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晨,我外出散步时,瞥见光一仍呈大字形摊睡在彩华夫人房门前。

我穿过后门,往三轮山方向走去。

“喂!”迎面有人拄着手杖向我大声喊道。原来是神山东洋和老仆喜作叔。

“起得还真早啊!神山先生。穿登山靴散步,真是时髦。”

“我习惯早起,可不是开玩笑喔!只有你们这些搞文学的和盗贼之类的人,才会白天蒙头大睡吧!我可不是在散步,而是在找人,千草小姐从昨天傍晚就不见人影。矢代先生,虽然说这话有些莫名其妙,总觉得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别看我这样,其实我心脏不太好,有点不舒服,没办法在这丛林般的山径走太久。”

“你一直沿着这条路找吗?”

“嗯,只能沿这条行人可走的小路找,我可是从三轮神社一路走到三轮池喔!”

于是,我们三人一起往三轮神社背面更深的密林搜索。一路山白竹丛生,杂草、藤蔓缠绕纠葛,四周一片阴森静谧。

“不觉得这一带就像是会发生凶案的深山密林吗?我实在很讨厌走到这里,真受不了。”

神山边说边停住,好像发现地上有什么东西。

“咦?这是什么啊?”

神山弯腰拾了起来。

“哎呀!这不是女人的口红吗?好像是不小心掉落的样子。你看,那边杂草好像有踏过的痕迹,难不成……”

往前走个五六步,发现有个包包掉在地上,里头东西散落一地。再往前走个十步,惊见惨遭杀害的千草小姐像睡着似的趴伏在大树荫下,双眼被包巾蒙着,似乎是被女用腰带之类的东西勒毙。

四周没有任何抵抗或打斗的痕迹。

“几乎没什么抵抗呢!我们一开始发现的那处被践踏的杂草,该不会是第一现场吧?再将尸体搬来这里丢弃,真是可恶至极的暴行,不过凶手倒是没对女人乱来,还算挺绅士的。”

身穿衬衫与长裤的千草小姐,服装仪容还算整齐。

我们向警方报案后,刑警、巨势博士一行人跟着我和神山前往现场,回去用早膳时,又传出内海明于寝室惨遭刺杀的骚动。

因为没看到内海明出来用餐,彩华夫人前去叫他,没想到寝室竟成了一片血海,身穿睡衣的内海明俯卧于房间中央的床上。侧腹三处、胸口两处、颈部两处刺伤,梳妆台上放了把清洗过的短刀,可见凶手曾在这洗过手,这把凶刀是装饰在起居室架上的其中一把。

内海穿的拖鞋离脚边约二尺远,门旁还有双凶手穿进来又脱掉才离去的拖鞋,那是放在内海寝室旁边洗手间内的拖鞋。除此之外,没发现凶手留下任何东西,连指纹也没有。

现场勘验结束后,连同千草小姐遗体一起由县立医院的医生,于草林寺本堂进行解剖。

千草小姐的遇害时间,推测为十八日下午六点至七点之间,驼背诗人则于晚上十一点至十二点左右遇害。那时内海似乎正坐在床上阅读拉克罗的《危险关系》,小说滚落床下,有可能是上完洗手间回来后惨遭杀害,也有可能是引狼入室后被杀,因为是熟人,在毫未察觉杀意的情况下,遭凶手由身后刺了侧腹两刀,身子摇晃向前倒时,又被胡乱刺了好几刀,刺中心脏时内海已经死了,卧倒在地后颈部又被补上两刀,由此可见为熟人所为,怕死者醒过来,所以胡乱刺杀。

晚餐后八点半,猎犬警官要求大家于客厅集合。

“各位,看来不能再客套下去了。因为在座的各位已经脱离不了嫌疑犯身份,希望各位能坦诚与警方配合。现在请各位提出,从望月先生的火葬仪式后,到晚餐这段时间的不在场证明。首先请巨势先生说明,您是几点回到这里的?”

“这个嘛,因为我生性是个糊涂虫,除非约会,根本不会看表。”

博士露出苦笑。接着神山东洋说:“我有注意时间。诵经完点上火,大家准备离开时,矢代先生问了一声时间,记得没听清楚的一马少爷还反问一句:‘什么?’于是我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记得是六点零六分,一马少爷说是六点零九分。虽然我的手表不是什么高价品,不过可是十分之一秒都不差的珍品呢!如何?要的话,算你十万,哈哈哈。”

鬼点子女警发出尖声说:“哎呀!矢代先生,您不是有戴表吗?干吗还问别人时间呢?”

“昨天搁在桌上忘了戴出门,难不成鬼点子小姐是那种一年到头将所有东西穿戴在身上的人吗?”

