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纱纪来说,影响了她一生的那件大事,是从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下午开始的。

那天,纱纪就要迎来自己的十岁生日,而且那一阵子恰好是学校的冬假——纱纪的生日被已经死去的老院长定为了水原夫妇送她到孤儿院的那一天,虽然要比实际的生日晚一段时间,但纱纪好像从来都没在乎过这种事。

这是纱纪离开孤儿院以后的第一个假期,因为无处可去,所以纱纪只能整天待在六竹帮里。那天上午,就在纱纪像平常一样练习射击的时候,外面爆发了一阵此起彼伏的骚乱声,本来纱纪并没有太在意,毕竟帮会成员之间偶尔打一架也算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了。

因为帮会里有许多事务需要处理,所以岩形浩一这几天以来都没有陪着纱纪训练,空旷的射击训练场上,只有纱纪自己一个人。在这里,纱纪每天需要做的就是把用过的靶纸收集起来,等晚上见到岩形时,将这一厚摞的东西交给他,然后换取一句“干得不错”之类的鼓励,或者是“这个八环是怎么回事?”之类的询问。

对于曾经化名为“矢尾安雄”的黑帮大哥,纱纪始终无法在头脑中抹去那个温柔善良的折纸老师的印象。在帮会里的日子渐渐变得枯燥无趣,对枪械的好奇心也不像一开始那么浓厚了,不过尽管这样,“矢尾老师一直都陪在身边”仍然是纱纪坚持下去的理由。不论在这个陌生的地方生活多长时间,也不论岩形再也没有折过一只纸鹤的事实,这些都丝毫没有冲淡纱纪的记忆,反而让她对这里的依恋更深了。

喜欢着矢尾老师,但那个人却名叫“岩形浩一”……这就是所谓的“命运一般的矛盾”吧,纱纪在脑海中杜撰了一个连自己都听不懂的词组。

所以当满身是血的岩形浩一被人从纱纪的身边抬过去时,纱纪第一反应并不是“六竹帮有危险”,而是“矢尾老师出事了”。

“小丫头,快藏起来!”没等纱纪跑过来发问,抬着岩形小腿的帮会成员就向纱纪大喊,“把枪拿着,有人想伤害你你就开枪!别对那帮浑蛋客气!”

“矢尾老师怎么了!”纱纪根本不听劝告,她将手里的枪丢在地上,拔腿追了过来。外面的骚乱声渐渐移到这边来了,期间夹杂着零星的枪声。射击场后面就是六竹帮的办公室,那里有一扇通向外面的小门,看来这两个人是想把岩形抬到那里去。

“岩形大哥没事,把枪拿着,赶快找个地方藏起来!”

“我不要!”尽管身份是黑帮成员,但撒娇和反叛的性格却是所有女孩都共通的,“到底怎么回事,矢尾老师怎么了!”

纱纪握住了岩形耷拉在身侧的手臂,不过由于跑得没有两个大人快,所以整个队伍的速度都下降了。岩形的手掌淌满鲜血,抓起来软绵绵的,就像是被抽去了骨头一样。

“小孩子明白什么!滚开!”抱着岩形肩膀的帮会成员稍微年长一些,他痛斥着纱纪,“别哭哭啼啼的,滚一边去!”

“小姑娘,你叫纱纪是吧?”一开始跟纱纪说话的那个男人开口问道。

尽管刚加入帮会只有几个月的时间,但因为从来都没有小孩子来过这种地方,所以很快大家就都认识纱纪了。

“……嗯。”纱纪哭着点点头。

“纱纪,大阪的坂岛帮来找我们麻烦了,外面的兄弟正在往回赶,但现在他们人比我们多,所以要藏起来,免得被欺负了,明白吗?”男人低下头,耐心地说道。

“……矢尾老师会不会死啊……”纱纪哭着问道,她始终都不肯放开岩形无力的手掌。

“我们也有医生的,放心吧,岩形大哥肯定没事。”抱着腿的那个男人继续试图劝说纱纪离开,“赶快藏起来,要不然来不及了。坂岛帮那边没人认识你,所以除非听到有人喊你的名字,否则千万不要出来!”

