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回家——”甲贺假惺惺地做了一个拥抱的手势,他面前的是刚出现在门口的水原纱纪。

“你们为什么会找到这里?”纱纪抬脚走进房间,对于川见和甲贺的到来,她似乎没有表现出很多意外的情绪。四个人挤在小小的棚屋内,气氛显得压抑不堪。

“这种事只要稍微调查一下就能知道。”川见言外有意地回答道,“很多你认为是秘密的东西,都已经不是秘密了。”

“这里是我的家,我跟你们六竹帮已经没关系了,也没有打算邀请你们两个来做客。”纱纪好像没听出川见话语里的弦外之音,她扳开挡在自己面前的甲贺的胳膊,冷冰冰地回答,“请你们马上离开,我不想再见到你们。”

贵志失神落魄地倚靠在里面的墙角,整间屋子的每一个角落都凌乱不堪。看着贵志下巴上的淤青和肩膀上的鞋印,还有倾斜的墙壁和倒成一片的漫画书,纱纪已经猜到这里刚刚发生什么事了。

“我们暂时还不能走,毕竟想问的事情一样都没问出来,既然那边那位小哥不想说,只能让你亲自开口了。”甲贺在纱纪的背后故作姿态地说道,他和川见一点离开的意思都没有,“那位小哥嘴硬得很,和我们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已经完全不一样了——调教得不错嘛,水原小妹妹。”

“还要我说多少次,我跟你们没有任何关系了!”纱纪猛地转回身,对着甲贺的脸大吼道,“马上从我这里滚出去!”

纱纪的吼声令贵志更加蜷缩起来,那张照片从贵志的手上掉落,恰好飘到了纱纪的脚边。

“水原,六竹帮可不是社区公园,容不得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川见弯下腰,将照片捡了起来,“我们要对整个帮会和岩形大哥负责,更何况你还忘记了很多东西,就算你不想回去拿,我们也要亲自送来才不算失礼吧——比如这个。”

川见将照片递到了纱纪的眼前,上面那对微笑的夫妇望着纱纪,眼神里充满了温柔和慈祥。

接过照片后,纱纪才只看了一眼,脸色立刻就变了,她手中拎着的便当也直接扣在了地上——那本来是她和贵志的午饭。

“肯定认识他们吧?”川见的手仍然捏着照片的边沿,并不是他不想把照片交给纱纪,而是纱纪的手指正在像触电一样地颤抖着,川见担心自己一旦松手,这张照片立刻就会被纱纪撕成两半。

长达十几秒钟的沉默里,纱纪不发一言,她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手中的照片,那副样子简直就像是自己第一次见到亲生父母。

“我到底是应该叫你水原纱纪,还是应该叫你端村……”

“你们把事情都告诉给他了?”纱纪用冷静的语调,打断了川见的话。纱纪回头看了看依然蹲坐在墙角的贵志,刚刚这张照片就是从他的手上滑落的。

“如果你指的是关于这张照片的事情,那么我已经全都告诉给他了。”川见看了看不远处的贵志,“不过全部的真相樱庭老弟还不知道——别误会,我并没有瞒着他的打算,相反我觉得他是最应该知道真相的人。刚才我正要说到你为什么能够复活的事,既然现在刚好你回来了,由你讲给他听可能会更好一点。”

“你们都知道什么?”为了避免颤抖,纱纪开始狠狠地捏着照片,折痕从她的指缝里蔓延开来,照片上夫妇的表情开始变得越来越扭曲。

“喂,小丫头,你这态度是怎么回事?”甲贺用拳头敲了敲墙,刺耳的声音回荡在房间中,“搞清楚自己的角色,现在是我们在问你问题。”

“我们全都知道,”川见示意甲贺闭上嘴巴,“你的家庭、你的身世、你父母的死因、你真实的姓名,以及——你死而复活的秘密。”

川见的语气,简直就像是在把纱纪的衣服一件接一件地脱光。

“你们想干什么?”纱纪出乎意料地没有发火。

“很简单,我们需要你亲自说出真相。”川见将照片扭到背面,将那些字展现给纱纪看。

“没错,照片上的人是我的亲生父母,母亲肚子里的孩子也正是我。”纱纪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这件事我确实是在瞒着你们,但原因和你们无关,是我自己觉得有这种父母很丢人,所以才一直不肯说,这有什么问题吗?”

