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病?哦……”白井主编眯缝起眼睛,用手抚摸着长下巴。他刚刚听完从医院回到编辑部的崎野龙夫和椎原典子的汇报。

“这仅仅是我的推测,不一定正确。因为是谢绝探视,只能听医生介绍。听着听着,我就冒出了这样的念头。”

崎野龙夫在主编的面前拉了一把椅子坐下。

“那家医院是私人医院吧?”

“是啊。而且肯定不是一流的。所以只要肯出钱,即便病情没那么严重也能住院。”

“是吗?原来如此。”

村谷阿沙子假冒神经衰弱的理由主编也是刚刚才听龙夫说起。

“以极度的神经衰弱甚至发疯来体面地结束创作活动,这样的例子古今东西不胜枚举。阿沙子女士如果也想用这一手来装出自己主动放弃作家生涯的姿态,应该说她确实找到了一条绝妙的脱身之计。这样,她那段不光彩的作家生活就不会公诸于世了。”白井说道。他的眼神似乎紧盯着某一点。

“主编您也这么想吗?”崎野龙夫向前欠了欠身,说道。

“虽不能完全断定,但有这种感觉。因为那位女士的虚荣心是很强的。再说她那副胖乎乎的样子配上什么神经衰弱,也叫人没感觉啊。”

主编说到“没感觉”时,典子差点笑了出来。

“这么说来……”崎野龙夫说道,“我是说有人代笔的事。阿沙子女士的创作进行不下去,是因为真正的作者不写了?”

“可以这样考虑吧。不,应该说就是这么回事儿。阿沙子不可能因为自责才停止这种双簧般的游戏,因为她是个很倔的女人。”

“那么,真正的作者又为什么不写呢?”崎野龙夫在询问主编的意见。

“有三种情况:首先,不写的原因细分一下的话,又有因自发性原因不写和因为与阿沙子女士在感情或例如报酬太低等利益上的分歧而不写的原因;第二种情况,不是不写,是写不下去了,也就是真正的作者才思枯竭了;第三种情况,是真正的作者不在了。譬如说,死了,或者去了什么地方,找不到了。”

椎原典子听了主编的话,一下子就想到了田仓和亮吾。

田仓义三死了。村谷亮吾失踪了。他们两人不都符合主编所说的情况吗?如果这两个人是阿沙子女士的枪手,那她就只好折笔了。

崎野龙夫似乎也想到了这一点:“主编,您曾说过代笔的不可能是亮吾,对吧?”

“嗯,出于我的直觉。”白井点了点头。

“那么,就是田仓了?如今田仓已死,完全符合您所说的那种情况。”

白井主编听了并没有马上回答。他划着一根火柴点起了香烟,随即又像是受了烟熏似的皱起了眉头。

“这样的推理未免太一厢情愿了吧。”停顿了一下,他又说道,“田仓还有那样的文才吗?”

这虽是一句问句,但他并没有期待崎野龙夫和椎原典子的回答,倒像是在问他自己。

“我了解田仓年轻时的情况。那时他还在日本国内,确实有写小说的才能。至少有一阵子,我相信他是有的。那家伙在太平洋战争爆发之前突然跑到国外殖民地去了,再回到日本,已是战后过了一阵子后的事了。他也变成了一个与年轻时截然不同的阴险狡诈之徒,令人十分讨厌。他后来虽然在杂志社里做编辑,但总是静不下心来,一个地方屁股还没有坐热就又换了地方了。最后成了专写爆料文章的黑笔杆。”

主编淡淡地说来,口气中竟略带几分黯然神伤的味道。

“说起来他以前写的那些报道还是很不错的。如果他能兢兢业业地做下去,现在肯定也是家相当规模的杂志编辑部的主编了吧。他的文章是很拿得出手的。但就凭这一点,说他替村谷女士当枪手代写小说,我觉得还不大靠谱啊。”

白井说着,侧过脑袋用手指“笃笃笃”地轻轻地敲着桌子。

“要不,他年轻时的文才又复活了?”说完,白井马上又摇了摇头,“不对,不对。村谷女士的那些小说,绝不是田仓的风格!”