因为三个人用力的关系,岩形的身体越来越歪,几乎已经要掉到地上。岩形的腹部和肩膀各中了一枪,胳膊和脸上还有被刀砍伤的痕迹,原本整洁的白衬衫已经破碎不堪,因为一直在流血的关系,岩形身上的衣物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了。

“……矢尾老师你不要死……”纱纪根本不听劝告,而且哭得越来越厉害了。

骚乱的声音一下子增大了,射击场大门终于被撞开,一群根本没见过的人手执各式各样的东西,争先恐后地向纱纪这边冲过来。大门口横七竖八地倒着很多人,痛苦地在地上扭动着,从身上的服装看,倒在地上的人大部分都是六竹帮的。

“这群浑蛋!”年长一些的男人咒骂了一声,随后从腰间拔出手枪,胡乱向前开了两枪。

几乎是同时,五六颗子弹呼啸着从纱纪的身边飞过,纱纪眼睁睁地看着其中一颗子弹打中了岩形的大腿。

“臭丫头快滚开!你想害死我们啊!”年长的男人一脚将纱纪踢到一边,随后在手枪的掩护下,抱着已经失去意识的岩形消失在了射击场的拐角。

对面那些陌生男人距离纱纪还有三十几米的距离,而且跑得非常快,照这样的速度,追上岩形只是时间问题。

纱纪咬咬牙,俯身跑向前捡起了自己刚刚扔在地上的手枪。

可能是大家都没注意到这里还有一个小女孩,也可能是见到的人也认为这样的小姑娘根本没有任何威胁,所以对面所有人都没把纱纪放在眼里。那些人嘴里喊着听不清楚的口号,一边举着枪一边向纱纪这边跑来。

几乎没有经过任何瞄准,纱纪就开出了第一枪,子弹打中了跑在最前面的人的脚踝,那个人立刻像被风吹倒的积木一样瘫在了地上。

有人意识到了是纱纪开的枪,但因为跑动的惯性,人群并没有因此而停下。

纱纪面对着几乎已经跑到面前的人群,又连续开了五枪,最前面的三个人应声而倒。

原本奋力前冲的人群像撞上一堵无形的墙一样,一下子停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纱纪的身上。就当纱纪试图再次开枪的时候,对面的枪口先举了起来。

就算没有接受过训练,人类身体里埋藏的本能还是可以帮助纱纪避开危险。纱纪握紧手中的枪,凭借身形瘦小的优势,快速翻滚到了场地中央的柱子后面。连续不断的枪声回荡在射击场地里,有两发子弹擦伤了纱纪的小臂和耳朵,还有一发子弹纱纪能感觉到是从自己的头发里穿过去的。

事后回忆起这件事的时候,纱纪才明白自己当时有多危险,那三发子弹只要有任意一发偏移一点点,就足以结束她年仅九岁的生命。不过当时的纱纪内心中却一丁点恐惧也没有,那时她心中只有一个想法:挡住这些人,绝不能让他们追上矢尾老师!

年幼的纱纪还没有杀人的勇气,不过她仍然凭借着一把自动手枪和不到四十枚的子弹,以一己之力阻挡了坂岛帮二十七个人。从外面赶回来的六竹帮成员来到射击场时,纱纪刚刚将最后一个敌人手中的枪击飞。

一场帮会之间的冲突就这样结束了,虽然枪战十分激烈,但因为坂岛帮的成员都只是受了伤,并没有人中枪死亡,所以警方也就没有过多介入。作为打斗的战场,六竹帮损失非常严重,不过后来坂岛帮总部亲自派人送来了数目相当可观的赔款,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整个事件中,受伤最严重的人就是岩形浩一。刚被送到医院的时候,对于这个身中数枪、肝脏破损、几乎丧失了全身一半血液的男人,医生甚至都以为没办法救活了。

事后甲贺曾经跟纱纪说过,那时候全体帮会成员已经开始筹备葬礼了,新首领的选举也被提上了日程。从熊本赶来的岩形年迈的父母见到他的伤势后,也有了放弃的想法。那时候,整个医院里,只有纱纪一个人不停地用眼泪恳求着医生,一定要将岩形浩一这个人救活。

岩形的父母并不认识这个几乎哭到晕厥的小女孩,他们不明白究竟什么样的原因会令她如此留恋岩形浩一的生命。

高中毕业的时候,因为报考大学的分歧,岩形毅然离家出走,开始了自己一人在东京闯荡的生活。从那时开始,岩形的父母就再也没有得知过他的消息,岩形也拒绝给家里写信或者是打电话。但好在岩形还有一个弟弟,而且那个弟弟一直都是非常听话的孩子,所以离家之后,岩形的父母索性也就当从来都没有养过岩形浩一这个儿子。

岩形的弟弟岩形敏二后来也考上了东京的大学,毕业后成为了一家指导中心的教师。尽管生活在同一个城市,岩形和弟弟之间也根本没有联络,敏二也几乎忘记了自己还有一个哥哥。

敏二只在岩形入院的第二天来过一次。当着父母的面,敏二只是扔下了一束寒酸的花,然后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花束里插着的卡片上面写着“无情无义的人还是死了比较好”。

