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在警察的带领下认尸。想不到找了那么久找不到的安川,会在派出所的停尸间与知念见面。

不过,在知念去认尸以前,已由别人先认出了死者的身分。带领知念认尸的警察对他说:

“有一个人自称为兴津的公寓房东来说,从报纸看到消息,认为死者是他的房客安川。”

“兴津?”

知念吓了一跳,因为他一直相信安川是住在静冈市内,或其近郊。兴津则是在这清水市东边大约五公里的地方,由渔村而发展的城市,是有名的别墅区。

“那是什么名称的公寓?”从停尸间回到派出所搜查课,继续谈话。

“叫做海鸥庄,据说在车站附近。”警察课长说。

“他是什么时候住进这海鸥庄的?”知念又问。

“据说是三月二十九日,自杀日期推定为四月三日夜,所以才住了六天。”

“那间公寓是他单独租的吗?”知念问,他认为安川的女朋友启子必然和他住在一起。

“是的,据说只有安川一个人。”警察课长一面查看公寓房东所说的记录资料一面说。

“一个人?”

不可能,启子应该住在一块儿。

“他应该有个女伴才对。”

“女伴?没有听说,从开头住进去的时候就一直是一个人。”

这是出乎知念的意料之外。但那是不可能的,他们两人确实都离开东京,到静冈来。在原町田公寓的启子,由田村安排,从横滨站搭火车与安川会合,相偕来这里。

那么,也许由于某种原因,安川和启子分开居住。

“有没有女人来找过安川?”

“唔,也没听说。”

或者是安川出去会晤启子?

“尸体携带的东西呢?”

“都在这里。”

警察课长把一张单子递给知念,上面写着:装了八千元的钱包、钢笔和手帕,却没有公车票,也没有名片和记事簿。足以证明其身分的东西,和了解其生活、行动的东西,完全没有。

况且,原以为安川是到静冈的银行任职,却住在兴津,难道说,他是在哪家银行的兴津分行任职?

“没有,据说他没有职业。”警察课长说,这也是公寓房东的证言。“每天无所事事。”

“哦。”

真是想不到,安川离开东京时说,要到静冈任职。

“那么,关于自杀的原因,房东有没有说什么?”

“据这位房东说,安川非常忧郁。因为才搬进去没几天,详细情形不知道,不过,安川好像很烦恼的样子。”

“哦,是的。那么,有没有遗书?”

“遗书吗?唔,有一张纸片写了几个字,也是房东送来做参考的。对这个社会发牢骚。”

“真的?是写什么?可以让我看看吗?”

“就是这个。”

警察课长从抽屉拿出一张纸片,似乎是从大学生用的笔记簿上撕下来的,安川虽然死得不正常,但他是自杀,所以警方并不太重视这类东西。

知念接过来看,上面写着:

我对一切都厌倦了。现在已经明白自己的力量如何薄弱,以往太自大,太相信自己的力量,太得意了,以为自己可以征服世界。现在得到报应。我不恨谁,因为我是败给了我自己。

这些字是以钢笔写的,确实是安川的笔迹。

“虽然如此,这自杀的方法也太古怪了。”警察课长的眼睛含着笑。“自己先蒙着眼睛骑脚踏车练习跳海,这是从来没有人做的方法,我就不曾听说。你是安川的朋友,安川是不是属于小心谨慎的人?”

不错,安川确实是谨慎的人。他的行动看来果断,事实上是谨慎得神经质的程度。带着女伴卷款潜逃,然后写信请知念向银行办理交涉,处理善后,就是这种性格的表现。

此外,获得释放后,并不与银行理论,立刻接受银行的甜言蜜语到乡下来。这种行为无论如何都不是粗心者所应有的。

“一点不错。”知念回答。

“是的。我猜想安川可能没有勇气从崖壁上面跳海,所以才利用脚踏车,骑得很快,冲入海中。而且还事先练习。把眼睛蒙住,显然是防止害怕。真正实行时是晚上,在黑暗中就不必蒙着眼睛了。”

