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从一清早开始天气就十分炎热。

椎原典子来到杂志社一看,白井主编已经在了,空荡荡的编辑办公室里开着电扇。主编正敞开着衬衫前襟站在电扇前,让风直接吹到肚子上。

“早上好。”

“早。”白井主编离开了电扇,“昨天,辛苦了。”

说着,他的目光朝典子的脸上扫去。这副表情表示,主编想尽快听取汇报。

“阿典,箱根之行怎么样啊?”

“嗯,收获多多。”

听典子这么一说,白井往里收起长下巴,笑了。

“来,这边坐。”他拉了一张椅子,叫典子坐下。

“汇报之前,先说一桩奇怪的事情吧。”椎原典子心神不定地在椅子上坐下后,说道。

箱根的事要等到龙夫来了之后跟他一起汇报。这是昨天跟他分手时约好的。

“怎么了?什么奇怪的事?”主编上钩了。

“昨天晚上我们从箱根回来后顺道去了村谷老师的家。可她门上贴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她出去旅行了,不在家。”

我当是什么事呢,原来就这点事。白井的脸上露出了这样的表情。

“哦,旅行去了?是为了写作出去的吧。”

白井像是根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似的自顾抽着烟。

“但还是叫人有些担心啊。”椎原典子想引起白井的注意。

“为了约稿的事吗?”主编说的是工作上的事。

“不,不是的。您听了箱根的汇报就知道了。”

“所以我叫你从那儿开始说起嘛。”

“等崎野来了,我们一起向您汇报。”

椎原典子没办法,只得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哦,看来事情还挺复杂的嘛。”白井诡笑道,但他似乎听懂了典子话里的含义,“那么,就是说村谷老师家里什么人都没有?连女佣也不在?”

“是,铁将军把门。”

“哼,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们问了她的邻居。村谷老师和女佣是在昨天早晨锁了门出去的。那时,还见她们带着旅行用的箱包呢。”

“她跟邻居说过什么吗?”

“没有。只是女佣向邻居转告了村谷老师的话,说是要出去一阵,麻烦照看一下。门上的那张纸条是村谷老师亲自贴上去的。”

“你们去村谷老师家拜访是在前天晚上吧?当时你们想从女佣的嘴里问出些什么来,却被村谷老师大呼小叫地打断了……”

“是的。”

看看白井的表情,典子觉得他理解自己的意思了。

“等等。她不会是溜了吧?”

主编掏出笔记本,“啪”的一下翻到了某一页。那上面记的都是各杂志社的电话号码。

白井挨个给跟村谷阿沙子有关系的杂志社打电话。他是老牌记者了,认得的人很多。

“喂,是A君吗?我是白井啊。啊呀,好久不见。最近怎么样啊?哦,是吗?是吗?不错啊。是这样的,我问一下,村谷阿沙子从昨天早上就不在家里了。我约了她一个急稿啊,真要命。你知道她去哪里了吗?啊?哦,是吗?谢了。过两天我们喝两杯。”

每个电话白井都是这么一套说辞。

“不知去向啊。”白井打完了最后一个电话,合上笔记本后说道。

“有可能知道她动向的杂志社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说明她此次离家出走和杂志社无关。”

椎原典子的胸中不由得翻腾了起来。

村谷老师家的女佣是知道亮吾在田仓遇害当夜的行动的。村谷老师害怕她把这个说出去吧,所以那天晚上,自己和龙夫去她家那时,她要高声叫喊,将女佣从他们身边叫回去。

不仅如此,她是不是考虑到接下来也有危险,所以带着女佣逃到什么地方去避风头了?