由于家里面还需要照顾,岩形夫妇只在东京停留了不到一周的时间就离开了。他们乘坐新干线返回熊本时,岩形浩一仍然处在昏迷中,浑身插满各种管子躺在重症室的床上。岩形的父亲在离开之前,曾经把纱纪单独叫到一边,悄悄对她说了一句“好好照顾他,这个人,我们就送给你当哥哥吧”。

直到离开医院大门,岩形夫妇也没有问过纱纪的名字。

这就是所谓的父母吗?……纱纪紧紧地咬着嘴唇,直到嘴角已经渗出血来,也没有将牙齿松开。

这是纱纪第一次,同时很可能也是最后一次与“父母”这个概念去直接交流。

“他就是我的哥哥!不用你们送给我,他也是我的哥哥!”如果没记错的话,纱纪当时应该是这样回答岩形的父亲的。

父母和弟弟来过的事情,没有任何人对苏醒后的岩形讲过,帮会成员对这件事都讳莫如深,医生和护士那边肯定也已经有人吩咐过了,纱纪也不自觉地守口如瓶。但是纱纪以一己之力阻拦坂岛帮、哭着求医生救命这些事后来都传到了岩形耳中,自那以后,岩形真的像疼爱自己的亲妹妹一样疼爱纱纪,纱纪也终于想通了那个问题——这个男人究竟是岩形浩一还是矢尾安雄,这种事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面前的人就是这个男人,而不是别的什么人。也是从那时开始,纱纪渐渐和其他帮会成员一样,称呼岩形浩一为“岩形大哥”,只不过在她心中和岩形的耳朵里,这句“大哥”有着完全不同的含义。

当然,这些都是之后的事情,纱纪那时候完全预料不到,自己原来可以迎来这样一个美好的未来。

岩形从昏迷中苏醒,已经是一个月之后的事情了,因为已经没有了生命危险,一周之前他已经被转移到了普通病房。岩形睁开眼之后感觉到的第一件事并不是周身的疼痛,而是一双柔软温热的手掌。

“矢尾老师,你醒了。”因为坚信着岩形的眼睛一定能够睁开,纱纪的语气里根本没有一丝惊讶,她的语气就像是在说一件常识上的事情。

缺少了岩形的打理,帮会里已经变得一团糟,大家都在忙着选举新首领,所以医院这边的值班计划也被安排得漏洞百出,每周大概只有两三天会有帮会的人到医院里来值班,大部分时间都只有纱纪一个人在床边守着岩形——今天就是这样的情况。

平躺着的岩形用尽全身的力气,握紧了纱纪的手掌,好像一旦松开手,这个小女孩就会立刻跑掉一样。岩形动了动嘴唇,肯定是想说些什么,但因为气管被切开的缘故,岩形根本发不出一丝声音。

“用这个吧,矢尾老师。”纱纪起身从床头柜中拿出了一叠准备了好久的东西,那是教小孩子学习假名时所用的识音卡,每张卡片的正反面分别写着对应的平假名和片假名,空白处还画着幼稚的卡通图案,“像您这样的大人,用这种东西可能会很可笑,但纱纪真的只能想到这一个办法了,很抱歉……”

对于躺在床上四肢僵硬、不能说话的岩形来说,这确实是唯一的交流方法。

“矢尾老师,纱纪会把每行的第一个假名挨个拿起来,如果是的话您就动动嘴唇,然后纱纪会再接着拿这一行里后面的几个假名,是的话您再动动嘴唇就可以,喏,就像这样——”纱纪拿起了写有“あ”的那张卡片,认真地说道,“如果我猜到了那个单词,纱纪就会跟您说出来,要是猜对的话,要记得再动动嘴唇哦,矢尾老师。”

岩形微微地点了点头,表示听懂纱纪的话了。

医生曾经吩咐过,如果岩形醒过来的话,一定要第一时间通知主治大夫和护士,但因为纱纪想先跟自己的“矢尾老师”聊聊天,所以她决定等一会儿再去叫医生来。

“那就开始吧!”

纱纪拿起了刚刚举例子的那张卡片,岩形看着纱纪的眼睛,连续动了两下嘴唇。

“咦?第一个就是吗?……矢尾老师难道是想吃糖?”见到岩形并没有动嘴唇,纱纪嘲笑着自己,“也是呢,刚刚醒来肯定有很多大事要做,怎么可能先吃糖——何况您现在想吃也没办法,对吧?”

