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参议员把餐巾放在桌上,站起来,彷佛比以往高而年轻。他略嫌小的头罩在一层薄薄的灰发之下,左右出奇对称。贵族气息的脸上,老化的肌肉往下挂,垂直的线条特别清楚,但他的嘴唇并不松弛,岁月痕迹也显然丝毫未触及他的双眼:那是一种带绿的灰,眼窝深陷,不大却亮,眼皮结实。他刻意用一种郑重的礼貌语气讲道:“你们能原谅我带保罗上楼一会儿吗?”

他女儿回答:“好,只要你让波蒙特先生留下来陪我,而且答应不会在楼上待一整晚。”

奈德·波蒙特礼貌的微笑,微微颔首。

他和珍娜·亨利走进一个白墙房间,白色壁炉架下头的栅栏中,煤炭正徐徐燃烧,暗红的光芒映照在室内的桃花心木家具上。

她打开钢琴边的一盏灯,背对键盘坐下,她的头介于奈德·波蒙特和那盏灯之间。灯光照着金发,让她的头部轮廓髹上一层光晕。她的黑色长上衣是类似小山羊皮的质料,不会反光,她没有佩戴任何首饰。

奈德·波蒙特弯腰把雪茄的烟灰弹在燃烧的煤炭上。他的衬衫胸口有一颗暗色珍珠,随着他移动而映着火光闪烁,像铁道上警示的红灯明灭。他站直身问道:“你要玩什么游戏吗?”

“好——如果你想的话——不过我玩得不怎么样——但是稍后再说吧。现在我想趁着有机会,跟你谈一谈。”她的双手并放在膝上,手臂撑直,肩膀因而朝内耸起。

奈德·波蒙特礼貌的点头,但没说话。他离开火边,在离她不远处一张有圈型扶手的沙发坐下。虽然神情专注,但并不显得好奇。

她坐在琴凳上转过来面着他,问道:“欧珀怎么样?”声音低而亲密。

他的措词很轻松:“据我所知,好得很,不过这个星期我没见过她。”他把雪茄举起朝嘴送了半呎,又放低,好像忽然想到似的问:“怎么了?”

她睁大棕色眼睛。“她不是精神崩溃,卧病在床吗?”

“嗯,那个啊!”他随意的说,笑了。“保罗没告诉你吗?”

“有啊,他说她精神崩溃,卧病在床。”她困惑的盯着他。“他是这么告诉我的。”

奈德·波蒙特的微笑变得柔和。“我想他对这事情有点敏感吧,”他缓缓道,看着雪茄。然后抬眼注视她,肩膀轻轻一耸。“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只不过是她脑袋有个蠢念头,以为她父亲杀了你弟弟,更蠢的是,她还到处去讲。好吧,保罗总不能让自己的女儿到处指控他谋杀,所以就把她留在家里,直到她摆脱那个蠢念头为止。”

“你是说她——”她犹豫着,眼睛瞪亮了。“她——被关起来了?”

“你说得好像是个夸张闹剧似的,”他不经心的抗议。“她只是个孩子。把孩子关在房里,不是很平常的管教方式吗?”

珍娜·亨利慌忙回答:“嗯,是啊!只不过——”她瞪着膝上的双手,再度抬头看着他的脸。“可是她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奈德·波蒙特的声音和他的笑容一样没什么热度。“谁不这么想呢?”他问。

她双手扶住身旁的琴凳两端,身体往前倾。白色的脸上非常认真。“我正想问你这个,波蒙特先生。大家都这么想吗?”

他点点头,一脸平静。

她抓着琴凳边缘的指节泛白,声音干哑的问。“为什么?”

他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壁炉前,把抽剩的雪茄丢进火里。回到位子上,一双长腿交叠,舒适的往后靠。“对手那边认为让大家这么想的话,政治上会比较有利,”他说。他的声音、表情、态度都看不出他对此事有任何兴趣。

她攒起眉头。“可是,波蒙特先生,如果不是有某些证据,或者类似证据的东西,大家为什么要这么想呢?”

他好奇而开心的看着她。“当然有啰,”他说。“我以为你知道。”他用大拇指的指甲顺了一下小胡子。“你没收到过那些满天飞的匿名信吗?”