这么一想,就越发觉得村谷夫妇和田仓之死关系密切了。

这时,崎野龙夫和其他人员陆陆续续地都来上班了。

三十分钟后,典子、白井和龙夫三人就在三楼一间空荡荡的屋子里谈论了起来。这间房间虽然名为会议室,其实只有一张大桌子和几张简陋的椅子,积满了灰尘。龙夫简明扼要地汇报了昨天的调查经过。

白井主编一字不漏地听着。他专心听人讲话时有个坏毛病,身体会动个不停。

“阿典说收获多多,不错,仅仅一天的时间就了解了这么多情况,确实干得不错。”白井主编赞扬道,“可是,虽然了解到一些有趣的新情况,整个事件的脉络还是没搞清楚啊。”主编挠了挠脸,继续说道,“村谷阿沙子和田仓遇害之间有着某种关联,这看起来是确定无疑的了。可是,她丈夫为什么失踪了,还是不明白啊。”

“嗯,我搞不清楚。”崎野龙夫同意道。

椎原典子看着正在擦汗的龙夫。今天他用了一块新手绢。看来昨天的事他还是放在心上的。典子捅了捅龙夫的胳膊肘。

“崎野,那件事也说了吧?”

“哪件事?”崎野龙夫看了看典子。

“有人代笔的事嘛。”

白井听了追问道:“代笔?什么代笔?”

崎野龙夫目光闪烁显得有些为难,但最后还是下了决心似的说道:“这个嘛,只是我的猜测而已。”

“嗯,行啊。怎么回事?”

“我觉得村谷女士的小说都不是自己写的,是背后有人捉刀代笔的。”

“啊?你说什么?”即便是久历风雨的白井主编,听了这话也不禁瞪圆了双眼,“你是说……”

“嗯。真正的作者,另有他人。村谷女士不过是将别人的作品誊写到稿纸上去而已。”

“根据呢?”白井连珠炮似的发问。

于是,龙夫把跟典子说过的话又对主编说了一遍。阿沙子女士写作时连家人都不让进房间;讨厌编辑在家里等稿子;封闭式写作拒不接受;演讲会、座谈会的邀请一概谢绝;稿子写得清洁整齐,没有涂改的痕迹;文风硬邦邦的像男人写的。

崎野龙夫一一向总编说明,这些现象都说明阿沙子女士的作品是由别人捉刀代笔的。

“有意思。听你这么一说,我倒也想起点什么来了。哼、哼。”白井暗自点头。脸上增添了几分红润。

“那么,你认为这个捉刀之人是谁呢?”白井两眼放光地问道。

“是村谷女士的丈夫村谷亮吾。”

“什么?是他丈夫?”

“嗯,我觉得是。”

崎野龙夫又说明这样推理的理由。这也跟他对典子说过的一模一样。

“呃……”

白井支颐沉思了起来。他的脸很难得地静止了老长一段时间。

“不对啊。”白井扬起下颚说道。

“啊?不是吗?”

这次是龙夫不由得提高了嗓门。典子也不由自主地盯着白井的脸。

“嗯,村谷女士的作品有人代笔,这一点说得不错,亏你想到了。但真正的作者是村谷亮吾这一点就不对了。”白井歪着脑袋说道。

“推理得不合逻辑吗?”崎野龙夫问道。

“不,逻辑没问题。可以说太合逻辑了。但是,对我来说有点不好接受。”白井答道。

“为什么不好接受呢?”崎野龙夫紧追不放地问道。

“这个很难说清楚,你的分析我赞同。但就是难以接受。怎么说呢?对了,直觉。这是一种直觉。”

一句“直觉”似乎给了龙夫重重的一击。他不吭声了。典子在一旁看着,也理解龙夫此刻的心情。主编是凭着多年的编辑经验说这句话的。他长头发里已经夹杂着银丝,还有额头上的皱纹,这些都是他十几年的编辑经历留下的烙印。他所说的直觉,自然是常年的编辑经历所磨练出来的特殊感觉了。

椎原典子觉得自己似乎接触到了某样重要的线索。估计龙夫也有同感吧,所以他才一言不发。

“否定了你的推论,不好意思。可我觉得就是这样。真正的作者不是村谷亮吾,一定另有他人。”主编似乎照顾到龙夫的心情,用谨慎的语调说道,“很遗憾,我无法说清楚。只能说是一种直觉。你或许会觉得有些不中听吧?”

