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珞恩家开车到察灵山大概要半个小时。珞恩不禁庆幸这鬼天气倒是让这一路清静不少。

风暴已经过去了,可是雨势仍不见小。珞恩咂了咂嘴,担心这场雨可能妨碍他们的调查,现场的脚印可能早就在她赶到之前就被雨水冲干净了。

珞恩到的时候是晚上十点二十分,已经有几辆救护车停在现场了。天际新闻的摄影师和记者在准备做现场直播。珞恩早有经验,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一帮如狼似虎的记者嗅到猛料蜂拥而至。还好现场已经先用蓝白胶带拉了一圈警戒线。

她从车上的储物箱里找出一块膏药,蘸着唾沫抹了抹手肘上的血迹把膏药贴上。她脱掉低跟正装鞋,换上长筒雨靴,往身上套了一件防水夹克,罩住那身海军蓝细条纹套装,走进雨里和刑警队的其他人汇合。

“辛普金斯巡佐,能跟我们说说你有什么发现吗?”记者大声问。

“晚上好,比尔,你又是第一个到现场的。等我有时间,也许我们可以聊聊你怎么这么快就得到消息。这回先告诉你一个真相,我是辛普金斯警督。”

“呃……对不起,实在无意冒犯。这是在调查谋杀案吗?”

记者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不过转瞬即逝。

“饶了我吧,比尔,我才刚到。只要我们一有消息,你一定会第一个知道。我是说你跟其他那些记者。”她挤出一个笑脸,补充说道。

她在林地里跋涉,靴子踏在泥水里一步一响。她已经看到她搭档的车子了,这多少给了她一点儿安慰。她知道她不在的时候皮特·查尔兹已经把该问的都问过了。

“晚上好,长官。不管怎么看今天晚上都不太顺。”半路上,一个穿制服的警察跟她打了招呼。

她点点头表示同意,沿着泥泞的小路继续往前走去。

越走她的头越沉。我的婚姻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她知道汤姆无意伤害她,但这并未减少她从他眼里读出的怒意。是不是我也有错?

珞恩避开一个水坑,思绪回到几年前。那时候她常带查利和亨利来这儿,三个人在橡树林里开心地捉迷藏。

出了今晚的事儿以后,即便是白天到这附近来,她都要三思而行了。天啊,如果是亨利挖出了尸体,而查利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那可怎么办?她简直没办法再想下去了。

在泥泞的地面和潮湿的落叶上又走了几分钟,她终于来到了现场。

现场勘查的警员已经在尸体上支了一个临时的防雨篷,雨水一直从树的枝丫间嘀嘀嗒嗒落下来。

皮特·查尔兹凑过来:“你这是怎么了?”

“要是我说我不小心撞在门上,你肯定不信,对吧。”

“是我想的那样吗?”他不可置信地问。

“就是你想的那样,可是那只是个意外。你就别管了。”

“你开玩笑吗?一个男人打老婆是意外就见鬼了?等处理完尸体我就要去处理一下你丈夫了。”

珞恩往前一步轻抚他的手臂,“谢谢你,皮特。不过是我先激怒他的。我会处理汤姆的事儿。其实要不是我之前的警队特训,这件事从一开始就不会发生。现在这边是什么情况?”她套上白色的防护服,一边穿鞋套一边转移了话题。

皮特沮丧地摇了摇头,向她汇报了大概的情况,并告诉她那对当时被无头尸绊倒的少男少女正在警察局接受询问。

调查组现在得到的唯一确凿的信息就是那是一具女人的尸体。

他们进到帐篷里那一瞬间,血肉腐烂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皮特一边咳嗽一边捂住嘴。珞恩一直搞不懂为什么这么多年,她的搭档还没习惯死尸的气味。

看清在现场的病理学家是谁以后,珞恩忍不住哼了一声。他们从前可有过不少让人不甚开心的尴尬时刻。雅克·阿诺的“自我”比勃朗峰还大。珞恩和皮特站在这位总部病理学家旁边。他正用拇指和食指支着下巴,像被他脚边的尸体定住了一样,一动不动。

“医生,有什么发现吗?”珞恩问。据说眼前这位四十多岁头发灰白的病理学家是法国贵族的后代。

珞恩大部分的同事都为他性感的法国口音和迷人的外表而神魂颠倒。珞恩却一直对他不感冒,原因很简单,她自己就是他的毒舌和法式自大病的受害者。

她耐心地等着他回答。

过了一会儿,他才说:“你没看到我正在思考吗?警督。”