如果村谷女士所发表的那些作品是由他人代写的话,那么真正的作者又是谁呢?白井主编把亮吾和田仓都给否定了。典子也猜了一下其他的人,结果毫无头绪。如果代笔的是她所不认识的第三者,她当然是不可能知道的。

椎原典子突然捅了捅一声不吭的龙夫。

“崎野,田仓是被人用什么方法杀死的,这事你跟总编说了吗?”

崎野龙夫带着颇为为难的神情看了看典子。

“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啊。拜托了。”

白井听到这儿,脸上骤然露出了十分感兴趣的神情:“哦,崎野君,给你发现了这个了?快说说。”他两眼放光地盯着龙夫问道。

“不,还没到这一步呢。目前还不清楚。”崎野龙夫挠了挠头说道。

什么呀,在车上那么兴奋,还大卖关子的,现在怎么又蔫了呢?典子对龙夫感到非常失望。

可是在白井主编的面前怎么着也得充个面子吧?于是,典子替龙夫简要说明道:“崎野认为,田仓的头盖骨骨折不是坠崖造成的,是被人用钝器打出来的。”

“哦,这又是怎么回事啊?”主编瞟了龙夫一眼,却摆出了要听典子继续往下说的架势。

椎原典子跟主编讲了他们在浜离宫海滩边讨论过的事。白井照例“嗯、嗯、嗯”地附和着。他双手抱胸,眯起眼睛,表明对此事十分感兴趣。

“嗯,说得不错。要猛击对方的头顶,当然得是那样的位置。”白井特别对田仓蹲着、凶手站在他面前这样的场景设想十分感兴趣。

“喂,你难道不觉得阿典的想法很有意思吗?”白井主编看着一声不吭的龙夫的脸说道,“田仓当时正低着头读着什么文稿,凶手就在他头顶上来了这么一家伙。如果真是这样的姿态,他是躲也没地方躲的。并且,如果他当时正在读的就是代笔的文稿,那就更有关系了。”

“可是……”崎野龙夫这才开口说话,“这样的设想是很有意思。可是,要推理田仓到底在读什么文稿就很困难了。田仓正在读代笔的草稿,这样的想象是难以成立的。因为,似乎没有必要在那么黑的地方借助手电筒来读吧?并且,如果是这样的话,就成了凶手将代笔的草稿交给田仓,他为什么要交给田仓呢?又为什么一定要将田仓杀死呢?这方面推理就十分艰难了。”

“倒也是啊。”白井想了一会儿说道,“好像是有点麻烦啊。那么,我来问你,田仓之死是他杀,这一点你确信吗?”

“我确信。”崎野龙夫回答得很干脆。

“村谷女士的小说有人代笔这事呢?”

“这一点我也确信。”

“好。既然确信这两点都是事实,接下来只要将所了解到的各种细节加以排列组合不就行了吗?例如,是谁将田仓引到了坠崖的现场,代写小说的枪手又是谁?如何将这些细节加以排列组合,应该就是解开此案谜团的关键所在。”

白井主编的话说得冠冕堂皇,也十分精辟。可是,典子望着白井主编心中暗想:如果能够轻而易举地进行所谓的“排列组合”,就没这么劳神费心的了。

白井主编上身后仰,打了一个小小的哈欠。

“我说,人都来齐了吗?”他扫视了一圈办公室,“嗯,差不多都来了吧。既然人都来齐了,下面就开编辑会议了。”主编宣布道。

随后的编辑会议一直开到了傍晚才结束。

《新生文学》这个名称听起来好像是一本面向文学青年的纯文学杂志,其实是一本以年轻人为对象的刊登半通俗小说和一般读物的杂志。由于发行量远不如大杂志那么多,编辑部里也只有六名成员。