“不,不,这是哪里的话。”崎野龙夫由衷地说道。典子还从来未听到过龙夫用如此尊敬的口吻说话呢。

“我相信主编的直觉。”

“谢谢。”白井表示感谢,“可是,崎野君,这个案子很棘手啊。不过,棘手归棘手,似乎云雾在慢慢地散开了。我刚才听了你的箱根见闻,也想到了一件有趣事情。”

然而,到底是什么有趣的事情,主编并没有说。

“嗯,你跟阿典再深入调查一下。我呢,也再研究研究。”他好像突然想到似的又说道,“哦,对了。你来之前,我听阿典说村谷女士和女佣都不见了。我也给别的杂志社打电话问过了,都不清楚她去了哪里。”

“是吗?”

“真有意思啊。你说是不是?有关这个案子的人,现在统统都不见了。”

谁都不见了!

这句话深深地扎进了典子的大脑。

谁都不见了。谁都不见了……

不,不是这样的。第二天早晨,典子坐在自己家里的藤椅上,打开报纸一看,不由得“啊”的一声惊叫了起来。

椎原典子的目光被报纸上文化版面的一角吸引住了。标题是《作家村谷阿沙子住院》。内容不长,典子急忙读了一遍。

作家村谷阿沙子于十七日住进位于东京都内品川区西品川XX番地的进藤精神病院。病情为极度的神经衰弱。目前谢绝探视。

这一则信息带给典子强烈的冲击,使她一下子呆若木鸡。

村谷阿沙子因极度的神经衰弱而住院这一事态来得太过唐突,似乎一下子很难进入她的脑海。

那个有着圆脸蛋、胖身体的村谷阿沙子竟会得极度的神经衰弱?她那副模样怎么也和这个病挂不上号啊。如果她得的是糖尿病或心脏病或许还叫人容易接受一些。神经衰弱,多少让人觉得有些不搭调。

然而,丈夫亮吾的失踪肯定给阿沙子女士造成了沉重的打击。为了打听丈夫的去向,她已经往小田原车站跑了好多次了。

那可不是一般的失踪,是和田仓之死密切相关的。这一点,经过椎原典子和崎野龙夫在箱根的调查后,几乎可以说是确切无疑的了。

阿沙子也了解这一点吧?不,不光是了解,她肯定也与此事有关,所以她才因此而大伤脑筋。这样的推测是完全可以成立的。说来也是,阿沙子女士最近老是一副焦躁不安的样子。

作为常去取稿的编辑,典子对她还是比较了解的。最近的阿沙子女士已经失去了往日那种高雅和稳重。她的小眼睛和塌鼻梁在以前还显得较为善良,可最近,小眼睛老是闪闪发光,鼻头上也总是油光光的。

她那副尖细高亢的嗓门早已有之,可在最近,嗓音中又多了一种金属般的音质。典子想起在箱根的旅馆里给她打电话催问稿子时,她就是用那种嗓音回答的。不管怎么说,她的心情极坏,这一点确凿无疑。

说不定这样的人神经反而是极其脆弱的。典子改变了看法。因为,光从人的相貌和身体上是无法了解其精神状态的。

如果照此推理下去的话,那就是由于田仓之死,以及紧接着的丈夫失踪问题,使阿沙子女士的神经受到过度的损伤,以至于她要求住院。

椎原典子想起了和龙夫一起去拜访阿沙子女士时她那歇斯底里的反应。随即,在大门口听到的“广子、广子”的尖叫声又在典子的耳边响了起来。从她的嗓音中可以听出,她的神经绝不正常。

大门口贴着的“外出旅行,家中无人”,原来就是指住院的事。这样的话那个叫广子的女佣肯定也跟在她身边照料吧。

椎原典子是负责跟村谷阿沙子联络的,即便在通常情况下,阿沙子女士住进了医院,典子也不能不闻不问。虽然阿沙子女士曾劈头盖脸地对她说过“椎原小姐,近期你就不要到我家来了。主编那里,我会跟他说的。”她禁止自己上门,还手指着门口叫自己快出去,可现在想起来,那都是神经衰弱的毛病在作怪吧?典子这么一想,觉得自己对阿沙子女士已经不生气了。

尽管报纸上写明“谢绝探视”,但典子还是打算要去医院里看看。想到这里,典子收拾了一下行装就上班去了。

来到杂志社一看,见白井主编已经到了。他照例眯缝着眼睛站在电扇前吹风。

“喂,今天早晨的报纸看了吗?”白井一看到典子,立刻开口问道。他两眼瞪得溜圆。

“是的,看过了。”椎原典子一面鞠躬行礼一面回答道。

“进了

精神病院,这也太出人意料了。”白井口中说着,将电扇转向了典子,“这样的话,各个杂志社当然不知道她的去向了。那是前天的事,报纸也是在今天早晨才刊登的嘛。可是,怎么会是极度的神经衰弱呢?”主编搔了搔他那个长下巴,似乎在强调他很吃惊,“她以前有这种毛病吗?”

