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的樱花季在几天前刚刚结束,贵志租住地方附近的两棵樱花树也早已经落尽了花瓣。自从住在那里开始,为了赶上早班上学的地铁,贵志每天都必须五点钟起床。四月份的整个樱花季里,这个时间都是天还没亮的时候,而晚上贵志又要很晚才能从酒吧里下班回家,所以事实上,别说赏樱这种有情调的事,就连那两棵樱花树到底开着什么颜色的花朵,贵志都记得不是很清楚了。

小时候住在北海道时,贵志家附近都是粉白色的樱花,如雪一般的花朵在初春的阳光下绽放着,显得纯净而美丽。早就听说东京这边的樱花会有一些是粉红色的,去年春天,高中一年级刚入学的贵志有很多事情要忙,根本没时间去寻找粉色的樱花,等到父母离婚后,必须重新寻找租金便宜的住所时,樱花季也已经结束了。但即使这样,贵志还是特地找了这个门前有两棵樱花树的住所,他很期待这两棵树来年会开出那种粉红色的花朵。

樱花和焰火,是贵志在东京这个不肯接纳自己的城市里,感受到的仅有的两种美丽。但樱花和焰火都只会在春天出现,所以来到东京整整一年以来,贵志记忆最深的还是东京的黑夜——焰火在熄灭之前,倒是还有种反抗黑夜的意味,但无论什么颜色的樱花,若是绽放在这片黑夜里,都会毫不犹豫地被染成墨黑的颜色。

——这么说来,夜晚果然是黑色的吧,否则为什么会将美丽的樱花染成那副模样?

贵志渐渐停止了胡思乱想,他看了看手表,已经快到了每天例行起床的时间。虽然一夜没睡,但这时候贵志一点倦意都没有。

贵志忽然想起来,某一天早上出门时,自己曾经拾起过一片家门前的樱花花瓣,把它夹在了课本书页里。贵志这么做,就是想把花瓣带到学校去,好看看那些樱花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不过由于那天一整天都没有用到那个课本的课程,等到贵志再想起这件事时,花瓣已经被书页吸干了水分,变得十分丑陋了。

——当时的贵志只能苦笑着,将花瓣小心翼翼地又夹回到了书页中。

因为姓氏中有一个“樱”字,所以对于樱花,贵志总是怀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好感。母亲也曾经说过,她之所以会嫁给父亲,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想让自己变成一个姓樱庭的人。母亲的本家姓铃木,在母亲眼里,这个通俗而且毫无生气的姓氏,绝对不可能与“樱庭”这两个字媲美。

“——开满樱花的庭院,想起来就很美丽呢。”这是母亲年轻时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而且姓氏也是父亲身上唯一令母亲完全满意的东西。所以贵志在想,如果不是父亲做了十分过分的事情,母亲肯定不会和这个姓樱庭的男人离婚,将自己变成一个姓佐藤的人。

离婚的理由父母一直都不肯告诉贵志,但贵志确定,引发这件事的人一定是父亲。

小时候,贵志最大的愿望就是每天和父母在一起,从而让自己能够拥有一个温馨的家庭。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个愿望离他也越来越遥远,在得知父母离婚后,这个愿望也就彻底破灭了。

由于去年的樱花季有些提前,青山高校一年级生的入学时间又稍晚一些,所以实际上,进入二年级的这个春天,才是贵志来到东京后遇到的第一个完整的樱花季。今年的樱花季开始的时候,贵志曾经将自己的愿望变得十分简单:一定要看到家门口那两棵樱花树开花的颜色。但书页里的花瓣已经泛黄,东京的樱花季也已经不声不响地悄悄过去,最后就连这么简单的愿望,贵志都无法实现。

——我就是这样一个被命运诅咒,永远也实现不了愿望的人吧?贵志心想,所以如果我希望水原纱纪不要去杀人,大概也是没办法实现的事情吧……从纱纪家离开后,贵志一个人失神落魄地走在漆黑的街道上。贵志不知道自己刚刚在纱纪的面前说了多少大话,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办法赢得这场赌局,甚至连水原纱纪到底是不是幽灵这种事,贵志都没办法确定。

——还会有人遇到比这更糟糕的生日吗?如果不是刚刚将今天的事情从头到尾回忆了一遍,贵志甚至已经又忘了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夜风非常冷,贵志不禁夹紧了双臂,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去哪里。和彦和淳也估计已经逃得很远了,天岛家那边的火焰也已经熄灭,也许还会有些烟雾还在飘散,不过因为夜色很黑,什么也看不到。

