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一日,两个侦探都睡了个懒觉,眼皮一睁,已经八点四十了。韦庄到楼下“走”了一趟拳脚,又到街口买些烧饼油条,回到房间时,见桑楚还趴在床上抽烟,丝毫没有想起来的意思。

他接受了以往的教训,没有急于催促桑楚。他拖了把椅子坐下,一边吃东西一边观察对方的表情。

看得出来,老家伙又在要花花肠子了。

“伙计,给我根儿油条!”桑楚仲过只手。

“油条?那是给你吃的么,”韦庄把他的手拨开。他知道,桑楚那永不安分的小脑袋里八成又冒出了什么馊主意,“喂,你能不能先把衣裳穿上。”

“我烦!”桑楚叉点上一支烟。

“你烦什么?我看你比谁都自在!需要干的活儿,你全指派别人去干了,你是全世界最轻闲的人!你烦个球!”

“太轻闲了也烦。”

“烦就起来!与其派人去了解情况,还不如咱们自己去一趟。说老实话,我对录相带里的那几个陌生人非常怀疑!”

“你不认为阎平川和那几个人的对话有什么疑点么?”桑楚用手掌托着下巴。

“反正到目前为止我还没发现有价值的东西。你比我鬼,发表一下你的高见。”

桑楚笑了:“屁‘高见’,我一睁眼就开始琢磨,琢磨到现在,一无所获。”

“桑楚,他们的谈话核心集中在关税上,会不会和走私轿车有关?”

“不排除!”桑楚吸了吸鼻子,“我好像感冒了。”

“呆会儿到医务室拿点药。”韦庄觉得桑楚参关税问题不大热情,“‘不排除’?这么说你还有别的发现?”

“就算是吧。我一直在想,他们为什么提到海湾战争以及对非洲国家的贸易。”

“只提了一句。”这个内容韦庄还已得,“是那个圆脸阔腮的家伙说的。”

“这话之后,阎平川就转过头来,阻断了录相。问题是,这个经委主任为什么对非洲国家的贸易这么敏感?”

“敏感?你认为他……敏感?”韦庄想了想,承认桑楚说的是事实,“对,是有些特别!”

桑楚活动着身子坐起来,立刻发出一声愤怒的怪叫:“韦庄!你他妈的怎么把油条全都独吞了!”

韦庄这才发现,盘子里只剩下两个凉冰冰的干烧饼:“哟,我没留神!”

“是呀是呀,没留神。”桑楚双手抱住膝盖,“我他娘的千方百计为你争取补助,你却用这种东西打发我,良心何在?”

“别发火,老兄,你是爷爷,我再去给你买几根儿还不行么?”

“快去,顺便给我要几片儿感冒药来。”桑楚又躺下了。

“是是是,你接着琢磨‘非洲’什么的,但愿再折腾出一串儿逻辑推理。”韦庄笑着站起来。

“你别笑,问题八成就在这儿!”

“问题是,你就这么躺下去么?咱们总得有个日程安捧。。”

“安排什么,叫朝栋给我约一约阎平川,今天晚上我一定要见到这个人。至于其它的事早点晚点无所谓。”

“你不是要见一见葛洪恩的家属么?另外录相带里那几个人,我觉得还是应该由咱们亲自去接触一下。”

“不!咱们恰恰应该蹲在幕后,由经济调查组的人出面更好一些。韦庄,假如你有兴趣,我倒是很想去教堂见见那个女教徒。”

“球!你昨天晚上还强调要有耐心。我看,你八成要见那个傻驴吧。”韦庄戳穿了桑楚的把戏,“反正我是不击的,除非那傻东西来自非洲。”

“好吧好吧,我也不去了。”桑楚又点上一支烟,“要不,咱们到天师洞去玩上一天?”

韦庄差不多明白了,桑楚在有意地耗时间,他在等待。对,确实是在等待!换句话说,老东西又有新感觉了!

桑楚的确是个鬼。他肚子里的玩艺儿你是永远猜不出的!