她迅速站起来,激动得脸都扭曲了。“有啊,就是今天!”她喊道。“我还打算把信拿给你看——”

他轻笑,举起一只手,手掌外翻,做了个阻止的手势。“不必麻烦了。那些信都差不多,我已经看过很多了。”

她又坐下,慢吞吞的,很不情愿。

他说:“好吧,那些信,还有《观察家报》在被我们撤离战局之前登的玩意儿,加上到处流传的那些说法——”他的瘦肩膀耸了耸,“——他们所持有的证据,对保罗非常不利。”

她松开咬住的下唇问:“他——他真的很危险吗?”

奈德·波蒙特点点头,冷静而确定的说:“如果他选输了,失去对市政府和州政府的控制,他们会把他送上电椅。”

她颤抖着,声调不稳的问:“但如果他选赢,就没事了吗?”

奈德·波蒙特再度点点头。“那当然。”

她屏住呼吸,嘴唇抖得话都说不稳:“他会赢吗?”

“我觉得会。”

“那么,无论有多少对他不利的证据,也没有差别,他——”她嗓子变了,“——他就没有危险了吗?”

“他不会被送审的,”奈德·波蒙特告诉她。忽然间,他坐直身子,紧闭上双眼,又睁开,注视着她紧张苍白的脸。一抹愉悦的光芒闪进他的双眼,扩散到他的脸。他笑了——声音不大,但开心极了——然后站起来喊道:“犹狄自己搞的!”

珍娜·亨利屏住气息,一动也不动的坐着,茫然的白脸上,棕色眼睛不解的望着他。

他开始在房间里乱走,快乐的说着话——不是对着她——但偶尔会转头朝她微笑。“原来是这么回事,当然了,”他说。“她之可以忍受保罗——对他有礼貌——只是看在她父亲需要他政治支持的份上,但这个忍受也是有限度的。或者她也只需要忍受邢么多,因为保罗那么爱她。可是当她判定保罗杀了她弟弟,而且将要逃过惩罚,除非她——好极了!保罗的女儿和他的甜心都想把他推上电椅。他一定跟女人特别有缘。”他现在一手拿着灰绿斑点的钿雪茄,站在珍娜·亨利的面前,手夹着雪茄说话,没有指控的意思,而是仿佛要与她分享自已的新发现。“你到处寄那些匿名信,确实就是你。那些信是用你弟弟和欧珀往常碰面那个房间里的打字机打的。他有一把钥匙,她也有一把。信不是她写的,因为她也被那些信煽动了。是你写的。警方把你弟弟的钥匙和杂物归还给你和令尊时,你拿走了钥匙,偷溜进那个房间,写了那些信。没错。”他又开始踱步。他说,“我们得叫参议员找一组强壮的护士来,用精神崩溃的理由把你关在房里,这大慨成了我们政治人物女儿们的传染病,不过就算城里每户人家都得关着个病人,我们也要确保能选赢。”他转头隔着肩膀对她亲切的微笑。

她一手放在喉咙上,此外完全不动,也没有说话。

他说:“很幸运,参议员不会给我们添太多麻烦。除了竞选连任的事情,其它事他都没那么在乎——不论是你,或是他死去的儿子——而且他知道没有保罗,就无法连任成功。”他笑了。“这就是让你去扮演犹狄这个角色的原因,嗯?你知道直到选举胜利之前,令尊不会跟保罗拆伙——即使他认为保罗有罪也一样。能够晓得这件事,我为我们感到欣慰。”

他停下话,点燃雪茄时,她闭口了。她的手己经从喉咙处放下,现在双手放在膝上。坐姿笔直,却不僵硬,声音冷静而沉着。她说:“我不擅长撒谎,我知道保罗杀了泰勒。那些信是我写的。”

奈德·波蒙特把燃着的雪茄从嘴里抽出来,回到有圆型扶手的沙发,坐下来面对她。他的脸很严肃,但是没有敌意。他说:“你恨保罗,对不对。即使我向你证明他没杀泰勒,你还是恨他,不是吗?”

“对,”她回答,浅棕色的眼殊定定的盯着他的双眼。“应该是。”

“那就是了,”他说。“不是因为你以为他杀了你弟你才恨他。是因为你恨他,才以为他杀了你弟。”

她的头缓缓摇来摇去。“不。”

他怀疑的微笑。然后问:“你跟你父亲谈过这件事吗?”