编辑会议总是跟着白井主编的思路走。也难怪,在这里他是最资深的编辑,出的主意也不坏,几乎没人对此有什么不满。典子也觉得,杂志的主编如果不稍稍独裁一点,杂志就没有个性了。因为,如果一定要集思广益,最后得出的结论肯定是一个不痛不痒的最大公约数,毫无精彩可言。

这天的编辑会议当然也不例外,几乎是根据白井一个人的意见确定的计划,然后就是给各个编辑分配任务。

白井主编一如既往地干劲满满,这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在这天的编辑会议上他更是表现得淋漓尽致,竟然做了好几套方案。崎野龙夫和椎原典子也被分配了不少任务,估计在截稿之前又得忙乎一阵子了。

会议结束后,主编单独将崎野龙夫和椎原典子留了下来。

“有关村谷女士的事,”白井说道,“因为非常有意思,还得继续下去。不过,我们这里的人手少,你们也不能光干这个。你们的工作量我已经砍掉了一些,你们就同时进行吧。调查的费用,尽量由编辑部来出。”

崎野龙夫和椎原典子对此都没有什么意见。

人手不够,主编说得有理。只是以后无法像前一阵那样随心所欲地满世界乱跑了。考虑到其他编辑的工作量,自己有些不自由也只能忍着了。

第二天,典子来编辑部上班,直到下午也没见龙夫的身影。

一开始,典子还认为他是因为工作上的事在外面跑呢,可总是有些放心不下,一问管内勤的人才知道,原来他打电话来请假了,说是吃坏了肚子,要休息一两天。

椎原典子心想,龙夫是很少请病假的,因为他平常几乎不生病。

是不是前一阵跑了一些地方,累出病来了?要不因为贪吃,吃了什么变质的东西把肚子弄坏了?整整一天没看到龙夫的身影,典子总觉得心里有些不着不落的。

下班后,典子决定要绕道去龙夫的住所看个究竟。她知道龙夫是住在大久保附近单身公寓里的。

对方今天是第一天休息,自己马上赶去探望似乎显得过于急切了。但典子又想到个理由,那就是要总结一下前一阵子的调查工作。于是,她乘坐国铁在大久保车站下了车。

椎原典子并不知道龙夫住在哪间公寓里,根据地址一找,发现是一幢小巧雅致的三层房。

虽说是公司里的同事,可毕竟是单身一人前来探望,这对于典子来说还是需要相当大的勇气的。她的心里有些乱,想要转身回去,可又不忍心,只是犹豫不决地抬头看着楼房。一个像是公寓里的房客似的年轻人用毫不掩饰的眼神打量着典子,从她身边走过。

椎原典子终于拿定了主意。她走进大门,敲响了位于走廊角落里管理人的房门。

一扇收发窗口打开,里面探出一张颧骨很高的中年男人的脸。

“崎野旅行去了,不在家。”管理人说道。典子听了心里“啊”地一惊,原来他不是生病啊。听说他去旅行,无疑又加重了吃惊的程度。

管理人看了看傻愣着的典子,问道:“你不会就是椎原小姐吧?”

“是的,我就是椎原。”

“哦,崎野有封信给你。”

管理人说着从抽屉里取出了一个信封。

“谢谢!”椎原典子道过谢后就走出了大门。她来到一个没什么人的地方,打开了信封。她的手指微微有些发抖。

致椎原典子小姐:

生病是假的。我要出去三四天。主编那边你想办法对付一下。详细情况等我回来后面谈。

崎野龙夫

崎野龙夫说是要外出旅行三四天,他突如其来地又到哪里去呢?典子当然也能够想象到,他所谓的旅行肯定和田仓之死的案子有关。从前一阵子起,他就对此事热情高涨,像是着了魔一样,并时不时地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说明他在独自进行推测。说不定这次所谓的旅行就是去做相关调查的。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直接跟主编讲明了不就得了嘛。不过,从他要装病请假的情形来看,他对自己的这次调查似乎缺乏信心。估计他是考虑到调查一无所获时的窘境才想出了这一招的吧。典子心想,平时看他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没想到其实还是挺心虚的。

