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别再闹别扭了,放松心情好好谈吧!”

“随便谈谈就可以了,现在就开始说吧!”

电视因为要录下“桔梗座”的最后一场戏,已经在舞台上架起了摄影机,准备拍下可以剪接成十五分钟的录像带,安排在下午时段的综艺节目中播出。

我靠在空井边和花道墙壁的转角上,电视台的人员夸张的描述桔梗座,这令我觉得反感,剧场倒闭我一点儿都不感伤,我不喜欢这个剧场。很想干脆对他们说:“我根本不难过。”但是,话到舌尖,却又吞了回去……,只是突然感到非常疲倦。

因为剧场即将关闭,想亲眼目睹剧场最后一次演出的人潮蜂拥而至。虽然订于下午四时开场,五时开演,但是,天刚亮,就有人开始来排队了。当地的报纸对桔梗座的闭馆做了极大篇幅的报导,其标题为:“旅行剧团最后的城堡,即将在河岸消失了!”河岸一带,原本有五十多家剧场,如今已经全部关闭了,演员们只好转移地盘,到温泉中心去继续表演。“桔梗座”确实是旅行剧团最后的城堡,连从来没听过桔梗座名字的人,都对它抱持着好奇心。

剧场闭馆的最后“告别演出”,是由若岛雄司郎团长领导的若岛剧团所担任的,十五天来的演出,每天观众都多达八成以上,今天——五月三十一日是最后一天的演出。从九州岛、大阪的各剧团团长,到东京的演员,都赶来了,大家都热切地期待今天的特别演出。

上午十一时,离开场还有五个小时,剧场外的气氛就已经万分紧张了,幸好这是初夏,徐徐凉风缓和了等待行列中的焦躁不安。

我无力地靠在空井边,有两个男人朝我走来,在我身边盘腿坐下,使我没有任何回避的余地。

一位是这个节目的主持人,一位是负责访问工作的电视记者。

“我不喜欢接受访问!”

“不要这么说嘛!我们先讨论一下访问的内容。有关桔梗座的历史,是以旁白的方式叙述出来的,所以秋子小姐,你只要将父亲去世之后,两年来帮助生病的母亲维持这个剧场的辛劳,或者剧场关闭的感伤,率直地说出来就可以了。”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呢?舞台剧已经走到穷途末路了,关闭剧场是迟早的事。”

我脸上毫无表情地说。

“大家都知道秋子小姐将悲欢和青春都献给了这个剧场。”

突然间,我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虽然我遇到美好的事物时往往都会起鸡皮疙瘩,但是现在却是不愉快时的生理反应。

“我不喜欢出现在电视上。”

“为什么?”

两个人好像事先商量好的,表情都一模一样,或许他们认为只有罪犯才不喜欢上电视。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难道没有理由吗?”

“或者你有什么难言之情呢?”

我不知该回答什么。

为了打破沉默的气氛,主持人只好转移话题。

“这块木板为什么没有再放回去呢?”

节目主持人用恋恋不舍的神情看着紧盖内盖的空井。

“别的切穴也是被堵死了吧!出入口一共有四个,舞台的两侧、休息室里,和这个井。我们很想到地下室去看看,那一个是可以打开的呢?”

因为兰之助剧团的努力而使用的奈落,在他们的表演落幕之后再度关闭,已经又度过了十五年的时间了。虽然说关闭起来,但是并没有将出口钉死,所以我偶尔会自己一个人跑到奈落里去。

母亲已经告诉我今天有一位参加特别演出的演员要使用切穴。桔梗座的最后一出,也就是今天的告别演出,除了若岛剧团之外,还有九州岛的二位团长,大阪的团长、副团长各一人,再加上一位东京的自由演员,预定参加特别演出,这是几天前若岛剧团的若岛雄司郎团长以长途电话紧急连络的结果。九州岛和大阪的团长都已经到了,从东京来的演员因为没有时间参加排演,所以没有参加戏剧的演出,只表演一段个人的舞蹈,因此他只要赶在最后的舞蹈秀开始之前抵达就来得及了,他已经在前天离开东京的小剧场,今天将搭飞机赶来。

希望使用切穴的,是一位叫败立花知弘的自由演员,虽然西部的观众对他并不熟悉,但是在关东一带,他却是相当受欢迎。因为从前曾经在桔梗座的舞台上表演过,至今对这里仍然非常怀念,所以自己提出要参加今天的演出的要求。

早上已经将切穴的盖子打开,检查过一遍了,但是,我不想将使用切穴这件事告诉电视台的人员,也叫服务生们不可以到处宣扬。这些与我毫无关联的人最好别知道太多,否则最后发生事情时,我必须担负更多的贵任。演员则不一样,我的担忧,也是演员们的担忧。

“因为以前曾经发生过不愉快的事情,所以才把它关闭起来。”

“我也曾经听说过!是一件命案,凶手最后也自杀了。而且,演员进去里面之后就突然失踪了。这样的事情好像还曾经发生过两次呢!”

“人没有理由会消失的。”我毫不客气地说。

“一定是从什么地方出去了,只不过没有被人发现罢了。有一些无聊的人,为了让事情变得更有趣,总爱随便穿凿附会。”

“但是,听说人不见了,却留下戏服,这是为什么呢?”

“你说为什么就是为什么!”

“请你在节目上描述一下这件事情发生的经过。”

“我不上电视!”

“不要这样固执嘛!第一次失踪是发生在战争中吧?那应该是发生在秋子小姐出生之前;可是第二次你该知道吧!详细情形如何呢?”负贵访问的记者还是不死心。

“在奈落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我整理好长达颈部的头发,插嘴将他的话打断。“你们为什么不去访问若岛的团长呢?”

“当然要去啊!可是他现在正在排戏,大概不会有空吧!”

“看样子好像不久就要休息了!”

“啊!那千万不能错过这个机会,现在就走吧!”

主持人和采访记者协商好了之后,拿起摄影机,走进舞台的缎质幕后。

配合座的名字,采用桔梗色的底,上面再用金、银线缝制出群龙争珠画面的缎质布幕,这是祖父购得这个剧坊时,采矿暴发户所赠送的。

两侧挂着整排红白相间的灯笼,上面写着若岛剧团的字样,一个字一个灯笼,成套的鼓乐器、扩音器,以及竖起来靠在墙上的电吉他,探访记者随意地敲打着鼓。

母亲大概在后台吧!两、三天前起,她就显得精神特别抖擞,总是用比以往更尖锐、高亢的声音来斥骂服务生们,有事没事就跑到后台来瞧瞧,再跑回家里去,而且总是开怀大笑;不认识的人看见了或许会以为她精神上有问题呢!