形的嘴角略微上翘了一点,看来他并不介意纱纪拿他开玩笑。

纱纪又开始一张一张地拿起面前的卡片,这次直到拿起第九张的时候,岩形才动了动嘴唇。

“嗯?只动了一下,也就是说是这一行但不是这个对吧……”

纱纪在一摞卡片里找出了这一行里其他四个假名,就在纱纪拿起下一张的时候,岩形又一次做出了肯定的动作——他选定的是这一行里第二个假名。

“り?”纱纪看着卡片上写着的字,试图猜测岩形内心所想的那个单词,“あ……り?”

作为一句每天都会用到的日常用语,无论是谁,仅凭两个假名都已经完全能够猜出这一整句话是什么。

“谢……谢?”纱纪一脸茫然,对于这个答案也不是十分肯定,“矢尾老师,您是在说‘谢谢’吗?”

岩形十分用力地动了一下嘴唇,同时还伴随着点头的动作。

纱纪愣了一下,连手里的一厚摞卡片掉在地上也没有察觉到。随后纱纪猛地伏在岩形的身上,嚎啕大哭起来。

悲痛欲绝的哭声引来了走廊里的医生,随后赶来的护士将这个小女孩抱离了病房。那一天,纱纪整整哭到了下午,几乎把一生中该流的眼泪都流光了。

自从苏醒开始,岩形以令医生都觉得是奇迹的速度康复着。清除了肺部的积水之后,岩形的气管被缝合了,当着所有帮会高级成员的面,岩形再一次能够开口说话的时候,从他口中说出的第一句话既不是指挥帮会工作,也不是询问财务收支,而是看着纱纪那双黑水晶一般剔透的双眼,亲口说出了“谢谢”。

两个月之后,岩形痊愈出院了,包括他的主治大夫在内,医院里所有人都认为他这条命是捡回来的。“没必要感谢我的医术,要谢就谢谢死神的宽容,还有那个一直陪着你的小女孩吧。”这句话是岩形的主治大夫在他出院那天,亲口对他说的。

其实不必医生来提醒,早在岩形刚刚睁开眼的时候,他就明白了这个道理。只是岩形不知道应该怎样去感谢死神,所以他只好将双倍的感谢给了纱纪。

除了身上留下了一些永远都不可能消失的疤痕之外,痊愈后的岩形和原来的他比起来几乎没有任何区别。乱成一团的六竹帮在岩形的亲自指挥整顿下,也恢复了往日的繁荣;纱纪也重拾起了久违的手枪,重新开始到射击场训练。

只要是纱纪练枪的日子,无论多么重要的工作或者是私事,岩形都会推到一边,亲自到射击场陪纱纪——这是岩形相比从前,变化最大的地方。

“矢尾老师,你是不是会什么魔法啊?”不久之后的一天,在射击场上,纱纪一边检查着子弹的数量一边问道。

“希望我会魔法吗?”岩形摸了摸纱纪的头,语气听起来就像是哥哥反问自己好奇心旺盛的妹妹,“纱纪觉得我会什么样的魔法呢?”

“嗯……”纱纪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认真地想着合适的表达词汇,“……应该是……复活那一类的魔法吧。”

“哈哈,”岩形哑然失笑,“纱纪怎么会这么想啊?”

“医生说了,受了那么重的伤根本不可能救活的,”纱纪扬起脸,理直气壮地回答,“他们还说,就算救活了,多半也会变成……植什么人,不可能在两个月的时间里就完全康复。矢尾老师你肯定有超能力!纱纪也要超能力!”

“你不是已经有超能力了吗?”岩形指了指远处的靶纸,“那可是比超能力还厉害的东西呢。”

“那种事练习一下谁都可以做到。”纱纪撅着嘴,开始以十岁女孩特有的姿态撒娇,“我不管,我也要矢尾老师的超能力!被子弹打中也不会死的那种超能力!”

“原来只是这样的事啊,我还以为纱纪要提出多复杂的要求呢,”岩形很夸张地松了一口气,“实话说,我的确会一种可以让人死而复生的魔法,那是几亿年前远古文明所留下来的一个秘密,后来被我爷爷的爷爷发现了,作为家族的遗产,这个魔法一直流传在我们岩形家。本来这种东西是不可以外传的,但既然纱纪真的想学,那就教给你好了。”

“……家传的魔法,没关系吗?”纱纪瞪圆眼睛,充满期待地问道。

“没关系的,反正这个魔法……”岩形的眼中有些失落,“……我大概也不可能再去使用了。”

“那……这个魔法需要什么咒语吗?”纱纪充满了好奇。

“魔法当然要有咒语才行。”岩形笑着回答,“记得要说‘SAKURA’——这就是咒语了。怎么样,如果是纱纪的话,肯定一下子就能记住吧?”

“SA——KU——RA?”纱纪轻而易举地记住了这三个音节,“真的好简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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