她咬住嘴唇,脸微微红了。

奈德·波蒙特再度微笑。“结果他告诉你这太荒谬了。”他说。

她脸颊的粉红色更深了,闭口要讲什么,却又没讲。

他说:“如果保罗杀了你弟,你父亲该知道。”

她垂眼看着膝上的双手,呆滞而惨然的说:“家父应该要知道,可是他不会信的。”

奈德·波蒙特说:“他大概知道。”他的眼睛微瞇,“那天晚上保罗跟他谈过泰勒和欧珀的事情吗?”

她惊异的抬起头。“你不知道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吗?”她问。

“不知道。”

“跟泰勒和欧珀完全无关,”她说,一肚子话焦急的想讲出来。“而是——”她的脸扭向门的方向,啪答一声猛然闭上嘴巴。门外传来了发自肺腑的隆隆笑声,还有逐渐接近的脚步声。她再度转头看着奈德·波蒙特,匆匆的举起双手做了个恳求的姿势。“我必须告诉你,”她耳语道,异常认真。“我明天能见你吗?”

“可以。”

“去哪儿?”

“我家?”他建议道。

她迅速点头,他轻声说了自己的地址,她耳语,“十点以后?”他点头之后,亨利参议员和保罗·麦维格进来了。

※ ※ ※

十点半,保罗·麦维格和奈德·波蒙特向亨利父女道别,上了一辆棕色轿车,麦维格驶离查尔斯街。开过一个半街区后,麦维格满足的吐了一口气说:“耶稣,奈德,你不知道看到你和珍娜处得那么好,我有多乐。”

奈德·波蒙特斜眼看着金发男子的侧影,说:“我跟谁都处得好。”

麦维格低声笑道。“是喔。”他纵容的说,“才怪呢。”

奈德·波蒙特的嘴唇弯成一个浅浅的神秘微笑。他说:“明天我有事情要跟你谈。下午你会在哪里?”

麦维格开着车转上唐人街。“在办公室,”他说:“明天是一号。你要不要现在讲?现在时间还早嘛。”

“我现在还不完全清楚状况。欧珀怎么样?”

“她没事,”麦维格愁肩不展的说,然后喊起来,“基督啊!真希望我能对那娃儿发脾气,这样就简单多了。”他们经过一盏街灯。他突然开口,“她没怀孕。”

奈德·波蒙特一言不发,脸上没有表情。

靠近小木屋俱乐部时,麦维格减慢速度。他脸红红的硬声道:“你说呢,奈德?她是不是——”他大声的清清喉咙,“——他的情妇?或者只是小男孩小女孩那套?”

奈德·波蒙特说:“不知道,我也不在乎。别问她,保罗。”

麦维格停下轿车,车子已经停妥,他还坐了一会儿。然后他再度清清喉咙,嘶哑的说:“你不是全世界最坏的人,奈德。”

“嗯,”两人下车时,奈德·波蒙特同意道。

他们进入俱乐部,在二楼楼梯口州长的肖像前不经意的分开。

奈德·波蒙特走到后头一个挺小的房间,里头五个人在赌扑克牌,还有三个人观战。大家腾出地方让他坐上桌,到了三点牌戏结束时,他嬴了四百多元。

※ ※ ※

珍娜·亨利来到奈德·波蒙特家时接近中午。他已经在房里走来走去、啃指甲、抽雪茄,耗了超过一个小时。她按门铃时,他不慌不忙的去应门,打开来,愉快的轻微惊喜道:“早安。”

“好抱歉迟到了,”她说,“可是——”

“可是你没迟到,”他向她保证。“十点以后任何时间都可以的。”

他带着她走进客厅。

“我喜欢这里,”她说,缓缓的转着圈子,审视这个老式的房间,天花板的高度,窗户的宽度,壁炉上头的大镜子,家具上的红丝绒。“真好。”她的棕色眼珠转向一扇半开的门。“那是你的卧室吗?”

“对。你要看看吗?”

“好啊。”

他带她参观卧室,然后是厨房和浴室。

“太完美了,”他们回到客厅时,她说。“像我们这种城市现在变得如此新式,我真不知道还有多少这样的东西能留下来。”

他微微一鞠躬,谢谢她的认可。“我觉得这样挺好的,而且你看得到,这里没有人能偷听我们讲话,除非躲在柜子里,看起来也不像。”

她站直身子,直直看着他的眼睛。“我没那样想。我们或许意见相左,甚至会成为敌人——说不定现在就是,但我知道你是个绅士,否则我就不会来了。”

他打趣说:“你是说,我已经学会不要穿淡褐色鞋子配蓝色西装?诸如此类的?”