可不管怎么说,这么做之前跟自己打一声招呼不好吗?典子对于龙夫这样的擅自行动颇有微词。说起来,刚开始时典子是主角,龙夫是配角,可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和龙夫的角色调了个个儿了。现在倒好,龙夫跟她这个配角连个招呼都不打,竟然一个人跑出去调查了。

椎原典子心里气鼓鼓的,可脑中又在想龙夫到底去了哪里。三四天的时间足以跑到很远的地方去。

椎原典子心里毫无头绪,心想他迟早要回来的,现在也只有干等着了。

椎原典子脑海中出现了龙夫挠着乱蓬蓬的头发满脸苦笑的样子,随即就像看到他站在自己跟前一样,她的嘴角边不由得露出了一丝笑意。

她心想,龙夫在外面肯定也是一副不修边幅的老样子:旅行箱里乱七八糟塞

得满满的;住在旅馆里也不会想到叫女侍熨一熨裤子;衬衫衣领上满是污垢也照穿不误;还有那块黑乎乎脏兮兮的手绢,肯定还是若无其事地拿出来擦脸。

椎原典子想象着龙夫正走在不知道是哪里的陌生市镇上的模样。

第二天,典子上班一看,还是没有龙夫的影子。想到今天才第二天,龙夫应该还要过两三天才会出现,心里就更觉得空空荡荡的了。

其他的编辑们都嘴上“早啊”“早啊”地打着招呼走进了办公室。编辑部的长桌子周围立刻显得生气勃勃。只有龙夫的座位,悄然空着。

不一会儿,白井主编提着一个黑色的皮包也进了办公室。他今天早晨来得比往常要稍迟一些。将黑皮包往正中间的桌上一放,他就边脱上衣边用眼睛瞟着龙夫的座位。

“崎野还没来吗?”他并没有特定地问哪个人。

“没来。”崎野龙夫邻座的人答道。

“嗯,请假只请了昨天一天吧?榎本君。”

说着,他用长驴脸冲着负责总务的榎本点了一下头。

“对,是到今天为止的。”榎本回答道。

“他到底怎么了?平时很少请假的嘛。”

白井主编将目光落在了桌子上的读者来信上,口中这么嘟囔着。随后又突然扬起脸来看着典子,问道:“阿典,你知道吗?崎野的病情怎么样?”

椎原典子心里“咯噔”一下。她觉得昨天回家时去探望崎野的事可能暴露了。然而,典子还是鼓起勇气回答道:“昨天回家时我顺路去看了一下。因为有工作上的事要跟他商量嘛。”

椎原典子感觉到同事们的脸全都转向了自己,不由得脸上发起烧来。

“说是肚子吃坏了,人很虚弱的样子。看他那模样说不定还要再过一两天才能来上班。”

替人说谎也不容易啊。典子感到自己的心跳正加速。

主编边听着典子的说明边打量着她的脸。典子很想垂下眼睛,这时也拿出了很大的勇气,和主编对视着。

“是吗?他也有点累了吧。”

说着,白井拿起了一个信封,开始拆信了。典子松了一口气。她在内心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然而,白井主编眼睛看着手里的信件嘴里却又喊了起来:“阿典,你过来一下。”

椎原典子心里又是“咯噔”一下。

“你今天去一下西村先生和小松先生那里吧。”白井边读着信件边对站在桌子跟前的典子说道。

“好的。”椎原典子放心了。因为主编吩咐的是工作上的事。她决定今天无论给自己安排多么艰难的工作,也要尽力完成。

“西村先生那边我已经托他写下一期的稿子了,你去看一下他的进展情况。”

“嗯。”椎原典子点了点头。她知道西村先生是一位小说家。

“小松先生那边呢,你去请他写一篇通俗易懂的时事评论。大概二十张稿纸左右吧。要他针对年轻一代的思想倾向来写。”

椎原典子在本子上做了笔记。

西村先生住在中央线的荻漥,小松先生住在田园调布。典子决定先去拜访西村先生。

椎原典子正想快些退下去时,白井主编又将目光从读者来信上转移到了她的脸上。

“怎么样了,田仓的那个案子?有什么好想法没有啊?”