一辆紫红色的夏利牌轿车,被四头老水牛从滚牛塘里拖了出来。

据上山采松茸的几位妇女说,她们看到那车的时候,先是以为水上漂着块塑料砧布,走近观察才发现是辆车。面且是一辆乡间很少见到的轿车。

这是命中注定的发现。以往她们采松茸都是走后山,二十一号这天偏走的是前山。在以往的年代里,这种像乱头发似的菌类植物,比山上的草还多,比山上的草还不值钱。近两年却犯了邪,有人出好高的价收购这个,说是往日本出口,说是日本喜欢这个,富人才吃得起这个。于是乎,“这个”便陡然间身价百倍,成为前后左右九个村子的摇钱树。经过两度“秋季大扫荡”,“头发丝”真变得如同头发丝一般难找了。那几个妇女在山上转悠了大半天,加上一起也没采够四两。后山是没指望了,便来前山碰碰运气,结果碰上个大家伙。

“那汽车的顶子咋不像个砧布哩!漂漂着,鬼的晓得是辆汽车!”

发现者好像受了多大冤屈似地吩辩看。

爷们儿们想的却不是鬼不鬼的,他们把车拖上来,很快就进入了瓜分阶段。总而言之,凡是能抓下来的东西,有用无用全扛回了家。至于那车的外壳,最终像一具死牛的骨架扔在了滚牛塘边上。

拆走了发动机那位很有些愤愤然,认为他原来是应该得到那两个“坐位”,乡长慌了神儿。他是公家人,知道这种事不同于儿戏,于是报了乡政府,乡政府又报到县上。晚饭前,县里来人了,收走了所有的不义之财,又把每个参与者审了个哭爹叫娘,又用皮尺丈量了那车子与最近那条公路,画了图,拍了照,还放出狗来到处闻。

“日鬼的!”公安局的人很气脑,“这帮狗日的真有些个本事,几头牛就把东西拖上来了!”

于是,上报市公安局。

桑楚一人从天师洞乘兴而归时,莫朝栋也正好率人赶往现场。他忘了桑楚要约见闻平川的事。因为他当时满脑子装的都是另一个事:既然有车,会不会有死人呢?

“这么说,没有死人的迹象?”桑楚望着疲惫不勘的莫朝栋。

“没有。”莫朝栋摇头道。他感到腹部有些隐疼,提不起食欲。此刻已是十月二十一日午夜十点多了。他没想到桑楚二人会等到现在。

而且他敏锐地发现,桑楚的眼睛里有光。

韦庄也发现了。他不敢肯定自己在那一刻是否明白了桑楚的心思,莫非老东西在等待这个?是的,在葛洪恩劫持叶小丹一案的最初疑问中,就有个关于交通工具的疑点。

“老师。”莫朝栋终于废除了那个不招人喜欢的称呼。“你是不是认为此事和那两桩命案有关?”

桑楚即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用力地抽着烟。好久,才听他这样低语了一句:“可是,我无法……证明它!”

证明!

韦庄碰碰桑楚:“你等的就是这个?”

“对,”桑楚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我现在想修正一下昨天的推理:葛洪恩不是那个女教徒杀的,这当中有个错觉。”

“等等!你说什么?”韦庄的音调变了,“不是他杀的?什么错觉?”

“我一下子还说不清楚。但是,我脑子里有这样一个个疑点,试想,女教徒把葛洪恩推进泻洪闸后,还会呆在原处么?”

“当然不会。”

“对了,她肯定会迅速逃离作案现场。”桑楚敲敲沙发扶手,“这么一来,就没有能证明那姓葛的是否真的被淹死了。他为什么不会游到堤岸边爬上来呢?”

“扯谈!他分明是淹死了!”韦庄无法接受这么急骤的大转变儿,“尸体还没火化!”

桑楚扭过头来:“假如他游到岸边,正在努力往上爬时,突然意想不到地被人踹了一脚呢?”

