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私生活的话题——那人死了——干茄子似的小老头——穿红风衣的女人——精神病患者——杭州晴

拉面的大老黑已经累得比案头上那块面团还软了。他哼哼着,又在宣称“下个月打死也不干了”,——他这话迄今为止已念叨了十个月。而明天第一个上班的依然是他,他强调:别人和的面他不放心。

的确够呛,一天十多个钟头的力气活儿,生是把七十多公斤面拉成米粒粗的细丝,除去技术不说,光力气也不是每个人都吃得消的。大老黑不止一次和经理吵架,每次都强调:“平阳路拉面馆没有你照样开张,没有老子就得关门。”把经理气得要死,发誓把他“炒”了。可是,大老黑至今安如泰山,月薪还在不断上涨。

老实说,平阳路拉面馆没有这个“大拿”还真保不住垮台。

去年的这个时候,街对面开了一家美国加州牛肉面馆,大有老子天下第一的架式。大老黑笑笑,道:“别忙,鸡公民屎头截硬,有种的三个月以后见。”

结果,不到三个月,加州就卷了铺盖回“加州”了。大老黑为穆斯林争了一回脸,进进出出眼睛始终长在头顶上。只有在他打着赤膊哗叭干活的时候,你才会感到,这老兄仍旧是位彻头彻尾的劳动人民。

他指出:老子每天都要从古城至黑山口跑个来回儿!

古城到黑山口一百四十多公里,他拉的面要跑个来回。有人计算过,果然能用个来回,还有富余。

大老黑是这个拉面馆的摇钱树。

此刻,他老兄正斜倒在凉椅上喘气,肚皮上的肉棱子一疙瘩一疙瘩的都是肥肉,肚脐眼儿上摆着个紫砂茶壶。时近初秋,又是晚十点,打店门处吹进的夜风穿堂而过,颇有些凉意,可这位大爷还在一个劲刚热。

“猴子,该关板了,叫那几位赶快走!”他朝店堂里喊。从这儿望出去,店堂里至少有三位顾客。

猴子是个刚招进来的待业青年,正处在那种听哈喝时期。几位师哥师姐都在后灶上忙活,店铺里的“糙活儿”全归他和小邱。

听了大老黑的吩咐,他心里骂了句“老狗日的”,便朝门口那对小夫妻走过去。

“喂,二位,你们聊得差不多了吧?”

这对小夫妻已经在那里聊了快两个钟头了,弯着身子,头对头地小声说话,不时地放出一阵阵大笑,旁若无人一般。很显然,吃面并不是主要的。那男的好像在说某个大款的事,和私生活有关,具体又牵扯到该人的生理缺陷,好像是性器官。猴子多少听到几句。

他闹不懂,一个性器官值得没完没了地聊么?而且那女的听得似乎很投入。

见猴子如此不客气,那男的也只有不客气了!“你叫唤什么,不就是钱吗?”

大老黑在里边搭茬儿了:“猴子,你告诉他们,不是钱,是制度!”

猴子道:“不是钱,是制度。”

那男的抠着鼻子旁边的一个小包,问:“什么制度?”

“猴子,告诉他们,是作息制度。老子已经该下班了。”

猴子用大拇哥前后指指,对那男人道:“听见没有,是作息制度。老子已经该下班了。”

“你他妈是谁老子!”那男的跳了起来。

猴子跳开一步,摩拳擦掌准备上。一天到晚干跑堂的,他还憋着一肚子邪火儿没处释放呢。在店堂里于上一架,大约和许多中外影片里的镜头差不多。

倒是那女的有眼色,拉着丈夫骂骂咧咧地走了,临出门还朝地上唾了一口。

猴子感到十分扫兴。便喝着牙朝墙角儿那位“独行侠”去了。

这人似乎睡着了,长着一头长发的脑袋耷拉在胸前,看不见脸。两个肩膀支棱着,相当瘦。穿的是一件质地一般又十分不干净的灰面装,从半用的衣领处,露出半截深红色的领带,桌子下面,是一双棕色带网眼儿的皮鞋。由于角落光线很暗,他很难引起旁人的注意。桌上的面还剩下半碗,撒了不少汤,另有一碗面尚未动筷子。

猴子踢了踢椅子:“喂,醒醒!这儿不是火车站。”