警察课长所说的,与知念的想法相同,安川若非借着骑快的脚踏车冲力,必会因害怕而不敢跳海。

“这大概不是很久以前就计划好的。”警察课长说。“因为脚踏车是从清水市内的银行外面偷来的,所以如果不是当天就是前一天才想到的。”

“我也是从报纸看到安川是骑清水的脚踏车,所以以为他住在清水市内。”

“哦,是的。安川这个人在东京时是做什么的?”警察课长问。

“在一家银行服务,因为有某些事,辞去了工作,到静冈方面来找事做。”

知念不愿意说得太详细,反正该管区的警察已经以自杀案处理,所以就算了。他打算到“海鸥庄”去看看。

“安川的遗体怎么办呢?”

“安川要住进海鸥庄时,报了原籍地,所以我们已经通知住在当地的安川胞兄。刚才对方打电报来,今夜要来领取尸体。”

“哦,那就好。”

幸好安川有人收尸,不致死而无人认领。

知念走出清水派出所,搭乘开往兴津的巴士。

东海道大部分与铁路并行,当巴士沿着清水的海港而走时,正面看到安川自杀的崖壁全貌。石油仓库一排排,白色油桶堆放整齐,彷佛美丽的玩具。

从清水到兴津之间的海岸风光明媚,平静的骏河湾远远展开,水平线迷蒙不清。只是卡车和其他车辆相当混乱。巴士一路走走停停,渔村出现又消失,不久便进入了兴津。

在车站附近下车,打听“海鸥庄”的地点,人们告诉他,是在古老的坐渔庄附近。

据说海鸥庄是两年前才兴建的,难怪还很新。到派出所指认死者身分的房东是个四十五、六岁的男人,他的职业是海产批发商。可能因为听说房租好赚,所以毅然盖起房屋出租。

首先知念问房东,安川是怎样来租赁他的公寓?房东回答说,是当地掮客介绍来的。

“安川先生在房间的时候也是始终愁眉不展,只是真没有想到他会自杀。不过,他没有在房间里面上吊,还算幸运。”

如果房客在公寓上吊,一定没有人敢租他的房子。

“刚才听清水派出所的人说,安川君并没有职业?”知念站在微暗的海产批发店内与房东说话。

“我看他每天很清闲,没有事可做。我怕租给没有职业的人,以后收不到租金,所以问过他本人。他对我说,已经决定最近到一家银行的富士宫分行任职。”

“他说已经决定了?”

“是的。”

富士宫又是另外一个地方,从东海道线的富士站分出另一条支线,富士宫是从富士算起第八站。

“那是什么银行?”

“银行的名称倒没说……不过,我总是感到奇怪,安川先生虽然这样说,却没有要去上班的样子。”

“他从没有去过富士宫吗?”

“不,去过,好像去过两三回。自杀那天要出去时,也是说要去富士宫。”

“就是说,尸体被发现的前一天?”

“是的,就是三日。”公寓房东说。

“一个人去的吗?”

“是的。”

“有没有女人来找过安川?”

“没有。”

“信件方面呢?”

“也没有他的信。”

根本没有启子的影儿。

看来启子已经离弃安川,可能是对安川厌倦了。知念彷佛看见了安川拚命试图挽回变心的女人。想到这样,对安川写在纸上那失望灰心的文字,觉得可以了解。

启子跟随安川到遥远的九州去,也替安川保管那本重要的帐簿。不过,男女间的感情是难以逆料的。他们两人破裂的原因,可能是启子厌倦了安川。知念认为这是一定的,因为安川并非具吸引力的男人。启子反而是聪明的。

“安川自杀那天,是不是提早离开公寓?”