“你在胡说什么?对人家太失礼了。”

“住嘴!”猎犬警官斜睨了一眼,眼神果然很有魄力。

“那大家是一起回来啰?”

没有人回应,于是神山东洋说道:“并没有。土居大画家在大八车后面推着,内海先生则坐在车上,还有两个年轻小伙子在前面拉车,连同土居先生一共四人,他们先出发,以超快速度往上走。”

“为什么会有大八车呢?”

“载运尸体用的。”

“运完尸体后为何没有立刻回去?”

“这和都市的人力车、出租汽车不一样,乡下小伙子是少爷雇来的,不能马上回去,还得帮忙堆柴之类的,况且火葬场有很多事需要人手。”

警官回头看着书呆子刑警,问:“那两个小伙子来了吗?”

“是,已经叫昨天所有关系人在那边的房里等候。”

接着,传唤和三郎和阿清这两个小伙子。

“内海先生坐到哪儿?”

“禀报大人,坐到大宅后头的山路那边。”

“是朝三轮山那边的岔路吗?”

“是的,是个称为三十间的地方,从三十间下坡,就有条岔路。”

“为何只坐到后门那边呢?”

“因为再来是下坡,他说坐着车下坡不太舒服,所以便下车了。”

“是这样吗,土居先生?”

“我哪儿知道啊!我只帮忙推到由火葬场再爬个四五町的地方。之后都是些弯曲山路,没什么需要使力的上坡路,有那两个小兄弟拉车就够啦!用不着我在后面推。”

“你没一起坐车吗?”

“那车的速度可快得很呢!而且是越走越快,嘎啦嘎啦转个弯,一下子就看不到了。我走到往三轮山的岔路时没看到驼背诗人。”

“有谁后来看到内海先生吗?”

没人回应。

“土居先生回来时,内海先生已经回来了吗?”

“还没,我应该是第一个回来的吧。内海第二,之后就不知道了,我又不是警卫。”

“你还记得是几点回来的吗?”

“这问题可就考倒我了。我回来时看到的第一个人是宇津木小姐,她应该比我有时间概念才是。”

“七点左右,好像不到七点十分吧?不巧我也是个没什么时间概念的人。”

“其他人是一起回来的吗?”

“我和一马,还有和尚们接在他们后面离开,其他人应该更晚吧!”神山东洋回答。

于是我主动说道:“是的,我和丹后、木兵卫、小六以及巨势博士边聊边走回来。一登上山路后,丹后和我们分手,往温泉部落那边走去。虽说我们争论的事情有点令人发窘,不过还算平心静气就是了。后来我也前往温泉部落买药,走了二町左右就遇到折返的丹后。我从温泉旅馆买药准备回来时,天色已经暗了,还在后门遇到一马,接着是拿着手电筒,像个哲学家般独自散步的海老冢医生。”

“和神山先生一行人一起回来的吗?”

“是的,一起回来的。和尚们走到后门那边就回寺院了。”

一马接着说:“我原以为和尚已经回去寺院,后来想起有事要找他们,所以去了趟寺院,结果一去才发现没半个人,坐在本堂前等了快三十分钟。结果回来时,在后门遇见矢代,走进客厅一看,才发现原来和尚在我家。”

“了解。那么歌川先生在草林寺等待的那段时间,有遇到谁吗?”

“那里比较偏僻,没遇见任何人,所以我提不出不在场证明。”

“丹后先生与矢代先生是各自回来,是吧!其他像是人见先生、三宅先生和巨势先生则是一起的啰!”

“没有,后来我又单独出去。”木兵卫抬起冷漠的脸。

“人见和巨势先生往山毛榉小径弯去,也就是往内海坐的大八车通过的方向。”

“那应该有遇到内海先生啰?”

“很抱歉,连个人影都没看到。因为那边小路都是弯弯曲曲隐藏在密林中,四周没有田地,所以人迹罕至。”

这时海老冢姗姗来迟。

“哎呀!你总算来了。百忙中还劳烦你过来一趟,真是不好意思。听说你每天都会过来一趟,今晚突然有急诊吗?”

“拜托!没事干吗每天过来啊?”

医生挺了挺身子,闪着傲慢眼神:“真受不了!”他喃喃自语着。

“海老冢医生昨晚约莫几点过来呢?”

“干吗要特别记这种时间?”

“那总该记得何时离开医院吧?”

“我根本不戴表,除了看守钟塔的人之外,我想没有人会盯着时间过活吧!”

“话是没错,不过一般要去别人家拜访时,都会稍微留意一下时间,海老冢医生难道不会吗?”