因为电视台的人员不在看台上,我打开了空井的盖子,跨过井边,扶住安装在井里的木梯。

从内侧将井口盖了起来,一边走下梯子,心里一边想着,如果我从此不再出去,那么奈落吃人的传说就又增加一个了……。剧场不久就要拆掉了,于是我也被埋在奈落里,那可能是最后的传说吧!

盖子阻挡了从井口照射进来的阳光,垂挂在梁柱上的小灯泡也关着,所以只剩下从小换气孔射进来的光线。但是我对这里面的样子太熟悉了,即使失明的话,我觉得也可以清楚地看见里面的样子。

传说在战败的前一年,有一位演员进入奈落之后就消失了,虽然没有人将这件事详细地对我说,但是我也了解事情大致的经过。所以,年幼的我心里一直认为舞台的木板下,有一个无底深邃的漩涡。消失的这位演员是一个如同濒临灭种危机的稀有动物般的年轻男子,因为罹患肺疾,而躲过了兵役的召集。当时因为年轻男子几乎都在战场上,所以女士们看到他总是特别的偏爱,再加上他瘦弱的摸样,更加地惹人爱怜。虽然害怕受到传染,接近他、拥抱他的女士很少,但是却经常有人送来蛋或粮食,替他补充营养,同一团里的其它演员也因此而受惠不少。如今五、六十来岁的女人之中,有很多人都非常珍惜这段回忆。在每天空袭不断的日子里,舞台剧可以说是最受欢迎的娱乐。不知道什么地方出了差错,这位连演戏时都得经常躲起来咯血的演员竟然收到了召集令,于是就有人为他精心设计了一出极富传奇性的消失剧,这是我后来详细观察之后所下的结论;但是小时候对消失的传说毫不怀疑,只是有一点点害怕,总认为人是被奈落里的大漩涡所吸进去的。

十五年前,因为市川兰之助的要求,打开了紧闭着的切穴时,我趴在父亲的背上,吵着要他让我下去看,父亲只好背着我走下梯子,菊次看了立刻伸出手来,抓住我的手。点着电灯泡的奈落里,充斥着湿土的味道,和厕所的臭味,刹那间我所感觉到的就是幻灭。取代黑喑的大漩涡的竟是到处裂痕、斑驳。不堪的水泥地板。比旋转舞台的圆形大三圈左右,筑起一道高一公尺三、四十公分左右,双层的红砖墙壁,好像是因为支柱被白蚁所侵蚀,为了补足支撑的力量,才建起这一道墙壁。支撑舞台部分的砖瓦和灰泥墙壁,及交叉搭起的柱子,阻挡了通往观众席、后台的地下通道,换句话说,桔梗座的奈落和舞台四周的方形尺寸大约相同,可以说是在其中支柱相连的砖瓦墙壁上所建起的一个圆形,双层墙壁有四个通路的切口。

花道下有一条好像洞窟般的叉路,我想这大概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道路,但是稍微向前进一点点,就被墙壁堵住了;切穴的天花板就是休息室的地板,爬上切穴就可以到地面上去了。

因为方形墙壁的一部分和观众席、后台的厕所相连,臭气都跑到下面来了,潮湿的墙角盖满了天鹅绒般的青苔。

在双层墙壁所围起来的中央,耸立着支撑旋转舞台的柱子,像车轴般突出的八根梁木前端,垂直悬挂着力棒。虽然我从未亲眼看过成群年轻力壮的青年抱着力棒推动转盘的情形,但是如今看来却可以感觉出当时盛况空前的情景,或许是因为兰之助一行人所带来的活力。

那一个月虽然很短,但却是非常热闹。一个月说起来的确不长,但是这一个月却好像永远持续着似的,对当时只有九岁的我而言,这一个月是我一生的全部。从此以后,剧场就逐渐走下坡,虽然我日渐迈向生命力最旺盛的阶段,但是那只不过是日历上常识性的说法;因为我已经将自己关入九岁的奈落里。无怨无悔——真的无怨无悔吗?难道一点儿也不想逃避,不想遗忘吗?

兰之助精采的表演使得奈落也变得生气盎然。

由“蛇姬样”改编的“御岛千太郎”,兰之助一个人扮演公主、千太郎、当公主侍女的千太郎的妹妹、盲人,和武士等五个角色,他迅速更换角色的表演,使观众如痴如狂。消失在空井里的公主,在下一瞬间必须以平民的身分出现在休息室的场幕前,从花道走上舞台。利用极短的时间,在昏暗的奈落里,脱下绣满五彩锦绣的衣服、带子,半裸着上半身的兰之助,在奈落里跑东跑西,一边脱下头上的长假发。因为想看他变化的实际情形,我就钻进奈落,帮他忙碌的更换着戏服。

接过他的长假发,再将平民的卷短发交给他。装饰着彩蝶和银色发叉的长假发,拿起来仿佛抱着兰之助的头一般的重。

当时是日夜演出两场,白天十二点、晚上五点开演,同样一出改编的戏剧,每天重复演两次。平常因为要到学校上课,白天的戏是看不到的,但是那一天刚好是星期天,白天我坐在观众席上观赏,无论再稀奇的魔术都不曾如此地吸引我。

菊次那一天扮演下座三味线的阿岛,虽然装扮不如兰之助华丽,但是剧团里的人都说菊次的演技略胜一筹。弹奏的三味线起初宛如晓鸦的啼叫一般的响亮,突然调子一转,和扮演丑角的大门次郎一起起身跳舞。

如果遇到千太郎和公主同时出场的时侯,就由菊次来当兰之助的替身,从观众席上看去,穿着戏服的千太郎和公主实在令人分不清到底那一个是菊次,那一个是兰之助。虽然脚本通常都是由团长来决定的,但是因为兰十的年纪比较大,所以都由他来决定脚本。