椎原典子微微一笑。心想:看来谁都会这么想啊。

“最近好像是有些这方面的迹象。她的心情一直很糟啊。”椎原典子说得比较保守。

“哼。”白井扭过了脖子,“原因嘛,还得说是田仓之死引起的。看来确实有些纠缠不清啊。不过,阿沙子女士住进了疯人院,这事就有点意思了。阿典,报上虽说是谢绝探视,你还是要去探望一下。”

椎原典子心想:我当然要去的。

“对了。等崎野来了一起去吧。你们要强烈要求跟阿沙子女士见面。既然她处于极度的神经衰弱之中,说不定说漏了嘴,会透露出什么真相来。”

“阿沙子女士见了我,又会大喊‘你是谁’了吧?”崎野龙夫在出租车里苦笑着对典子说道。他想起了上次夜间造访时的情形了。

“这次她神经衰弱得厉害,怕是连人也要看不清了,说不定真会这么说的。”

出租车一路寻找着品川的精神病院往前开。路两边商铺鳞次栉比,狭窄的路面上乱糟糟的。

“白井主编就指望着这一点呢。”椎原典子说道,“极度的神经衰弱,就跟疯子差不多了吧?所以,村谷老师或许会说漏了嘴,透露出部分真相。”

“有这种好事吗?”崎野龙夫摇晃着大腿说道,“不过我对探望村谷老师这事儿还是挺感兴趣的。再说了。那个女佣肯定在医院吧,不是正好可以好好地盘问她吗?”

原来龙夫寄希望于此。上次想盘问女佣没有成功,想在今天弥补。

进藤精神病院建在商业街对面的住宅区里,附近还有一座工厂。整栋建筑比想象中要漂亮许多,似乎里边还有很大的住院部。

下了出租车,两人就走进了医院的大门。挂号处在进门左侧处,从那儿往里走是一条长长的走廊。

“你好。”崎野龙夫打了招呼后,一个护士从小窗口朝外望了望。

“我们是来看望村谷阿沙子的。”

“是前天住院的吧?”护士看着名册说道,“这位患者是谢绝探访的。”

“能让我们跟她见个面吗?就一会儿。”

“不行啊,医生不允许。”护士一口回绝了。

“她的病真有那么严重吗?”

“嗯,好像是的。”

挂号处的护士不明就里也是无可厚非的。

“那么,让我们见一下主治医生。我们想了解一下患者的病情。”

“请问你们跟患者是什么关系?”

崎野龙夫说了自己是出版社的,跟村谷阿沙子在工作上有联系后,护士同意了。随即她的脸就从窗口消失了。

“见了主治医生后,再去找那位女佣。”崎野龙夫转过脸,对典子轻声说道。典子点了点头。

过了四五分钟,医生来了。他在衬衫外面罩了一件白大褂,脚上踩一双拖鞋,“踢踢踏踏”地从走廊那头一路走来。这位医生还很年轻。

崎野龙夫递上了名片。

“要探望是不行的啊。”医生接过名片,又看了一眼典子,说道。

“哦,有那么严重吗?”崎野龙夫问道。

“是的。前天才进来的嘛,还是让她一个人待着比较好啊。”医生回答道。

“她的病到底叫什么病名?”

“神经衰弱,我们医生称之为心因性反应。”

“哦,是这样啊。症状又是怎样的呢?”

“说详细一点,应该叫做异常体验反应。也就是说抑郁、惊悸、不安、疑惑、嫉妒、激怒等反应的程度极高。一般来说,有强烈的动机会引发这些反应的人,或者性格上属于异常敏感、缺乏自信的人容易得这样的病。村谷女士的情况是对抑郁、不安反应极为强烈。”医生以学术性口吻说道。

崎野龙夫与典子相互对视了一眼。

“这么说来,还是不能探望吗?”