主编是眼角带着笑意问的。他的神情跟平时没什么两样。

“没有。还是那个样子。”椎原典子小声回答道。她还在为龙夫缺勤的借口而担心。

“是吗?我也有些自己的想法啊。”白井说道,“当然了,也不能尽揪着这事不放,杂志方面的工作也得抓紧。等明天崎野来上班后,再一起商量商量,毕竟那事儿也得继续下去,不能半途而废啊。”

“嗯,知道了。”椎原典子低头行礼。想到白井是照顾到自己的心情才这样说,她觉得很对不住主编,竟然连目光也不敢和主编正面相对了。

只为了包庇龙夫,竟让自己在主编面前变得如此难堪。想到龙夫此刻却在轻松自在地旅行,典子心中气就不打一处来。那家伙,到底在哪儿溜达呢?

坐上了电车后,典子看着窗外移动着的景色,脑海中又浮现起将脸靠在列车车窗上的龙夫的模样。

西村先生的家位于离开荻漥车站十分钟步行路程的一片幽静之处。典子走进绿色杉树篱墙环绕着的院子,正好看到大门口摆放着三双客人的鞋子。西村先生是一位所谓的流行作家。

一个女佣出来说了声“请稍等”。典子踏进会客室,见一个青年男子坐在软垫上正在看杂志。他也是个在等西村先生稿子的编辑。

“您好。”椎原典子跟这位先来的客人打了一声招呼。这人是别家杂志社的记者,典子去作者家里取稿时经常看到他,所以互相认识。

“哦,是你啊。”那位年轻的编辑对典子笑了笑。

为了解闷,他们很自然地聊了起来,话题则是他们共同关心的关于作家的传闻。

“听说村谷老师住院了,有这回事儿吗?”那个年轻的编辑提到了这个话题。

“嗯。”椎原典子不太愿意多聊村谷女士的事。

“听说是神经衰弱啊。”

“是啊,真可怜。”椎原典子不冷不热地答道。

“好像连探视都不允许啊。那不是病得很厉害了吗?”

“是呀,希望她能早点康复。”

“就算病治好了,短时间内也无法写作了吧?或许是之前就有了那种先兆了,最近一段时间她也没写出什么精彩的作品嘛。当然,话是不该这么说的。”

年轻编辑的话说得直言不讳。典子没有接他的话头,但心里也怀有同感。确实,村谷老师的作品中丧失了以前的精彩。典子想起了龙夫认为有人代写的说法,不过,现在当然是不能说的。

“村谷老师起初的作品中确实有一种闪光的东西,读完叫人眼前一亮啊。我那时对她日后的成就也充满了期待。”年轻的编辑评论道,“那会儿我还想,到底是名门才女,无可争辩啊。他父亲宍户宽尔是有名的法学家,同时,在大正时期的文坛上也占有一席之地,甚至还有门人弟子呢。”

年轻的编辑刚说到这里,有人来叫他,他也就站起身来进去了。对于这些事,典子早就知道了,可刚才的话又给她留下了新的印象。

从西村先生这里赶去田园调布的小松先生那儿,已经是三个小时之后的事儿了。

小松先生这里也有客人在座,但先生说“没关系,进来吧”,于是,典子就被领进了他的书斋。

小松先生庞大的身躯坐在乌木矮桌前,与一位客人聊得正欢。

“打扰了。”椎原典子怯生生地在他跟前坐了下来。

“哦。”小松先生甩动长长的白发,将胖乎乎的红脸膛转了过来。他容貌魁伟,但说起话来声音相当柔和。

“今天来要出什么题目啊?”他爽朗地笑道,露出了嘴里被香烟熏黑了的牙齿。

椎原典子向他的客人鞠躬致意。那人大概有四十三四岁年纪,一派正统的绅士风度,不像是记者,一下子倒看不出他是从事什么职业的。矮桌上放着威士忌酒瓶和两个酒杯。

那位绅士做了一个手势,表示:不必在意,请谈公事。

“小松先生,百忙之中我们有一事相求,希望您能给我们下一期的杂志赐稿……”