兰之助一团演出的期间,我一有空就往后台跑;从学校回来,立刻走进后台。白天的戏结束后,演员们脸上还留着浓妆,或穿着便服,或半裸着上半身,匆忙扒着午饭,喜代或里见待子总在一旁洗着碗筷;我总是好奇地打量着兰之助、菊次,或小菊脸上的浓妆,小菊有时候也会半开玩笑地教我舞蹈的动作。他常常笑着说,不行啦!小小年纪手脚就这么僵硬;我听了就不高兴地摔下扇子说,我再也不要学了!里见待子听见了连忙哄着我说,秋子是大天才呢!事实上我知道自己是很差劲的。

服务生多美小姐和时子小姐收拾着撒落在看台榻榻米上散落的煎饼

渣滓、便当空盒子、代替烟灰缸的空罐子等等,入口堆满了坐垫,正要开始清扫时,等待晚场戏开场的邻近老太太已经等不及地说:“可以让我先进去吗?”虽然离开场还有一段时间,也只好让先来的观众到里面坐了。收取入场费和租借座椅、坐垫是开演一个小时前母亲的工作,我则负责清点客人人数,看到每一位客人我都会得意地说:“可以进去了!”

水泥地板上不知从什么地方不断地渗出污水,只有小换气孔的地方才能看见极微弱的阳光,所以角落处仍是一片昏喑。兰之助一团所演出的每一出狂言都让奈落添加了极丰富的色彩。从双层墙壁那边,有一个黑色人影走了过来。

“没有吓到你吧!”

那是一个响亮的男人声音。

“是秋子小姐吧!我是东京来的立花知弘。”男子说。

“很高兴见到你,我没有被你吓到,但是好像听见你在自言自语,你到底在说什么呢?”

“我没有在说什么,不过我也听见有人在说话。”

男子的声音里带着征笑。

“断断续续听不太清楚,好像是在说‘你看看吧!这样可以将人砍死吗?这把刀可以砍死人吗?新吉为了我……’”

“这是从前舞台上演过的绯樱仁义的台词!”

我也微笑了起来。

“不是我在自言自语,大概是奈落在说话吧!”

“很多戏剧都会使用刀刃,这出戏因为一开始就死了一个人,而引来的一场纷争。”

立花知弘手中握着一把长腰刀,挡在眼前。

“我是为了杀你而来的,这么做全是为了我的大姐,请你立刻死去吧!不愿意吗?请你不要这么说,立刻死吧!”

立花知弘一边念着台词,一边将刀身往岩石上敲打过去。突然间,我想起了菊次。

兰之助扮演的绯樱阿龙,因为打抱不平而杀人,对方的部下为了报复,找阿龙疼爱的盟弟新吉下手,新吉独自提着长腰刀对付众人,最后被乱刀砍死,这是简要的剧情。最后跑进打架场的阿龙抱起了新吉,痛哭地大骂:“你们这些混帐!”

这出戏排演时我也在场,排演完时,兰之助的母亲喜代说:“这出戏看不到团长的特别表演,虽然绯樱仁义也是一出好戏,但是菊次的戏份太重了,大部份的客人都是想来看团长的特技表演的!无论如何日场还是演四谷怪谈最合适,连续三天的特别狂言,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是很难吸引观众的!”

“还要我再表演一次横度四索吗?”兰之助回头看说话的母亲时,冷峻的眼神我至今仍然牢记着。

“这些家伙都是吸你的血液的大饭桶!你看着吧!这把刀可以杀人吗?”一边吟唱般地念着阿龙的台词,兰之助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当时我不知情,原来捧场的女客已经买下了兰之助的这一夜了。

“东京的剧场也经常表演绯樱仁义。当阿龙抱起奄奄一息的新吉时,常常惹得观众们也跟着哭泣。”

我和男子从舞台右手边的切穴上来,掀开缎幕,从舞台上往看台望去,在切穴的旁边有一个好像是男子的行李手提箱和黑色圆筒形的假发盒子。

离开了昏暗的奈落,在日光照射下,我才看清楚男子的左颊上布满了蜘蛛般的瘢痕。

“好像花房似的!”我低声地念着,虽然我原本是不打算出声的。

“你是说这个吗?”

男子指着自己的左颊。

“嗯!好像是蔷薇色的花房。为什么你会到地下室去呢?什么时候从东京来的呢?见过若岛先生了吗?”

“我现在就要去向大家打招呼,因为舞蹈时打算使用空井,所以我想先到奈落去看看。我准备架起四条绳索,加入特技表演。”

我定睛凝视着立花知弘。

“你要使用四条绳?”

“嗯!”

“你真的确定我就是秋子吗?”

“从年龄看来应该是没有错的,我听说桔梗座的主人是一位二十三、四岁的漂亮小姐,自从令尊去世之后,秋子小姐就接替了经理的工作!请多多指教,希望经理允许我使用四条绳索。”

“你在东京常表演四条绳索的特技吗?”

“我看过别人表演,今天是第一次演。”

“你有足够的练习时间吗?”

“嗯!有的!”

“今天做这么危险的表演不太划算吧!你是东京的演员,以后大概很难得会再到这里来吧!即使你今天在这里大受好评,也不可能有人会因此而赶到东京去看你的表演。即使是大阪附近也不太可能!”

我看着他脸上的瘢痕,这样的瘢痕在舞台上难道没有妨碍吗?

“你担心这个吗?漂亮的脸可以变成妖怪,只要化妆还有什么做不到的呢?”

嘹亮的声音之中含着自嘲的笑声。

他耸着肩讲话的模样使我想起了兰之助。

我眼里突然浮现出兰之助和菊次的容颜,这令我感到惊讶。不论兰之助或菊次,在十五年前都只与我相处一个月而已,而且大半的时间,他们都涂抹着浓厚的舞台妆。虽然我靠着一张照片使得记忆变得鲜明,但是照片里只有小指头般大小的脸是无法胜过时间对记忆的侵蚀力的。三十八岁的兰之助,三十六、七岁的菊次的面孔,我是不认识的。立花知弘看起来也三十出头,但是将近四十岁的男人有时候看起来也会像是二十七、八岁似的。小小照片中的面孔经过岁月的冲击,已经变得模糊了。

绯樱仁义是很多旅行剧团共有的戏码;耸着肩膀也是许多男人说话时的习惯,所以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

“因为剧场前很空旷,我担心观众会不多,但是连日来卖座好像都不错。这是我在入口听服务生说的。”

难怪他可以不动声色的进入剧场里。

“你遇到那一个服务生的呢?”