他料定对方是个赶火车的外地人。

对方毫无动静。

“喂,说你呢!”猴子推了对方一把。

那人的身子歪了一些,仍然没有反应。

猴子的头皮突然有些发毛,直觉告诉他:这个人已经死了。

他忽然有些激动,说不清为什么。总而言之,店堂突然冒出个死人,这对于处在毫无趣味、千篇一律、名声又不怎么响亮的日常工作中的他来说,无疑是个刺激。

他呆望了一会儿,直待大老黑又一次吆喝起来,他才慢慢地伸出一根手指,在那人的瘦肩膀上捅了一下。

只见那人身子慢慢地倾斜了,姿势没有多大变化,慢慢地、慢慢地,如同电影中的慢镜头似地倒了下去。身体和地板接触的一霎那,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大腿碰在桌腿上,桌子摇晃了一下。

那是一种镀克罗米的折叠式餐桌。

“咳!干什么呢?闹地震呢?”大老黑粗声粗气地吼道。

猴子搓搓手,慢慢地向后退着。真怪,他头一次碰见这种事情,居然没有什么紧张感。

“喂,黑师傅,你来一下。”猴子歪头冲里边扬了扬手,“情况好像不太妙!”

大老黑正在系着外衣的衣扣,听见这声音,便歪了歪头,嘴角儿的烟卷一翘一翘的,“怎么啦?死人啦?”

“您说对了,黑师傅,那人八成真的死了。”

大老黑哆嗦了一下,嘴角儿的烟卷掉在了地上,随即骂骂咧咧地走出来:“狗日的,你别吓唬老子!”

话音刚落,他蓦地怔住了。他看见了倒在餐桌下的那个死人,此刻那人像只大虾似地躬在地上,头倒贴着地面,半张着嘴,一对死眼睁得很开,好像在注视着两个人的脚。

大老黑的后背上冒汗了,冒出的是冷汗。过了好一阵儿,他才捅捅猴子,声音颤抖地说:“还愣着干什么?妈的臭脚,快去报警哇!”

猴子哎了一声,飞窜而去,又回头叫道:“黑师傅,是119还是110?”

“110,匪警!”大老黑用凳子把现场圈了起来。

他知道,此刻自己能做的只有这个。

桑楚有些低热,他很紧张。高热他不怕,那很容易查出病因。低热就不同了,也许什么毛病也没有,也许隐藏着大毛病,没准儿!

要不是因为这莫名奇妙的低热,他很可能直接去杭州了,绝不会在古城下车。老殷说明天送他到医院去查查血相。

此刻,殷培兴正蜷在沙发里,满有兴致地在看那部十分叫响的电视剧《北京人在纽约》,嘴里还在哼哼叽叽地跟着唱。桑楚躺在老殷他闺女临时腾出来的那间小屋里,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女孩子的卧室里有一股叫人受不了的怪味。老殷很伤心地说:“谁让我没儿子呢。”

堂堂一位公安局局长,也会为没有儿子而悲哀,这不能不使桑楚对此兄的言行产生怀疑。当然,同情是另一码事。

电视的声音放得很大,那位大卫正在和王起明斗法,为了争在同一女人,两个文化差异很大的男子汉,正在用不同的方式刺激着对方的神经。桑楚觉得,男人都他妈是残骨头。他对这部戏的评价不算很高,因为在同一部剧里来回使用两种语言,会使很多人挠头。另外,他们把美国纽约拍得太漂亮了,桑楚去过那个城市,知道那里有许多破败的角落。

这时,电话铃响了。

殷培兴把电视的音量放小些,顺手抓起了话筒。电话是刑侦处打来的,说是平阳路口的那家牛肉面馆发生了命案,问他去不去看看现场。殷培兴望望电视屏幕,挥手道:“算啦,你们先干着,我明天听汇报。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咱们还可以请桑楚参谋参谋。”

电话那端突然没动静了,好半天才诈唬起来:“什么?桑楚在古城?”

殷培兴用眼皮翻了翻溜达进来的桑楚,琢磨着为什么桑楚这家伙走到哪儿都这么令人惊喜,他尽可能把口气放得很随便,对话筒道:“他是来了,中午到的,现在正在我旁边打哈欠呢。我说,用不着这么大惊小怪,也只不过是个干茄子似的小老头儿!”

“那就对了,桑楚就是那副长相!”话筒那头兴奋地说。

殷培兴朝桑楚苦笑了一下,冲话筒叫道:“废话,这还用你说么,我认识他的时候你还在吃奶呢!好了,干活儿去吧,有话明天说。”

刚要放话筒,桑楚说话了:“叫他们带我去看看现场,现在就来,我在你这烦得慌。”

“这又何必,你在发低烧。”殷培兴显得很为难,“不一定是大案。”

“小案也成,干干活儿低烧就好了。”

殷培兴只得举起了话筒:“喂,把车拐到我这儿来一下,桑楚想去看看。”

他听见那头儿嗷地一声怪叫。

“性格很奔放,是否有外国血统。”桑楚觉得那声怪则非常有意思。

殷培兴眼睛直了,他简直无法相信,桑楚这家伙仅仅凭一声怪叫,就格出对方有外国血统,而且让他猜对了。

“见鬼!他的确是个二毛子,刑侦处副处长,现年二十八岁,未婚。桑楚,你是不是见过他?”