“我不是指那些。”

他微笑道。“那你

就错了。我是个赌徒,而且是政客的爪牙。”

“我没错。”她眼中显出辩白的神色。“拜托不要吵架,至少现在还没有必要。”

“抱歉。”他现在的笑容带着歉意。“不坐下吗?”

她坐了。他则坐在一张宽大的红椅子上面对她。他说:“现在你要告诉我,你弟遇害那天晚上,你家发生了什么事。”

“对,”小声得几乎听不到。她的脸转为粉红,视线垂下去望着地板。当她再度抬眼时,双眼羞涩。困窘得结结巴巴:“我要你知道。你是保罗的朋友,这件事——这件事可能会让你成为我的敌人,可是——等你知道发生了什么——等你晓得事实——你就不会——至少不会是我的敌人。我不知道。或许你会——但你应该要知道。然后你可以决定。而且他没有告诉你。”她专注的看着他,眼中的差涩不见了。“不是吗?”

“我不知道那天晚上你家发生了什么事,”他说。“他没告诉我。”

她往前凑,很快的问道:“这不表示他想隐瞒什么、必须隐瞒什么吗?”

他耸耸肩。“是又怎样?”他既不激动,也不热心。

她皱起眉头。“可是你一定明白——先不管。我会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你可以自己判断。”她继续往前凑,专注的棕色眼珠盯着他。“他来吃晚餐,那是第一次来我们家吃晚餐。”

“这个我知道,”奈德·波蒙特说,“你弟不在家。”

“泰勒没来吃晚餐,”她认真的纠正他,“可是他在楼上自己房里。只有家父、保罗、我在餐桌上。泰勒正要出去吃晚饭。他——他跟保罗为了欧珀的事情闹得不愉快,就不跟他一起吃饭了。”

奈德·波蒙特专注的点点头,没什么热度。

“晚饭后,保罗和我单独相处了一会儿,在——在昨天晚上我们讲话的那个房间,他的手臂忽然拥住我,然后吻我。”

奈德·波蒙特笑了,不大声,却带着突如其来忍不住的开心。

珍娜·亨利惊讶的看着他。

他把大笑修正为微笑,说道:“对不起。你继续。我一会儿再告诉你我为什么笑。”但她正要继续的时候,他说:“等一下。他吻你的时候,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我是说,可能有,可是听不懂。”她脸上的困惑吏深了。“怎么了?”

奈德·波蒙特又笑了。“他应该解释一下他的债权。也许这是我的错。我曾试着说服他不要帮令尊竞选,也说过令尊是在利用你当诱饵来得到他的支持,还劝过他如果愿意以这种方式被收买,那就应该确定在选举之前先收到这笔债,否则可永远都得不到。”

她双眼瞪大,里头的困惑减少了。

他说:“那是那天下午的事,不过我好像没能让他搞懂我的意思。”他前额挤出皱纹。“你的反应呢?他是真心想娶你,对你满怀敬意,你一定是完全表错情,才会让他对你有这种举动。”

“我没对他怎么样,”她缓缓的回答,“不过那天晚上很糟。我们没有一个人自在。我想——还试着不要显露出来——我——我很讨厌招待他。他很紧张,我知道。我想他很尴尬——或许有点怀疑你让他——”她双手朝外迅速一摊,结束了这个句子。

奈德·波蒙特点点头。“然后呢?”他问。

“我很气,那是当然的,然后离开他。”

“你跟他说了什么吗?”奈德·波蒙特的眼中闪着藏不住的快活。

“没有,而且我也没听到他说了什么。我上楼遇到家父正要下来。我正在告诉他刚刚发生的事情时——我气家父的程度跟气保罗一样,因为保罗会来我们家都是父亲的错——我们听到保罗走出前门。然后泰勒从他房间下来。”她的脸变得苍白而紧张,声音因激动而沙哑。“他听到我在跟家父讲话,就问我怎么了,可是我没理他和家父,回自己房里了,气得不想再讲。后来我就没再看到他们,直到家父来我的房间,告诉我泰勒已经——已经被杀害了。”她讲完,一张白脸看着奈德·波蒙特,手指扭绞在一起,等着他的反应。

他报以一个冷静的问题:“好,这表示什么?”

