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间町吉次的案子算是落幕了,过了几天,阿初再次到奉行官邸求见:。与上回同一时刻,同样是阿松到后玄关应门,引领阿初往同一个小厅。阿初草草问候御前大人后、便细述详情。

“看来,这次事件的结果令人不太舒服啊。”老奉行说着,担忧地注视阿初。阿初回以微微一笑。

“可是,能够找出杀害阿千妹妹的凶手,阿初就没有遗憾了。就这一点来说,阿初还想夸奖自己呢!”

奉行赞同地点头。“没错,你说得对。若不是阿初,恐怕办不到。”

“只是,让阿初挂心的是,附在吉次身上做出那么凶残的事的?不知究竟是什么东西。”

还有吉次临终前的模样。阿初可以想像,接下来会有好一阵子,当她内心极其软弱的时候,那片光景很有可能历历在目地出现在梦中。

“吉次被什么附身……”老奉行喃喃说着并歛起下巴,“这一点,阿初,便凭你的能力恐怕也无法查出究竟吧。不必为此太过苦恼,尽量往好的方面看。若非及早揪出凶手,牺牲者也许不止阿千一人。是你避免惨事继续蔓延下去。”

“是。”阿初点点头,挺直了背脊。

“对了……”奉行一面从容调整坐姿,一面微笑说道:“右京之介怎么样?是个挺有意思的年轻人吧?”

阿初与六藏商量之后,决定让古泽右京之介暂时权充姐妹屋与捕吏六藏的、所谓的“食客”。

只是阿初实在难以即时回答奉行大人的问题。若马上就说“是的,很有意思”,听来似乎太没将右京之介放在心上,因此她不由得踌躇再三。奉行或许察觉了阿初的心思,只是嘴角略带笑意看着她。

“以诸侯中鼎鼎大名的赤鬼古泽大人的长子来看,可说是个非常温和的人。”在脑海中推敲再三的结果,阿初先以此作答。

“是吗。”

“是的。即使是对待阿初这种市井小民也不会随意端架子,说起话来平静温和,甚至让阿初感到担当不起。”其实也不至于多么担当不起,但就这么表达好了——阿初说这几句话时是这么想的,因此见奉行竟噗哧一笑,阿初不免有点苦恼。

“很好笑吗?”

“很好笑啊!”奉行还在笑,“我看右京之介这个年轻人的脾性,连路边的小麻雀都觉得担当不起。不过这他是他的优点。”

从奉行大人的语调中可以感觉得出长者对后辈温暖的关怀,阿初因而感到十分高兴——御前大人是喜欢右京之介大人的。

“御前大人是基于什么想法才将古泽大人介绍给阿初与家兄的呢?”

阿初老实直接提问了。不料奉行却反问:“你认为呢?”

阿初摇摇头。“阿初不明白。只是,那个……”

“不要紧,说来听听。”

“阿初曾想过,或许御前大人是认为右京之介大人秉性温和,恐怕与胜任与力这个职务有所冲突,因此希望右京之介大人稍微到外面历练一段时日。可是,若是如此,御前大人不必特地将右京之介大人托给阿初兄妹,只要命他担任见习与力便绰绰有余了吧?所以阿初怎么也想不明白。”

奉行静静点头。“你说得一点也没错。”

由于是推测他人的想法,阿初措词必须格外谨慎。她为自己打气,继续说道:“只不过,右京之介大人的父亲是那么了不起的一个人,以至于您或许认为待在如此威名赫赫的父亲手下,反而对右京之介大人不好,不妨试着离开一阵子。至少,家兄是这么认为的。”

阿初抬起头来,淡淡笑道:“有一件很有趣的事。初次在这里见到右京之介大人之后,一同走回通町的路上,阿初以‘古泽大人’称呼右京之介大人,右京之介大人却以为阿初指的是他的父亲。问起缘由,右京之介大人回答‘因为我的事都由父亲决定’。由此可见,对右京之介大人而言,太过杰出的父亲简直形同眼皮上的……”

一时忘情说得太直接,阿初赫然惊觉赶紧捂住了嘴,但已经太迟了,奉行忍不住放声笑了。

“阿初,这一点你也说对了。一点也没错,对右京之介而言,父亲大人形同眼皮上的瘤,而且是两眼都有。这瘤太沉重,致使右京之介无法好好睁开双眼看清自己。”

语气虽然明快,但从奉行的眼神判断,显然是为此担忧不已。

“而且,阿初,你刚才说的话,其实还有另一个意思。没错,右京之介听别人叫‘古泽大人’时,从不认为那是在称呼他,因为他有另一个麻烦的绰号。”

“麻烦的绰号?”