我的声音里透着微微地紧张感。

服务生现在共有三位。其中之一便是市川兰之助的母亲喜代。

兰之助剧团五月在桔梗座演出,发生杀人、自杀和消失三大事件之后,又赶往下一个演出地。当年的年底,喜代回到桔梗座,这回却不是粉墨登场,因为剧团已经解散了,她希望能在这里找到安身之所,即使做打杂的工作也无所谓。

当时她才四十来岁。五月时她还曾扮演姑娘的角色;仅仅七个月的时间,她却整个人都苍老了起来。

看她的模样的确使人怀疑她到底是不是兰之助的母亲。满脸的皱纹,无论站着或坐着都驼背弯腰。

我从学校回到家里时,出乎意料地看见兰之助剧团的小客车停在院子里,喜代在客厅围着火炉和母亲谈话。自从浅尾花六的杀人事件发生以来,原本就不大强健的母亲,已经完全是病人的模样了,当时。她心情恶劣地托着下巴。父亲成天在小姨太的家里不回来,这是母亲心情不好的原因。

母亲因为只生女儿,而不敢与父亲争论;而父亲则因为其它的工作忙碌,根本很少到剧场,因此剧场的工作大多由母亲处理,但是父亲仍然是老板。

“兰之助先生呢?小菊呢?”

我还没进家门就迫不及待地问。

“哎!请你先听一听吧!”

喜代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还是和母亲谈话。

“因为发生了杀人又自杀这样的事,兰之助受到严重的打击,已经无心再上舞台了。”

喜代接着说:“即使长得再好看,没有尽情的表演还是得不到观众的喝采,六月、七月在温泉区转了一圈,粗制滥造的舞台表演,使得许多客人感到不满。七月,在阿苏的小剧场演出时,小菊也逃跑了。闭幕之后,趁其它的演员在洗澡之际逃走,而且还偷走了五万圆。演舞台剧的演员都是最注重义理和人情的,他竟然如此不顾义理和人情。”

喜代说话时的口气非常地不满。

“大门次郎说他早就看出菊次和小菊一定有连络,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了,即使说出来也于事无补。

“现在和剧团刚成立时的人数正好相等,不同的只不过是浅尾花六换成大月城吉罢了,虽然已经死去的人不应该再对他做不好的批评,但是比起花六先生,城吉先生的确是一位敬业的好演员。但是,重要的是兰之助已经丧失斗志了。九月,兰之助和即将前往演出的剧场解约,临时更换为其它的剧团。

“当兰之助提出要解散剧团的要求时,大家都极力反对,可是他却一句话也听不进去。最后,兰十、大门次郎,和里见待子转投效九州岛极有名的剧团之一松浪剧团。

“大月城吉则表示自己有办法找到安身之所,于是就独自离去了。

“最后只剩下母亲和儿子两个人之后,兰之助总是对我态度非常粗暴。”

喜代说到兰之助的事情时,只是简单地一语带过,不愿详谈。

“兰之助认为我跟着他碍手碍脚,所以决定自己独自去闯天下,我相信他一定可以成为一位很好的演员。”

父母对自己的孩子的斗爱总是非常殷切的,但是孩子却很难体会到父母的苦心;一直到有一天,当孩子想要孝顺父母时,父母却已经不在人世了。

兰之助先生的情形会是这样的吗?

当时喜代曾经说过:

“兰之助说要再学习演艺技巧,于是自己上大阪去了!”

但是后来有一次喜代喝醉酒,一边哭泣着大叫:“你这个畜生,竟然想一脚将老娘踢开,你要叫老娘往那里去?是不是要我老死在街头!”

“我已经对舞台感到厌倦了,而且,如果到别的剧团也会让人嫌太老了。”

不管客人的多寡,剧场内的杂务只要两名服务生就足够了,但是喜代表示让她留下来帮忙只要负责她的伙食,不必支付薪水。

雇用喜代两、三天之后,父亲回来为了这件事和母亲大吵一顿。

母亲十分委屈地说:

“我是想和你商量,但是,你总是不在家!”

“即使剧团解散了,那些戏服、假发,或道具变卖之后,也应该是一笔相当可观的财产吧!”父亲对喜代说。“虽然卡车是粗来的,但是光这部小客车,如果变卖的话,应该也足够让你过着优裕的生活吧!”

父亲不太相信地盘问着。

“别开玩笑了!如果是买一台新车可能需要上百万,但是我这辆古董车值得了两、三块钱吗?而且,兰之助要出去打天下,多少总要带一点儿盘缠吧!变卖了小道具和戏服之后所得的钱全部让他带去了!”

“可是你以前是演员,怎么做得了服务生那么粗重的工作呢?”

“虽然说我当过演员,不过我是兰之助的母亲,有什么粗重的工作我没有做过呢?”

喜代在父亲的面前态度变得非常卑下。

如果立花知弘遇到的服务生是喜代的话,那么,即使经过十五年,脸上又留下疤痕,她也应该会认出自己的儿子才对吧!

“我不知道服务生的名字,不知该怎么称呼……,是一位脸圆圆,稍微有点儿胖的。”

是阿美。七、八年前,阿时辞职时新雇的服务生。

即使阿美不认识兰之助,在挤满了若岛剧团团员的后台里,除了喜代之外,还有一个人可以认出知弘到底是兰之助,或是菊次,或者是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这个人就是大月城吉。

大月城吉在前年父亲的丧礼时曾经出现过,这些年来他一直待在距这里坐火车大约二十分钟左右车程的市镇里一担任舞蹈的师父,也为演员编舞。当我听到他就是名为水木歌之辅的舞蹈教师时,大感震惊,因为我曾经从演员的口中听过这个名字。虽然比起第一次出现在桔梗座的后台时老了十三岁,但是因为脸上画了淡妆,也染了头发,看起来反而显得更年轻。他的身上穿着高级绢织品的丧服,虽然神情哀凄,但是一身的打扮看起来仍然非常奢华。

父亲去世的消息在当地报纸的讣闻栏里占有小篇幅的报导,所以小剧场的演员几乎都赶来参加父亲的丧礼。从此以后,我就经常看见城吉出现在剧场里,有时候也会接受演出中的剧团的团长的请托,帮忙编舞,谢礼都是相当高的金额。

对于从前是团长母亲的喜代,大月城吉的态度和对待其它服务生一样,喜代虽然表面上不去和他计较,但是私底下却经常生气地骂道:“这个烂家伙!一得势就如此狂妄自大!”