桑楚换上他那双旅游鞋,笑道:“我很想见见他,一般的来说,中外杂交的品种都很优秀。”

“不错,这个小伙子很聪明,母亲是白俄的后代,父亲是中国人。你知道,古城当年是白俄的避难之地。不过,你只能叫他二毛,千万别叫二毛子。不管什么人,只要叫他二毛子,他准跟你急。”

这时,房门被敲响了。

殷培兴站起来,小声对桑楚说:“注意他的头发和眼睛,还有那两个腮帮子,非常像伊凡诺维奇或者瓦西里什么的。”

公安局长作了个鬼脸。

出现在桑楚面前的年轻人的确很精干,头发是黑色的,但卷得非常别致,皮肤是黄色的,但眼睛略微不同,深棕色;大个子,宽肩膀,两腮果然有些像瓦西里。

桑楚很想像列宁同志那样把两个大拇指插在坎肩儿里试试。

“走吧,二毛。桑楚有几百个朋友,唯独缺少个混血儿,这趟古城没有白来。”他拥着二毛走出门去,甩下殷培兴在那儿发呆。

二毛没想到大名鼎鼎的桑楚竟如此随和,连个敬礼的机会都没给他。两个人快步下了楼,桑楚觉得低烧没有了。他大概其比划了一下,发现二毛足足比他高出一头,至少一米八几。二毛耸耸肩,告诉桑楚:个头儿太大其实弊多利少,他宁愿像桑楚那样,小个儿,一脑袋智慧。

桑楚发觉二毛子在吹捧人方面不亚于纯种的中国人。

二毛还告诉桑楚,他母亲也不是纯粹的俄国人,外祖父是个荷兰富商。桑楚叫他别说了,再说就说到比利时去了。

警车鸣叫着开到出事地点时,已是夜晚十点半,路上行人稀少,银色的街灯家珠串般伸延远去。十几年没来了,桑楚对这座滨海的古城只剩下些十分朦胧的记忆。记得上次来的时候,正在批“两个凡是”。

“二毛,你去过俄国老家么?”桑楚点上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他估计自己的低烧是感冒引起的,因为凡是抽烟不香,十有八九是感冒了。

二毛握着方向盘,注视着前方,道:“没机会。按说像我这种混血儿,去老家看看是应该的,可是母亲不让,她自己也不想回去。”

“为什么?”

“不知道,或许有什么不想叫我知道的原因。”

桑楚对此表示理解,人活在世上,多多少少总有些属于自己的秘密。这时,出事现场到了。那里已经停了一辆警车。

走进店门的时候,二毛的人已经完成了初步的勘查。尸体依然侧卧在桌子底下,桑楚断定死者大约是四十一二岁,死亡特征显示是氰化物中毒,身上没有什么可资证明身份的东西。只有一小包药值得注意,药袋很新,显然是刚开的,药品名称是丙咪嗪,属于精神病或神经官能症专用药物。

“食物取证。”桑楚吩咐道,“不,所有的食物,包括那碗没动过的,还有桌上的汤。”

然后他便把目光转向背后那些店员。

此刻,那些人全都像有病似地望着警察们的动作,绿头绿脸的,十分晦气。

桑楚拉过一把椅子坐下,自顾点上一支烟,沉默了半晌,才低声问道:“谁是头儿?”

右边那个五十来岁的胖子扭过头来:“我是这儿的副经理。”

“正经理呢?”

“去宁夏了,下个礼拜才回来。”副经理无奈地摇摇头,一脸的旧社会。

桑楚叫二毛过来听听,然后对副经理道:“请谈谈发案前后的情况。”

副经理转向大老黑和猴子,对

桑楚说:“具体情况我一无所知。出事的时候,我正在楼上做报表。直到他来打电话,我才吓了一跳。”

桑楚对猴子抬抬下巴:“你说说看。”

猴子依然没有什么紧张感。他似乎很有经验地思索了一会儿,又回头看看地上的死者,慢声道:“情况是这样的:我们店十点钟关门,我像往常那样往外撵人,撵到这位的时候,发现情况有点儿反常,推了他两下,他就倒下去了。毫无疑河,他死了好一阵儿了。然后我就报了案。”

“只有这些么?”二毛问道,“你应该尽可能地把知道的情况提供给我们。”

猴子摊摊手:“这个我懂,可是,确实只知道这些。我是个跑堂的,要照顾二十多张桌子,哪有功夫注意每个人?”