“是啊。在这御番所里,几乎没有人不知道。”

奉行大人像说悄悄话般压低了声音:“大家背地里都叫右京之介‘算盘珠子’。”

“算盘珠……”怎么会这么称呼他?阿初深觉不可思议,“又不是商人,怎么会叫作算盘珠子呢?”

“这个嘛,首先,他父亲伸出一根手指头将他往上拨就往上,往下拨便往下——这是其中一个意思。另一个意思是……”

奉行偏头望着阿初:“右京之介还没告诉你吗?”

“什么事?”

“那么便是还没说了。”奉行自顾自点头,微微一笑。“既然如此,就让右京之介来告诉你吧,这样最好。若他能主动向别人提起这件事,那代表还有希望。”

就这样?阿初依然一头雾水地告退了。

而古泽右京之介本人则整天跟在六藏身边。他借用姐妹屋内室一房做为起居室,平时与六藏同进同出,似乎也对这样的生活方式油生了几分兴趣,在阿初看来,他每天过得很轻松愉快,甚至令人有种且尽今日之欢的感慨。他大约每三天回八丁堀的家一趟,但除此之外,衣着发型都是一般商家人打扮。

六藏有三名手下,其中最常出入姐妹屋的便是文吉,因此六藏只对他一人约略透露了右京之介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文吉早已习惯头子与众不同的作为,对御番所托付的大少爷也只说声“噢,是吗”,并未大惊小怪。

“既然这样,对外面说多了一个手下就打了吧?”文吉这么建议以后,就此装作毫不知情,照样大口喝酒,照样与美代大吵特吵,但嘴巴倒真的很紧,对于右京之介真正的身分完全不漏一点口风,不禁让阿初对他另眼相看。

而且有文吉在,对阿初而言最方便的是,她可以毫无顾忌地向文吉问起右京之介每天的情形。要是面对六藏,一旦多问几句便会被骂“罗嗦,你用不着管”,什么都没得问了。但既然是文吉,想怎么问就怎么问。

“右京之介大人今天去过哪些地方?”

“和哥哥做些什么事?”

阿初问的话,文吉无不一五一实回答。让人困扰的是,就在这问答当中,最初是三次里有一次,接着是两次有一次,后来每问一句,文吉眼里不时露出调侃的神色。最后,他终于放肆地明说:

“哎,阿初小姐,我真是做梦也没想到,小姐竟然会爱上那种弱不禁风的男人哪!”

阿初不由得拿起袖子不停地往文吉肩上打:“讨厌,才不是这样!”

“不是吗?”文吉贼笑。

“才不是!又不是文哥和美代姐。告诉你,我是担心哥哥。哥哥带着那位古泽大人的公子,我怕哥哥亏待人家,所以才会担心,才来问你这些!”

“是啊,小姐很敬爱哥哥啊。”

阿初瞪着他,说道:“对,我是真的把哥哥当爹娘孝顺。还有,文哥,你可得当心,要是你敢去跟哥哥告状,说我为了右京之介大人的事担心这担心那,可别怪我把事情都抖出来。文哥,上次金杉神社祭典你到底带谁去逛呀?美代姐明明就感冒在家躺着。这些我可是一清二楚呢,文哥。”

文吉立刻吓得脸色铁青。“饶了我吧,小姐。”

阿初之所以非得兜这么大的圈子打探右京之介的消息,是因为自从跟在六藏身边之后,右京之介几乎不曾与阿初说话了。

当然,早晚的招呼是免不了的。用餐时若遇到对方,也会聊聊天气如何等无伤大雅的事。但是,目前日子过得怎么样、是开心、是难过——不,用不着这么正经八百,只说说今天上哪儿去、做了些什么事也好——却连一个字也没提。这么说来,他好像也很少正眼看阿初了,倒是不时会眼神呆滞地凝视着房里拉门上的横木,有时候甚至半个时辰都默不作声。

右京之介大人该不会是觉得我很可怕吧——

七月已然过了一半,右京之介在姐妹屋住了大约十天时,阿初不禁兴起了这个念头。

他从御前大人那里听说我的事,对一切都知之甚详,应该不至于如此——这一点阿初也想过了。但是,听说与亲眼见识到终究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右京之介看到阿初非比寻常的能力,而且还被牵扯进令人毛骨悚然的借尸还魂案,也许受到惊吓了……

阿初心里想归想,却无法问出口。万一她真的开口问,右京之介无论心里怎么想,必定都会答“没这回事”。这么说,问也是白问,阿初心想,言语这种东西原是如此空洞啊。

沉睡在阿初体内——有时会突然闪现的神奇力量在这时候也完全不管用,反而叫人更心急。然而,要是为了这种事而烦闷,不但阿好会担心,文吉更是会借机嘲笑。六藏虽然从不管阿初心情如何,但要是看到阿初摆臭脸,就会直说别板着一张脸,否则会嫁不出去,绝对不会有好话。