崎野龙夫嘴上这么说着,但从他的语调中听得出,他已经不抱希望了。

“不行啊。这种病会造成心因性器官障碍。事实上,村谷女士已经发生了心脏障碍。与人见面后,会使患者兴奋起来,所以作为医生是不允许外人探望的。”

这位年轻的医生说得十分干脆。

“是吗?”崎野龙夫的脸上露出了只得就此作罢的表情,“那么,有一位来陪伴的女佣,对吧?能把她叫出来吗?”

“不,那位女佣不在这里。她请假回家了。”

“什么?她请假回去了?”

崎野龙夫不由得提高了嗓门,典子也是大吃一惊。

“是啊。来了一个替工。是派出妇会的一名护工。”医生说道。

那个广子竟然不在医院里。

女主人阿沙子女士正在住院,况且男主人又去向不明,她在这个时候请假,不是跟叛逃一个样吗?

原想向广子打听一些情况的,现在自然是落了空。可比起这种失望来,典子觉得广子这样近乎背信弃义的行为更令人愕然。外表上看起来温顺诚实的广子原来是这么一个人。可见她毕竟是一个素质不高的女佣罢了。典子觉得十分扫兴,心里空荡荡的。

丈夫亮吾不知去向,常年跟随的女佣又请假了,那么,万一村谷女士有些什么事,该跟谁联系呢?典子将这事当作自己的事情一样,不由得担心起来了。

椎原典子第一次开口跟医生说话:“入院登记簿上,有村谷女士的联系人吗?”

“应该有。这要问了事务人员才知道,稍等一下。”

医生把头探向挂号处,跟那位护士小姐说了几句。不一会儿,护士就拿着一张纸出来了。

“是这么一位。”纸上用铅笔写着:

鸟取县东伯郡东乡町XX番地

岛田义太郎(兄)

这似乎是村谷阿沙子的亲哥哥。典子心想:怎么找了个这么远的联系人呢?

两人觉得再在医院待下去也没结果,于是就跟医生道了谢,离开了。

他们决定坐巴士回去,就慢吞吞地朝车站走去。

“那个女佣可真不近人情啊。”椎原典子气鼓鼓地说道。

“哦。”

但对于典子的感慨龙夫似乎并不十分赞同。

“不过呢,也可以有另外的理解啊。”

“怎么说?”

“譬如说,是阿沙子女士给她放的假。”

“怎么会这样?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

“顾不得那么多了吧,可以这样解释:将那个女佣带在身边,就可能被我们从她嘴里问出些什么来。”

“哦,对啊。”椎原典子这时才想起这一层意思,“还有,将联络人指定为鸟取县的哥哥,也太远了些吧?”

“嗯,我也这么想,确实太远了。”

崎野龙夫说完这句,像是在思考什么问题似的,呆呆地发起愣来。

一辆车身很大的巴士到站了。椎原典子和崎野龙夫上了这辆巴士。

“村谷老师将大老远的哥哥指定为联系人而不写自己的丈夫,是不是说明她对寻找丈夫亮吾已经死心了呢?”

在巴士的座位上坐下后,典子又接着刚才的话往下说。

“也许吧。至少说明目前是指望不上的。”崎野龙夫说道。

“那个亮吾……到底去了哪里呢?”椎原典子像是在向龙夫寻求答案似的问道。

“谁知道!你等等,我正在想这事呢。”

崎野龙夫皱起了眉头,闭上眼睛。

“他为什么要失踪呢?”

“这个我也正想着呢。”

崎野龙夫双手抱胸,摆出一副冥思苦想的架势。典子见他这么一本正经、装模作样,差点笑出声来。

这时,巴士降低了速度,开得慢吞吞的。随后,竟然停了下来。售票员下了车,吹起了响笛。

原来前方也来了一辆巴士,正在艰难地错车呢。

两辆巴士都紧挨道旁的商店屋檐一点点地挪动,车轮几乎要撞到店门口摆着的商品了。跟在巴士后面的出租车、自行车全都停了下来,大家都显得很不耐烦。售票员一个劲地吹着响笛,摆着手。

“真够呛啊。”椎原典子看着窗外说道。

崎野龙夫还在发呆。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拍了一下手掌。

“怎么了?”椎原典子回过头问道。

“明白了!”