房间里的空气蓦然间凝住了。

“注意,踹了一脚!”桑楚格外地加重浯气。

“天呀!”韦庄叫起来,“你是说……那个大傻子!”

“不,你误会了!”桑楚把烟插进大铜烟嘴,“踹那一脚的人不是傻子,而是个司机!”

“傻子只是个目击者?”韦庄有些懂了,“所以你才那么注意傻子的举动?”

“这就对了,我告诉你:我今天并没有等待,而是在思考。等待太消极了,我需要积极的思维。”

“可是,你思维的是不是太离谱了?司机,是的,可能会有一个司机!而且,现在又出现了一辆被遗弃的轿车!桑楚老兄,你果然又折腾出一个新的推理!司机是凶手!”

“但是,我无法证明它。”桑楚又重复了一遍方才那句话,“不过,我们明天无论如何要去现场。朝栋,发现轿车的地方距本市多远?”

“五十四公里。”莫朝栋道,“老师,这么一来,你的战线就越发地长了?”

桑楚无法回避这个事实。不过,最难办的还在于,就算能证明并且抓到那个把葛洪恩踹进激流的人,依然无法将全案的大背景挖出来。他转向莫朝栋:“战线长不长还在次要,关键在于我明天一定要见到阎平川。”

“附近有火车站么?”

桑楚拍了拍那位正在兜圈儿“参观”他的县公安局长,他已经被对方的目光看得浑身发痒了。

“喂,问你呢?”

“问啥?”

“附近有火车站么?”

对方堆出一脸的笑:“有有,不远。日鬼的!火车叫了!”

果然,桑楚听到东南方向传来火车的鸣叫声,也就是县公安局长所谓的“叫”。

现在已是十月二十二日上午九点多,说话入案四天了。加上十八日晚间听取莫朝栋的情况介绍,准确地说应该是第五天。收获按说还可以,尤其是推理的逐步认证和逐步完善,使得桑楚的判断一步步接近事实真相。作为—个独立的案子,两起谋杀的侦破已为时不远。根据车上的字和车牌编号,找到那个逃跑的小车司机不会有什么问题。从滚牛塘到公路的距离及坡度看,这车子显然是有意抛在这里的,这样就可以排除了车祸或者其它什么意外。桑楚现在想知道,司机是用什么办法离开此地的?此外,还有个更重要的疑问:这位司机为什么要把葛洪恩踹回激流里?他在心里笑骂了一句:这还用问吗,那司机无疑是个知情者。

他觉得这位老兄大可不必仓惶出逃,也是可以理解的。

火车又“叫”了一声。

“从这儿到火车站有多远?”桑楚在土坡处的一块草地上坐下了。现场本身已毫无价值,他想了解些其它情况。

“不远,走路去二十来个分钟就到哩!”

“二十来个分钟?”桑楚对这里的方言真是哭笑不得,“那么,一天有几趟车?当然,我指的是停站车?”

“几趟车?”县公发局长嘀咕了一声,“六趟还是七趟?”

“倒底是几趟?”

“七趟七趟……日鬼的!好像是八趟。”

桑楚叫韦庄把八次车的到站时间记下来,随即又摆摆手:“算了,呆会儿去趟车站吧。我说,休干嘛老盯着我看?”

县公安局长笑了起:“日鬼的!我咋看你咋像桑楚!”

“桑楚在北京坐月子呢!”老头儿烦了,“听说你用了警犬,有收获么?”

“不行哩,这汽车在水里头少说也泡了四十个钟头了,闻不出个什么球的!”

“多少个钟头?”桑楚开始佩服这老兄的判断力,“你说四十个钟头?”

“是哩,这车子是十九号夜里头推进水里的。”

“哦!根据什么?”

“根据树皮上的擦伤,车身上的青苔和轮轴的锈蚀程度。还有……还有林子里的泡屎巴巴。”

“你行!老兄,桑楚在你面前都得叫声师傅!”

对方又笑起来:“算哩算理,你就是桑楚,我的眼水深着哩!你就是桑楚,你比我有文化!”