大月城吉提议:

“桔梗座的最后一次演出由我来剪锻帐吧!”

你到底是兰之助先生?还是菊次先生?我实在非常想问他,但是每一次都是话到舌尖又给吞了回去。或许立花知弘就是立花知弘,根本不是其它的人!

“我听说过开幕时要有剪彩的仪式,却从来没有听说过剪缎帐的事!”

采访的演员对城吉说。

在一旁帮腔的若岛雄司看我进来之后,就叫我到坐垫上坐。

“秋子小姐,请到这边来坐吧!”

后台除了有一个大房间之外,还为团长、干部各准备了一个小房间,因为立花知弘说想要先来向团长打招呼,所以我们就先到团长的房间来了。

“对不起!我可以先打岔一下吗?”

知弘对采访的演员说。

“当然可以!有事请先谈吧!”

“我是东京来的立花知弘,很高兴见到各位。”

“啊!原来是立花先生!我常听到你的名字!”若岛团长说。

我注视着城吉,城吉突然间张大了眼睛,我认为这是因为他看见了知弘脸上那块演员所不该有的疤痕,大吃一惊的表情。

“你是演员吗?”采访演员毫不客气的问。“对不起!脸上的疤痕可以用化妆完全掩盖过去吗?”

“当然可以!”

大概是经常被问到这个问题,立花知弘早已习惯了,所以回答时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

“是火烧的吗?”若岛团长问。

“是的!被伤到的!”

知弘仍然面带微笑,只不过声音小了一点儿罢了!

“这对站在舞台上的人来说真是一件糟糕透顶的事情!大阪的姬村团长在隔壁的房间里,听说你们在东京时曾经一起演出过,把他叫过来吧!”

“不用麻烦了,待会儿我再去向他打招呼。”

话题谈到一半被打断了的城吉在一旁无所事事地拿起茶壶往杯子里倒。

“啊!没了!”

“我去拿开水!”

我找到了喜代,她正坐在入口旁的店铺里抽着烟。

我告诉她:

“请你拿一个热水瓶到若岛先生的房间里来,加满开水,顺便拿两个茶杯,谢谢!”

看着喜代满脸不情愿的神情,我忍不住大声责骂:“你没有看每一个人都在忙吗?!”

回到房间时,城吉正在继续刚才被打断了的说明。

“当然不是非这么做不可,我小时候随着剧团到全国各地去演出,曾经看过剪锻帐的仪式。当剧场废馆之后,缎帐是不会再拿出来使用了,我认为桔梗座的最后一场剧如果添加这一个仪式的话,一定更有意思,请各位赞成这个仪式……”

背后传来一个小小的叫声,喜代端着放有热水瓶和茶杯的盘子,站在门坎旁。

立花知弘一动也不动。

城吉停住口,来回地看着他们二人。突然间笑了起来。

“你是立花知弘,或者是……?装得还真像!实在和以前的样子完全不同……,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当初要闷不吭声昵?”

“你到底在说什么?”

立花知弘说话时口气非常心平气和。

“也许说了你会不高兴!实在很意外会在这里见到你,不过请你最好还是用你自己的本名,事情都已经过去十五个年头了!也许你是因为那次的火伤使面容全部改变,所以才改名为立花知弘,但是,即使改了名字,仍然是无法叫你忘记过去所发生的事情的!”

“你到底在说什么?是不是要让电视台的人有更多宣传的话题?一副啄食死人眼珠子的模样!”

“啊!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呢?”

采访记者真的像鸟一样伸长了脖子地问。

正好主持人有事情要和他商量,把他叫了出去。

“待会儿请你将这件事慢慢地告诉我吧!”

要出去的时候,采访记者还恋恋不舍地说。

“被火烧伤之前我就叫立花知弘了,岂有人会因为烧伤面颊便改名呢?算了!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不过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若岛先生商量,刚才我已经对秋子小姐讲过了,在舞蹈秀里能否让我表演一点比较特别的东西呢?”

“你表演的是单人舞蹈,要跳什么都是你的自由。尤其是这一次,越特别的会越受欢迎,因为这是桔梗座最后一次的大节日。但是,如果和别人表演冲突的话,那就麻烦了,你到底要表演什么呢?”

“这个剧场最特别的地方就是空井,如果不加以利用的话太可惜了。”

“空井一直是关闭着的。”

“我要表演四条绳索的特技。”

“果然不出我所料!”

大月城吉夸张地用力拍了膝盖一下。

“啊!真是可怜,几年来你一直过着毫无目标的生活,终于将本性显露出来了……。那个在信田被恶右卫门抓到的保名又出现了,你真的是再开的兰菊吗?”

喜代面无表情地坐在门坎上。

“立花知弘先生,如果这真的是你的本名的话,也无所谓啦!其实我也很想看四条绳索的特技表演!”

大月城吉说话的时候,姬村英太郎正好进来了。

“在隔壁就听到一个令我非常怀念的声音了。”

大概是知弘脸颊上的瘢痕也令姬村大吃一惊,突然间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是很快地就恢复过?来了,快活地说:“知仔!好久不见了!”

和若岛相并地盘坐下来。

“英兄!久违了!”

“刚才厅见了你在说什么四条绳索的特技表演,没想到你也会这么厉害的特技,我一点儿都不知道呢!”

“姬村团长和立花先生好像很熟识?”喜代开口说。

“前年的十月,我到东京表演时,请知仔来助阵。”

“我从英兄那儿学习到很多。”

“那里的话,真正获得帮助的是我!我的剧团里会乐器的年轻人很少,知仔的吉他和鼓都非常拿手,而且,在东京知仔的戏迷很多。”

“那是因为我常在那里活动罢了!”

“一般的自由演员都学艺不精,但是他不一样,每个月都被四处的剧团抢来抢去,连九州岛的人都慕名地搭飞机到东京看他表演呢!”

立花知弘听了只是笑而不答。

“演技是一流的,对付女人也是一流的!”