崎野龙夫的目光很吓人。他正处在极度的兴奋之中。

“田仓是怎么被人杀死的,我明白了。”

由于龙夫突然兴奋起来,说他已明白了田仓是被人用什么样的方法杀害的,把典子吓了一大跳。

“这么说来,田仓还是被人杀害的了?”椎原典子盯着龙夫的脸问道。

“是的,是他杀。”崎野龙夫的回答干净利落。

由于典子本来也设想过田仓遇害是他杀的可能性大于自杀,因此对于他杀的说法并不感到十分意外,可现在见龙夫说得如此肯定,就不能不询问一下他的依据了。

“你所谓的‘方法’,又是怎样的呢?”椎原典子问道。由于她的声音太大,引得邻座的一个学生转过头来直朝她看。

“殴打致死。”崎野龙夫小声说道。

“啊?殴打?是被人揍死的?”椎原典子凑近龙夫的脸问道。

巴士中的乘客频频扫视着他们两人。估计是把他们当作一对正在说悄悄话的小情人了。然而,眼下典子已经顾不上这些了。

“是的。不是被人勒死或砍死。可能的死法是被人从悬崖上推下去摔死或先被人打死后再被人推下去。并且,比较而言,后者的可能性又要超过前者。”

“根据呢?”

“你还记得在小田原警察署里看到的尸检报告吗?上面写着全身有三十多处创挫伤,对吧?头、脸、胸、背、腰、肘、足,几乎是全身没一块好肉了。我不是还问过,致命伤是什么吗?那位警部补回答说是长3.5公分、深0.5公分的挫伤,位于略靠前的头顶上。他说该伤引起头盖骨骨折,是当场毙命的。”

“哎哟,你记得真清楚啊。”

“我从小就擅长记数字。”崎野龙夫得意地说道。

“行了,快往下说吧。”椎原典子催促道。

“这是法医鉴定的结果,因此是不会错的。然而,警察、法医还有我们都以为该伤是在田仓从悬崖上摔下时头部撞到突出的岩石上造成的。”

“是啊。”

“可是,我们不是一起去看过那个悬崖了吗?那是个陡坡一般的悬崖。即便摔下去时撞到岩石,也不可能在靠近头顶的位置造成挫伤。要造成那样的挫伤,悬崖必须是垂直的,而坠崖之人必须在最后着地时,依然保持着头下脚上的倒栽葱姿势。”

椎原典子听了,就闭上了眼睛。她在脑海里描绘出一个人从半空中坠落时的景象。随即她便认可了龙夫的说法。

“那么,他头顶上的那个致命伤……”

“是人为造成的。而之前我们都将它和他身上其他的三十多处伤等同考虑了。”

这时,典子想起了在现场所看到的,白色石块上散落的斑斑点点发了黑的血痕的情景,那并不是预想中到处鲜血淋漓的画面。想到这里典子猛然觉得恍然大悟了。她将当时所看到的情景告诉了龙夫。龙夫听后不住地点头,两眼闪闪发光。

“我也听说过,头部受伤反倒流血不多。不过,这事总叫人觉得有些离奇。”

“如果他是被人打死的,那么凶器呢?”

“应该是钝器吧。”

椎原典子陷入了沉思。田仓的个子并不矮。要在他的头顶上施以打击,那凶手应该比他的个子更高。她跟龙夫讲了自己的这个想法。

“你想得很周到。确实,凶手应该是个比田仓个子更高的人。”

这样的人,在本案的相关者之中,典子只想到了一个。

“村谷阿沙子老师的先生?”她说道。

“是亮吾吗?”