贵志曾经想过要不要去天岛秀濑家那边看看,但一想到那里大概会有警察,他便放弃了这个念头。贵志很清楚,自己如果被警察盘问,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将所有事情一股脑地吐出来。

因为命案的事情而报警的话,一定会被警察反复问讯,纱纪的尸体已经消失了,自己手里也没有任何证据,这种情况下,别说让警察去逮捕和彦他们,仅仅是让警察相信这些话,应该都不是件很容易的事,而且就算警察最后可以相信自己,问讯的时间也足够纱纪去将那两个人杀掉了。

——这么一来,现在根本没办法靠警察帮忙了……贵志在心里逞能地想道,但接下来该怎么做,该怎么样找到和彦与淳也,该怎么样阻止纱纪去继续杀人,他一点主意也没有。

漆黑的街道上没有一丝光,只有星光能让贵志勉强看清方向,两旁废弃的路灯就像烧剩下的火柴梗,没有一点用处地立在那里。

——我自己也和这些路灯一样没用吧,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在学校里,或者是现在……贵志叹了一口气,停下了脚步,水原家就在他身后这条路上,虽然纱纪并没有说出赶自己离开那种话,但既然赌局是自己定下来的,那么就没办法再走回头路了。

转身继续前行时,贵志的脚下突然被什么圆滚滚的东西绊了一下,险些摔了个跟头。“咕噜噜”的声音在脚边传来,贵志俯下身,发现这只是一个汽水瓶而已。

正无处发泄的贵志捡起汽水瓶,远远地扔了出去。随着一声清脆的“啪嚓——”声,啤酒瓶在不远处炸裂,玻璃破碎的声音似乎给贵志减轻了一点压力。

贵志正准备沿着马路继续向前走,但刚迈了两步,他忽然就想到了一个阻止纱纪的好办法——如果让警察以轻微的罪名暂时控制住纱纪,这样自己不就有更多的时间去找到和彦和淳也两个人了吗?虽然这样会违反约定好的规则,但为了不让纱纪继续堕入复仇的深渊,怎么做都是值得的。

报警的借口当然也很简单:水原纱纪的家里有很多来历不明的燃烧瓶。

因为不能让自己和警察扯上关系,再加上自己的手提电话仍然在纱纪那里,所以贵志只能用公用电话报警。环顾四周,贵志没有发现这里有电话亭,纱纪家不远处倒是有一个电话亭,看来只能再回去一次了。

匿名报警的话,水原纱纪应该不会知道是谁做的吧?即使知道,如果是替她着想的话,她应该不会怪罪我……贵志在心里为自己开脱。

夜依旧是那种墨色,但由于已经很熟悉这条路,贵志也就不必再小心翼翼地走了。转身跑起来后,仅用了几分钟的时间,贵志就赶到了电话亭这里。水原家就在不远处,从这里已经能够看到水原家的屋顶。

屋子里一盏灯也没有亮起,贵志不知道纱纪是太累睡下了,还是已经出发去寻找和彦他们。玄关的门锁还是坏掉的,警察进屋去找燃烧瓶估计不会遇到什么障碍,而且只是调查燃烧瓶的话,应该不会采集房间里的脚印或者指纹,所以尽管自己留在纱纪家里的痕迹还没有清理干净,贵志也并不是很担心这件事。因为自己并不认识水原纱纪这个人,贵志确信,只要不调查脚印和指纹这种东西,就算发现家里有奇怪的地方,警方无论如何也不会怀疑到自己的头上。

——万一被警方怀疑的话,事情就变得很麻烦了。贵志想象得到那种无休止的盘问和调查,虽然已经不必再担心尸体的问题,但自己留在水原家的那些指纹确实还在,纱纪被侵害这种事早晚都会暴露,而如果那时候和彦和淳也二人还没被逮捕的话,不管警察相不相信自己所说的那些话,他们也都会毫无疑问地将所有嫌疑都加在自己的身上。要知道,尽管没有参与杀人,但毕竟处理尸体和清理命案现场的人都是贵志自己。

贵志握着电话亭的门把手思考着,他在心里想着现在匿名向警方报告燃烧瓶的事究竟是不是最好的选择。

——燃烧瓶这种东西应该不算是很严重的犯罪吧?况且水原纱纪还未成年,大概上交所有燃烧瓶,再把事情说清楚就能够被释放了吧?这种事大概会消耗一个上午的时间,这么长时间足够贵志找到和彦和淳也二人了。

找到他们,就劝他们去自首吧。贵志天真地想着,然后拉开了电话亭的门。

夜风吹动着路边的树叶“沙啦啦”地响着,这时候贵志才终于发现,原来东京的夜晚从来都不是安静的。

“那一定是幽灵……”淳也的脚步踉跄着,如果不是和彦在拉着他,淳也现在一定会直接摔倒在地上,“我看到她的脸了,就是那个女孩没错,她明明已经死了……”

“闭嘴!”和彦边跑边吼道,“天岛已经被烧死了,那鬼东西肯定是要把我们全都杀光,现在没时间听你嗦,我们要逃跑,明白吗!”