“思考什么,医生?”珞恩嘲讽地问,他的态度让她非常不满。

“当然是案子了。这案子很奇怪。”他说。

“怎么讲?”珞恩努力让她的声音听起来冷静平和。他可真是不招人待见,一点儿不像他的前辈托马斯医生。托马斯医生总是耐心的协助警察办案。虽然警察局没人愿意跟阿诺合作,他做出的分析结果却比他的态度好很多倍。阿诺是病理学领域名声赫赫的专家,为DNA鉴定做出过开拓性的贡献。

“我怀疑死者被害已经大约一个月了。”他一边若有所思地绕着尸体转,一边说道。

“还有呢?”珞恩追问。

“第一现场并不是这儿。从某种意义上说,尸体被移动过。”

“你不是说那女孩被绊倒之后,踢了尸体吗?”珞恩向皮特求证。

“对,她……”

阿诺翕动着鼻翼打断了皮特。

“我是说整个被搬动过,而不是踢了一脚的那种轻微的移动。凶手大概认为尸体在另外一个地方更容易被发现,就把它搬到这儿来了。我可不是第一回遇到这种情况。他犯的这个错误可能成为他露出马脚的线索。”

“你怎么看出来的?”珞恩顺着他的推断接着问。

“我觉得我已经说得够多了。现在一切都是推测,验尸以后再讲其他。”阿诺不客气地终止了谈话。

“医生,你介意我旁观验尸吗?”

“这好像正是你作为本案负责人的特权呀,对不对?现在,要是你不介意,我还有一堆事儿要处理呢。”

珞恩只好跟着皮特走出帐篷。

“天啊,他有时候可真惹人讨厌。”皮特抱怨了一句。

“可不是吗,可他是这儿最专业的了。最不幸的就是这自鸣得意的家伙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才能无所顾忌地把全世界的人都当傻子。我们回去看看那两个孩子说了些什么吧。”

“咱们刚才好像是转移了一下话题。”皮特提醒她。

“得了吧,我能摆平汤姆,不需要外人插手。不过还是谢谢你。对了,你接到电话的时候正在干吗?”

“没做什么。就一边喝啤酒一边看《犯罪现场调查》。”

“你真可悲,在电视里看着血肉横飞内脏四溅的场面,等到了真的尸体前面却差点儿昏过去。你可真够小白啊。”他们走向车子的时候,她一边说一边戏谑地捅捅他的胳膊。

皮特的那张脸,可能只有他老妈爱,他的身材让大多数女人只想避而远之,女朋友这件事儿已经好多年不在他的议程之内了。他最近才跟珞恩承认他上一次约会已经是十五年以前的事儿了,而且他那段恋爱关系结束得也很快,然后他跟自己赌咒发誓今生再也不会让人当傻子耍了。但他没讲他们到底是因为什么分手的。

“电视里演的,到底还是和现实不一样,不是吗?”

“你是说,你是捂着眼睛看电视的吗?”她一边想象这画面一边笑起来,“不过你知道电视上演的那些案子其实也是真实案情改编的吧!”

“现在我真得问问了,你从哪儿知道是真的?”

“字幕最后说他们找了麦克尔·巴登做顾问。”她也不确定他们是不是每一集都是找他做顾问,不过至少她碰巧看到的那集诡异的故事的最后,出现了他的名字。

“麦克尔·巴登是哪位?”

“巴登,‘巴士’的‘巴’,‘登天’的‘登’,麦克尔·巴登医生。他是全世界有名的法医病理学家。不过我也没指望你知道他。你就会在电视里看看热闹,根本不想那背后的名堂。”

“行吧,无所不知女士,有时候你真聪明得难以形容。”

“亲爱的皮特,这就是为什么我已经是警督了,你还是个警长。你不觉得吗?”她打趣地说,心里知道如果他真想升职,警督的头衔也是唾手可得。即使能力数一数二,他就是那种懒得为了一个头衔费力气的人。况且他和珞恩搭档很舒服,而且他们还是警察局最出色的搭档。

他们各自开了自己的车离开。珞恩坐进自己那辆家用沃克斯豪尔威达,看着皮特开着他那辆老拉达,摇了摇头。那辆破车的声音听起来简直像一辆谢尔曼坦克。他却觉得骄傲得要命,每天在珞恩耳边叨唠,这简直是他花的最值的500英镑。珞恩每次都回敬他说,那个销售一定是乐不可支地看着皮特·蔡尔兹把这怪物开走的。

珞恩刚驶离现场,她的手机就响起来了。接起电话以前她瞟了一眼来电显示,要是是汤姆打来的,她打算故意漏接,再在回家的路上编一个不接电话的理由。

“嗨,姐。有事吗?”她愉快地问。

“我刚挂掉汤姆的电话,我们在电话里聊了十五分钟。你对他做了什么啊?那可怜的家伙听起来心烦意乱的……”

