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分局后,榎本向组长报告了水原由夏一案的侦查进度。

名为井山文乃的学生事发之前与她待在一起,但是见面聊过的感觉是无辜的。除了井山文乃以外,没再找到可疑人物的目击证词。说起来,这究竟是不是伤害案也很值得怀疑。接下来恐怕得等水原康复,直接询问她事发当时的状况,案情才能有所进展。报告主要就这四大点。榎本刻意没提增山这号人物,也不方便过度质疑组长所提的Blackjack犯案的可能性。

“组长,我们要听听水原由夏的家人怎么说吗?”

组长发出沉吟,侧头思考了一会儿。

“警方现在出面的话,可能会给她的家人造成精神负担。我们再观察一阵子,先听听她本人怎么说吧。”

“好,就这么办。”

但是,榎本已经一头栽进这个案子了。应该说,真正吸引他的是名叫增山圭太郎的超能力师,以及世间少见的超能力涉案吧?还有增山目前追查的少女——井山文乃。

除了水原由夏一案,榎本身上同时背了好几个案子。轮值时接下的窃盗案、酒罪闹事案、强行猥亵案、从扒窃发展而成的事后强盗案,这些案子都要定期追查。即使忙到天翻地覆,榎本还是努力腾出时间调查井山文乃。

她生长于三人家庭,父亲在制药公司上班,母亲是家庭主妇;学校成绩良好,品性端正;没有特别加入社团,但有上补习班准备升学考试。

每次跟监井山文乃,都有很高的机率会遇到增山圭太郎。

“你好,有什么进展吗?”

他会突然从背后的暗处冒出来,递来罐装咖啡;还是老样子,打扮得体,气氛明亮,却显得莫名可疑。那天,他躲在补习班附近公园的树丛堆。

既然他要给,榎本也欣然收下。

“呃,不好意思……你要是跟着我,连我也被当成可疑人物怎么办?”

增山玩着自己的咖啡罐:“不会啦,我可是超能力师中的行家。”

不过,增山的笑容有种独特的魅力,说好听点是能消除紧张,说难听点是夺走了对方的紧张感;再换个说法,则是让人放下戒心。这也是一种超能力吗?

“你自己呢?有什么新发现?”

“嗯——没有耶。”啪叽一声,增山拉开拉环。

榎本也边打开咖啡边问:“对了,你很肯定水原由夏的伤是超能力造成的吗?”

“嗯……这正是问题所在。”

这时补习班似乎下课了,学生从门口鱼贯走出。文乃今天穿着黑底造型T恤及短裙,刚刚出来的人群当中,没有人穿类似衣服。

“你是说,这件事可能和超能力无关?”

“不,水原由夏的脑挫伤肯定是超能力引起的。”

“证据是?”

“水原由夏没有任何外伤,脑挫伤却相当严重,这违反了物理法则。榎本先生,你是不是怀疑凶手用了Blackjack之类的东西当武器?”

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如果那种东西能造成脑挫伤,头皮一定会严重内出血,医生也会发现的。但事实上却不是这样。很显然的,这是用非常高阶、锐利的Psychokinesis——也就是日语所说的念力造成的伤害行为,国外也有先例,是无庸置疑的。但我不认为下手的人是井山文乃……榎本先生,当时那里除了水原由夏和井山文乃以外,真的没有其他第三者了吗?”

文乃还没从补习班出来。

“可能性不大。那座停车场被水泥墙四面包围,出入口只有外侧大门,外面又只有一条马路,如果当时还有其他人在,一定会被学生看到,井山文乃本身也会提出证词。”

“她会不会是在包庇某人?”

“很难说,感觉不像……”

不知不觉间,榎本发现自己又被增山牵着鼻子走。这也是某种超能力吗?自己必须绷紧神经,否则等说错话就来不及了。

“那你呢?有没有感应到井山文乃以外的人?”

“我不知道,也无可奉告。”

“说要同心协力的人是你耶,好歹提供一点情报吧!”