“幽灵才不会管你逃到哪里!”淳也挣脱开和彦的手,失神落魄地在原地晃动着,“我们会被杀掉的,会被吊死……或者像天岛君一样被烧死——是啊,你说得没错,天岛君肯定已经被烧死了……”

和彦略微沉默了一下,尽管嘴上那么说,但其实他也无法判断秀濑是不是已经死了,虽然赶过去看一眼或者打个电话就能打消这种疑问,但天岛家周围现在一定有很多警察,秀濑的电话没准也在警察手上,盲目调查情况的话,绝对会被立刻逮捕。况且一百万现金已经到手,只要天岛秀濑不去报警或者做自首这种蠢事,和彦才懒得关心那家伙的死活。

“好可怕……一定会死……”淳也喃喃地嘟囔着。

“别嗦了!”因为尸体已经不见了,所以和彦不必再担心尸体被发现的问题,就算刚才出现的水原纱纪真的是个幽灵,找不到尸体的话,警方充其量也只能认定为是一起失踪案,这样自己也就不必被捕了,就算真的被怀疑,最多也只是去警察局做个笔录而已。这样一来,和彦也就不用担心留下淳也一个人会惹出麻烦,所以他并没有再次上前拉过淳也,只是开口说道,“想活命的话,现在就跟我走,否则就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我说到做到。”

“……没用的。”淳也双腿一软,跪坐在了马路上,“一定会死的……”

“简直是比樱庭还没用的东西!”和彦骂了一句,然后转身准备离开。

还没走出几步,和彦口袋里的手提电话就突然鸣叫起来,听到电话铃声的淳也猛地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和彦,他知道,这种时候能给他打电话的,只能是一个人。

“啊哈,原来你还没死啊,天岛君。”和彦接起电话说道,淳也猜得果然没错。得知秀濑没死,他略微安下了心,因为这至少证明那个复活之后的怪物不会将目标赶尽杀绝。

“见到那个东西了吧,”和彦没等秀濑回话,便接着说道,“你喜欢的那个女孩子似乎变成幽灵了呢。”

“你们……也见到她了?”秀濑的声音显得很惊讶的样子。

“她只是在你家放了一场火而已嘛,”和彦的语气很调侃,“我和淳也都以为你已经死了呢。”

秀濑愣了一下,他似乎不明白和彦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虽然能够看到失火的大致方向,但和彦的语气十分肯定,完全不像是猜测的样子,就好像有人告诉了他水原纱纪来过自己家里放火一样。

“三舟木,久史君现在和你在一起吧?你能找到樱庭君吗?能不能请你们来我家里一趟?”秀濑在电话里说道,“虽然主屋已经烧掉了,但旁边的小屋子还剩下几间,我们一起计划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做。”

“我和淳也的确在一起,”和彦如实回答道,他不觉得在这种事情上撒谎会有什么意义,“至于樱庭嘛——那家伙现在正和你心爱的人在一起呢。”

“他和纱纪在一起?怎么可能……”秀濑的语气里充满了不安,“算了,你和久史君赶快来我家,这些事等见面之后再说吧。”

“你就不怕那个幽灵将我们一锅端?”和彦回答道,“那家伙的目标是我们三个人,我想我们还是分开行动比较好,至于接下来的计划,我随后用电话邮件发给你。”

“不会再有幽灵了。”秀濑的语气不慌不忙,“已经没事了,放心吧。”

和彦和淳也听到秀濑的话,都没办法明白他的意思,“没事了”难道是说天岛家已经想到了对付水原纱纪的办法?在和彦听来,秀濑的语气确实一点也不慌张,如果不是有十足的把握,对于一个刚刚见过幽灵的人来说,是绝对没办法用那种语气说话的。

“好的,那就麻烦天岛君先把我们的

床铺准备好,”和彦想了想,反正现在也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去,盲目逃跑的话,没准被杀掉的可能性更大,“要是真的没事的话,我要一直睡到明天中午。”