姬村大概认为这已经是古老的话题了,拿出来说说也无妨吧。

“听说是被仰慕者泼热水的吧!”

“幸好不是硫酸。”

“原本以为你会因此而结束演艺生涯,没有想到反而更加地受到欢迎呢!”

“那里的话!化妆时就辛苦了!”

“听说是去年的正月吧?”

“是的!”

“知仔!你今天真的要表演四条绳索的特技吗?”

“是的!”

“没有问题吗?在这个年纪!”

“和英兄比起来,我这个年纪实在不算什么!”

“已经不再是个年轻小伙子了!”

“这一次我有保护神。”

“那里的神明呢?”

“是我的大哥?他会在一旁保佑我!”

“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姬村说着就笑了起来。

一大朵花在空中飞舞着。

我实在不想看这出表演。

灯光照着绳索上知弘的白脚。

十五年前站在绳索上的兰之助是个年轻的小伙子。

念着绯樱仁义的台词的知弘令我想起菊次,变着肩膀说话的知弘又使我想起兰之助。虽然我看不出来,不过我相信大月城吉一定非常清楚;实在没有办法,因为我当时太小了。

不论是谁,年纪应该都三十好几,快四十岁了吧!即使看起来很年轻,体力应该也会衰退了吧!表演的方式实在太酷似了,到底为了什么今天要再重演……?

不是一朵大花,在绳索上吃力地前进的知弘在我的眼里看来并不是一朵花,反倒像是一只负伤的鸟一般的痛苦着。靠着演员休息室的揭幕,定睛看着舞台上的表演,休息室里只有我一个人。

听到立花知弘要表演四条绳索的特技时,母亲脸色大变地反对。

入场券一共卖到八百号,剧场内的座位只有五百个,看台上几乎到了连膝盖都无法移动的地步。

“万一掉下来的话,受伤的一定不只立花知弘一个人而已。”

听母亲这么一说,知弘连忙解释:

“不会掉下去的,在正式演出之前,我会再练习一次,如果TK心的话,请你先来看一看!”

知弘指挥着若岛剧团的杂务,在看台的天花板附近架起了四条绳索。

在母亲、若岛团长、姬村团长,以及其它的团长、演员,和电视台人员的注视之下,立花知弘爬上了设在左手边舞台墙壁上的梯子。

“等一下!知仔,这样不对!最好换上戏服。”

姬村热心地提醒他。

“说得也是!”

知弘连忙回到后台去换上戏服,并且带上岛田假发。

轻松地走到绳索的另一端,再倒回走到途中,攀住绢梯往下走,消失在空井之中,然后掀起休息室的场幕,出现在花道上,在场的人都看得拍手叫好。

“如果这样就放心了!”

若岛和姬村都首肯了,连原来极力反对的母亲也心服口服了。

和练习时轻盈的步伐比较起来,正式表演的现在,他的脚步显得非常不稳。在台下的我禁不住全身颤抖,紧张的程度大概不亚于台上的立花知弘吧!

大概是这次表演时所穿的戏服比较考究,不是那么可以活动自如吧!

薄红藤的水袖里穿着一件淡黄栀子色的榇里,从绑得高高的衣摆里,露出了苏枋色的衬衣。薄红藤令我联想起菊次所留下来的保名的空蝉。

浓厚的舞台妆将知弘脸上的瘢痕巧妙地遮掩起来了,如果近看的话,右脸颊是原本肌肤的樱桃色,左脸颊则像柑橘皮一样,即使是同样都涂得白白的,却仍然可以看出其中的差距。

知弘在穿戏服时,我也在一旁帮忙,当他撩起衬衣时,我看见了他的背部和腹边各有一个长长的刀疤,可见他的私生活也是相当荒唐的。

除了戏服之外,还有一点是和练习时不同的,那就是灯光,现在的照明可以说是完全昏暗的。

练习时,看台上是亮的,他对自己所在的位置有明确地把握。

当知弘出场时,所有的照明全部都关掉了,只剩下聚光灯照在舞台左手边的天花板附近,四周一片黑暗,立花知弘突然间飘了上来。

观众的眼睛都和我一样,注视着在黑暗之中摇晃的立花知弘。

但是,对走在空中的知弘而言,周围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看不见绳索的尽头,往下看更是一片无底的黑海。

立花知弘是否知道这个情景呢?或者这完全在他的预料之外呢?

虽然立花知弘说:“这是我第一次公开表演特技。”但是我想他有那么多的演出经验,应该也在这样的灯光下表演过吧!

因为事关自己生命的安危,立花知弘在表演之前反复地练习了许多次,应该是信心十足的,但是他的脚步看来却叫人忍不住为他捏一把冷汗。

灯光师现在一定也是紧张万分的,聚光灯要一直紧随着知弘的脚,但是,万一他一脚没有踏在绳索上,踩空了的话,后果实在不堪想象。

兰之助坚持只使用聚光灯是有理由的,为了要使吹火表现得更生动,黑暗是绝对必要的。

知弘站在四条绳索的中央,使用吹火这件事并没有事先商量好,在练习时也没有提到。如果他说要,使用吹火的话,母亲一定不会答应的。

当知弘要求在黑暗的空中只使用聚光灯时,我就已经有预感了。

知弘看起来是非常不稳定的,看不见他的表情。从休息室只能看到脸的斜面,如果从正面的舞台上,应该可以看得清楚吧!我站在这里等着看知弘走完四条绳索,再度登场时,看他的表情是否稳定。聚光灯从他的背后照了过来。

我还发现了另外一点和练习时不一样的地方,那就是舞台下观众的注视,他们期待看到一出精采成功的演出,同时也会希望他一掉下去吧!下意识的愿望像一座凶恶的磁场。

平常观众席上是一片嘈杂,有人一边吃着便当、煎饼、烤鱿鱼,一边跟着舞台上演员的表演哭、笑,剧场里热闹极了。如今则大不相同,台下一片静寂,每一个人都瞪大了眼睛,专注地看着立花知弘的表演。

立花知弘站在织索上,努力地抗拒着:“掉下去吧!”这一个无言的声音,放到嘴边去的手看起来有些犹豫不安。含在嘴里了,我想接下来是倒吊绳索,但是知弘却是搏下身来,抓住了绳索,比预定的还要早离开绳索。吹火的道具也从嘴里掉了下来,因为在掉下来之前已经点上火了,所以掉下来时就散成了一大片火花。

虽然浑身抖动着,知弘所在意的还是空井,大概攀

住绢梯了吧!