“这表示什么啊,”她诧异的重复。“你看不出来吗?我当然就晓得,泰勒从后头追出去,找到保罗,然后被他杀害。他气得要命,而且——”她喜形于色。“你知道他的帽子没找到。他是太急了——而且太气了——没时间拿帽子。他——”

奈德·波蒙特缓缓摇头,打断她。很肯定的说。“不,”他说。“不会的。保罗不必杀泰勒,他也不会这么做。他一只手就可以对付他,而且他吵架时不会失去理智。这点我很清楚。我看过保罗吵架,也跟他吵过架,这种事情不会发生的。”他眼皮稍稍下沉,眼神变得无情。“但假设他做了呢?说指的是意外,虽然这样我也不信。可是除了自卫,你还想得出任何可能吗?”

她轻蔑的抬起头。“如果是自卫,为什么他要隐瞒?”

奈德·波蒙特似乎不为所动。“他想娶你,”他解释,“承认他杀了你弟弟,不会有任何帮助,即使——”他低笑起来。“我搞得跟你一样糟了。亨利小姐,保罗没杀他。”

她的双眼变得如他之前一般无情。她看着他,不发一语。

他的表情转为思索。他问:“你只知道——”他一只手的指头扭了扭,“——两件事加起来,你就以为你弟弟那天晚上是追着保罗跑出去吗?”

“那就很够了,”她坚持。“他一定是去追保罗,一定是。否则——他干么没戴帽子就跑去唐人衔?”

“你父亲没看到他出去。”

“没有,他也不晓得,直到他听说——”他打断她。“他同意你的看法吗?”

“他一定会同意的,”她叫道。“不可能有错,他一定会同意,不论他说什么,就像你一定也同意。”泪水盈满她眼眶。“你不能指望我相信你不同意,波蒙特先生。我不晓得你之前知道些什么。你发现泰勒的尸体,我不知道你还发现些什么,但现在你一定知道真相了。”

奈德·波蒙特的手开始颤抖,他深陷在沙发里,好让双手插进裤口袋。他的确很镇定,只不过嘴边冒出深纹。他说:“我发现他的尸体,附近没有别人。其它我什么都没发现。”

“现在你发现了。”她说。

他的嘴巴在暗色髭须下扭曲,眼睛因愤怒而变得热烈。他用一种故作嘲讽的低哑嗓音:“我知道不管谁杀了你弟弟,都是帮了这世界一个大忙。”

她在椅子里往后瑟缩了一下,起初一手护住喉咙,但恐惧几乎立刻从她脸上消失,她坐直起来,慈悲的看着他。她柔声说:“我知道。你是保罗的朋友。你太难过了。”

他的头微微低下来,喃喃道:“讲这就太老套了,真蠢。”他挖苦的微笑。“你现在知道我不是绅士了吧。”他停止微笑,眼底的羞愧消失了,只剩下清晰和坚定。他语气平静的说:“你说我是保罗的朋友,没错。无论他杀了谁,我都是他的朋友。”

认真的盯了他良久,她平板的轻声道:“所以这是没用了?我还以为,如果我告诉你真相——”她停了下来,双手、肩膀和头一起摆出个绝望的姿势。

他缓缓的揺头。

她叹了口气,站起来,伸出一只手。“我很抱歉,也很失望,但是我们不必当敌人,对不对?”

他站起来面对她,但没有握她的手。他说:“那个欺骗保罗,而且到现在还一直在欺骗的你,是我的敌人。”

她手还是伸着,问道:“那么另一部分的我,完全没有欺瞒的那一部分呢?”

他握住她的手,弯下腰去。

※ ※ ※

珍娜·亨利离开后,奈德·波蒙特走到电话边,拨了一个号码,说道:“喂,敝姓波蒙特。麦维格先生到了吗?……他到了之后,麻烦你告诉他我打过电话,稍后会去看他好吗?……是的,谢谢。”

他看看手表,刚过一点。他点燃雪茄,坐在窗边,抽雪茄瞪着街对面的灰色教堂。呼出的雪茄烟雾被窗玻璃挡回,形成灰烟雾,罩在他头顶上。他咬着雪茄末端,坐在那里十分钟,直到电话响起。

他接了电话。“喂……是的,哈瑞……没问题。你在哪儿?……我马上到市中心去,你在那里等我……半个小时……好。”