“当然有问题,”川见确信纱纪不会将照片撕裂后,放开了捏着照片的手,“因为你是一个不应该存在和出现的人,我说得没错吧?”

角落里的贵志忽然抬头,茫然地看着川见,他无法明白“不应该存在”究竟是什么意思。

“只是想让我死而已吗?”纱纪从地上捡起捆便当的绳子,交到了川见的手上,然后指了指自己的脖子,“现在动手就可以,我绝无怨言。”

“你误会了,”川见把绳子像围巾一样搭到了纱纪的脖子上,“我们想要的是真相,而不是你的命。”

“那些真相根本就是些无所谓的东西。我答应你们,我很快就会消失的,就像从来都没有出现过,所有真相我也会一并带走,让它们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纱纪看着川见的眼睛,信誓旦旦地说道,“但如果你们敢把我的事告诉给任何人,我在消失之前,肯定会在追杀名单上写上你们二位的大名。”

“喂,臭丫头,别逞能了,要是被岩形大哥知道你骗了他这么久,小心他剥了你的皮!”甲贺凑上前来,“那位小哥也被你骗得很惨吧?亏得人家对你那么好,当初还冒着危险救你一命,作为回报,你也应该把所有实话都跟他说吧——欺骗救命恩人可是罪大恶极的事情。”

“你们认为我在欺骗岩形大哥?”

“难道不是吗?”甲贺跻身到川见前面,“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但你这臭丫头很显然是在利用六竹帮!枉费岩形大哥的一片苦心,要是没有他,你早不知道饿死在什么地方了!”

“甲贺!”川见将甲贺推到一旁,“你给我安静一点!”

“那么,是岩形大哥让你们来调查我的?”纱纪提高了一个声调问道。

“岩形大哥暂时还不知道这件事,”川见扶了扶眼镜,面不改色地说道,“我希望你可以自己去找大哥承认,否则……”

“哈哈哈……”纱纪忽然大笑起来,在这不合时宜的笑声中,不只是甲贺和川见,连蹲在纱纪背后的贵志也被吓了一跳,而纱纪却一点停下来的意思都没有,“你们去给大哥打个电话吧,如果他亲口让我承认这些事,我绝对一个字也不会隐瞒,哪怕是告诉给全世界都无所谓。”

“臭丫头,你在威胁我们吗?”甲贺当下便掏出了电话,“别以为我们不敢打!”

纱纪毫无畏惧,相反地,她的眼神简直就是在催促甲贺赶快拨通电话。

“岩形大哥的手段你是知道的,别怪我没给你机会。”甲贺拿起电话,迅速地拨通了岩形浩一的号码,电话很快接通了。

“代我向大哥问好。”纱纪止住了笑声,然后对甲贺说道。

电话听筒死死地贴在甲贺的耳朵上,甲贺好像生怕错过了岩形说的每一个字。接通之后,还没等甲贺说话的时候,电话那边的岩形就先一步说了句什么,除了甲贺,屋子里没人能够听清这句话。

“大哥,那小丫头就在我们身边,”甲贺的语气非常庄重,就像是在汇报十分重大的新闻,“我和川见等一下就把她带回到帮会里去,有些事情需要您亲自来问她。”

“……徒劳无功。”纱纪面对着甲贺,嘟囔了一句。

“大哥,我们都被骗了,这丫头的名字根本就……”甲贺那副激动的样子,简直就像是当年哥伦布发现了美洲。

“我让你们放了她!”