“他的面是你送的么?”桑楚小声道。

“别忙,让我想想……”猴子似乎回忆起了什么,两只小眼睛瞪得溜圆,“对了!想起来了!我怎么把那个女的忽略了?”

“女的?”桑楚来了兴趣。

“对,一个穿红风衣的女人!”猴子的眼睛亮了,“黑师傅,您注意到没有?”

大老黑摇摇头:“没看见,我忙得屁股朝天,哪有功夫往外看。”

二毛敲敲桌子:“请谈谈那女人的外表。”

猴子比划了一下:“不矮,在女人堆里绝对属于高的那种,挺有气派,带着副白手套,圆乎脸,走起路来目不斜视。”

“年龄?”

“说不准,单从脸上是看不出来的。若说气度和举止,好像应该不小了。”

桑楚一笑:“此话怎讲?”

“这是我的感觉,因为街上那些疯丫头都没有这种气质。这女人很……怎么说呢?看上去很老练。”

“谁要的面?”

“那个女的。”猴子十分肯定地说,“她要的两碗,但看得出来,她本人并不想吃。”

这个情况显然很重要,二毛望了桑楚一眼,想从老头子的脸上看出些反应。遗憾的是,桑楚毫无反映。

“估计一下,尽可能准确些,”桑楚朝猴子眨眨眼,“他们进来的时候大约是几点?”

“总归是天黑以后,大约是八点多吧?不,可能还要早些。”

“那女人是什么时候走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真的,我一点儿也没注意这个。这么说吧,就连这个女人,我也是刚才才想到的。”

桑楚朝猴子点点头,又转向大老黑:“您呢?看得出,除了他以外,你最有可能知道些什么?”

大老黑对着壶嘴儿啜了口凉茶,而后抹抹下巴道:“我要是看见就好了。当然了,我那个案子正对着那个墙角儿,可惜我后背上没长眼。而且我也没功夫回头,七十多公斤面全是我一个人拉出来的。”

桑楚不吭气了,二毛也不知再问什么。看看表,已经快十一点了。桑楚起来,重新回到尸体前,从死者的嘴唇和瞳孔状况看,氰化物中毒已基本可以确认。这种毒物作用快,动静小,指证为谋杀是有根据的。不过,桑楚一向不喜欢过早地下结论。

“运走吧。”他挥挥手,“抓紧时间,验尸报告明天一早必须拿出来!”

说这话时,他朝二毛笑笑:“我的手是不是伸得太长了?”

二毛慌了:“哪儿的话,有您指点,我烧香还求不来呢。”

桑楚笑道:“看情况吧。凭我的感觉,杭州那边儿不会让我久留于此。”

果然叫桑楚猜中了,第二天中午十一点多,当桑楚和二毛从第二康复医院赶回来的时候,殷培兴告诉他,杭州来电话了,希望桑楚一定要去,不然的话,组织者很难向学员解释。

“看见没有,桑楚是个没有自由的人。”小老头一边吸烟一边发牢骚,显得非常无可奈何。

严格地说,杭州那个讲习班完全是可去可不去的,安排给他的只有一个课时,内容也无啥新意。之所以请他,完全是为了壮壮门面。桑楚觉得,名人有些时候是非常没劲的。他当初之所以答应下来,主要是想到杭州散散心,痛痛快快玩儿上十天半月。

而现在不同了,他已经对古城这桩谋杀案产生了兴趣。各种迹象表明,此案绝非殷培兴所谓的只是一般小案子,道理很简单,死者的胃中残留物化验证明,食物里并没有毒。有毒的是撒在桌上的汤。至于那半碗剩面,他现在就敢端起来吃。

总而言之,非常古怪而神秘。

每每碰到这类伤脑筋的案子,桑楚都会像豹子发现猎物一样来情绪。

难办的是,杭州那边显然是推不掉了。

“能不能这么办?”万般无奈之下,二毛想出了馊主意,“给他们回个电话,就说桑楚先生胆有问题,胆结石,或者……胆囊炎。”

“你不如说我有癌症。”桑楚大笑。

“不好不好,”殷培兴摆摆手,“这么做不合适。桑楚,杭州看来还是要去的。只不过你不要耽误得太久,讲完课就回来,最多三五天也就足够了。”

“妈的!”桑楚从椅子上跳起来,“要知道,我去杭州主要是想玩玩儿的。”

殷培兴叫了起来:“你就不能少玩一回么!”

