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生,从现在开始就要完全改变了吧?

远远地望见东京都警视厅那栋灰白色的大楼时,贵志不禁想着自己的未来会变成什么样。贵志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勇气踏进那里,然后毫无保留地跟刑警们供述自己所犯下的罪恶,而且还要做到不留痕迹地把原本属于和彦他们的那份也承担过来——这时候贵志才发现,相比于逃脱罪行,编造未曾有过的犯罪事实或许才是一件更麻烦的事。

指示人行道的红灯变成了绿灯,贵志注意到了,但依然站在路口不动,后面疾步走来的上班族猛地撞上了他的后背,没等贵志来得及去道歉,那人便已经跑到了马路中央,嘴里好像还咒骂了一句。

——大概是在说我“笨蛋”吧……贵志在心里苦笑着。

“对不起——”贵志冲着过马路的人群高声喊道,却没有一个人回头看他一眼,包括刚刚的那名上班族。

无论如何,贵志知道自己都必须要踏入那栋灰白色大楼,否则纱纪和自己的母亲就要遭遇危险。中村律师劝说自己的那些话也被他牢记在头脑中——既然能够保留着“随时可以说出真相”的权利,那么天岛家肯定会说到做到的。

对于自己这种成绩平庸、不擅交往、甚至从来都不会被老师提问到的学生来说,只要在监狱里能够拿着课本继续学习,和学校相比其实也没什么区别,如果刑期真的不到一年,那么出狱的时候应该还赶得上大学的入学考试。虽然升学指导肯定是赶不上了,不过贵志也从来都没指望那种东西会对自己有用。

当然,就算错过了考试或者考不上大学也没关系,贵志早就打算一毕业就去打工,如果天岛家付给自己的酬劳还算可观的话,差不多就能在北海道开一家料理店或者是书店,那样一来,没准自己的后半生要比考上大学之后过得还要好……当然,唯一需要顾虑的就是“杀人凶手”这种恶名。

如今这个社会上,谁身上还没背负过几个恶名呢?那些恶名里比“杀人凶手”还要难听的还有很多,所以这并不是什么值得羞耻的事情。两三年之后,肯定再也没人会想起水原纱纪这个名字,那样一来,即使自己有这样的恶名,应该也没关系了吧?

没关系的,一定没关系的……和彦在心中默默地为自己增添踏进警视厅的勇气——说到底,这只是帮和彦他们一个忙而已,那个姓中村的律师还答应帮我了,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人行道的绿灯再次亮了起来,贵志挺起胸膛走过了马路,他觉得自己距离成功又近了一点。

在那之前,要先找到纱纪才行,至少要跟她道个别……警视厅近在眼前的时候,贵志便开始四处搜寻起来。不过因为与和彦打的那通电话耽误了很长时间,贵志不能确定纱纪是不是已经离开这里了。

警视厅的门口显得很忙碌,每名警察脸上的表情都是阴沉着的,贵志并不知道这里刚刚经历了一场尸体复活的事件,他还以为警视厅本来就应该是这种样子。

……纱纪,你在这里吗?贵志一步一步地向大门口挪动着,同时将目光投向四面八方,仔细地搜寻着纱纪的身影。

——不会已经被抓起来了吧?那可怎么办……贵志叹了口气,又一次停在了原地。

“喂,小兄弟,你最好别站在那根路灯下面。”

身后一个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贵志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他是在跟自己说话。

“为什么?有什么禁止的规定吗?”贵志转身看了看,说话的人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刑警。

“有个……东西刚刚从这跑过去了,站在那里小心沾上鬼气。”年轻刑警压低声音,一本正经地说道。

警察的指令贵志不敢不听从,他赶忙从路灯下面离开了。贵志的动作小心翼翼的,生怕在这名刑警的面前露出马脚。

……要是在这里被逮捕的话,应该不能算是自首吧?贵志忐忑地想着,但这位年轻刑警看上去并没有要逮捕自己的意思。看着他的表情贵志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又不是什么连环杀人魔,警视厅不可能调动全东京的警力来追捕自己——比如面前这名刑警,看他的样子,就知道肯定没听说过“樱庭贵志”这个姓名。

“什么东西?”贵志定了定神,若无其事地问道。

“僵尸啊,僵尸!我可是亲眼看到了,刚刚才请假逃出来,太可怕了……”年轻的刑警口无遮拦地说道,似乎对别人说过这件事之后,自己身上的晦气就可以减少一半,“警视厅里有一个女孩的尸体变成僵尸自己跑出来了!”