观众席上是点着灯的。这是为了要让知弘更容易看清方向,利于行动。

因此,所有的人都眼睁睁地看着知弘掉了下去。

知弘的手并没有抓到绢梯。

就像一个被推倒的玩偶一样,翻了一个跟斗,就掉到空井里了。

岛田的假发弹到花道上,发髻全部散开来了。

幕落了下来。

我急忙地想打开休息室中切穴的盖子,大概是心太焦急了,怎样都推不动盖子,我只好走出休息室,沿着舞台后面的通路跑去。此时背后突然跑来一个人,穿过我的身边。原来是喜代。

舞台左侧切穴的盖子已经打开了。

“不可以下来太多人,不可以!舞台上继续表演!把幕拉开!”

从洞里传出来的是若岛雄司郎的声音,穿着戏服的演员们围在切穴的四周,每一个人都感到惊惶失措。

若岛从切穴伸出了上半身。

“观众一定想知道是不是有人受伤了,所以现在立刻广播,发生意外事件,感到非常抱歉,立花君的伤势并没有什么大碍。”

喜代爬下梯子,将若岛挤回切穴,我也随后跟着下去。

姬村英太郎蹲着帮仰卧在水泥地板上的立花知弘整理凌乱的衣衫。

姬村的右手伸进自己的左袖口,用力一拉,从袖口拉出一块剪下来的汗衫衣袖,放在知弘的头下面。

因为姬村和若岛在下一幕要接着知弘跳舞,所以他们都穿好了戏服。严肃的若岛是主角,姬村改扮女装,两个人的戏服都是纯白色的。

“有没有怎样?”喜代问。

“头碰到这里了!”

若岛雄司郎指着放在梯子下面的垫脚石,摇摇头。知弘的头上一片黑色的血。

喜代推开若岛,扑身倒在知弘的身上,抱住他放声大哭。

“他就是兰之助啊!”

一边哭一边说着。

“兰之助,我可怜的儿子!你终于回来了!昭雄……昭雄……你怎么这么傻啊!昭雄……”

“不可以把他放在这个又湿又暗的地方,要让他睡在后台!”

喜代断断续续地说着,就想将尸骸抱起来,但是戴了头饰的头太重了,反而往后仰。

姬村连忙过去扶住头部,若岛抱住脚,两个人将他抬出切穴。

上了穴口之后,若岛就将知弘的尸骸交给空手站在一边的团员。

“不要造成太大的骚动,按照预定结束今晚的演出,等观众回去之后再来处理。”

一边说着,若岛就一边更换戏服。

“白色的戏服上染到了血,太明显了。姬村君你用那块汗衫的袖子垫着,所以才没有弄脏了衣服的吧!你先去向观众道敛,然后音乐先出来,我立刻就上去。接着团体舞,一切按照预定演出,稍安勿躁!”

若岛指挥着后台的演员。

母亲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

“姬村先生,这个……”

一位团员看着沾满血迹的汗衫袖子,用眼神询问要如何处置它。

“还是垫在他的头下面吧!反正都已经脏了,没有用了!”

“如果制止他演出就好了!”

母亲忍不住哭了起来。

随着音乐声,若岛和姬村都上台之后,电视的主持人和摄影师进来了。

“发生了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故了!”

因为他们带着摄影机,所以我尖声叫道:“请你们出去!”

“死了吗?”主持人跟本不理睬我。

“请你们出去!”

“嘿!请别这么凶!”

我气愤地挥了主持人一巴掌。

“请你出去!否则我就放火把剧场烧了!”

我一直告诉自己要冷静,也不许流眼泪,但是,突然发生了这么不寻常的事,连我自己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了。

“你疯了吗?”

主持人也火大起来了,大声地对我吼着。其它的演员们闻声跑了过来,硬将主持人推了出去。摄影师举起摄影机,想将现场拍摄下来,也被一起赶了出去。

“我要告你们妨碍执行公务!”

电视台的人临走前还气冲冲地说着。

这时候,喜代已经向其它演员借来了卸妆用的乳液,仔细地擦拭着“立花知弘”脸上浓厚的舞台驻,现出了布满瘢痕的面孔。苏枋色的衬衣、女装的水袖,再配上一张异样的男性面孔,这实在是一个奇怪的组合。

“昭雄!昭雄!你终于回来了!”

喜代的手爱怜地轻抚着毫无血色的脸颊。

因为马上要跳团体舞了,团员里只剩下一位配乐的演员,所有的演员都在舞台上了。后台只有一具尸体和三个女人。

“兰之助先生……,啊!兰之助先生!”

母亲也不断地哭泣着。

“身体也要擦一擦,要弄得干干净净的!”

喜代说着,一扶起头来,兰之助的鼻孔里就流出了一条细细的血痕。

热水瓶里的热水不够用,我就用设在后台的厨房里的大锅子烧了一大锅的开水。

“自从上一次……十五年前失败之后,他一直挂在心上!”

听了喜代这么一说,母亲哭得更大声了。

“他说一定要将横度四索和吹火练得非常熟,表演一次给我看,然后他也可以因此而扬名,我当然。很高兴看到自己的孩子有出息!十五年来他一直专心地练习这个特技表演!”

母亲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地哭着。

“他一定是听说桔梗座要歇业了,所以连忙赶来。如果不能在我们的面前表演一次,他会终生遗憾的!”

我将煮沸了的一大锅水端进了后台。

三个人默默地脱下了戏服,解开腰带。

卸了妆之后的脸仍然像一朵蔷薇色的花房,也像是雪地里的旋风。

兰之助和菊次都曾将九岁时的我抱在膝上,在他们的眼里,我只不周是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十五年前,当喜代要兰之助一连三天都表演横度四索时,兰之助回头瞪着她,冷峻的眼神至今仍然叫我无法忘怀。十五年了,儿子再回来向母亲挑战吗?但是他失败了!兰之助完全失败了!

“要帮他穿什么呢?不要再穿这套戏服了!”