除此之外,右京之介还有一点令人费解。文吉提过,六藏也曾经说过几句话表示纳闷。

那便是右京之介走在路上,只要一看到稻荷神社或任何神社,他会直觉地往里面走。无论那稻荷神社有多小、狐神身上灰尘有多厚,也不管神社是否荒废得连鸟居都东倒西歪,他绝不会过门不入。进去之后,他会在神社境内随意乱晃,一副四处找东西的模样,然后再折回来。经过这一番神秘的散步回来之后,有时他的眼睛会盯在半空中,嘴里念念有词。

“或许是去许愿吧。”听六藏这么猜测,阿好禁不住笑道:“哪有人看到每一尊稻荷狐神就去许愿的。”

文吉甚至还说出“搞不好,右京之介身兼密探,借由那种方式偷偷与手下联系”这种话。真是莫名其妙。

听到这件事时,阿初也回想起来,他们两人为造访吉次而到深川时,也曾发生同样的情形。就在八幡宫境内,右京之介曾说声“啊,看到好东西”,显得一脸兴奋,当时——

那会不会也是与文吉、哥哥说的这些是同一件事?

“既然这么在意,就问问看呀!”向来直爽的阿好当下建议,因此某次用晚饭时,她一面将右京之介加饭的碗递过去,并以“古泽大人,您有特别信奉哪尊神佛吗?”为前提,单刀直入地问了。

没想到这一问,竟使得右京之介极其狼狈,差点将嘴里的饭菜喷出来,随后整张脸明显胀红,结结巴巴地回答了一句话,但当时他说了什么,在场没有一个人听得清楚。只见右京之介满头大汗,那窘迫的模样让人不由得同情起他,善于察言观色的六藏顺势岔开话题,说道:

“说到信奉神佛这件事,前不久……”立刻迅速将场面拉过去,只是当时就坐在右京之介身旁的阿初却将他好一阵子垂着眼、强自忍耐的模样都看在眼里。

从此时起,阿初的心情已不再是纳闷不解,反而是为右京之介担心了——古泽右京之介之所以会在御前大人作主之下一反常例过起市民生活,背后是否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内情,远非阿初等人所能忖度的?

“去问问御前大人吧……或许御前大人不会轻易透露实情,但若阿初老实表明她的忧心,御前大人也许会斟酌也不一定。”

无巧不巧,这时候御番派人来了。

“要我穿着这衣服过去?”阿初问。

奉命来到姐妹屋的是平常为阿初带路的女侍阿松。她带着一名随从,这随从则带来了优雅的友禅窄袖和服,及与之十分相衬的腰带。这些服饰对一个小饭馆的姑娘来说委实太过奢华了。

“正是。”阿松神色从容地点头。“一应穿戴均由我准备,一点都不需要担心。”

阿松还带来了玳瑁发簪,那可是平民买不起的昂贵饰品。

“请问是怎么回事呢?”

阿松表示,御前大人咐吩,要阿初于明日傍晚穿戴这些服饰,打扮成武家小姐等候轿子前来迎接。

“大人同时交代,古泽右京之介大人亦须一同前往。”

“是……”

右京之介跪坐在阿初旁,脸上的讶异不输阿初,眼前鎭静自若的仅阿松一人。“大人说,古泽大人必须做随身侍从的打扮,衣物我也准备好了。”

果真,窄管裤与短褂一应俱全。

“奉行大人是否吩咐要我打扮成随身侍从前往哪里?”

右京之介好不容易

才结结巴巴地问出这句,阿松只是满脸笑意地回答:

“很抱歉,我毫不知情,只是依大人的吩咐转告而已。”

“是……”

“那么,明天的事没有问题了吧。”

问题很多,但也只能照办。待阿松离去之后,阿初与右京之介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觑。

“不知是什么事,多半是发生了什么必须动用阿初姑娘的力量才能解决的事吧。”右京之介显得有些紧张地这么说。

“就算是,又何必非要这身打扮不可?”说实话,有机会穿着优雅的窄袖和服,插上玳瑁发簪,确实是令阿初雀跃的一件事,但——“非得打扮成武家姑娘不可,实在太拘束了。为什么呢?”

一听这话,右京之介露齿而笑。“这自然是因为我们的目的地是武家宅邸啊!”

“要我去武家宅邸?”

“是的。不知是哪一户,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阿初姑娘,看来我们心里最好要有相当的准备。”

“准备……”

然而,翌日,当迎接的轿子依约来到,自老奉行嘴里亲口听到事情时,阿初与右京之介同时为之愕然,为了今天所做的准备,亦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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