是一个十五六岁,头发半长披肩的女孩吧?贵志刚想问出这句话,马上又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真是个笨蛋,那样去问不就等于承认自己是凶手了吗?

“谢……谢了,那种事好像还真挺可怕的。”

贵志转身拔腿跑开了,确认那个年轻刑警不再注意自己之后,贵志折返一个大圈,沿着刚才那根路灯所在的街道跑向前去。

毫无疑问,年轻刑警口中所说的那个“僵尸”,一定就是水原纱纪。虽然贵志不知道纱纪用了什么样的魔法戏耍了那些警察,但只要她平安地逃离了警视厅,贵志就放心了。找到纱纪之后,贵志会正式跟她道个别,然后就去警视厅正式自首。

小街道的两侧遍布着各式各样的店铺,贵志不明白纱纪为什么要往这种地方逃跑。

“谢谢惠顾,一共一万一千六百日元。”尽管面前这位皮肤白净的少女看上去有些奇怪,但女店员仍然保持着惯有的微笑,将装有牛仔裤和休闲外套的口袋递给了她,“已经包含消费税了。”

“嗯……这是一万五,”少女从肥大的外套里掏出了两张纸币,“我能在这里就穿上吗?”

“啊,可以的,”给少女找好零钱后,女店员探身指了指店铺一角,“去您刚刚用过的那间试衣间就可以了。”

少女接过自己刚刚买下的衣服,转身走了过去。

“……看到了吗?很可爱的女孩子呢。”长相同样可以称得上“可爱”的女店员小声地跟身边的同事说着,不过那语气听上去并不像是在夸耀。

“穿着那种衣服,说不定刚才去干什么了呢。”另外一个女店员回答道。

“啊呀,慧子你又在说奇怪的话了——”

两名女店员相视着笑了起来。

“店员小姐,不好意思,”女店员刚刚转回身,一个满头大汗,身穿都立青山高校校服的少年就闯进来劈头盖脸地问道,“你们有没有见到过一个女孩,她身上应该穿着崛越学园的校服,就是衣领是粉红色、袖口有几条斜线的那种,看上去大概十五六岁,头发差不多这么长——”

少年用手在自己的肩膀上比划了一下头发的长度,动作十分滑稽。

“全东京有至少有十几万个女生头发都是这么长。”面对着不想买衣服,同时还有些失礼的少年,即使是刚刚还在开玩笑的店员,实在也没办法拿出什么好态度。

店铺里有几名顾客抬眼看着少年,嗤嗤地偷笑着他的窘态。

“她姓水原……”

“没有人会在买衣服的时候报上姓名。”店员的态度依旧是不冷不热。

“对不起,请帮帮忙,我必须要找到她,那个女孩对我来说很重要!”少年诚挚地恳求着。

“出门左转向前二百米,那栋大楼就是东京都警视厅,找人的话请去那里拜托刑警,我们只负责卖衣服。”店员一边低头整理着账目一边说着。

试衣间的门吱呀呀地打开,仍在恳求店员的少年并没有注意到自己右手边走过来的少女。

“换好了,衣服很合身,谢谢你们。”少女经过少年的背后,对他一副完全熟视无睹的样子。少女对店员招招手,然后迈步走出了店门。

“欢迎再次惠顾!”店员的口气立刻变了。

“……纱纪?”少年忽然像丢了魂一样,他盯着少女的背影,立刻追出门去,“纱纪!”

临近中午的街道熙熙攘攘,少年径直地向前跑着,生怕晚了一步就再也找不到刚才那个少女了。

突然,一只温热的手从少年的背后伸来,一把抓住了少年的胳膊。少年猛地一回头,刚想叫出声的时候,另一只温热的手抬起来捂住了他的嘴巴。

“闭嘴!”纱纪捂着贵志的嘴,低声命令道,“你这笨蛋还真的只会干蠢事!电车上的新闻你全都忘了吗?你觉得当众叫出我的名字很有趣是不是!”

纱纪拉着贵志钻进一条小巷中,在这里说话不会被外面的人听到。

“我已经是死人了,你还不明白这种事吗?”纱纪看上去很生气,“让别人看到你对着我喊一个死人的名字,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只是……想过来找你,看有没有能帮上忙的……”贵志结结巴巴地说。

“刚才是谁逃命似的跳下电车的?现在倒好意思来说这种话。”

“那时候我是担心会被警察抓住,所以才……”

“现在不担心了?”纱纪步步紧逼地质问道,“警视厅就在那边,要我指给你看吗?”

