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安堂,门窗大开,带着初夏气息的暖风从四面的窗子吹了进来。

老太太端起面前的陶红瓷盏抿了一口新进的碧螺春,衰老的眼眸轻抬,目光落在窗外的凉亭下。

付茗颂你身鹅黄色袄裙,衬得身材纤瘦高挑,庄玉兰与付姝云唠着什么趣事儿,她也只静静的笑着。

这么一眼,还颇有些岁月静好、光阴慢慢的意思。

老太太搁下茶盏:“你真心想将五丫头记在自己名下?”

姜氏叫老太太看的心底有些发虚:“儿媳想着,五丫头毕竟非云小娘所出,按理说,记在主母名下也合情理。”

如今局势逐渐明朗,沈太后就差挑破那层窗户纸说话了,姜氏也不是个傻的。

付家若能出一个皇后,虽然不是她的女儿,姜氏心中也有些怅然,但到底五丫头若是真当了皇后,往后云儿嫁的定也不会差的。

这样的便宜,正如沈太后所言,不能叫云小娘捡去。

老太太哼笑一声,倒也没说不可,只是问了句:“太后娘娘召你去,说了甚?”

姜氏捡了重点说:“都是夸五丫头的好,我瞧着娘娘对五丫头还颇有些好感。”

老太太垂了眸子,沉默片刻:“若是一开始你就肯将这丫头记在你名下,说不准她如今,也是个大方性子,罢了,依你所言吧。”

姜氏嘴角扬起:“儿媳定会像待云儿那般善待五丫头,绝不叫她受委屈。”

两日后的四月十九正是好日子,族谱上姜氏名下,添上了付茗颂的名字。

姜氏没强求茗颂同她一院住,是以茗颂依旧留在老太太身侧。

好似除了族谱上那一笔,也并未有何别的变化。

但就是添了这一笔,付家的五丫头就从庶女成了嫡女。

姜氏对她的好又有目共睹,这偌大宅院,倒也没人敢轻慢她。

而上回沈太后召姜氏进宫的消息传出去后,这京中的风向陡然一变,付家一夜间门庭若市,那雕花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云姨娘闷了一肚子气,一连几日,变将洗春苑的杯盏砸了个彻底。

好一个姜氏,她倒是会捡便宜!五丫头她养了十五年,如今眼看她有机会飞上枝头,凭什么姜氏说要就要走了?十五年前她怎不装一回大方?

眼瞧姜氏与付茗颂你来我往、母女情深的模样,云姨娘终于是坐不住,红着眼到老太太跟前诉了一番苦。

“母亲,我养了茗儿十多年啊,夫人这回说要走就要走了,茗儿又不是物件,我、我也舍不得啊…”

云姨娘捏着帕子捂嘴哭,这是她惯用的伎俩,可惜老太太不是付严栢。

老太太叫她哭的脑仁疼,沉着脸道:“行了,你待茗儿究竟如何,还要老婆子我一字一句替你回忆?记在姜氏名下,她好歹是个嫡女,在你名下,只会叫人笑话。”

云姨娘一口牙险些咬碎,这死老太婆说起话来还是半分情面都不讲!

“可是母亲,我养茗儿那么些年,耗费的精力,吃的苦,我瞧见她便想起她生母,你说我、我这十五年也不好过呀!”云姨娘又哭道。

可这句话仿佛踩到老太太痛处,布满纹路的眼尾皱起:“你有何不好过的?装着装着,你还当真了?”

云姨娘一怔,哭都忘了哭。

“我瞧你这日子是过糊涂了,你以为你把五丫头夺回去,便能沾她的光了?妾室便是妾室,五丫头若真能替付家光宗耀祖,那她也必须得是嫡女!”老太太一气不喘的呵完这句话。

云姨娘已然是吓懵了,本以为多少能得老太太可怜,谁料老太太会因此大怒。

老太太见她傻愣着,冷冷瞥了她一眼:“滚回去,往后就当没养过五丫头。”

“是,是…”云姨娘捂着胸口,半个字都不敢再说。

四月廿一,老太太请的章先生到府里给三位姑娘授课。

临到下堂,遮月小声道:“姑娘,老太太说今日要到她跟前学点茶呢。”

付茗颂颔首:“我记着呢。”

不知何时起,老太太对她要求愈来愈高,学的东西也杂了起来,不仅要听先生授课,还要回去学花艺茶艺,姑娘眼下一片淡淡的乌青,显然好几日没睡好过了。

付姝云侧身过来:“祖母近来对你这般严苛,是真打算将你送进宫去。”

她说着皱了下眉,依旧是觉得不大可能。

何况宫里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付茗颂这丁点大的胆,连付姝妍都能欺负她十多年,丢进宫里,怕是连骨头渣都不剩。

付茗颂瞧前头付姝妍也看了过来,低声道了一句四姐姐别乱说,便起身往寿安堂的路上走。

老太太早已置好了茶具,茶盏里茶膏也已调好,炉鼎上水正欲沸腾,一切都刚好。

“来了。”老太太抬了抬眼:“水沸了。”

说罢,老太太将滚水注入茶盏里:“待这茶铛中冒出鱼鳞状的水泡,就可将水注入茶盏,煮水也有门道,还须多听多看。”