“拜托让我喘口气,雅德。”

她听到她姐姐做了几个深呼吸,然后才又不依不饶地问:“你为什么这么做?你怎么能对你自己的丈夫做这种事?”她听起来正在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雅德永远可以理解汤姆,而且每次他们吵架,她都站在汤姆那一边。

珞恩深吸一口气,用前灯闪了皮特几下,示意他靠边停车。皮特慢慢把车停在几百尺以外。

“雅德,拜托,我现在真的没办法处理这件事儿,我在外面办案。我们刚在树林里发现一具尸体。”

“天啊,所以血淋淋的尸体就是你唯一关心的事是吗!你的婚姻怎么办?你看不出来你跟汤姆的婚姻遇到危机了吗?”

“我不觉得。雅德,我们吵一次架你就觉得我们要离婚。汤姆和我是有一些问题,不过我们自己就能解决,不需要旁人插手。”

“所以你是在告诉我少管闲事?你打了你孩子的爸爸,然后告诉我这不关我的事?”

“呃,这太小题大做了。是你这么说的,还是汤姆说的?”珞恩因为气愤心跳加速。汤姆玩的什么把戏?两口子吵架却把雅德给扯进来,真是个自私的混蛋!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要是他知道你去年背着他做的事……”

“够了,雅德。你以前答应过我,永远不再提那件事。所以你就是这么跟人保证的?顺便说一句,汤姆忙着跟你告状的时候大概没提到,是他打了我,还划破了我的眉毛。”

雅德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珞恩的语气缓和了下来,她和姐姐的关系一向亲近,跟她吵架是她最不愿做的事。“听我说,姐,我知道你是好意,可是这件事必须由我和汤姆自己解决。而且,我没事,谢谢你打来问候我。那只是个意外。”她微笑着加了一句。

“哦,珞恩,你能原谅我吗?”

“原谅什么?我已经忘了。不过,下次你再来找我兴师问罪以前,最好听完两个版本的故事。我得挂了,明天打给你吧?”

“我保证。对不起。在外面小心行事。”这话是她家人几年前跟《希尔街的布鲁斯》里学的。她们小时候,爸爸出门时她们总会这么跟他道别。他以前是伦敦警署的侦缉总警督。

挂了姐姐的电话,珞恩忍不住想给汤姆打个电话,告诉他自己现在是怎么想的。不过她还是忍住了。这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她得在私人时间里处理这件事,他的自私自利让珞恩感到厌烦。即便汤姆是那个发誓爱她,照顾她,珍惜她一辈子的人,此时此刻,她却觉得自己从他那儿得到的支持还不如这件穿了五年的胸罩来得实在。

她向皮特闪了几下车灯,发动了车子。

回到警察局以后,负责接待的警长告诉他们,发现尸体的那两个孩子正在一号和二号审讯室接受询问。

“那女孩受了不小的惊吓,警察局的医生已经给她看过了。他说可以给你几分钟时间问几个问题。”警长告诉她。

珞恩暗自好奇医生知不知道他们是在调查一起谋杀案。

“我去和那个男孩聊聊,女孩就交给你了。”她停在一号审讯室门口对皮特说。

“我谢你了,头儿!我放弃了一晚上的休息时间,你就是这么答谢我的。”他叹了口气嘟囔着。

“别抱怨了,赶紧去干活。对她和颜悦色一点,注意听她要告诉我们的东西,无论她说什么,都别急着下论断。”

“你这是教奶奶怎么打鸡蛋吗?我又不是新来的。”

“我知道,但你最近的询问可

都没按规定来,不是吗?”她挑了挑眉毛。

“话是没错,但我也不至于给一个倍受打击的小姑娘伤口上撒盐啊”

珞恩走进审讯室的时候,托德·奥特曼抬头看了她一眼。她拉出一把椅子在他对面坐下。

“嗨,托德。我叫珞恩·辛普金斯。我知道这不太容易,不过还是谢谢你愿意跟我们合作。我只有几个问题,你回答了就可以走了。”

“我已经把我知道的都跟你的同事说了。我和佐伊什么时候才能回家?”他双手紧紧握着咖啡杯,可是,他的手抖得厉害,咖啡都洒了出来。

珞恩很同情这个十九岁的年轻人,他显然受了刺激,却竭力掩饰。珞恩注意到他红着眼睛,过去几个小时里他一定哭得很厉害。

“很快,我保证。”她安慰他,“现在告诉我,那么晚了你们在森林里干什么?”

他瞥了一眼站在角落里男守卫。

珞恩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那名警官耸了耸肩。

“托德?”