椎原典子说明了来意。在典子说话的时候,身边那位客人一直在笑盈盈地听着。

“啊,行啊。”小松先生很爽快地应了下来。

“是吗?那真是太感谢了。”椎原典子称谢道。

“喂,喂。”小松先生突然转身对屋里吼了两声,“再拿个杯子出来。”

椎原典子赶紧说:“先生,如果是给我的话就免了吧。我不能喝酒的。”

“少喝点没事吧。”小松先生看来是有些醉了。他这么轻松地就将写稿的事应承了下来,估计也是酒精的作用。

“我说,”那位客人开口道,“不要强人所难嘛。”

小松先生看了看典子发窘的脸,哈哈大笑道:“是吗?这个家伙——”他指着客人给典子介绍道,“这是我的老朋友了。以前也弄过文学,现在落魄了,做了日本桥某大楼的社长。他将房子租给许多做生意的人,靠房租活着,是个地主。简直是所有堕落之人的标本。”

椎原典子赶紧递上了自己的名片。

“啊,谢了。”那位客人看了看典子的名片,突然又抬头看了看典子的脸,问道,“白井良介是在你们那儿的吧?”

他竟然说了主编的名字。

“那是我们的主编啊。”椎原典子答道。

“是啊。有所耳闻。”客人点了三次头。

“哎?你认识他吗?”小松先生像是很意外地问道。

客人对小松先生说道:“那是很久以前了,还是在京都大学那会儿的事。那时我正做着文学梦呢。我和白井是同年级的学生。”

随后他又对典子微笑道:“白井那会儿可是个挺帅的小伙子哦。”

椎原典子又看了一遍那位客人给她的名片。

两天后的一个早晨,崎野龙夫的身影悄然出现在了杂志编辑部。

“身体怎么样了?”

“瘦了点嘛。”

同事们纷纷跟他打招呼。

“谢谢。不碍事了。”崎野龙夫给大家鞠躬致谢。典子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望着龙夫。

“哎?”她觉得有些诧异,因为他确实显得精神萎靡,给人有些灰头土脸的感觉。脸色不好,脸颊也消瘦了。

是假装的吗?如果是假装的,那他的演技真可谓是一流的了,因为怎么看他都是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

崎野龙夫走了过来,目光和典子对接后轻轻地鞠了一躬,算是对典子为他保守装病的秘密表示感谢吧。

“已经全好了吗?”椎原典子这样问,一半是做给同事看的,一半也是想挖苦他一下。想到他自作主张地出去旅行,心中又来了气。

“不好意思,让你们担心了。”崎野龙夫毫无笑意地说道。

“主编还没来吗?”他看着正中间的桌子嘟囔道。这句话也显得有气无力的。或许是他下巴上长出了短胡须的缘故,他的容貌看起来越发憔悴了。典子心里觉得有些奇怪。

就在典子正要问他的时候,主编白井晃动着满头乱发出现了。

“哦,来了?”主编对着龙夫的后背招呼了一声,随后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不好意思,我擅自请假,真是太对不起了。”

主编坐在椅子上望着龙夫的脸:“脸色不太好啊。身体不要紧了吗?”

“嗯,没事儿了。在这么忙的时候请假,真是过意不去啊。”

崎野龙夫又轻轻地鞠了一躬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但白井的目光并没因此而离开他。典子看在眼里,不由得心里一惊。因为她看到主编白井的眼里似乎带着一种异样的光芒,这是只有从旁侧观察才看得到的。典子甚至担心主编是不是已经看出龙夫是装病来着。

可是,主编接下来招呼龙夫的声音十分柔和:“崎野君,对不起,马上就要给你安排任务了。你到斋藤先生那里去一下,去把访谈记录取来吧。”

“好的,我这就去。”崎野龙夫转过头来回答道。

“前几天我问过了,他说随便什么时候去拿都可以。你要是身体还行的话,就去跑一趟吧。”