由于是吼出来的,所以这是岩形唯一从听筒中传出来的话。岩形好像发火了。

这种境地下,甲贺一下子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了。在甲贺听来,岩形大哥似乎对自己所说的话一点也没感到意外,意外的反而是自己和川见为什么会知道这样的事。

“……是川见调查出来的,”甲贺一下子没了底气,只顾着把责任推出去,“我们查到了十五年前端村家发生的那起自杀案,还有水原纱纪原本的户籍档案……”

岩形又大声地下了一句命令,然后没等甲贺回话,岩形就将电话挂断了。

“这个……是怎么回事?”甲贺的手悬在半空,眼睛看着川见,“大哥好像并不想听我们调查出来的那些事。”

“那是因为岩形大哥早就知道这些事了,”这次轮到纱纪主控局面,“而且复活的方法也是他传授给我的,怎么说呢……这些都应该算是我和他两个人之间的秘密了吧。被人私自调查出自己的秘密,如果是你们的话,你们会怎么办呢?刚才你们问我是否了解岩形大哥的手段,现在我把这句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你们——川见前辈,甲贺前辈,你们好自为之吧。”

纱纪不再理会那两只丧家犬,她从地上捡起来那盒没被摔破的便当,递到了贵志的面前。

“我……不想吃。”贵志摇摇头,他望向纱纪的眼神里充满了不信任,好像担心这顿饭里会被下毒一样。

“喂,你不是真的被这两个家伙给骗住了吧?”纱纪将便当放在地板上,“那张照片上的人的确是我的父母,他们也的确是因为没钱而将我抛弃,然后自杀了。如果说我骗了你,也就仅此而已了。我就是水原纱纪,我就是那个你当初裹上床单、抱着去找医院的人,我就是那个被你背叛了无数次,却还给你买午饭吃的那个人——怎么,不愿意再相信我吗?”

贵志轻轻地点点头,但随即又换成了大幅度地摇头动作,纱纪无法明白贵志到底是想表达什么意思。

“别再骗他了。”川见命令甲贺将手提电话收起来,然后插话道,“既然大哥已经知道那些事,我们也就没必要再带你回去了。不过我还是建议你,就算那些事是你和岩形大哥之间的秘密,我认为樱庭老弟也有权知道真相。”

“你们已经告诉他真相了。”纱纪望向川见的目光,和她的话语一样冰冷。

“我是说全部的真相,”川见看了看蹲坐在角落里的贵志,“你不去用真面目对待他,他就无法用真心来对待你。”

川见将贵志频繁背叛纱纪的理由一语道破。

“我知道我没有权利去索要他的真心,”纱纪重新来到川见的面前,将手中的照片还给了他,“因为我根本就不想告诉他他不该知道的真相。”

川见将已经变得皱巴巴的照片重新揣回到了西装内兜里,纱纪的眼神中没有一丝留恋,仿佛那本来就是川见的东西一样。

“既然称之为真相,那么它就是一种客观的东西,你没有权利去判断谁应该知道谁不应该知道。”川见一本正经地说着,“需要永远瞒着一部分人的东西,不可能是真相,只可能是谎言。”

“如果相信谎言比相信真相可以更幸福一些,我宁愿永远生活在谎言之中,”纱纪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伤心的事情,她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流了出来,“只要永远没人来告诉我那是一个谎言。”

纱纪的哭泣暂时让屋子里的人都没办法再开口。短暂的沉默之后,纱纪回头看着贵志,一边哭一边说着:“樱庭,你知道你现在有多幸福吗?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吗?”

贵志的双眼泛着无比迷茫的神情,他根本不明白自己究竟幸福在何处。

“谎言是美丽的肥皂泡,这个比喻简直再恰当不过了,”川见走上前,拍了拍纱纪的额头,就像一个哥哥在教导自己的妹妹一样,“你终究还是一个胆小的人,你害怕肥皂泡全都破掉了,所以才将泡泡弄得越来越多,但不论怎样,肥皂泡终究是肥皂泡,就算没人来戳破,它也会有自己爆裂的那一天。”

“我愿意活在那一天之前。”

“今天已经是那一天之后了。”川见几乎是立刻回答出了这句话。

纱纪再也无话可说,她低下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敲打在她的脚背上。川见似乎想将纱纪抱在怀中,但最终还是没有做出这样的动作。

“喂,川见,别跟这丫头白费口舌了,”甲贺拍了拍川见的后背,“大哥叫我们回去呢。”

“你有没有想过,”川见抬起的手臂,捏住了纱纪的肩膀,“你究竟是谁?”

“水原纱纪。”纱纪毫不犹豫地回答。

“那么,你又去冒险又去复仇,做这些事,你想拯救的人又是谁?”