说着,对方撩起上衣,叫桑楚在他那灰秋秋的衬衣上签个字。桑楚赶忙掏了张名片,并签上名递过去,道:“抽空我得学学你那手研究屎巴巴的本事!”

“那个司机消化不良。”对方把桑楚扶起来。

“你高寿?有五十没有?”桑楚问。

“球,三十九。”县公安局长陪着桑楚向公路走去。“山里人么,显老。”

他还想陪大侦探去火车站,桑楚说算了。

火车站距此不远,但所谓的二十来个分钟是指走小路,乘车走公路却不近。

夜间车共有四趟,一趟是西宁开往本市的,夜间二十三点零四分;其它三趟由本市开出,去向分别为兰州、成都、合肥。问及十九号夜里的人员情况,车站的人都说记不太清了。

唯有那个检票口的麻脸老头儿恍然想起有个中等个儿的瘦子进了站,但说不出太准确的细节,包括这个人的年龄、衣饰和乘坐的车次,

均很模糊。

“不过呢,我看出他很害怕哩。”老头儿格外强调这一点。

有两只很瘦的猪在站台前溜达看,用嘴拱着几块西瓜皮,刀子似的脊背秃得没了毛,不远处有个茅房臭气熏天。

桑楚和韦庄与车站人员聊了会儿别的,没有涉及案件,他想等待这些人当中的随便谁,突然想起个重要细节。诸如此类的事他碰到过多次,最可气的是,有一回一位知情者从二百七十多公里外打长途说有个情况需要提供,让他们去一趟,随即便挂了电话。等他们赶去时,对方说“那事情发生在早饭之前”。就这么一句话。

“你为什么不在电话里说?”桑楚气得骂娘。

对方唉哟一声,傻笑起来:“是呀,我咋不在电话里说一声呢?”

碰到这种人,你连火儿都没处发。

“再想想,他究竟上了哪趟车?”桑楚把半包好烟给丁那老头儿。

“进城那趟。”老头儿总算认真了半天。

桑楚二人谢过他,便钻进了警车。谁料想,车子刚打燃,老头又跑了过来,说早记错了,那人好像上了合肥那趟车。还假惺惺地要把那半包烟还给桑楚。

“你留着抽吧。”桑楚吩咐开车,“老爷子,你十分钟抽了六支烟。”

老头儿窘住了,他确实在口袋里藏了六支。

警车开上了公路,桑楚靠在车窗处琢磨着心事。韦庄望了他一眼,不想打扰他。对这一趟的收获比较满意,那车是宏利出租汽车公司的,根据办事处号码,很快就能摸清司机的身份,这对于侦破两命案能起到决定性作用。他同意桑楚的观点,这个司机是头一起谋杀案的知情者,也是第二起案子的制造者,逮住这个人,手头的活儿就算告戒了。至于阎平川以及所谓的大背景,或许可以转交给经济案调查组,它毕竟是另一个独立的单元。

这四天多的经历,使韦庄无可奈何地承认了桑楚的能耐,因为结论虽说相同,桑楚却是在线索出现之前得出来的,这一点足以叫所有的人服气。

“不对,韦庄。”桑楚忽然转过头来,“我总是觉得什么地方拧着劲儿,非常别扭。”

韦庄想哭:“你知道么,老兄,我此时此刻正在心里头为你唱赞歌呢!怎么不对劲儿啦?”

“不知道,我没法表达出来.真的。”桑楚叫韦庄给支烟,继续道“A,葛洪恩;B,女教徒;依此类推,这个司机应该称他为C了。ABC,这三者之间的关系应该怎么理解?这是其一。其二,司机把葛洪恩踹进激流后,原本是用不着逃走的,可他不但逃走了,还把车子扔进了滚牛塘里,他为什么这么作?”

“杀了人的人,行为总有些难以理解之处,他说不定现在已经后悔了。”

“姑且这么认为吧。”桑楚对这个回答显然不太满意,但又找不到其它解释。

韦庄帮他把烟点上,道:“求求你,千万别再推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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