“啊,文乃出来了。”

原以为他想借机岔开话题,但文乃真的从大门走出来。等她稍微走远了,榎本才继续跟踪她,增山也理所当然地跟在旁边。

“增山先生,我不懂你的目的。井山文乃到底是不是超能力者?如果不是,你又在追查什么?”

语毕,增山忽然压低声音,严肃地开口:

“井山文乃的身旁,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疑似使用超能力的现象了。然而,我们现阶段仍无法掌握她本身是不是超能力者。”

有这种事?

“该不会她的身边有其他超能力者?譬如父母或是男朋友?”

“或许吧,但是根据其他人暗地里调查,她的父母显然不是超能力者,也不认为文乃具有超能力。孩子若有超能力,做父母的通常都会发现。绝大多数的超能力者,能力都是在幼儿期被发现的,很少会刻意隐藏,毕竟是小孩子嘛,不晓得那股力量违反了物理法则。说得更白一点,等年纪大到懂得隐藏才出现超能力的案例非常罕见,至少我们至今还未接获类似通报。超能力是在幼儿期形成,最先发现的大多是家中父母……这已经接近某种常理或法则了。”

这时反驳他“超能力的存在本身就很违反常理”也没意义。

“所以咧?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得设法搞懂文乃身边出现超能力现象的原因。”

“搞不好她真的违反你们所说的常理和法则,没被父母发现就成了超能力者啊。”

“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文乃和两名友人弯过转角,榎本继续追问:“话说回来,文乃身边的超能力现象已经不是第一次是怎么回事?还有其他人被她弄成脑挫伤吗?”

“不是脑挫伤,也算不上暴力伤人。那已经是文乃住静冈时发生的事了,你别放在心上。”

照这样听下来,文乃本身若不是超能力者,一切就越来越说不通啊。除非她有个从静冈追随到东京、协助她犯案却没人知道的男朋友。

“增山先生,你到底要用什么方式确认文乃是不是超能力者、有没有加害水原?”

开口闭口都是超能力的自己真恐怖啊。

两人跟着弯过转角,前方仍可看见文乃与两名友人的背影。增山呢喃说道:“嗯……不瞒你说,我趁你不在的时候确认过了。”

总觉得这句话由他说出来并不意外。

“怎么办到的?”

“要是说了,你不会把我抓起来吧?”

“啊?你是犯法了吗?”

“不,因为不是现行犯,我想应该不至于被抓才对。”

换言之……

“你去当色狼喔?”

增山轻笑两声道:“说得真难听啊。我只是在电车里稍微摸了她的背部一下,不是屁股或胸部,拜托饶了我吧。”

好吧,先不追究这件事。

“摸了她的背就能了解吗?”

“是啊,所以我现在才确定她没有超能力。我个人认为水原由夏的脑挫伤不是她造成的,而是另有其人。”

“所以你才问我停车场里有第三者的可能性?”

“大概就是这样。”

文乃家住东五反田五丁目,那是四、五层楼公寓居多的住宅区。从田町搭山手线到五反田站下车,再从车站走七、八分钟的距离。文乃现在正和友人进入JR车站刷票口。

榎本瞥着走在旁边的增山暗想:这男的要是再次接近文乃,碰触她的身体,大概又能获得新情报?但自己就算听了那些内容,也无法确定是不是他在胡说八道。既然知道他有可能故意说谎,我到底又在做什么?明明心里不相信超能力,只因为私底下对这男人感到好奇,就一反常态地和他一起行动。

对了,现在不是有开发出一种能测定超能力的仪器吗?

询问之后,增山稀松平常地回答:

“喔,你说暗物质测定机?有啊,明应大学的研究室和帝都大学都有的样子。”

“那你干嘛不借去现场测一下?也可以装在井山文乃身上,证明她有没有超能力啊。”

“不可能啦,暗物质测定机有两座电话亭那么大,连能不能搬出研究室都是个问题,要搬去现场太夸张了……”

两个电话亭?那还真是出乎意料。

“搞什么,一点也不实用。”

“也不能这么说,如果你真的想用,请求停车场的地主让你剥掉柏油路还比较快,这样就能带去研究室请他们帮你测量了……但事发到现在已经过了十天,就算有也测不出来了。”

所以是他太晚想到了。

闲聊之余,五反田站到了。文乃与朋友道别,独自下车。两人一样隔着距离跟上。

“增山先生,你何不使出大绝招呢?”

