是这幅画的魔力吧!”

“这种说法我不太能够接受,现代的人,怎么可能……”

“哪一个杀人事件呢?”我听了忍不住问。

“是三十年以前的事情了!你大概还没有出生吧!我们也是听当地人说的。”男人说着。“有一个女人杀了一个男人。就这幅画前面。”

“为什么?”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那个人如果来的话,你可以向他问清楚一点,我看你好像很有兴趣!”

“那个人是谁?”

“一位路过的男人。”

“三十五岁左右?”

“大概是吧!”

“是不是叫做矢川?”

“不知道叫什么!”

“什么时候的事呢?”

“半个月左右前,我们来这里做一些摄影前的准备工作,那是一位前来参观的男人,他靠在这里,抬头看着灯笼台,告诉我们那个故事,和当地人所谈的从前的杀人事件恰好吻合……”

回到东京之后,河野牧子告诉我,明石百代已经承认她对将吉怀有杀意了。

公寓的门上夹着一张名片,上面写着要我回来之后立刻和她连络,所以我就前往家庭法院去拜访她。

“皋月野良太郎先生和矢川将吉先生之间发生决定性的决裂,好像是明石百代从中挑拨、无中生有的中伤,而且,明石百代还有一个必须对良太郎先生绝对保密的秘密,洋子小姐曾经和将吉先生……”说到这里河野牧子停顿了一下,才又接口说:“因为的确有这回事,所以将吉先生自我推荐要在空来先生的袭名宴会上特别演出的事,让百代非常的不安。袭名的事情已经搞得满城风云了,她担心将吉先生在袭名宾会上以讽刺的语气宣布这件事情,因此不得不先做好防备!”

“那是明石团长心里有鬼。”我说。

“当将吉先生独自外出旅行之后,团长就开始担心了,她开始计划着这件大胆的事情,没有人知道团长的动机,除非她自己说出来。可是……,当真要刺下去的时候,心里突然胆怯了起来,想改变主意,但是将吉先生却将身体故意靠过来,让她杀。”

我后来再度拜访高知当地的人,询问有关在绘金充满血腥的图画前,所发生的杀人事件。因为已是遥远的事情了,传说也分歧不一。其中以女人刺杀了男人,但是并没有将他杀死,所以不是杀人事件,而是一个伤害事件的说法最多。也有人说,男人是一位旅行演员,女人带着幼子来找他。确实可知的是有一位好像是将吉的男人,在半个多月前也曾经到这里来问过相同的事情。

明石百代所说的,或许就是事实吧!

不!如果要有怀疑的话,准备匕首的或许是空来吧!

无论如何非得获得阜月野的名号和第二代继承地位不可的空来,计划让母亲中伤将吉。用钱无度,经常发生伤害事件和金钱纠纷的空来,什么事情都要百代替他善后。

当拔起匕首的时候,百代才发现儿子让自己做了什么事,但是这当然是不能对警察说的。……这或许才是事实。但是百代并不打算杀他,只是,将吉自己……。

在百代手中看见真匕首所发出的闪光瞬间,将吉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呢?我也说不出任何足以确认的话。

或许脑海里浮现出那一幅悲惨的图画吧!

而且,我想起来了,百代要求良太郎让空来袭名时的情景。母亲对见子无微不至的关爱深深刺痛了将吉的心,他闭上眼睛,低声呻吟着。

我回到了公寓,把将吉的骨灰放在桌子上。没有出生纪录的将吉是不用申报死亡的,但是,将吉的死就等于是我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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