椎原典子又快速看了主编一眼,发现他的目光中已经没有刚才那种光芒了,是跟平时没什么两样的柔和眼光,甚至可以理解为一种怜恤的神情。

“我知道了。”崎野龙夫说着,就往口袋里塞笔记本和铅笔。

白井用手指在桌角上敲了几下,又喊道:“阿典。”

他将脸转向典子:“我让吉田先生写了下一期要登的图片记事的解说文字。那些图片不早点拿到印刷厂去就来不及了,你马上去拿一下原稿吧。”

“是。”椎原典子点了点头。

主编像觉得工作暂时告一段落了,随口说道:“天凉快些了嘛。”

说着,他站起身来走到了窗口前。这时,电风扇已经不开了。

椎原典子看了看龙夫,不约而同地,他也看了看典子。典子用眼睛示意,又做了个喝茶的姿势就朝茶水间走去了。

椎原典子在茶水间只等了一小会儿,外衣都未脱下的龙夫也装作来喝水的样子进来了。此刻,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对不起啊。”崎野龙夫看着典子的脸只说了这么一句话。看来他到底还是有些尴尬的。可在近处这么一看,发现龙夫的脸更显得疲劳了。

“听公寓的管

理员说,你看到了我留的信了,是这样吗?”崎野龙夫匆匆忙忙地问道。

“看了,我说……”椎原典子跟龙夫定了一个约会。因为这里有人进来看见了就不妙了,只能简短地说几句话。

椎原典子去作家吉田先生的家里拿了原稿,再坐地铁至银座车站下车时,已经是下午两点了。离跟龙夫的约会还有十五分钟。

椎原典子从电车道朝银座高楼大厦的背后走去。大白天里太阳还是很毒辣的,可人行道上却依然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大路上汽车排起了长龙,时开时停的,行进得很慢,显得车多路窄。典子要到路对面,正当她踮着脚东张西望时,听到有人在跟她打招呼。

“啊呀,你好啊。”

椎原典子转过头来,耀眼的太阳光照在了她整张脸上,见一位瘦瘦的绅士型男子正笑盈盈地望着他。典子愣了一下,但马上就想起来了。他就是两天前在田园调布小松先生家见到的那位客人,还拿到过他的名片呢。是日本桥那儿某幢大楼的社长。

“啊,是您啊。前些天真是不好意思。”椎原典子微笑着鞠了一躬。

“来这儿有工作吗?”那人依然笑盈盈地问道。

“嗯。”椎原典子含糊其辞地应了一声。其实接下来她要在说好了的咖啡馆里跟龙夫见面。

“如果您不太忙的话,我们一起喝杯茶吧?”大楼社长十分热情。

“啊,谢谢了。不过,今天有点……”

“哦,很忙,是吧?我呢,正在逛街,所以空得很。小松君说得不错,只要能收得到房钱,我就满足了。那么,再见吧。”

大楼社长笑呵呵地挥了挥手,转身走了。

椎原典子走进咖啡店一看,见龙夫已经来了,正坐在一处昏暗的角落等她。桌上一个冰激凌碟子已经空了。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你难得来这么早啊。”

椎原典子在龙夫对面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崎野龙夫“啊”地应了一声,还是显得无精打采,跟往常的龙夫不一样。

“真憔悴啊,怎么了这是?”

连个招呼也不打就一个人出去瞎跑——典子本来想好要说他两句的,可见他现在这副模样,话到嘴边却又变了。

“嗯,有点累啊。”崎野龙夫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你突然一个人一声不吭地出门旅行,真叫人受不了。我帮你在主编跟前打掩护,多难捱啊。我都成了你装病的同谋了,简直不敢正视主编的脸。”椎原典子的话中,抱怨的成分远多于责难。

“对不起,对不起。这其中是有缘故的。”崎野龙夫低了低头道歉。

“你跑得这么累,到底去哪里了?能说说你的‘缘故’吗?”