少年紧张不安地抖着腿。珞恩觉得他非常尴尬,不愿向她吐露实情,于是对他笑笑以示安慰。

他清了清嗓子才说:“我和佐伊每周四都会去森林里,只有在那儿我们才能单独相处。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我觉得我明白了,不过我觉得有的是地方比森林里更适合做那件事。更何况刚才还下着大雨。你还住在家里吗,托德?”

“是啊,怎么了?这和案子有什么关系吗?”他防备地问。

“你父母知道你去森林里玩吗?再多问一句,你知道在公共场合发生性行为也触犯法律吗?”她的话让少年顿时没了脾气。

“我知道,对不起。可是,你不会因为这个就逮捕我吧?”

珞恩努力挤出一个笑脸:“这次我不会追究,托德。不过以后你要偷欢的话,最好找对地方。”

“知道了,长官。不用担心,发现那具尸体以后,我在公共场合的风流生活就算是画了句号了。”

他彻底放松下来,珞恩第一次看到他澄澈的蓝色眼睛里透出一点活泼。

“你们发现尸体的时候它是什么样的?”

年轻人坏笑了一下。她觉得他大概要说些搞笑却不靠谱的答案,赶快修正了自己的问题:“那时候尸体是被埋起来的还是已经暴露在外面了?”

“佐伊绊到的时候,尸体被叶子盖着的,她那时候被吓到了,她逃跑的时候踢到了尸体。她当时说那天晚上森林里阴森森的,她平常不是个爱抱怨的人。”少年啜了一口咖啡。

“你和佐伊最后一次去森林是什么时候?”

“我觉得是上个星期。”

“你得诚实地回答我,托德。到底是不是上个星期?”

“是,上个星期四。那天天气比较好,我真希望我们今晚没去那儿。”

“你在林里看见其他人了吗?”

“我觉得没有。”

“好好想想,托德。这可能是对案子至关重要的线索。”珞恩强迫他好好回忆,少年一脸绞尽脑汁的神情。

“没有,我不记得看见了任何人。我们能走了吗?你不会告诉我们爸妈吧?”

珞恩不太满意地叹了口气:“你们可以走了,但如果你想起什么来,记得打电话给我。”她把椅子推后,然后递给他一张名片。

现在没理由再对两个少年穷追不舍了,她敲了敲另一间审讯室的门把皮特叫到走廊里。

“你从女孩儿那里问到什么了吗?”

“一点头绪也没有。她先哭了会儿,然后就歇斯底里了,之后又哭了会儿。总之就是浪费时间。你那边怎么样?”她郁闷的搭档一边问一边拎着裤腰往上提了提裤子。

“也差不多。让他们回家吧。我们应该在阿诺医生找我们之前去喝杯咖啡。你是不是瘦了,皮特?”她打趣地问。

“怎么可能。”他接了一句,然后走进审讯室。她透过门上的小窗户看到他递给女孩一张自己的名片。佐伊又哭了起来,珞恩把托德带进去让他安慰女孩。

“你觉得怎么样?”他们走到餐厅的时候皮特试探地问。

“谢谢关心,皮特。我没事儿。”

珞恩故意避开他的眼睛,不过皮特没想让她糊弄过去。他们是工作上的好伙伴,合作了四年,彼此很了解。有时候根本就是太了解了。

“他为什么这么对你?”他问,话里透着关切。

她知道皮特对那些打老婆的男人的看法。即便汤姆是他的好朋友,现在也被他想成那种不堪的人了。

“要是你不介意的话,我实在不想聊这件事。”她一边说一边低头漫不经心地捣鼓手里的杯子。

皮特举手投降,他知道适可而止,也知道她固执得要命。“好吧,头儿。反正想倾诉的时候你知道去哪儿找我。”

“谢啦,伙计。”珞恩嘴角上翘,可是眼睛里却没有露出笑意。她伸手越过桌子,拍了拍皮特的手。

他们之间的关系很默契,是建立在信任和理解之上的。珞恩把他当成兄弟,上一秒还拿他打趣,下一秒就冲他大吼大叫。而珞恩能使皮特更冷静、审慎;他是那种第一时间就不管不顾冲上去的警员,而珞恩却更倾向于退后两步,更理性、宏观地审视案情。他们的互补不仅使两个人在搭档时取长补短,也使他们破起案子来得心应手。

另外几个警官加入了他们,不一会,阿诺的短信就如期而至了。

“阿诺在等我们了,皮特。准备好了吗?”

“还差得远着呢。”他咕哝着推开椅子。

“来吧,我们赶紧把这事处理妥当。”珞恩当然明白皮特拖拖拉拉不愿进验尸房的原因。她强迫自己不去想接下来不得不和阿诺共处的那漫长的三、四个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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