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就可以了吧?”秀濑挂断电话后,抬头问中村律师,“我已经按照你说的,让三舟木和久史那两个人来这里了。樱庭贵志没有跟他们在一起,看来只好再想其他办法了。”

东方的天空已经隐约开始泛白,对于天空和大地来说,东京的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黑夜即将结束,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白昼也即将降临,但是对于这个城市中的几名少年而言,这将是他们一生中最漫长的一天。

稍早一些,几名警卫将跪在外面的秀濑带到了院子里其他没被烧毁的小屋中。天岛隆一也在这间屋子里,进屋后秀濑依旧跪在地板上,父亲没有正眼看过他一眼。

从小受惯了严厉管教的秀濑始终坚信,父亲天岛隆一是一个石头般坚硬的男人,“慈爱”这个词绝对和这个人无关,而母亲在家中又没有任何地位,说是和用人差不多也没什么不妥。所以,从小没有感受到慈爱的秀濑,虽然有着一副矜持有礼的外表,但体内却跳动着一颗充斥着恐惧和软弱的心脏。为了维护自己充满矛盾的性格,秀濑只能尽量不去想这些事情,他无时无刻都在从其他的事情中寻找安稳和满足感,从而让自己忘记生活在矛盾、冷酷的生活中。渐渐地,“想要的东西就必须得到”成了秀濑的人生信条,就在水原纱纪再三拒绝交往的请求后,秀濑觉得自己已经丧失了生活的一切目标和意义,只有得到水原纱纪,自己的生活才能继续。

——好后悔啊……秀濑的心中只剩下了这一个念头,但现在做什么都已经来不及了,后悔又能有什么用?秀濑渐渐开始质疑自己信奉至今的人生信条,但同时他也顾虑着,如果将这种一直陪伴着自己的东西都抛弃,那么自己的内心会不会只剩下一片空虚?

时间没有让秀濑继续思考下去,进屋后,中村律师就让他给和彦打电话,让他想办法说服另外三个人到这里来。茫然的秀濑当时随口问了一句“为什么”,但还没等中村律师回答,父亲天岛隆一就立刻怒吼道:“照着做就是!”

父亲的嗓音就像掷来的巨石,秀濑丝毫没有反抗的余地。中村律师简单说了几句之后,秀濑略微迟缓地拨通了和彦的电话。

电话中,和彦爽快地同意了秀濑的邀请。

“樱庭没有和他们在一起,”秀濑对中村律师说道,“只有三舟木和久史两个人。”

“没关系,现在首先要做的就是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搞清楚,两个人也足够了。”中村律师拿过秀濑的手提电话,边查看着刚才的通话记录边说道,“不管来袭击你的那个家伙到底谁,纵火的时候那个女孩就已经死了,而且尸体也被我们烧掉了,所以这件事多半会被认定为失踪事件。我刚才简单调查过,那个水原纱纪好像是个孤儿,对不对?”

“……没错,她是在六本木那边的一个孤儿院里长大的。”秀濑回答道。

“没有父母去催促警察的话,警方应该不会投入太多的警力来调查一起失踪案件。这段时间里你们要尽量统一供词,我会想办法减轻你们的判罚。”中村律师没有扣上手提电话的上盖,便将电话还给了秀濑,“能联系到那个姓樱庭的学生吗?”

“……没办法,”秀濑摇摇头,“我原本就不认识他,也不知道他的电话号码,不过三舟木他们应该是知道的。”

“那么,你现在就不需要这个了。”中村律师伸出手,试图要回刚刚递给秀濑的手提电话。

秀濑有些犹豫,毕竟已经习惯了随身携带电话的生活,要是没有了手提电话,简直就像是少了一件武器一样,虽然秀濑自己也不清楚这种时候到底能用手提电话来做什么。

听中村律师的口气,他显然已经安排好了所有的事情,天岛隆一用余光瞪了秀濑一眼,秀濑便乖乖地将电话递给了中村律师。

“……中村先生,我倒是有一个减轻刑罚的好主意,”秀濑递过手提电话之后说道,“今天是那个叫樱庭贵志的家伙十六岁的生日,三舟木他们之所以会带他一起去水原纱纪家,好像就是为了在发生这种事后,将事情推到樱庭的身上。听说十六岁以下的少年犯不会被判刑,是这样的吗?”