桑楚捶了老殷一拳,道:“这样好不好?我看情况行事,讲完课后,天晴我就回来,下雨则多玩儿两天。”

“你他娘的是个怪物。”殷培兴递给他一支烟,“就这么说定了,中午一点四十火车,你马上给我滚出古城。”

然后扭头对二毛道:“争口气,赶在他回来之前把案破了,让这老小子看看,古城有得是人才!”

二毛却显得非常不那个,他挠着头皮道:“我不是人才。所以我必须提出如下问题:一、胃中没有毒物,致死原因何在?二、根据药袋认定,他的确是第二康复医院的固定患者,但除了得知他叫田朝外,医院提供不出其他线索,甚至连个单位也没有。我得不到侦查方向。”

桑楚掐灭烟蒂,拍拍手上的灰,道:“他本来就没有单位,连医疗统筹都没有,因此,你只能根据他的家庭住址向所在街道了解情况。至于第一个问题,结论就更简单了,胃粘膜上无毒,就只剩下血液了。进一步验尸,看看死者身上有没有针眼或者诸如此类的痕迹。最后,还可以借助宣传媒介,扩大寻找途径。”

殷培兴嗯了一声:“看来只有这样了。”

二毛尚有一点疑惑:“问题是,那汤里为什么有毒呢?”

桑楚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低声道:“你这个问题我眼下还无法回答,但是我敢肯定地说,你点中了问题的要害。”

吃罢午饭,桑楚去赶火车。二毛驱车相送,问了些中毒方面的问题,桑楚想的却不是这个。这方面法医更内行,他研究的对象是活人。那一刻,盘旋在他脸海里的总是那个穿红风衣的神秘女人。

“了解一下田朝的致病原因!”进站时他叮瞩二毛。

“不是氰化物中毒么?”

“不,那是致死原因。我说的是致病,也就是说,要弄清楚田朝的精神病是怎么得的。”

“放心吧,这不难。”二毛把小提包递给了桑楚。

出乎意料的是,事情远远不像二毛想的那么简单。整整花去了两天的时间,调查了不下三十人,结果却十分令人失望,谁也说不清田朝那病是怎么得的。

迫害型妄想症,病龄四年。这是康复医院的结论。

问题是,凡被调查者,都想不起田朝什么时候遭到过迫害。人们一致认为,田朝属于那种性格内向、心理怯懦、并且与世无争的人。他的履历不算复杂:现年四十四岁,六八届初中毕业生,1969年5月赴黑龙江建设兵团,也就是通常所说的“老三届”。1979年返城,被分配到印染厂当质检员。所以,大多数被调查对象都是这个厂的工人。至于田朝为什么突然于五年前辞职,众人的看法不大一致:有人认为田朝那时已经感到自己有病了;另一部分人则强调田朝那时是情绪最好的一个时期,正在雄心勃勃地准备托福考试,之所以辞职,是因为他有十足的信心考出去。

二毛基本同意后一种说法,因为医院建立田朝的病历档案是在他辞职一年以后。如果田朝因病辞职,他不会拖过一年多才去看病。另外,如果真为了看病,他恰恰不应该辞职,谁都明白,有个单位总比没有好。

“他考得怎么样?”二毛提出了这个问题,他怀疑田朝的病因和考托福有关。久考不中而发病的情况早已不是新闻了。

“据说他考砸了。”有人十分没把握地说:“仅仅是听说。照理田朝不应该考砸,他这人是个才学出众的人,听说英语连老外都佩服。而且还发表过诗。”

二毛也喜欢诗,但眼下诗并不重要,关键要弄清他是否真的没考好。

除此之外,二毛还了解到:田朝一直没考虑结婚,女朋友倒是有一个,叫许萌。

“你是找我么?”

“嗯,您就是许萌?”

“是的,请坐。”那女子拉过一把椅子请二毛坐,又转身推开了窗户。

从这里望出去,刚好可以看见胜利碑那锥形的尖顶。有些雾,所有的建筑都显得很朦胧。这已是桑楚走后的第三天了,二毛希望杭州不要出现这样的天气。他至今闹不明白,那老头子为什么喜欢阴雨天。

“来,喝茶。”许萌把一杯新茶递给二毛,并且格外地瞟了一眼他那张不太像中国人的面孔。

“我母亲是俄国人。”二毛笑笑,他记不清这是第几百几十几次向别人作解释了。现在的俄国,多少有些使人气短。于是他又把话岔开,“你们教委地理位置不错,闹中取静。”

许萌推推鼻梁上的眼镜,又拿起一支圆珠笔玩儿着:“位置是不错,但房子太旧了。那楼梯还是解放前的东西。”

这样的谈话是轻松的,但不可能继续下去。对方显然很明白,警察的到来绝不会无缘无故。她起身关了房门,又把一沓报纸理了理,这才坐回原处。

“您找我有什么事么?”