知念这样问是因为据警察说,安川自杀的时间,推定为三日晚上九点。

“不,刚才我也说过,那天早上他到富士宫去了。就这样没有回来。”

那就怪了,因为安川自杀用的脚踏车是当天在清水市内偷窃的。事情是发生在下午三点左右,然后于傍晚骑这脚踏车到清水港码头练习自杀。

如果要解释为安川于下午三点以前,从富士宫回到清水市内也是可以,但知念觉得安川说要去富士宫是谎言。

知念告辞出来,他愈想愈觉安川的自杀很奇怪。

首先,站在安川的立场来想。好不容易带走了钜款,结果仍然失败而被逮捕。带走的钱只是和启子在九州愉快地旅行了几天而已,其余全部还给银行。

交给启子保管的那本帐簿,为了与须原交易而交给须原,条件是安插静冈的工作。可以猜想须原在口头上答应,要福荣银行推荐。

然而,到了静冈以后,他发现新的工作一点也不适合他。对福荣银行来说,安川是做了坏事的行员,毫无意思要照顾他,只是当场对须原交待得过去就不管了。须原也是一样,他的目的只是诱骗那本帐簿而已。极端地说,替他安排职业是假的。

另外,启子虽然与安川一起来到静冈,但不知道她到底跟他到什么地方。因为他的行李都留在原町田的公寓,没有带出来。启子逃走了,安川非常绝望,他在纸片上写那些话的心情是可以了解的。

虽然如此,仍觉得安川似乎不至于自杀。非得遭遇更痛苦的打击,是不可能自杀的。从东京到静冈来,才不过一周而已。自杀未免太早了一点。

不过,奇怪的是启子的行踪,她到什么地方去了?

安川死了,启子没有出面,她到底知不知道安川死了?

另外一个不可思议的人是田村,这家伙到底在做什么?

知念对安川的自杀产生怀疑,也是由于认为与田村有关。

田村接受福荣银行的指示,安排启子与安川在横滨站会合,这事在前面已经调查过。但知念到静冈来以后,却没有发现任何田村的消息。

田村自从背弃知念,接受银行的贿赂以来,已经成为福荣银行的走狗。而须原趁知念求助的机会,已将其触觉伸展至福荣银行,所以田村也受到这方面的影响。

──这家伙到什么地方去了?

知念脑中忽然出现了一句话,就是他到原町田启子的公寓时,管理员对他说的话:

(行李全部留在房间里面,小野小姐说,只是住一夜的旅行,很快就回来)

──启子一定会回到那间公寓!

必须重新跑一赵原町田,那里似乎还有一线曙光。

知念为了回东京而来到兴津车站,在等候下一班火车之时,买了一份晚报。这份地方报所出现的一则消息,忽然改变了他的行程。

那是一则短短的消息,标题为〈土肥渔民为流木打架〉。内容如下:“七日早上,西伊豆温泉有名的土肥海岸漂流六、七根杉木材,被附近渔民发现,立刻捞取。但杉少人多,二十名渔民为分配六、七根杉木而发生争吵。结果,同村的臼井北男(二十三岁)因殴打邻居有田次郎(二十五岁)成伤而被沼津署所逮捕。这些流木来源至今仍未查出。”

这是乡下渔村往往会发生的吵架原因,有些可笑的感觉。近来沿岸渔业十分萧条。因此,发现海边漂流的木材,大家就你争我夺,大打出手,这种情形是可以想像而知的。知念改变到原町田去的预定,当然不是由于被吵架的消息所吸引,而是这事件所发生的地点──土肥──这名称吸引了他的兴趣。土肥有个温泉区。

自从这件事发生以来,知念一直东奔西走,他已感到有些疲倦。他想在这附近的海边温泉住一夜,休息休息。

伊豆的温泉,知念差不多全都去过。长冈、修善寺、汤岛等,他都熟悉。但土肥他就不曾去过,所以打算趁此机会去住一夜,躺在温泉水的浴池中,一面欣赏海洋景色,一面慢慢思考这件事,会想出头绪来也说不定。