“已经安排到这种程度了吗?那个叫三舟木的倒是挺聪明的,”中村律师微微点了点头,“是这样倒是没错,但没有哪个家伙愿意替别人承担杀人的罪名吧?不要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我们可以给他钱,”秀濑看了父亲一眼,好像是想征得父亲的同意,“很多很多钱,就算是对他的赔偿了。樱庭过着很穷的日子,钱对于他来说是最重要的东西。”

“秀濑,你要记住,钱永远都不会是最重要的东西,”中村律师反驳道,“人们之所以在拼命地追求金钱,就是因为要得到比金钱更宝贵的东西。如果你认为钱是最重要的东西,总有一天你会因为这样的想法做错大事。”

中村律师只是顺着秀濑的话说下去而已,并没有说教的口气,但这些话在秀濑听来仍然有一种强烈的警醒感——秀濑一直都以为,今晚即使非要做出侵犯纱纪的那种事不可,只要事后用钱来赔偿,水原纱纪就一定可以原谅自己。中村律师说得没错,水原纱纪已经死了,就算她真的又重新复活,她也会明白生命和身体是远比金钱重要的东西,所以才会不惜一切地进行复仇。

“……总要试试看才知道。”秀濑非常低声地说道,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地安慰自己。

“不管钱有没有用,这些事还是等那个叫樱庭的家伙来了再讨论吧。”中村律师看了看窗外,那里仍然是一片漆黑,“听好,接下来的一切都要按照我说的去做,千万别做额外的事情。知道我为什么要拿走你的电话吗?”

秀濑摇摇头,起先他还以为中村律师是不想让自己私下里联系别人,但看来应该还有其他原因。

“我是为了让你别去报警,更不要去自首。”中村律师一本正经地说道,“警察只会把事情搞乱,明白了吗?”

“……明白了。”秀濑毫无底气地回答。

中村律师的担心不无道理,依秀濑的性格,当事情发展到无法挽回的地步时,他首先去选择的肯定是自首这条路,而且秀濑也的确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

中村律师没再说话,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夜风拍打在玻璃窗上的声音,似乎是有很多怨灵想要闯进房间。

“——老爷,有两个少年在门口,自称姓三舟木和久史。”过了没多久,一名警卫敲门进来说道,“要他们过来吗?”

天岛隆一点了点头,警卫转身离开了。很快,两位少年被带到了屋子里。小小的房间此时容纳了七八个人,显得有些拥挤。

“你们就是三舟木和彦和久史淳也?”中村律师来到他们的面前,“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天岛家的私人律师中村纪明,我将帮助你们逃脱警方的追捕。事情的经过我已经全都听秀濑说过了,所以请你们也不要对我隐瞒任何事。”

“我只想知道我的床铺在哪里。”和彦似乎没有注意到背对他们而坐的天岛隆一,他丝毫不用敬语说道,“那种事先放在一边,我想先睡一觉。”

“——浑蛋!”天岛隆一转身迈步到和彦面前,扬起手臂利落地打了和彦一记耳光,“睡觉?看看你们都干了些什么好事!”

“老头子,你就是天岛秀濑的老爸吧,”被扇了耳光的和彦脸上火辣辣的,但他却一脸不在意的样子,“这种问题还是去问你儿子更好,请先搞清楚今天的事情到底是谁先挑起来的。而且我到这里来,不是来吃你这个老头子的耳光的,我们是真心想帮助秀濑,不过既然您不太欢迎我们,我们还是告辞吧。淳也,我们走。”

“和彦,还是这里更安全吧……”淳也小声嘟囔着。

“幽灵至少不会上前直接扇你一耳光。”和彦头也不回地出门,两名警卫拦住了他的去路。

“怎么,还想在这边脸上也来一下吗,老头子?”和彦直直地看着门外,头也不回毫无礼貌地说道。

“我的房子已经被烧光了,你们难道还不满意?”天岛隆一跌坐在椅子上,他知道现在就算杀了这两个少年,也根本无济于事,“你们这些年轻人,整天到底都在想什么啊!”