崎野龙夫露出了微笑。

“是啊,我虽然没见过他,但也听说他个子不矮啊。再说他眼下不明不白地失踪了,就更值得怀疑了。”

崎野龙夫看着典子说道:“不过呢,阿典。个子矮的人也有比对手高出一头的机会啊。你在女孩子中算是个子高的,跟我也差不了三公分吧?可是,我能够高出你一倍来。”

崎野龙夫说着,突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你看。”

他站得直挺挺的,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典子。这时,正好巴士到了终点站,乘客们都纷纷站起身来了。

两人在品川坐上了国营电车。

椎原典子手抓着电车上的皮吊环站着。眼前坐着一个穿着自卫队服装的小伙子,正专心致志地读着一本周刊杂志。这个小伙子体格魁梧,如果站起身来,个子肯定比典子高。

椎原典子心想,我要是手里有一根铁棒,在目前这样的相对位置中,也能在这自卫队员的头顶上来一下。

当然,那个小伙子是丝毫也察觉不到面前的这位漂亮姑娘脑中这种古怪念头的。他被周刊上连载的历史小说深深地吸引住了。

那么,田仓当时是个什么姿势呢?他并不是站着的吧?以前光想着他是站着的了。这倒是一个新设想:田仓是蹲在那条偏僻的村道上的。

田仓蹲着,而凶手则站着。典子的眼前出现了这番景象。那么,田仓和凶手为什么会形成这么一个态势呢?

电车这时正行驶在新桥站附近的高架上。矗立着各式建筑的大街沉到了下面,头顶上是一片明亮的蓝天。

“虽然热,但天气很好,令人心情舒畅啊。”耳边突然传来了龙夫的说话声,“怎么样,去海边吹吹风?好久没嗅到潮水的咸味了。不时常透透气,像村谷老师那样关进了精神病医院就不好玩了。”

电车一停下便打开了车门,龙夫紧跟着别的乘客下去了。

“去哪儿啊?”椎原典子追上去,问道。

“还能去哪儿呢?浜离宫呗。要看大海,那儿是最近的了。”

椎原典子不由得对龙夫另眼相看,因为那个地方的感觉和龙夫很不搭调。浜离宫遗址公园里,谈恋爱的情侣很多。他们都躲在树荫下说悄悄话呢。

崎野龙夫一下子就冲上了一块突出于海面的石头。海风吹到脸上,确实格外凉爽。海潮的气息也十分浓郁,这正是他所期待的。龙夫眯缝起眼睛朝远处眺望着。

远处,能看到御台场和海面上的船只。满载着洗海水浴的乘客的蒸汽船正“嘭、嘭、嘭”地朝洋面上开去。

椎原典子的心里很着急,想尽快将自己在龙夫的暗示下所想到的情形告诉龙夫。

“喂,我明白了。”椎原典子对他喊道。

“什么?”崎野龙夫回应道。他依然面对着大海。

“田仓被杀前的姿态。田仓他蹲着,凶手则站在他的面前。这样的相对位置下,凶手就能打击田仓的头部,并且能很用力地打击。”

“是啊,能很用力地打击。我赞成。”崎野龙夫说道,“因为头盖骨骨折嘛,必须从上往下很用力地打击才行。凶手站着,对蹲着的田仓猛烈一击,这个假说能够成立。那么,他们两人为什么会形成那样的态势呢?”

“田仓先到那里,他在等对方前来。等的时间长了,他便因为疲劳而蹲下休息。这时凶手到了。”椎原典子说道,“田仓见人来了也懒得站起来,就蹲在地上跟那人说话来着。这样子,说得通吗?”

“这么说来,凶手应该是和田仓很熟的了?”

“是啊。”

椎原典子想了想。经人这么一指出,觉得应该这样假设。

“按照你的这一假说,那凶手的嫌疑范围就很小了。”

“是啊。应该是这样吧。”

“那么,是谁呢?”

不知道。例如,村谷亮吾和田仓就没有熟到那种程度。阿沙子女士也不可能。最有可能的,只有田仓的妻子……

“目前还不知道。还得好好想想。”椎原典子避开了这个念头,“不过,那样姿势的话,还有另一种可能。”

“哦,还有啊?”