“若不会留意,那就蛮奇怪的。海老冢医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如警官所言,一般人要去别人家时,出门前多少都会留意一下时间。”

木兵卫话中带刺,冷冷地说。恐怕他脑中还残留昨晚的事,学究气的他性格很执着,是那种一旦锁定目标就紧咬不放的家伙。

“随便你们怎么查,我的工作是替人看病,警察的工作就是调查,我只知道分内的事,其他一概不知。”

“矢代先生和歌川先生在后门与海老冢医生偶遇是吧?矢代先生是走大八车通行的山路,歌川先生从禅寺那边,海老冢医生则从村子过来,那大概是几点呢?”

“大概八点左右,因为天已经完全暗了,应该是吧?这种深山中,也许天色暗得比较早吧!”

一听我这么说时,警官又问:“了解。也就是说,土居先生第一个回来,大概是七点或六点五十分左右。接着是内海先生、再来是神山先生、歌川先生,歌川先生回来后又出门去了,再来是……?”

“我和人见先生。”巨势博士说。

“之后是三宅先生、丹后先生、矢代先生,应该全部都有点到吧!那么有没有哪位女士在这段时间出门呢?”

“我们全待在客厅,当然也有人在厨房,基本上大家都在一块儿。”宇津木秋子回答。

“是指哪些人?”

“我和胡蝶小姐在客厅,彩华夫人在厨房,我们聚在这里谈话时,神山太太也在,只有千草小姐那时不在这里。”

“最后看到千草小姐的是哪位?”

“是我。”

在座之一的诸井护士很干脆地回答,感觉有股能威吓别人的自信。

“我看到她六点左右从后门出去,一分钟前给我看了张字条。”

“有看到字条内容吗?”

“有。‘今天六点半到七点左右在三轮神社,静待丑女与驼背诗人幽会,细节留待见面时详谈。’千草小姐很得意地说:‘内海先生很迷我。’”

“那张字条是内海先生托我转交的。”

彩华夫人一脸不好意思,悠悠地说着。

“内海先生真是个怪人,还突然对我说,‘幽会’这两字实在太老套了,用‘魑魅密会’这字眼比较适合,他说这是一场魑魅丑女与驼背诗人的密会。看来他说要送给丑女一首诗是出于真心,而千草小姐也是为了这首诗活着。”

“何以见得?”光一语气颇为轻蔑。

“那首诗到底写些什么?警官先生,你们有查过内海的原稿吗?”人见小六问。

“这个嘛,查是查过了,不过我对这东西是个门外汉。巨势先生,那原稿还留着吧?”

“当然,不过只写了个标题而已。”

猎犬警官突然态度丕变,环视在场每个人。

“昨晚还真是骚动不断啊!”

警官边笑边直盯着光一瞧,光一抛了句“不关我事!”别过脸。接着警官又盯着彩华夫人,她因为昨晚受伤,膝盖和双手手臂、手肘和手指都缠着绷带,一脸困惑。不过拜天生美人胚子之赐,不论何时都显得很从容,总是给人生气勃勃的感觉。

于是警官的目光又落在海老冢医生身上。

“海老冢医生昨晚应该很生气,为何没有立刻掉头走人呢?”

“我是直接回家啊!”海老冢满脸怒容,一副咬牙切齿状。猎犬警官完全不予理会,直盯着海老冢双手上的绷带。

“手受伤了吗?”

“昨晚走山路时摔倒了。”

“听说海老冢医生的脚不太方便,从这里到医院起码得走上四个半小时吧!那么昨晚应该是九点半左右离开这里啰?”

还是头次听闻每晚都会留宿的海老冢,昨晚居然回家,让我不由得竖起耳朵。海老冢眨着大眼,冷冷地斜睨警官一眼,没有回答。

“昨晚午夜十二点半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通知有个急诊,诸井护士便去钓殿找海老冢医生,可是没看到人,那是海老冢医生从这离开一个半小时后的事。这期间,海老冢医生不可能花了四个半小时才走回家吧?”

“我一直都在走路。”

海老冢挺胸,语气坚定。

“哼!我一直都走在路上。只是不是走直接回家的路。说我是个笨蛋也好,疯子也罢,我想呼吸新鲜空气,重整心情,我竟然走在根本不熟的密林小路,所以手才会受伤。哼!这里根本是个狗窝,真是可笑至极!”

“所以没有遇到任何人,也没有去拜访任何人啰?”

“哼!这村子有谁值得我拜访?笑死人了!”

“千草小姐昨晚九点半左右遇害。”

木兵卫冷冷地抛下这句话。只见海老冢情绪顿时沸腾,握起拳头,睁大眼睛,狠狠斜睨着木兵卫,怒不可遏。

猎犬警官看着彩华夫人,说:“夫人昨晚可真是饱受灾难呢!你的伤还好吧?”

彩华夫人微笑:“谢谢关心。只有左膝还有些痛,稍微擦伤。”

“夫人逃进房间,土居先生追上去,又踢又拍打房门,一直闹到十二点左右,是吧?”