“如果你是说刚才那个耳光的事情,那么看到你家被烧成这样后,我很满意。”和彦转身说道,“但那个幽灵会不会满意我就不知道了,她手里可还有很多燃烧瓶呢,足够再烧光这里所有的房子了。”

天岛隆一的表情明显变化了,中村律师也为和彦的话而满脸迷惑。秀濑由于遇到了太多的事情,面部的表情似乎已经僵硬,但他的心里同样因为和彦的话而感到震惊。

“怎么了?干吗这么盯着我,幽灵在我后面吗?”和彦开玩笑地回头看了看,门外空无一物。环顾一圈后,和彦发现这里只有他自己和淳也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你们为什么会知道燃烧瓶的事情?”中村律师皱着眉头看着和彦,“是谁告诉你们这件事的?你们还知道什么?”

“我们?我们什么也不知道。”和彦摇摇头说道,中村律师看他的表情不像是在说谎,“不是说这里已经安全了吗?看你们现在的表情我可不认为你们说的是真话。”

“……水原纱纪……她已经死了。不是被我们勒死的,是又死了一次……她的尸体刚刚才被烧掉。”秀濑指了指门外,“她应该不会再出现了……”

“笑话,”和彦来到秀濑的面前说道,“她是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死的?”

秀濑双手紧紧地握拳,一言不发地盯着面前的地板,他无论如何也不肯回答和彦的问题。

“纵火的时候被烧死的。”看到秀濑再也无法说话,中村律师回答道,“尸体就在火灾现场被发现,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已经被火烧得不成人形了。虽然并不排除是其他人的可能性,但这座房子里根本就没有那样的一个少女,天岛家也没有任何人因为火灾而丧命,而且在那种情况下,除了水原纱纪,根本不会再有别人会出现在这里。”

淳也听完这番话后瞪大双眼,双手捂着胸口深呼吸,一副受到严重惊吓的模样。

“……那就是她,她肯定已经死了……”秀濑低着头,反复地嘟囔着这句话,“就是她,就是她……”

“很遗憾,水原纱纪可还没死呢,”和彦应该算是这个屋子里最冷静的一个人了,“那家伙刚刚在她家附近用燃烧瓶袭击了我们,现在她应该和樱庭在一起。而且,看来水原说得的确没错呢——”

和彦看了看淳也,似乎自己接下来所说的话想得到淳也的佐证。

“——她又复活了,”和彦转回头,俯下身盯着秀濑的眼睛说道,“那个小妞好像真的是个永远也死不了的人呢。”

火焰猛兽在漆黑的夜里显得异常明亮和凶猛,贵志本能地闭上双眼,等待着陷入炼狱的那一刻。

除了黑暗,夜还是依旧地寒冷,浑身浸满汗水的贵志更明显地感受到了这种寒意。知道自己已经将死的贵志,反而期望能从火焰中得到一些温暖,至少,他不想在一片象征着孤独的寒冷中告别这个世界。

火焰的温度迟迟没有到来,贵志慢慢睁开眼睛,眼前的景色不知为何已经重归于夜的黑暗。

“以为自己要死掉了吗?”纱纪将打火机熄灭后,装进裤子的口袋里,边向前走着边说道,“回答我,刚才你是不是以为自己要死掉了?”

“……为什么?”贵志确信自己看到了那一团涌起的火焰,电话亭的地面上依然流满了汽油,那股气味依旧非常刺鼻。贵志很清楚,纱纪在他面前点燃的火焰在烧光这些汽油之前,根本没有任何理由熄灭。

“如果刚才真的以为自己要死掉了,那么你现在就是复活之后的樱庭贵志,”纱纪距离电话亭只剩下几步远,静谧的夜里,她柔美的嗓音穿透了空气和玻璃,十分清晰地传到了贵志的耳边,“这就是死亡之后可以复活的秘密,怎么样,很简单吧?”