“唉……”崎野龙夫皱起眉头呻吟般地哼了一声,随后又说道,“稍等。这个现在还不好说啊。”

“啊?”椎原典子大失所望,瞪起眼睛道,“老毛病又犯了,你真是怪人。人家这么为你操心……”

椎原典子这句话脱口而出之后,就马上觉得不对了。这不是表达那种感情的话吗?她顿时慌张了起来。

“不好说就别说了。”椎原典子赶紧改变了口气,“可是,去了哪里总能说说吧?”

“嗯。”崎野龙夫似乎是无可奈何地吐出了两个字,“京都。”

“京都?”椎原典子将两眼瞪得溜圆,疑问接踵而至,“去那里干吗?”

“是去调查一些事情的,结果是无功而返啊。”崎野龙夫似乎猜到典子的心思,“还不光是京都,附近的几个县也都跑过了,一无所获,令人灰心丧气啊。”

哦,怪不得龙夫会这么疲劳呢。脸瘦成这样,脸色难看得像个病人,原来是过度的劳累加上失望所致。但是,到底去调查什么事情了呢?这方面龙夫还是没有多说。

“主编说了。”椎原典子有些同情龙夫,于是改变了话题,“等你上班了,田仓之死的案子再继续调查下去。说总不能半途而废了。”

“哦,他是这样说的吗?”崎野龙夫似乎在凝视着某一点。

“组稿也忙着呢,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呀。你请假的那几天里,我已经跑了好多作者家了。”

“哦,那可真是难为你了。”崎野龙夫的回答有些心不在焉。

“哦,对了,”椎原典子说着说着来劲儿了,“我还在小松先生那里听到了有关主编的事呢。”

“哦。”

“也不是小松先生说的,是那天正好在他家里的一个客人,他是日本桥那儿某幢大楼的社长,还给了我名片呢。那天我把自己的名片递给他后,他就问,你们那儿有个叫白井良介的人吧?”

崎野龙夫擦了擦眼睛,目光又回到了典子的脸上。

“随后他就说,他和白井主编在京都时是同学。还说,当年白井主编是个帅小伙,还是个文学青年呢。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说起主编的事呢,可有意思了。”

崎野龙夫听着听着,目光变得越来越强烈了。

“那人叫什么名字?”

椎原典子打开手提包,在名片夹中找了一会儿。

“就是这个人,刚才来这儿的路上还遇见他了呢。”

崎野龙夫抢过名片,将目光锁定在名片上。

T大楼株式会社社长

新田嘉一郎

“啊!”崎野龙夫不觉提高了嗓门,“阿典,你见到了这个人?”

他瞪大两眼,紧盯着典子的脸,一半身体已经离开了座位了。

“是啊,当然是……”椎原典子想说“见到了才交换名片的嘛”,可一下子被龙夫的气势压倒了,后面的半句话又咽了回去。

“啊呀,怎么会这样?”崎野龙夫咬牙切齿一般地说道,“我在京都一带到处寻找,原来他竟在东京,而且还刚刚见过你。”

“哎!”这下子又令典子大吃一惊,“崎野,你就是为了找这位新田先生去的京都吗?”

“不,也不是一开始就这么明确的。我到了京都才知道有新田嘉一郎这么个人。可是怎么也找不到。一直跑到筋疲力尽了,只好回东京来。没想到你倒见到他,真是天大的讽刺啊。”

“你为什么要找新田先生呢?”

“这个嘛,以后再说。虽然我遭了些罪,但总算是找到新田了。这就无怨无悔啦。”

崎野龙夫只顾自己一个人兴奋。典子成了感情旋风在龙夫身上刮过时的旁观者。

“喂,阿典,我马上就要和这位新田先生见面,理由等会儿再跟你说,你先打电话问问他什么时候方便。”说着,龙夫的上身直凑向典子。

椎原典子受他的感染立刻站起身来,二话不说就直奔账台附近的电话而去了。她感到龙夫似乎在背后推他一般。

椎原典子一手拿着那位大楼社长的名片,一手按照名片上印刷着的小小的数字拨动着电话的拨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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