“是的,我是为田朝的事来的。”二毛已经毫不犹豫地把许萌从嫌疑者的名单上勾掉了(假如有这样一个名单的话)。这女人偏矮,很瘦弱,脸也不是圆的,至于年龄,可能比猴子见到的那位小得多。他估计许萌也就是三十岁至三十二岁上下。

“田朝!他怎么啦?”

“他死了!”

房间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格外压抑。

许萌并没有太大的震惊,但表情十分痛苦。二毛觉得,她的感情非常真实,既不夸张,也不掩饰。看得出,她和田朝的确有一段不同寻常的关系,而且至今没有泯灭。

“他是不是自杀?”许萌终于抬起了头。

二毛望着杯中飘浮的茶叶,道:“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患他这种病的人,自杀的企图是随时可能出现的。”

“他过去有过此类念头么?”

“有过,有过许多次。”

“哦,明白了。”二毛点点头。他越发想不通了,面对这样一个心理不健全的人,凶手何以非杀掉他不可呢?他会对谁构成威胁?或者……他真是自杀?

他觉得自己想偏了。不,这是不可能的,现场没有任何可以使毒剂进入体内的遗留物,比如针头针管什么的。尸检报告证明,死者血样中确实含有氰化物,桑楚的判断完全正确。问题是,田朝就算有自杀的打算,也不会选择此种手段,在一个公众场合进行。不,他绝不是自杀。

“是这样,田朝的死因目前尚未确定。”他不想把太多的情况端出来,便顺嘴避开了这个话题,“我想尽可能地多知道一些田朝的情况,您能详细讲讲么?比如,你们认识多久?”

“大约八年了。”许萌摘下眼镜,用手帕擦着,然后又戴上,“到年底整八年。”

“那时候他已经在印染厂工作了,是吗?”

“是的。”

“对不起,我能否问一句:你当时在干什么?”

“我那时已经分在了教委,大学毕业分配来的,负责业余教育。我是在职工夜校认识田朝的。”许萌又取下了眼镜,她确实很伤心。

二毛喝了口茶,又望望窗外。雾已经淡去了许多,但愿杭州是个好天气。

过了一会儿,许萌又开口了:“田朝不是个好工人,但他很老实厚道,之所以工作态度一般,是因为他一门心思地念书,差不多到了偏执的地步。这是我后来才发现的。”

“你是否发现他有病?”

“不,那时候他根本就没病。当然,他的心理素质很差,承受打击的能力更是差到了极点。好在他很博学,英文和文学功底都很深厚,他写的诗都发表了,还翻译了一本小说,也没怎么费事就出版了。所以,他几乎没受过什么

打击。”

“他是不是用笔名?”二毛问道。因为他也爱诗,但没见过田朝这名字。

“是的,他的笔名叫叶朗。”

“什么?叶朗就是他?”二毛一下子激动起来。真没想到,他最崇拜的诗人原来是个没有工作的、心理不健全的人。他不知这是他娘的怎么回事?偶像一旦走出迷雾,其魅力顿时没了一多半。

“他的诗写得很好。”许萌没有在意二毛的表情,“他曾经想靠写作吃饭,我反对这样做,可是他很固执,并且果断地办了辞职手续。”

“嗯,这是五年前的事了。”二毛把去印染厂调查的情况简单地说了一下,然后切人主题,“你们就是那时开始好的,对吗?”

许萌点点头:“对,我很崇拜他。而且不像当今的追星族那么盲目。我认为我是很冷静的,况且他当时根本就不是什么星。但是我相信,如果有一块适合他生存的土壤,田朝很快就能大放异彩。”

“你指的土壤是什么?”二毛觉得谈话就要接触到实质了。

“公平、干净、友善的社会环境。”许萌的声音提高了,目光也变得犀利。

二毛没有接这句话。他不可能回答这个问题,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不管他是否产生过同样的想法,客观现实却残酷地告诉他:不光中国,只要是有人生存的地方,就永远找不到许萌所说的这种土壤。

人们不能要求社会来适应自己,真正的强者,首先要学会适应社会。在这方面,田朝无疑是个弱者。二毛觉得自己已经捉住了桑楚所说的那个致病原因。但是他很悲哀地发现:在这个社会中,真正的强者毕竟是极少数。

由此看来,许萌提出的问题仍然有意义。

“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田朝无疑经受了一次相当沉重的打击?”