崎野龙夫这时才将视线从大海上收回了,转移到典子的脸上。

“有的人在专心阅读时,也喜欢蹲着。”

椎原典子的脑海里闪过了那个认真阅读杂志的自卫队小伙子的身影。

“嗯,是有这种人。”

“田仓那会儿正在认真阅读凶手带来的什么东西,不知不觉中他就蹲下了身子。凶手呢,就站在他面前等他读完。不,是假装等他读完,而实际就是掏出藏好的凶器,朝蹲在跟前的田仓的脑袋……”

下面的话,典子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是吗?这么说来,凶手和田仓就是事先约定了时间在那里见面,然后凶手将文稿之类的东西交给了田仓?”

“嗯,大概就是这样吧。”

“那文稿又会是什么呢?田仓会读得那么全神贯注,并且,还必须在夜里,在那条人迹罕至的小道上?”

椎原典子的脑海里闪过了阿沙子女士那有人代笔的原稿,但在逻辑上这两者一下子还结合不起来。

“这个不太清楚。我们暂时还仅限于对场景构图的假说嘛。”

“嗯,很有意思的场景啊。”崎野龙夫首先称赞了一句,紧接着又说道,“可是,深更半夜的,看得清文稿吗?”

“有手电筒啊。”椎原典子立刻反击道。

“不错,那么是谁拿着手电筒呢?”

“凶手拿着呗,他给读文稿的田仓照亮嘛。”

“凶手一手拿着手电筒,一手用凶器行凶吗?”

“对啊。”

“凶手要用力揍田仓的脑门时,由于身体重心的转移,手中的手电筒也会有很大的晃动。这样,田仓也不会不管不顾地傻乎乎地老盯着文稿吧?”

“好吧。那就设想是田仓自己拿着手电筒,照着文稿阅读吧。”

“可尸体周围没有手电筒,警察的记录中也没提到在附近发现手电筒啊。”

“或许被凶手夺走了呢?”

“哦。”崎野龙夫一时语塞,“要先找手电筒了,是吧?”他无可奈何地嘟囔道。

“怎么样,不通吧?”椎原典子洋洋得意地说道。

“还差点儿。”

“为什么?”

“没感觉。”

“哎呀,你也学起主编的口头禅来了。”

于是,两人一起大笑了起来。

“阿典,我觉得没手电筒什么事。”崎野龙夫说道,“凶手利用的是更为强烈的光线。”

“哦,那就是你在巴士中极为兴奋地说的,明白了杀人方法的事吧?我还没有请教呢。”

“现在还不能说。”

“又来了不是?哪来的这种怪毛病。总喜欢卖关子,吊人家胃口。”椎原典子稍稍有些生气了。

“不是这样的。这事要说的话,还需要一些证据。等我找到了证据再跟你说。不管怎么说,当时真实的场景就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透露一点也不行吗?”

“为时尚早,请少安毋躁。到那时还需要你大力协助呢。”

崎野龙夫说着就严肃起来了,典子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在这件事上,龙夫似乎总是领先一步。然而,典子对于自己的滞后,并不觉得懊恼,反而感到有几分满足。

“好吧。不能算将功补过,为了对给你造成不快表示歉意,我也向你透露一个重要推理。”崎野龙夫装模作样地怪笑道。

“什么呀?讨厌。”

“关于阿沙子女士的极度神经衰弱。”

对啊。这事还没有考虑呢。典子不由自主地抬起头看着龙夫。

“医生说,阿沙子女士的症状是过于担心、抑郁。我们是将它与田仓之死以及亮吾的失踪结合起来考虑了。也就是说,有一种异常体验的刺激造成他的病症。然而,我觉得这是一个天大的误解。”

“怎么说?”

“阿沙子女士的神经衰弱,是装病。”

“啊!”椎原典子惊叫了起来,“装病?”

“对。是出了钱住院的。那个医院本来就是私人医院嘛。阿沙子女士近来搞得筋疲力尽、焦头烂额的,也不能说一点症状也没有,因此,医院方面也完全有理由让她住院,但绝没有严重到不能接受探视的程度。而现在这样,似乎给人一种精神失常的印象了。”说到这里,龙夫稍稍加重了语气,“这种精神失常的印象十分重要。她在不得不停止作家的写作活动之际,选择了近似于精神失常的病态,这是一种最接近艺术家的虚荣心。给人一种‘天才病’的印象。当然,她那种强烈的虚荣心,恐怕也是此案的一个关键因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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