“怎么突然说这个?”

“你大可触碰水原由夏,寻找事发当时的记忆啊?反正都已经当过色狼。”

“喂……”增山有点慌了,注视着榎本说:“拜托你别再闹了,我真的不是色狼……先不提这个,水原由夏现在因为脑挫伤而昏迷,不适合用这一招。”

“为什么?不是都摸过健康少女的身体了?”

“别再糗我了,身体不是重点,重要的是对方的精神状态。你想像一下喔,刚死的遗体上当然残留着死前的记忆对吧?但是去读那段记忆,就等于是在体验死亡。”

这榎本倒是隐约了解。

“嗯……可是水原由夏还活着。”

“活着是活着,但她目前受了重伤,陷入昏迷状态。我知道这种事情不能随便乱讲,但她说不定再也无法复原了,这时候去感应她的精神会发生什么事,一般人可能无法想像。我只能说,那真的很可怕,自己的精神说不定会和她同调,或是不小心看到从来没看过的世界……很抱歉,我真的不敢那么做。”

我该不会被他随便打发了吧?或是被他巧妙地误导?

文乃穿越前方八线道的樱田大道,爬上较窄的二线道上坡路。四周突然安静下来,来到这里不便大声讲话。

一路上虽然行经电信公司与投币式停车场,这里仍算入夜后较宁静的区域,尽管有点逻辑不通,但文乃可以放心了。撇开那名不知是真是假的超能力师不谈,榎本可是现役刑警,要是在这黑暗的马路发生紧急状况,他能立刻冲过去救援,文乃完全不用害怕——正当他这么想……

“啊!”增山也几乎在同时叫了出来。

转角冷不防窜出一道人影,来到文乃身旁,半强硬地拉着她的手,背影像是年轻男子。奇怪的是,文乃抬头望了对方一眼,就几乎没有抵抗地任人拉进巷子里。

榎本跑了起来。这还用说吗?她要是遇到坏人就糟了。不,那个男人很可能是增山说的“第三者”,也就是袭击水原由夏的罪魁祸首。

不知为何,增山抓住他的手臂,不让他去。

“放开我!”

“我们先静观其变。”

“你疯了吗?万一她被强暴怎么办?”

“要是真的变成那样,我们再出去吧。”

“开什么玩笑!”

他硬是把增山拖到转角处,从那里偷看——原来如此。榎本不确定他们两个感情好不好,但至少不像是少女被坏人袭击;文乃虽然被男人拉着,却默默跟了过去。

两人最后走进某栋公寓设置的绿地——比较接近小公园吧。区块角落有座简易置物柜,榎本他们躲在那里偷偷观察两人。

仔细听便能勉强听到他们说话。

“你对由夏干了什么?”

听他的语气,榎本还以为他是水原由夏的男朋友,但直接被增山否定。

“他是水原由夏的哥哥。”

原来如此——自己居然下意识地听信了,真不甘心,明明没有证据。

两人继续谈话:“不……我什么也没做。”

“说谎,你以为我不知道?”

“你在说什么?”

“少装蒜了,就是小布啊!”

小布?榎本正感到奇怪,增山便小声说道:“是他们家养的狗的名字,好像是柴犬吧。”这么一说,文乃曾说想去替狗儿扫墓,该不会那条死去的狗就叫“小布”?