“你说对了。”许萌点头道,“那个打击对别人来说也许算不了什么,可对于田朝这种心理素质极差的人,它却是致命的。”

“能详细谈谈经过么?”

“当然,”许萌把眼镜戴好,“那是在他辞职以后。由于不用天天上班了,他有了充足的时间。他写诗,搞翻译,同时又拼命地苦读英语,打算通过托福考试出国。我不只一次提醒他,西方的竞争是很残酷的,言下之意是希望他考虑自己的心理承受力。但是他却格外自信,宣称一定能成功。现在看来,他当时的心态已经开始有问题了。遗憾的是,我们都没有引起应有的重视。”

“随即,那个打击就出现了。”二毛趋身上前。

“对,那是由我引起的。”许萌难过地摇摇头,“你知道,我们教委要主管部门,各方面信息很多,包括传闻。就在进行托福考试前不久,我听到一个消息,说是市里一位高层领导的女儿正在打通各方面关节,想通过这次考试出国。事实上,那人的英文水平极其一般。但据说很有把握。按说,诸如此类的情况并不是什么新鲜事,相信你也会经常听到。但是,我万万没想到,这个传闻竟会给田朝造成了那么大的心理冲击。在相当关键的那些日子,他一反常态,显得异常焦躁,愤感懑几乎到了魂不守舍的地步。思想怎么也集中不起来,我带他去看过几次病,仍然无效。结果,那次考试失败了。不久,便被确诊为迫害妄想型精神病症。直到现在。好端端一个人,自己把自己毁了。”

“你不该把那个传闻告诉他。”二毛叹息道。

“这是明摆着的。可是谁会想到田朝这么脆弱?”许萌有苦说不出来,“不过是个传闻。而且那位有大背景的女人根本没有参加托福考试,人家通过其他途径去了意大利。这原本和田朝没有什么关系呀!”

二毛无声地点了点头。他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恶劣起来,好像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撞击着他的心。是的,田朝和那个背景深厚的女人之间,确实没有什么关系。且不说法律上,甚至在道德上,对方也可以不负任何责任。田朝的致病完全是他自己的事。像他那种心理素质的人,变成精神病患者似乎是无法避免的,这是田朝自身的悲剧。但是二毛相信,这个故事如果讲给公众听听,十个人里至少有九个会激愤。特权,狗日的特权!它导致的社会心态的倾斜,恰恰不是田朝个人的悲剧,而是整个社会的悲剧。

“你怎么了?”许萌发现二毛有些激动。

“哦,没什么。”二毛急忙喝了几口茶,用来压住心头的愤懑,“后来呢?我是说田朝发病以后。”

许萌痛苦地摇摇头:“那你还想不出来吗?一个精神病人还有什么指望?他的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和正常人无异,能看书和写东西,一旦犯病,就不好形容了。我之所以怀疑他可能自杀,正是因为他有好几次这样的经历。有一回他是被扳道工从铁道上拖下来的,当时,一列特快已经开过来了。”

“他服过毒么?”二毛提出这个问题。

“服毒?”许萌抬起头来,“没有,他母亲把他看得很严,连安眠药一类的东西都藏在他不知道的地方。”

二毛尚未和死者的母亲见面,他担心老太太受不了。尸解签字是田朝的姐姐去的,她从印染厂得到了弟弟的死讯。不过,他觉得自己仍然有必要去见见那个老人,顺便看看田朝写了些什么东西,或许那里会有线索。

毫无疑问,田朝从未采取过服毒手段,这个情况是值得重视的。

他问许萌:“你最近和他接触过吗?”

“我才从北京出差回来不久,只去看了他一次。”许萌动了动身子。

“什么时候?”

“上个礼拜四,五天前。”

“他情绪怎么样?”

“不太好,似乎焦躁得很,问他怎么了,他不说。”

“噢。”二毛看了看表。眨眼谈了近一个小时了,窗外的雾气早已散去,胜利碑顶的那个红星清晰可辨。

他站起身来,想了想又坐下了。

“许萌小姐,冒昧地问一句,你们的关系怎么样?”

许萌并不回避这个问题:“我们的关系一直很好,在他没得病之前,我甚至考虑过嫁给他。得了精神病后,婚姻问题显然不可能了,但我们仍旧是很好的朋友。”

“他是否有过比较、比较……近乎的女人?”