知念看时间,下午四点。到土肥温泉大概三小时就够了,反正是偏僻的地方,旅馆一定不会太贵。

知念觉得最近以来,心情从未这样轻松过。下一班车大约个把小时后来到,搭上这班车,来到伊豆长冈。

他的计划是从这里搭计程车,经过西海岸的道路前往。但向车站前面的计程车行说出路线时,司机抓抓头说:

“先生,抱歉得

很。”

据说,西海岸的道路从大濑崎以后,路很坏,不能走。

“不如从修善寺往汤岛方面,从古奈附近转往西边,也许会好一点。”

不得已,知念只好接受司机的意见,让他往修善寺方面走。然而,不知是否由于两边的山逼得很近的关系,天黑得特别快,过了修善寺以后,周围已经笼罩着一片黑暗,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火。

“先生,这里以后路就不好走了。”

“还要很久吗?”

“到土肥恐怕还要两个小时……是不是有女朋友在那边等你?”司机笑着问。

“那倒没有,只是一时想去走走而已。”知念也笑了。

“那么,先生,到前面的船原温泉怎样?大约二十分钟就可以到,那里不但有山中温泉的气氛,而且猪肉料理很有名哩!”

其实知念在什么地方过夜都无所谓,只要是有温泉的地方就好。与其在崎呕不平的路上颠簸两小时,不如早早在附近的旅馆休息。

“好吧,就去那里。”

船原温泉是从那条不平的路往溪流方面去的下游,旅馆也相当洁净。不过,不像其他温泉区,有好几家旅馆,这里只有一家而已。

知念被领到一间最靠近溪流的房间,但由于天已黑,看不见流水,只听到潺潺流水声。

虽然泡过温泉,却仍想不出好办决来。所发生的一切事,在脑中纠缠成一团,找不出头绪。

从浴室出来,回到房间,晚饭已摆好,多半是海产物。

“奇怪,我听说这里可以吃到猪肉的料理。”

“哦,那要早一点。”女服务生笑着回答。

“已经没有猪肉了?”

“也不是。因为这里有名的猪肉料理不是在室内吃的,是在河边的凉亭边烤边吃的。这是古代流传的野战料理。”

女服务生一本正经地向知念解释这种猪肉吃法的由来,据说是从中世纪的猎猪习俗开始的。

“原来如此,你倒真是博学。”

“我是听客人说的。”女服务生掩着嘴巴笑起来。“先生,一个人不觉得寂寞吗?”

“还好……这附近要从哪儿叫艺妓?”

“都是从修善寺那边叫来的。不过,现在艺妓已经很少,非得提早订约不可。”

这时候,从别的房间传来三弦琴和唱歌的声音。

“嘿,相当热闹嘛,那也是艺妓吧?”

“是的。”

“想不到这种地方也有团体的宴会──因为既然是事先从修善寺预约艺妓来的。”

“不是,那不是修善寺的艺妓,那四位是特地从东京带来的。”

“东京?”

知念不认为现在还有这样豪华的客人。有一次在东京搭计程车时,司机说,现在已经没有从东京带女伴搭计程车到热海或箱根玩的客人。

“嘿,多豪华!有几个客人?”

“客人只有一位。”

“什么?只有一位?”

“是的。”

“哦,那不是太奢侈吗?既然是特地带来的艺妓,一定是属于第一流的。”

“是的,听说是叫做柳桥。”

“一定的。那么,这位阔大老爷大约几岁了?”

“那里,年轻少爷呢!大约三十岁罢了。”

“什么?一个浪荡子?做父亲的想必在东京唉声叹气吧!”

“不是东京的人,他的自用轿车停在我们的车库,猜想是静冈的人。”

“静冈的车吗?”知念随便地问,但话出口后,心脏突然跳起来。从东京带一群艺妓到处招摇的情景,对他是有记忆的。

“喂,你知道这辆静冈的汽车是几号吗?”

“我怎么会知道?……车子现在停在前面的停车场。”

知念冲出了房间。

一辆曾经见过的宾士牌汽车,停放于旅馆前面的广场,在院子的是光照射下,车辆号码清清楚楚。

“静三─二四六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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