贵志茫然地摇着头,他没办法相信纱纪的话。与其说自己莫名其妙地复活了,贵志更愿意相信是天上的神灵帮助他扑灭了死亡的烈焰。贵志抬起头,用虔诚的眼神看着夜空,他第一次愿意相信,那里真的有神灵存在。

“在想什么?”见贵志没有说话,纱纪换了一个平常一点的问题。

“神……真的存在吧。”贵志的目光仍然没有离开夜空。

“在感谢神吗?建议你还是好好感谢我吧,因为我根本就没想烧死你,”纱纪停住脚步,用鞋尖指了指脚下的地面,“这里我没有倒汽油,火烧到这里当然就断掉了。”

凶狠冷酷的话语,与纱纪温柔而甜美的嗓音构成了鲜明的对比。在纱纪目光的注视下,贵志感觉自己的体内正在被一点点抽空,他两腿一软,跌坐在了电话亭里。玻璃墙壁被贵志撞出很大的声响,电话亭的门却仍然纹丝不动。

记住你刚才跟我说的话,”尽管纱纪的脸埋在黑暗里,但贵志能够感受到她锋利的目光,“不可以再去报警,也不可以再阻碍我复仇。这已经是你第二次答应我这件事了,我不想看到你再次背叛你自己说过的话。”

贵志一言不发,保持着跌下去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坐在电话亭里。

“不回答我,我是不会相信你的。”纱纪又拿出了打火机,“从这里点火的话,你真的会被烧得连骨头都不剩,所以,我要你回答我——到底是想继续做所谓拯救我的那种无聊事,还是让我报仇,去杀掉那几个浑蛋?”

“随你喜欢好了,”贵志终于开口,“毕竟我也是今晚入侵你家的人之一,杀掉我应该也算是你复仇的一部分吧。”

“真以为我不敢杀掉你吗?”纱纪点燃打火机,靠近地面,汽油倒映出这团小小的火苗,两个小光点在夜里闪耀着,仿佛是在衬托彼此的孤独,“我再问你一次,就算我是不死之身,就算我永远不会被警察逮捕,你是不是仍然想去报警,仍然会阻挠我去复仇?”

贵志久久没有回答,打火机的火苗就快要烧伤纱纪的手指了,纱纪却依旧保持着蹲下的姿势,没有挪动分毫。

“好像为了保护别人而去死,真的很不值得呢。”终于再次开口后,贵志喃喃说道,“……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干吗还要嚷嚷着保护别人……”

夜风吹灭了打火机上的火苗,纱纪立刻又重新点燃。

“所以你想怎么做呢,樱庭君?”纱纪依然柔声说着,“能回答我吗?”

“既然你还不想杀掉我,那我们就此告别吧。你说得对,刚刚我真的以为自己要死掉了,所以现在复活之后的我也改变了想法。”贵志叹了一口气,面对着纱纪说道,“从现在开始,我就当这一切都没发生过。明天早上我会打电话给家里,让我母亲搬家,三舟木那个家伙如果来找我,我不会同意他提出的任何事。剩下的事情,你喜欢怎么做就怎么做好了,这样应该可以了吧,水原小姐?”

“——你这个家伙,真的就那么不愿意叫我‘纱纪’吗?”纱纪收起打火机,起身走上前,打开了缠在电话亭上的铁丝,“不过叫我‘水原’好像也没什么不合适的,毕竟从现在开始,我们两个人就互不相识了。”

“我不太善于同女孩子交往,所以也就没办法习惯于直呼你的名字。”走出电话亭后,贵志看着纱纪的眼睛说道,“而且这么美丽的名字,我觉得不应该属于一个杀人魔。”

“……是呀,我觉得也是呢,这个名字本应该属于一朵盛开的花。”纱纪眨了眨眼睛,“谢谢你的提醒了,樱庭君。”

黎明即将到来之前,恰恰是最黑暗的时刻。相背的两人谁都没有说再见,贵志拖着略显沉重的脚步,沿着马路走向漆黑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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