他把雪茄扔进壁炉里,戴上帽子,穿好大衣,出门。走了六个街区,来到一家餐厅,吃上色拉和面包卷,喝了杯咖啡,又走了四个街区,来到一家名叫“庄严”的旅馆,搭电梯上四楼,电梯服务员是个小个子年轻人,喊他奈德,问他觉得第三场赛马如何。

奈德·波蒙特想了想说:“拜伦阁下应该会赢吧。”

电梯服务员说:“希望你是错的。我押了管风琴。”

奈德·波蒙特耸耸肩。“或许吧,不过牠太肥了。”他走到四一七室,敲门。

哈瑞·史洛斯衬衫穿了一半来开门。他是个三十五岁的矮胖苍白男子,宽脸,半秃。他说:“很准时,进来吧。”

史洛斯关了门,奈德·波蒙特问:“有什么烫手事儿?”

矮胖男子走到床边坐下。紧张的对奈德·波蒙特皱着眉。“情况看起来对我不怎么妙,奈德。”

“怎么个不妙法?”

“班恩要去跟警方说这个事情了。”

奈德·波蒙特暴躁的说。“好吧,等你准备好要说的时候再来找我。”

史洛斯伸出一只苍白的大手。“等一等,奈德,我会告诉你怎么回事,你听我说就是了。”他摸口袋找香烟,掏出一包松垮垮的烟来。“你还记得亨利小子被毙掉那天晚上吗?”

奈德·波蒙特全然不在意的“嗯哼”一声。

“还记得你当时进俱乐部时,我和班恩也才刚到吗?”

“记得。”

“好,老实告诉你:我和班恩看到保罗在树下,和那小子在吵架。”

奈德·波蒙特用大拇指的指甲刷刷小胡子角,表情迷惑,慢吞吞说:“可是我在俱乐部门口看到你们下车——当时我才刚发现尸体——你们是从另外一头来的。”他动动食指。“而且保罗已经在你前头进了俱乐部。”

史洛斯使劲点着大脑袋。“没错,”他说,“可是我们先开到唐人街尾,去平基·克莱恩的酒馆,结果他不在,所以我们才掉头,开回俱乐部。”

奈德·波蒙特点点头。“那你们瞧见了什么?”

“我们看到保罗和那小子站在树下吵。”

“你们开车经过还看得清?”

史洛斯再度使劲点点头。

“那地方很暗,”奈德·波蒙特提醒他。“我不懂你们开车经过,怎么能认得出他们的脸,除非你们慢下速度或停车。”

“没有,我们没有,可是走到哪里我都认得出保罗,”史洛斯坚持。

“或许吧,可是你怎么知道跟他在一起的是那小子?”

“就是他。当然是他。还一点我们还看得够清楚。”

“而且你们还看得见他们在吵?这是什么意思?打了起来吗?”

“没有,不过站在那里的样子,像在吵架。你知道,有时候光看人站的样子,就知道他们在吵架。”

奈德·波蒙特皮笑肉不笑。“是喔,面对面站着就是吵架。”他的笑容消失了。“班恩去找警方就是为这个?”

“对。我不知道事是他自己跑去说,还是法尔怎么晓得了去逮他,总之他告诉法尔了。那是昨天的事情。”

“你是怎么听说的,哈瑞。”

“法尔在找我,”史洛斯说。“我是这么听说的。班恩已经告诉他,当时我和他在一起,法尔放话叫我去见他,可是这事儿我不想参一脚。”

“希望如此,哈瑞。”奈德·波蒙特说。“如果法尔逮到你,你打算怎么跟他说?”

“只要有可能,我不会让他逮到我的。我找你就是为这个。”他清清嗓子,润润嘴唇。“我想也许我该出城一两个星期,等风头过去,所以得有点盘缠。”

奈德·波蒙特微笑摇摇头。“不能这么办,”他告诉矮胖男子。“如果你想帮保罗,就去告诉法尔,说你认不出树下那两个人,而且你不认为当时坐你车上任何人认得出来。”

“好吧,我就这么办,”史洛斯迅速道,“可是,你听我说,奈德,我得拿点好处才行。我冒了险,而且——哎,你知道怎么回事嘛。”

奈德·波蒙特点点头。“选举后我们会给你找个凉一点的工作,一天只要出现一小时就行的那种。”