“……我自己。”这一次,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啜泣的关系,纱纪有一点迟疑。

“最后一个问题,”川见没有放松手上的力度,“这样的事,你认为自己做得到吗?”

纱纪能感受到川见的脉搏,她无法违心地说出谎言。第三个问题,纱纪迟迟没有回答。

“关于拯救这件事,我觉得他做得到,”川见用下巴指了指纱纪身后的贵志,“而且他是世界上唯一一

个可以做到这件事的人,只是你还没发现。”

“……那家伙只会妨碍我。”纱纪的哭声越来越大,“……本来我是要去找天岛秀濑那个浑蛋的,我到底为什么要先回来给他送午饭啊……”

后半句话的内容已经完全被哭声掩盖住,只有熟悉“天岛秀濑”这个名字的贵志勉强能够听清。

“那你觉得岩形大哥又在做什么事?”川见将自己的手拿开。

“岩形大哥……他想让我好好地活下去。”纱纪想起了那条写着“别再去恨了”的电话邮件。

“那么,你难道没发现樱庭老弟也正在做同样的事吗?”

纱纪不明白川见为什么一直要和自己谈论贵志的事情,在她看来,樱庭贵志这个人除了不停地挡着自己的去路,就没有再做过其他任何事情了。

“你说得没错,岩形大哥不想让你遇到任何危险,只要你能答应他不再去报仇的要求,哪怕是要求退出帮会,大哥也会二话不说地答应你。”川见转过身,侧对着纱纪说道,“而樱庭老弟和岩形大哥一样,他也希望你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哪怕是放跑了那些杀人的凶手,只要还活着,这种事也是无所谓的——这就是岩形大哥和樱庭老弟内心中最真实的想法,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这么想吗?”

纱纪斜着低下头,川见连续两次的提问,她都没有做出任何回答。纱纪仍然没有止住眼泪,地板已经被她洇湿了一大片。

“因为,你是他们两个人内心中最重要的人。”虽然口气有点开玩笑的感觉,但川见的确是在很认真地说这句话,“他们两个人正在用不同的方式,喜欢着同一个你。”

没等屋里另外三人做出任何反应,川见便接着说了下去。

“岩形大哥对你的喜欢,更多的是出于疼惜和爱护,大哥将你看成了这世界上最重要的人,所以在调查出真相后,我和甲贺才想把你带回帮会,让你在岩形大哥的面前坦白说个清楚——当然,事实证明我们的想法是多余的。”川见抚着额头,一副做错事的表情,“不知道大哥跟没跟你说过,虽然他不是孤儿,但他小时候却过着比孤儿还孤独的生活……你们身上有着一种能够共鸣的频率,我想这就是为什么大哥唯独对你一人如此宽容的原因,大哥想让你活下去,不管你以何种方式、何种身份活着,只要你还在这个世上,他就不会再有任何孤独的感觉。”

纱纪强忍着自己的哭声,但泪水却流得更多了。川见刚刚所说的话一个字都没有错,这些事情原本都是她与岩形之间的秘密的一部分。

“而樱庭老弟的喜欢就简单多了,”川见将纱纪的身体转了过去,让她面对着贵志,“他的喜欢,是那种想娶你当新娘的喜欢,仅此而已。”

棚屋中的空气一下子凝结住了,贵志扬起红彤彤的面庞,当他发现纱纪正在盯着自己看之后,就又立刻将脸埋在臂弯中。纱纪没有料想到,川见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川见,”纱纪直呼了川见的姓氏,“你我都清楚,即使樱庭真的有那种感情,穿上婚纱的人也不应该是我。”

“不,那个人就是你,”川见向后退去,一只脚迈出了房门,甲贺也没有要继续逗留下去的意思,“樱庭喜欢的不是‘水原纱纪’那个干巴巴的名字,他喜欢的是站在他面前的这位头发半长的女孩。”

纱纪一直都在看着贵志,贵志却始终不敢抬头看她一眼。

“后会有期,水原纱纪,”刺眼的阳光下,川见背对着纱纪挥了挥手臂,“下次见到你的时候,希望你是在用真正的名字,过着真正属于你的生活。”

“如果可能的话。”纱纪没有说出再见。

“那就这么定了,”川见依然没有回头,“如果,可能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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