“现在情况不一样了……”贵志不知道应该怎样跟纱纪解释自己的决定,思前想后,他还是决定等一下再详细解释,“总之关于电车上的事情,我道歉。”

“真的是好有诚意的道歉啊。”纱纪不留颜面地讥讽着。

“纱纪……你的校服呢?”贵志自知无理去辩驳,只好寻找了另外的话题。

穿上牛仔裤和休闲上衣,再将头发扎成马尾之后,纱纪看起来就像是大学里刚入学的新生一样。

“放在投币寄物柜里了。”

纱纪的语气听起来毫不隐瞒,贵志无法分辨这句话是不是真话。

“我不想穿着和新闻照片上一样的衣服跑来跑去,”纱纪整理了一下裤子打褶的边缘,又重新系了一下新鞋的鞋带,“我还不想让别人知道我还活着,以免耽误我的计划。”

“有必要连鞋也换成新的吗?”贵志发现纱纪原本穿着的黑皮鞋变成了厚底的运动鞋,不过倒是与她现在这身装扮很搭调。

“有必要的话,我想连我这张脸也换成新的。”起身后,纱纪拢了拢前额的头发,然后顺手将手里的纸袋扔进了身边的垃圾箱中。透过袋口,贵志看到了里面装着一件棉布外套。

“另外的一些旧衣服而已,”纱纪自顾自地说着,“不想要就扔掉了,不用管它。”

“刚才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贵志指着垃圾桶里的纸袋问道。

“刚才?我猜刚才一个名叫樱庭贵志的家伙走遍了这条街上的每一家店铺,跟每一家的店员重复着同样无聊的话,目的就是为了找到一个名叫水原纱纪的女高中生,”纱纪故意答非所问,“最后他在‘PinkLove’那家店找到了自己想要找的人——喏,这就是刚才发生的事。”

纱纪钻出小巷,重新走到了大街上。

“你知道我问的根本不是这个,”这次换成了贵志在后面拉住了纱纪的手臂,“警视厅那边的事情怎么样了?”

后边的话贵志将声音压得很低,他所说的内容几乎就要被街上的人潮所吞没。

“很顺利,”纱纪如实相告,“警察如果还想解剖的话,估计只能把那套不锈钢床给拆了才行。”

“但愿你不是在骗我。”贵志松了一口气,虽然他不知道纱纪到底使用了什么样的诡计,但只要纱纪不再返回警视厅去冒险,贵志就放心了。

“那么,现在轮到你对我诚实了,”纱纪看着贵志的眼睛,“你为什么要来这里找我?刚才你明明还担心被逮捕,现在就胆子大到敢来警视厅附近闲逛了?”

“这件事说来话长,很复杂,我们还是……去那边说吧。”贵志指了指身后的巷子口。

“就没有一个简单点的理由吗?”纱纪根本没有挪动脚步。

“简单来说就是……”贵志已经准备好了迎接纱纪的质问,“我要去自首,把所有罪责都一个人承担下来。”

“就没有更简单一点的了?”纱纪依然杵在人行道中间,一动不动。

出乎贵志的意料,自己宣布要自首之后,纱纪对这样的决定好像没有任何兴趣。贵志甚至开始猜想,自己的所作所为是不是已经全都在纱纪的意料之中了。

纱纪依然在盯着贵志的眼睛,那里一定藏着一个“最简单的理由”。

“我……”贵志的一生中,还从没有这么紧张地说过一句话,“我想……见你一面。”

看着贵志无比认真的表情,纱纪哑然失笑。

“真的是这么想的?”看起来,纱纪已经不再生气了。

“唔……确实是吧?”贵志挠了挠后脑勺,翘起嘴角陪纱纪笑着。

“听你这种笨蛋说这种话简直会浑身不舒服。走吧,去前面找个咖啡厅。”

纱纪翻了一下胳膊,反过来牵住了贵志的手,“还是给我讲讲复杂一点的那个吧。”

……接通啊!一定要接通啊!

为了止住颤抖,淳也用左手紧紧地抓着右手的手腕。淳也的耳朵贴在电话上,因为紧张的缘故,等待接通的电子音在他听来也和暴雨中的雷声一样巨大。

因为担心被警方监听,淳也使用的是中村律师早上给他的那部手提电话。

电子音响了好久,几乎是在淳也要放弃的时候,电话终于接通了。

“樱庭!是樱庭吗!”淳也捂着话筒小声喊着,“我是久史,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久史?……我是樱庭贵志。”贵志的嗓音传过来时,淳也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既然还能够接电话,就证明贵志还没有去自首。

“你现在人在哪里?”淳也慌慌张张地问道。

“警视厅附近——是三舟木让你给我打的电话吗?”