许萌毫不犹豫地答道:“没有,这我很清楚。”

二毛这才起身告辞:“谢谢你,你谈的这些对我很有帮助。希望你不要太伤心,真的,我说的是心里话。虽然我知道安慰是没有用的。”

许萌表示感谢。然后送他下楼,两个人交换了电话号码。分手后,二毛望了望天上的那个太阳,真希望杭州也是晴天。

下午,二毛去见田朝的老母亲。为此他准备了一大堆谈话方法,虽然他明白所有的方法都不一定管用,但准备总比不准备好。

结果,他撞了锁。

邻居告诉他,老太太已经得到消息了,当场昏死过去,现在正在医院抢救。二毛无话可说,只好打道回府。

他心里非常的不舒服。

他去验尸房了解了一下情况,桑楚叮嘱他寻找一下尸体上有否针眼儿一类的痕迹,他认为只有这一步棋了。设想凶手乘田朝不备将毒针刺进他的皮下组织,完事后将凶器带走,可能性是存在的。当然,十分牵强。既然是谋杀,她大可不必在那种场合作案,这不符合一般逻辑。

没办法,这是桑楚的嘱咐。

法医老胡对二毛的到来大为不满,他声明这是对他的不信任。二毛说不是那个意思。

“老胡,你何必这么想,咱们俩谁跟谁呀!”

“你听着,俄国佬,我已经把那具尸首折腾了好几遍了!那可不是有意思的游戏!”老胡挥舞着那双被消毒水泡得发白的手。

二毛表示理解,但毫不退让。他叫老胡给他双手套,打算自己干。老胡说算了,老子已经把死者身上的每一颗痣都记住了,针眼绝对没有。伤倒是有几块,这是精神病人的普遍特征。

“都是些什么伤?”

“左腿上有块撞伤,左臂上有块擦伤,右腕上有两道抓伤。此外,嘴里还有一块溃疡,阴囊处有些红肿。”

听老胡这么一说,二毛也只好作罢了。然后,他陪老胡到附近酒馆喝了二两白酒。这老兄的酒量和他的职业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望着街道上川流不息的自行车,他心情十分郁闷。一种难以名状的烦恼拂之不去。夕阳很好,很瑰丽,所有的建筑物全沐在桔红色的光晕里,城市莫名奇妙地多出些庄严感。

这就是社会,他想。尽管他至今也不曾对“社会”二字有过一个准确而全面的概括,可是他知道,社会是个十分复杂、十分说不清楚,十分“他妈的”的东西。好人在社会里不一定都有好果子吃。就拿精神病患者来说,大多都是些本分人,或者说:弱者。

田朝就是个很典型的例子。

自己呢?他不知应该归于哪一类。他相信自己的神经很强健,但其他方面就不一定了。还有老胡,他们这些人究竟属于哪一类?谁能说得清楚。

第一没权,第二没钱,手头儿这点知识又恰恰是变不成经济效益的那一种。剩下的就只有奉献精神了。

他一口把杯里的酒干了。

“俄国佬,悠着点儿喝。”老胡拨弄着盘子里的酱牛肉,看出里边有半数以上是杂碎。“喂,最近俄罗斯又热闹了,那个什么杜马……”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那可是你的祖国呀!”

“放你妈的屁!我的祖国是中国。”二毛有些愤怒。

恰巧这时有个没眼色的混混凑了过来,挤眉弄眼儿地碰碰他的大腿:“喂,有美金么?”

“有你妈的×!”二毛一声怒喝,吓得对方鼠窜而去。

老胡嘿嘿一笑:“俄国佬,你喝多了。”

他没搭理老胡,晃晃悠悠地离开了酒馆儿,又晃晃悠悠地来到了殷培兴的家,提出要在这儿吃晚饭。殷培兴叫他到阳台上把那只鸡杀杀,结果他一刀就把鸡脑袋剩下来了。

奇怪的是,直到煺毛的时候,那只鸡还在扑腾。

殷培兴料定是案子卡住了,但他没问。他不习惯吃饭之前谈工作。

饭后,上茶,直到把这位二毛子们俟得服服贴贴,他才请他谈谈情况。

二毛这时已经过了酒劲儿,他没想到那白酒这么上头,说不定掺了酒精。他把侦破的情况讲述了一遍,最后道:“就这些,总而言之,案子卡壳了。”

“你真叫我失望。我实指望你能在桑楚回来之前把案子破了。”殷培兴蜷在沙发里,眼睛盯着电视屏幕。

二毛急了:“古城有四百多万人,你叫我到哪儿去找一个穿红风衣的女人?”

殷培兴笑了:“你每次都这么说,可每次都把凶手找到了。小伙子,伸长你那个俄国鼻子,我相信你能闻到猎物的。”

“可是,这次不一样。”二毛还想分辩,突然指着电视屏幕叫起来,“快看,杭州,晴!”

殷培兴在他后脑勺上给了一巴掌,笑道:“这回又该叫桑楚那老家伙得意一阵子了!他肯定会白拣个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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