男人继续说:“那天,我刚好在二楼看见你们在院子里陪小布玩。你们拿水管喷着玩,手中还拿着小布的骨头玩具……记得当时由夏去关水,从你身旁离开,小布恶作剧跳到你身上,因为你手上拿着它的玩具。小布只是一条狗,玩了难免兴奋过度,不小心咬了你的手。你叫了一声,

由夏吓得回头……就在那时候……”

夜晚湿闷的空气黏着肌肤——然而太阳穴、额头和脖子一带却急速发凉。

“小布的头像气球爆炸一样,砰的炸开。”

噫!文乃发出惨叫。但是男人依然不肯停。

“当时简直莫名其妙,狗的头突然被炸飞。我立刻冲下楼,看到没有头的小布浑身是血,不禁吐了出来,你们两个只是发狂地哭泣尖叫……我一直不晓得发生什么事,小布就像被霰弹枪打到,但是当然不可能有人开枪,我连枪声都没听到。小布到底怎么了?头为什么会被炸飞?直到最近我终于明白……你是超能力者吧!”

果然是文乃吗?

才刚这么想,四周突然传来“哈哈哈!”的刺耳笑声。是女人的声音。榎本赶紧确认四周,却没看见类似人影;从置物柜伸长脖子往外瞧,公园里只有男人和文乃。

难道刚刚是文乃在笑?

有可能。文乃抖着肩膀,丢下书包,双手压着肚子。可是,这真的是文乃的声音?

增山一看,低喃:“可恶……糟了!”

他突然跑起来,从置物柜后方冲出去,跳过树丛,奔向两人。

发生什么事?男人抱着头,似乎……

“住手啊!”增山吼道,当场把文乃扑倒。抱着头的男人倒了下去。

榎本也立刻追过去。笑声不知何时变成了怒吼。

“搞什么!你想干嘛?滚开!”

那个声音非常粗鲁、黑暗混浊,令人联想到发狂的乌鸦妖怪。被增山制伏的文乃拼命挥舞四肢想要逃跑。

榎本在倒下的男人身旁蹲下,确认他的脸。他流了大量鼻血,嘴巴四周都被染脏,眼睛闭着,似乎昏倒了,不晓得还有没有呼吸。

到底怎么了?榎本疑惑地回头,刹那间……

“唔啊!”

喀哩、喀哩喀哩!他听见自己的左脚脚踝发出清脆的声响,同时传来千刀万刚般的剧痛——瞪眼一看,鞋跟居然转向前方,鞋尖跑到了后面!他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

“榎本先生,快逃!”增山大叫,但他无法丢下这个男人不管。

榎本伸手想抱起他,但左脚完全使不出力量。

“别管了,快逃啊……啊!”

榎本忍不住回头,看到增山仰天倒地,文乃若无其事地站起来。

她摇摇晃晃地转了过来。而增山也马上起身,再次从后方拦腰抱住文乃。

“住手,杀人不能解决问题!”

“闭嘴!我就是要杀了他!”

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教人难以置信。那个文静乖巧的文乃,怎么会突然抓狂?

昏倒的男人与被扭断的左脚,到底发生什么事?

榎本看到增山从后方扣住文乃的双臂,不禁自问:你到底看见什么?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突然连耳朵也痛了起来,耳内仿佛传来低沉的马达声。起风了。不是强风,比较像是压制某种东西时产生的气流。这不是错觉,文乃的头发像被强烈静电吸住般,倒竖在空中飞舞;定睛一看,还有砂粒不时撞击脸颊及眼皮。榎本本能地想闭起眼睛,但是不看感觉更加恐怖。他心想:我们到底会怎么样?

文乃想挣脱增山的擒抱,增山则试图封住她的力量。榎本知道,他不是单纯用力抱着文乃,还对她做了什么,恐怕是用自己的力量压制文乃的攻击,所以才会产生这些气流。增山叫他快点逃,大概是怕牵连他。

即使身后拖着一个人,文乃依然想继续往前走,增山拼了命地阻止她前进。榎本看到文乃渐渐走不动,前倾的身体被拉回去,慢慢伫立在原地不动,而增山的擒抱也逐渐转变为拥抱。

这是幻觉吗?似乎有某样东西从文乃的身体窜了出来,消失在天空中。即便肉眼看不到,榎本却仿佛看见了那一幕。文乃被增山抱在怀里,逐渐失去力量。增山宛如在说悄悄话,对她附耳低语。

——没关系……错不在你……错不在你……

榎本似乎听到这句话,但是无法完全肯定。他的记忆就此中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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