握起电话听筒后,贵志迟迟不敢按下那三个数字键。贵志十分清楚,这个电话一旦拨出去,水原纱纪就会被警察逮捕,之后的事情就再也没法回头了。

犹豫好久后,贵志终于将听筒放在了耳边,但就在他即将按下“1”的时候,突然发现事情有点不对劲——听筒里完全是安静的,根本没有等待拨号的电子音。

是电话坏掉了?就在贵志这样想的时候,一股浓烈而刺鼻的气味从脚下传来,贵志本能地低头看了一眼,他发现有一股透明的液体正顺着电话亭下面的缝隙流淌着,气味就是这些液体所发散出来的。贵志很快就明白了,这些液体是汽油。

意识到危险的贵志扔下听筒,试图转身从电话亭里逃出去。

——但就在转身后的那一瞬间,映入眼帘的居然是水原纱纪那张狞笑的脸。远处东京市内的光线从贵志的背后投射过来,纱纪扭曲的表情被映照得异常恐怖。

“啊——”贵志猛地后退一步,撞在了电话机上,机器里的硬币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纱纪俯身在电话亭外,双手拿着一根类似于铁丝的东西,正在从外面将电话亭的门锁死。纱纪的脚下躺着一个白色塑料壶,汩汩的汽油就是从这个壶中流出,淌满了电话亭里面和周围的地面。

“你想干什么!”贵志大喊道。大概是夜风的声音掩盖住了纱纪的脚步声,贵志根本不知道纱纪是什么时候来到他身后的。

“这个问题应该由我来问你吧?”纱纪已经缠好了铁丝,塑料壶中的汽油也差不多流干净了,纱纪提起壶,边后退边将壶中剩下的汽油淋在后退的路上,“你想干什么?”

“放我出去!”贵志用力地摇晃电话亭的门,铁丝捆得很结实,门上的玻璃也很厚,贵志一时没办法从这里逃出去。

随即贵志又一次徒劳地拿起了电话听筒,贴紧耳朵后,他发现电话里仍然是一片寂静。

“电话线我已经切断了,”见贵志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纱纪接着说道,“所以,就不要再想报警这种事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贵志扔掉电话,他被刺鼻的汽油味熏得非常头晕,“你要烧死我吗?”

“如果你还想着报警这个念头不放的话,那么我的确正打算这么做呢。”纱纪点燃手里的打火机,将手悬在空了的塑料壶上方,“如果我没猜错,你是想匿名向警方报告燃烧瓶的事情吧?只要警方逮捕我,我也就没办法去复仇了,对吗?”

“我这么做有什么错?”贵志继续晃动着电话亭的门,“你顶多被问讯一番就能回来,我会在这个时间里找到和彦他们,劝说他们去自首,如果他们不同意自首,那么我就去报警,总会有办法对付他们的。我这么做有什么错吗?我是在为你好啊!”

“你这家伙——居然还有脸说这种话,”纱纪退到远处,贵志能听得出她在咬着牙说话,“你难道不知道天岛家为什么失火吗?警方从那里肯定会查到燃烧瓶的痕迹,如果这时候被警察发现我的家里有燃烧瓶,难道只会是简单问讯一番就可以了事?你这么做和直接把我送进监狱有什么两样!幸亏我早料到你这家伙不老实,要是刚才没跟踪你,或者没拿走你的手提电话,我现在没准已经进警察局了!”

纱纪蹲下身,将打火机靠近地面上的汽油。黑暗中贵志看不清纱纪的表情,但他知道这个女孩现在一定非常愤怒。

“水原!请你冷静!”贵志匆忙大喊,“我并没有想把你送进监狱……我知道了,是我不好,我不会再去报警,请你放我出去好吗?”

“我是天岛财团家宅纵火的案犯,”纱纪咬字清晰地说道,“所以,和你们几个家伙一样,我现在同样也是身背罪恶的人,我也一样不能被警察抓住。”

“我知道!”贵志瞪大眼睛喊道,“所以我发誓我不——”

“所以,我要铲除一切妨碍我复仇的人。”纱纪打断贵志的话,将手中的火苗对准了地上的汽油,“再见了,樱庭贵志。”

火苗接触地面的一瞬间,熊熊火焰立刻便从纱纪的面前猛然窜起,纱纪瘦小的身影一下子就被淹没在了火焰的后方。漆黑的夜里,舞动的烈火如同一匹猛兽,撕咬着奔向囚禁贵志的电话亭。

“不要啊——”贵志几近绝望的呼喊,完全没办法阻挡火焰前进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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