茗颂坐下,将桌前的茶筅递给老太太:“是。”

紧接着,老太太用茶筅击拂茶水,那双布满青筋的手变戏法似的,茶面上赫然浮出一副花鸟图。

付茗颂还是第一回 见老太太演示,没料到老太太这双手能这般灵巧,也不愧是高门显贵出身,哪怕是娘家败落了,这手艺依旧不减。

老太太边演示边道:“你如今要学的还很多,不仅是茶艺花艺,最要紧还是磨练性子,对上不乱,对下不虚,方可在人前站住脚。”

“祖母…”姑娘眉头皱了下,想问又不敢问。

老太太揭开茶盖从鼻下轻轻掠过,那扑面而来的茶香味儿叫她长长舒出一口气。

“你若能为付家光耀门楣,往后便无人再敢说得你半个字。就算你不愿,此事也由不得我不做主,更由不得你做主,可懂?”

这与要将她嫁到高门显贵做妾不同,做妾有的商量,进宫,却是没得商量。

茗颂久久未应,她自幼便盼着能嫁一良胥,不要锦衣玉食,不要家财万贯,为人清白善良,待她好便足已。

现如今,是不可得了。

要她进宫,又与要她送命有何异?

一时间,祖孙二人皆沉默不言。

此时一丫鬟匆匆绕过廊道,挑开了帘子道:“老太太,六公主在府外,说是请五姑娘移步。”

老太太放下茶具,惊讶的撑着拐杖起身:“还不快请六公主进府?”

“可…”丫鬟为难:“六公主不愿进,只请五姑娘移步。”

付茗颂与老太太互望一眼,上回六公主在茶馆帮了茗颂的事儿,老太太早有耳闻。

她颔了颔首:“你去吧,小心谨慎些,莫要慌张出错。”

付茗颂一顿,忙点头应下。

付宅大门外,一辆绿顶马车十分引人注目,闻昔揭开车帘:“我是顺路来接你。”

她又道:“太后想见你。”

申时。

景阳宫里,门窗闭起,一片昏沉。

闻恕靠在檀木座椅上,一只手还搭着桌案的奏章,双眸紧闭,是累坏了。

他这个皇帝,当的并不轻松。

元禄有意放慢脚步,将手里捧着的册子动作轻慢的放在桌案上,生怕将好容易歇下的人吵醒,谁知闻恕睡的实在浅,一下便睁了眼。

他眉头一皱:“什么时辰?”

“回皇上,申时一刻。”

闻恕低低应了一声,垂眸瞥了眼记事册上的内容,只几个不起眼的数字。

元禄顿了顿:“五姑娘方才在永福宫呢。”

男人眉头又是一皱:“又做什么?”

“量衣裳,太后娘娘赏赐。”元禄又说:“六公主让绣娘将量好的尺寸送上让皇上过目,她还说…”

“凤凰霞披,礼衣凤袍皆耗时过长,可要着手准备了?”元禄说罢,紧紧盯着帝王的神色,生怕错过一厘一毫。

须臾,原本神色略有郁郁的人哑着声音一笑:“此事,让闻昔着手办吧,她求的事儿,朕应了。”

虽早有准备,但元禄听到这话仍是忍不住大惊,这,这便是定下了?

元禄连连应是,欲要退下时又被喊住:“她还在永福宫?”

元禄笑道:“六公主陪五姑娘在沁心湖赏锦鲤呢。”

闻恕轻点了下头,随即折了下袖口起身,门窗一开,外头亮堂堂的。

沈太后正忙着校对礼单,立后与寻常人家不同,这下礼更为要紧。

闻恕来时,沈太后头都未抬一下:“皇帝好雅兴,怎有功夫到哀家这儿来?”

“母后。”他低笑了声:“您打算何时下旨?”

沈太后一顿,将礼单合上:“这事儿哪轮得到哀家打算,我瞧你心下,已然选好了日子。”

“人是儿臣选的,但您是太后,何时下旨理应同您商量后再做定论。”

商量?

他还知道商量二字如何写?

“那我若一直不定,你就一直等着?”沈太后斜眼看他。

闻恕沉吟片刻,目光略过被压在茶托下的礼单:“礼都备了。”

沈太后一听他这笃定的语气就来气,搭着许姑姑的手背起身:“又不是给你的。”

说罢,沈太后便要抬脚往内室去,却听闻恕声音低沉,带着些许难掩的疲惫。

“吉日难挑,便选最近的一日吧。”

沈太后脚步一顿,又听他缓缓道:“儿臣等不及,也不想等了,若再不立后,朕怕吓着她。”

他活过两世,最擅隐忍。

可好像只有在这件事上,忍不得,也不想忍。

须臾,沈太后妥协的叹了声气——

“五月廿三,哀家瞧过是个好日子,让钦天监再瞧瞧,若是成,便下旨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三更】肝爆了,终于在十分钟前写完了==

虽然是三更,但都想要评论(懂吗?

ps:原本写的是五月初二,因为我看的日历这年刚好是闰年,所以四月到五月中间其实还隔着一个润月,怕你们误会半个月就成亲,我改成五月廿三,大概还有一个月(其实没什么差,我就是觉得缝制礼服啥的半个月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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