“嘘——”淳也立刻制止住了贵志的问话,“是我偷偷给你打的,和彦去找厕所了,但可能马上就会回来。我的时间不多了,听我说,你现在马上离开那里,千万千万不要去自首!我们都上了天岛家的当了!”

“天岛家?是天岛秀濑吗?你们现在不是在一起吗?”

“樱庭,别再问我问题了,我没有时间回答你!”淳也捂着话筒,眼神四处张望着,生怕没注意到和彦回来,“天岛家根本就不想帮我们,他们想的就是怎么把杀人罪从天岛秀濑的身上推出去——不管是推给你还是推给我和和彦,总之只要是推出去就好!相信我,如果你现在去自首,他们向你承诺的律师、减刑还有酬金什么的根本不会有一样兑现给你,他们能去做的就是买通所有的刑警,然后将所有的证据都编造成指向你的物证,到时候就算你说出真相,也根本不会有人相信那是真相!樱庭,我们都被骗了,千万不要上当!”

电话那端沉默了许久,淳也不知道贵志是否相信了自己所说的这些话。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贵志出乎意料地冷静。从语气上听来,这个问题好像是在其他人的指示下问出来的,不过就算贵志的旁边有别人,淳也也根本没有时间理会这种小事。

“你跟三舟木想的事情根本就和天岛秀濑一样不是吗?别忘了,你们几个都是杀掉水原纱纪的人。”这句话听上去更不像是贵志所能问出的问题了,“你们就是想让我去替你们蹲监狱不是吗?我怎么知道你刚才说的话不是另一个圈套?”

“没错,我们几个确实都是凶手,所以和彦才要求我必须将这些事保密,他说只要我敢告诉给任何人,就直接杀了我。”淳也解释着,“但现在的情况下,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那么天岛家会把我们全都逼到绝境中去!樱庭,我觉得给天岛秀濑那种人渣当替死鬼实在是太冤枉了,只要我们都好好地逃脱追捕,警方迟早会把视线转向天岛家,只要天岛秀濑被逮捕,也就不会有人再来陷害我们了,那时候我们就赢了!哪怕我们也会被判刑,也只是依照真相判处的真实刑期而已,像你和我这种轻微的罪责,最多只会被判一两年;但如果被天岛家陷害,不只是刑期会延长,甚至连命都保不住!明白了吗?我们现在是……那个词怎么说来的?啊,对了,利益共同体,我们现在就是利益共同体,怎么样,愿意相信我了吗?对了,如果你能联系到那个幽灵女孩的话,记得让她也赶快逃命,和彦好像正在计划去找灵媒师,总之是要想办法永远除掉她,我看那家伙的确是在动真格的,让她快逃吧!”

淳也的话音落下后,贵志好像还问了些什么,但淳也根本没有听清,他对着听筒说一句“和彦回来了”之后,就挂断了电话。

“你这家伙在做什么?”和彦一边用纸巾擦着手,一边看着淳也还没来得及从衣服里抽出来的手,“挠痒痒吗?”

“啊……对,挠痒痒。”淳也很夸张地挠了两下,然后将手抽了出来。

“把你的电话给我。”和彦随手扔掉纸巾,对淳也命令道,“两个都拿来,快点!”

“这个……是要把电池换给你吗?”

——要是和彦查看通话记录的话,可就完蛋了。

“少废话,快拿来!”

没办法,淳也只好乖乖地将自己身上的两部电话交给了和彦。

“有时间我会赔给你一个新的,”和彦将自己身上的两部电话也掏了出来,然后将四部手提电话捏在手里,紧接着一扬手就扔进了对面的人工河中,“不过,也得看我什么时候有钱才行。”

淳也愣在那里,损失一部电话倒是没什么关系,而且没有被查看通话记录的确也让他松了一大口气,但淳也不明白和彦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电波会泄露我们的位置,即使不去打电话,甚至是关机也一样,”和彦甩了甩下巴,示意淳也起身出发,“那个姓中村的给我们俩的电话也不例外——甚至还要更危险一些。”

“危险……会被中村律师监听到通话内容吗?”淳也战战兢兢地问道。

“天岛家想做到那种事轻而易举,说不定我们这两部电话就是为了监听而特别定做的。”和彦毫不犹豫地回答,“否则谁会平白无故送给我们这种东西——喂,你问这个干吗?你这蠢货刚才不是用它打电话了吧?”

“没有,只是随便问问而已。”淳也极力保持着轻描淡写的态度,以免被和彦识破谎言,“我连碰都没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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