喜代打开放在后台角落的一只皮箱,戏服拿出来之后的皮箱里只剩下换洗的内衣裤和洗脸用具;化妆箱早已放在镜子的前面,脱下来的衣服则挂在衣架上。换好新的内衣裤,喜代要用后台的旧毛巾盖在他身上,我连忙制止,用薄红藤的水袖盖在他的身上;母亲拿了一条白布盖在脸上。

姬村团长进来之后,掀开盖在脸上的白布,手心轻抚他的脸颊,才使他得以瞑目。

姬村团长对母亲说:

“老板,请你到舞台上向观众打声招呼,舞蹈秀结束了,现在是若岛先生在致词。已经和警察连络了吗?”

“什么警察?为什么要和警察连络?这只是一个意外事件而已!”

“即使是意外事件也得报警!”

“为什么?”

“如果没有警察许可,是不准火葬的。”

“秋子!怎么办?”

母亲有点害怕。

“我去打电话!”

“有没有看到歌之辅师父,致谢辞结束之后,就轮到他来剪缎帐了。”

“我一直没见到他,怎么办呢?”

“如果找不到也没有办法!喜代夫人,你说知仔是你的儿子吗?现在我太忙了,待会儿有空再和你慢慢谈吧!”

姬村用涂满白粉的手指,轻轻擦拭一下眼角的泪水。

兰之助不是说他有保护神在身吗?我心里想着。或者那只是和姬村先生开玩笑罢了!

站在缎帐前说着谢辞的母亲,看起来出乎意料的稳定,但是中途突然忘了台词,只好对台下的观众深深一鞠躬,若岛和姬村连忙体贴地将她扶到我站着的舞台左手边来。

接着是拆总帐的仪式。

从舞台到花道上,演员们并排地站着,最前面的是若岛雄司郎,接着是姬村英太郎,其它的团长、副团长,和团员。团长们都穿着饰金的华丽戏服,但是越到队伍后面的演员,所穿的戏服越简陋;帮忙打杂的年轻小女孩甚至还穿着人造纤维质料的粉红色长裙,裙子的下摆全部弄得脏兮兮的。

若岛剧团中一位名为森川顺一的演员,经常在表演时担任指挥的工作,他先解下绑在缎帐上端木棍上的绳子,交给其它的演员,剩下来多余的绳头丢到看台上,看台上的观众纷纷伸出手来接,为了争着要接住绳子而打成一团。

“歌之辅师父呢?”

“师父到底在搞什么呀!”

演员们窃窃私语的声音,毫不保留地传到站在舞台左前方的我的耳朵里。拆缎帐仪式的主持人,也是指挥的大月城吉——水木歌之辅始终没有露面,虽然已经全部准备好了,但是仪式仍然无法开始进行,台下的观众已经等得不耐烦地骚动起来了。

演员对观众的反应都是很敏感的,若岛不得不立刻下决定,招手将森川顺一叫了过来,在他耳边给与指示。

“让各位久等了!实在非常抱歉,现在要开始举行桔梗座最终的拆缎帐仪式,手中握有绳索的观众请和我们一起用力拉!”

森川一手握着麦克风说话,话一说完,刹那之间,缎帐就开始左右摇动,缓缓地落了下来。

像一只疲倦断翼的鸟,也像一艘破帆而往下倒的船,使我看了忍不住陷入感伤的漩涡。母亲的心情好像比我更恶劣,不停地流着眼泪。

突然觉得背后有人来了,回头一看,服务生多美正在招呼好几个男人。

我直觉的感到那些人就是警察,但是,在缎帐未落到地面上之前,我和母亲都没有去向警察打招呼。

我认为这是一个非常残酷的仪式,对演员或观众而言,这或许只是一个仪式;但是对我和母亲而言,这却是非常残酷的。

褪色的缎帐落在地板上时已经褴褛不堪了。

看台上的气氛和缓了下来,观众们很快地就陷入感伤之中。

母亲回过头去,对警察点头招呼。

仪式进行的当中,我一直挂记着躺在后台的那一具尸骸。

舞台上继续着团长们和剧场关系人的致词,母亲也被叫到台上去了。

我比警察早一步走进后台,喜代独自一人在兰之助的身边照顾着,并打开化妆箱,取出红色的唇笔为兰之助涂上。

兰之助的尸骸由检察官再仔细检查一遍,这个时候,警察开始问我和喜代,有关兰之助坠死的状况。

问到喜代的名字的时候,她以本名回答。

“上田喜代子。”

这时我才知道兰之助的本名叫敬上田昭雄,一个极平凡的名字。

检察官在一旁以专业、毫不带感情的动作,将兰之助的尸体检查一遍。

观众陆续出场了,看台上的人声突然嘈杂了起来,母亲走进后台,警察的询问因此全部转向母亲。

“——兰之助再度回来了!”

这件事我也曾对警察说,在这么紧迫的时间,没有旁人会进到后台来,所以我想告诉警察也无妨。

那位在奈落里叫我“秋子小姐”的男人,究竟是不是兰之助,我现在已经无法再分辨了。

观众全部离开之后,剧团的人员和桔梗座的工作人员,全都集中在看台上,举行一个小小的酒宴,这个时候警察们正在做实地检证的工作,看台上用绳子围了起来,靠近舞台的前半部分禁止闲人进入。

因为不是杀人事件,所以检查时并没有很仔细,只是简单地看一下而已。

“坠落之后,最先进入奈落的是姬村先生、若岛先生,还有上田喜代子夫人,和三藤秋子小姐吧,请你们也一起下来一下,将当时的情况做详细的说明!”

四周墙壁的支柱上亮着的电灯泡,发出微弱的灯光,照向奈落的中心。

“立花君就是这样倒在垫脚石上面的。”

若岛一边示范一边说着。

“要是假发不掉的话,即使头碰到了垫脚石,也不至于造成致命伤……”

姬村说到这里就哽咽地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一位警察手里拿着手电筒,在电灯泡照不到的死角里到处乱照。

发现另一具尸体的就是这位警察。

在并立支柱的红砖墙壁里面,光线照不到的地方,隐藏了一具尸体。

当警察拿着手电简照在昏暗的空间里时,我觉得奈落里好像飞满了成群的鸟只。

薄红藤、栀子、红梅、浅黄、苏枋……就像散落了五颜六色的戏服一样,鸟群四处飞舞着。

刹那之间,我从烦人的现实里逃了出来,躲到充满色彩的幻想世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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