光一神态自若,毫无畏惧地直视警官,说:“我已经记不得啦!搞不好醉到把警官先生看成老虎也说不定呢!人只要一喝醉就什么也记不得,昨晚的事搞不好其他人比我更清楚。”

警官点点头。

“只要一凑近他就揪着别人不放吗,一马先生?”

“我那时也不是故意凑近,只是要回房,结果被他一把揪住领子,猛力推倒,还被踹了几脚,好不容易才趁隙挣脱,逃回房间。不只我,连巨势先生也遭殃呢!”

“因为我的房间也在附近。我从门缝往外偷窥,瞥见他一副张牙舞爪模样,大声咆哮,简直发了狂似的,大概持续了一个小时吧!”

神山东洋也附和:“没错,他一直在门口闹到十一点,目光炯炯,还发出雷鸣怒吼,那股狠劲真是可怕啊!一直闹到十一点左右,他才背靠着房门坐在地上,一会儿唱歌,一会儿不知在自言自语什么。平常不太爱看书的我,昨晚也睡不着,索性看起书来。约莫凌晨十二点十八分左右,才渐渐没听到土居先生的咆哮声,于是打开门偷看,只见土居大画家整个人摊睡在地上。”

警官点点头。

“神山先生果然专业,时间都记得清清楚楚,多亏有你的说明,整个经过情形才能厘清。彩华夫人房间位置能够看遍走廊,所以靠在那门上可以清楚知道大家进出走廊的情形。土居先生,你有看到谁出来,和谁讲话吗?”

光一露出有点发噱的表情,不好意思地说:“这个嘛,也许鄙人我曾对昨晚出入的人咆哮、追打也说不定,可是我真的记不得了。不过我瘫坐在地时,大家应该已经睡了吧?没看到有谁进出啊……等等!”

他思索了一会儿,还是想不起来的样子。

“土居先生自己没有离开那儿一步吗?”

光一搔搔头:“我应该有去小解一下吧,真的想不起来。”

“不对,你绝对没有离开过!”神山东洋斩钉截铁地这么说,“为何我敢这么肯定呢?因为他站在原地不停怒吼,连一秒也没停过。我想夫人应该比谁都听得清楚才是,夫人应该不可能是那种躺在老虎旁边还能熟睡的人吧?”

彩华夫人神情认真地回应:“嗯,我记得。他一直站在我房前大吼,直到十二点多。自从这只老虎出现后,我都会过去我先生那边睡,只有昨晚躲回自己房间。为什么呢?因为我习惯平常房门保持内锁状态,所以千钧一发时门能瞬间锁上,幸亏拜我平常懒散之赐吧!”

这时神山开口问:“凶手有没有可能是从窗户入侵呢?”

“为何有此想法?”

“因为土居大画家一直赖在那里胡闹,加上土居先生说他已经记不得什么,凶手会不会冒此风险行凶呢?算准他喝得烂醉,肯定什么也记不得时,才能从容行凶。”

“也许如您所说吧!”

猎犬警官毕竟是经验丰富的干探,完全没让我们识破搜查方面有任何纰漏。可是听巨势博士说,并未发现任何外来入侵痕迹,至少不可能从窗户进来。

姑且不论凶手是从窗户还是从门潜入,基本上没有任何破绽,也毫无线索可言。毕竟越是耍弄小伎俩,越会留下痕迹,若不像我写的小说如此难以理解的话,就没有业余侦探大显身手的机会。

以上侦讯告一段落后,猎犬警官马上切入正题。

“如各位所知,一间房子在三天内发生四起命案,在日本的确是空前之事。对住在同一宅邸的各位来说,已经无关乎平素生活是否简单朴实,每个人都无法排除嫌疑,我想这说法在法治国家是很合理的。有件不情之请还请各位协助,警方将搜查各位的房间与随身物品。关于此点,谨向各位文化先进致上敬意,原谅负责侦办此案的敝人心直口快,依内海先生大量出血的情形研判,凶手衣物上应该沾有血迹,当然凶手有可能已将血衣藏匿或清洗之类的。所以关于搜查各位的房间与物品一事,绝对没有强制执行之意,只希望能诉诸各位公正良心,协助破案,也欢迎向我们提出各种有力反证。”

再怎么说,在场各位女士对于私人物品要被搜查一事,虽然起了一点骚动,最后拒绝的人也只有海老冢医生一位。

可惜并没有任何惊人突破,只有彩华夫人的一件衣服沾有血迹,这是光一对她暴力相向时被扯得破烂的衣服,所以沾上的是彩华夫人的血迹,而且内海是B型,彩华夫人是0型,毫无可疑之处。能够扭转目前窘境的关键还没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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