“那就——”史洛斯站起来,闪着绿光的灰眼睛很紧张。“坦白跟你说,奈德,我穷毙了。你现在能帮我弄点现金吗?我缺得要命。”

“或许吧。我去跟保罗商量。”

“快去吧,奈德

,记得给我打电话。”

“当然。再见。”

※ ※ ※

离开庄严旅馆,奈德·波蒙特走到市政厅,来到检察官办公室,说他想见法尔先生。

接待他的圆脸年轻人离开法尔外头的办公室,过了一会儿带着歉意回来。“抱歉,波蒙特先生,法尔先生不在。”

“他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他的秘书说他没讲。”

“那我试试看,我去他办公室里头等一会儿好了。”

圆脸年轻人搁在他面前。“喔,你不能——”

奈德·波蒙特对那年轻人扮出极甜的微笑,柔声问道:“小子,你不喜欢这份工作吗?”

年轻人迟疑了,不安的移步让路。奈德·波蒙特走进往检察官办公室的走廊,把门打开。

法尔坐在书桌前抬起头,赶紧跳起来。“那是你啊?”他喊道。“那个小鬼真该死!从来就不会把事情做对。他还跟我说是什么波曼先生呢。”

“没关系,”奈德·波蒙特温和的说。“反正我进来了。”

他让检察官猛握着他的手上上下下的摇,又坐进他安排的椅子。两人都坐定后,他懒洋洋的问:“有什么新闻吗?”

“没有。”法尔坐在椅子上往后靠,大拇指钩住背心上的口袋。“还不是老样子,天晓得真是够了。”

“竞选的事情进行得怎么样?”

“不是顶好,”一抹阴影掠过检察官那张好斗的红脸,“可是我想我们处理得还可以。”

奈德·波蒙特声音依旧懒洋洋。“怎么了?”

“东一点西一点,事情就是会一直冒出来。政治嘛,就这么回事。”

“有什么我能帮得上——或保罗帮得上忙的吗。”奈德·波蒙特问,等法尔摇着他那一头红色短发罩着的脑袋后,“这表示保罗得去处理一下亨利谋杀案,你最棘手的就是这个吧?”

法尔的双眼现出一丝惊惧的光芒,一眨眼消失了。他在椅子里坐直身。“这个嘛,”他小心翼翼的说,“要解开这个谋杀案,还有很多事情得搞清楚。这是我们等着该办的事情之一——也许是最大的一件。”

“上回见过你之后,有任何进展吗?发现任何新线索?”

法尔摇摇头,眼神机警。

奈德·波蒙特微笑着,没什么热度。“还是有几个角度进展缓慢?”

检察官在椅子里局促不安。“嗯,是啊,当然啰,奈德。”

奈德·波蒙特认可的点点头,眼睛恶意的亮了起来。嘲弄的说:“班恩·佛瑞斯的那个角度,也进展缓慢吗?”

法尔粗短的下巴开了又阖,抿了抿双唇。一开始眼睛惊讶的大睁后,又面无表情。他说:“我不知道佛瑞斯的故事里有没有料,奈德。我不会猜有。所以根本没想到要告诉你。”

奈德·波蒙特嘲弄的笑了。

法尔说:“你知道我不会瞒着你和保罗什么,重要的事我都会讲。这你们很了解我的。”

“我们比你自己还要了解你。”奈德·波蒙特回答。“不过没关系,如果你要找当时坐在佛瑞斯车上的那家伙,现在就可以去庄严旅馆的四一七号房逮他。”

法尔瞪着他书桌上的绿色笔插,盯着那个舞蹈的裸体人形在两枝倾斜的笔之间抓着一个上升的飞机。他的脸部肌肉起伏不定,半句话都没说。

奈德·波蒙特从椅子里站起身,薄唇透出微笑。他说:“保罗一向乐意帮他的朋友脱离困境。如果他让自己被逮捕,而且用谋杀泰勒·亨利的罪名送审,你想会有帮助吗?”

法尔的眼光没有离开那个绿色笔插。他顽固的说:“轮不到我来告诉保罗该怎么做。”

“这想法不赖!”奈德·波蒙特喊道。他弯身越过书桌,脸凑近检察官的耳朵,声音降到讲悄悄话的音量。“我还有另外一个不错的想法。就是保罗没吩咐的事情,你就少做。”

他咧嘴笑着走出去,可是一踏到门外,笑容就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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