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山伯眼前站着的这名着甲胄的美女,说出自己是杨大眼的妻子,姓潘。杨大眼只是无言地望着她,而潘宝珠则像是观赏一般地继续说着:

“你还有什么希望吗?说说看吧!”

“……杀了我……”

“哎呀哎呀,你怎么是个和你那温柔的脸完全不同的坏男人呀!人家想要救你才来的,你却叫我杀了你……”

潘宝珠的笑意让梁山伯更加疑惑,难道魏军还不打算让他死吗?

梁山伯为南朝的知识分子,他对北朝有着偏见,他听闻北人本为万里长城之外所住的夷狄,不知文化和礼节,只是以武力自夸,喜欢破坏和杀戮。梁山伯一直是这么想的。然而,对这样的他,中山王却有很高的评价:

“被捕的密使当然该杀,然而这个人却有学才和骨气,杀了他实在可惜。希望能够使之归降,带回洛阳成为我的幕僚。”中山王这样对着杨大眼说。

“那要怎么样让他归顺呢?”杨大眼说出了他的意见。

“首先要将之说服。如果依然没有用的话,那也只好放弃了!”

中山王的意思很明确,而就由潘宝珠来负责说服的任务。

“如果你要救我的话,又为什么要说那些有的没有的呢?”

真是令人怀疑。看着沉默的梁山伯,潘宝珠半带取笑地问道:

“对了,你有没有想再见一面的人呢?如果死了的话,就不能再见到所爱的人啰!”

由于梁山伯的脸背向她,因此潘宝珠并没有办法见到他脸上表情的动摇。而当然,他心中所想的人就是祝英台。

如果就死的话,就能以义士之名残存后世,但与祝英台再会、甚至结为夫妇就根本不可能了……

“可喜可贺的是,中山王殿下对你的气节多所嘉奖,希望你能够归降成为其幕僚。南边有建康,北边则有洛阳,它们的荣华不分轩致,你要不要舍去故乡,以你的才干开展新的天地呢?”

说着,潘宝珠就以她那白皙的手指抚向梁山伯的额头。吃惊的梁山伯摇着头逃了开来,让潘宝珠更是愉快地笑起来:

“我的丈夫可是中华无双的英勇之子,当丈夫当然是绰绰有余了,不过妾身倒也蛮喜欢像你这样的白面郎君的!”

梁山伯没有回答,也不想回答。对儒教伦理之徒的梁山伯来说,潘宝珠的言劝并不是率真、也不是朴实,他只感觉到露骨的低级,也许这就是梁山伯的极限也说不定。他那么地恋慕祝英台,一面虽然憎厌着她父亲的顽固,但他却从没想过和祝英台一起私奔。对梁山伯来说,要脱出社会的规范是不可能的事情。

还是暂时先归顺,然后再趁大家不注意的时候逃亡呢?这个念头虽然在脑中浮现,但梁山伯还是断了念头。就算对手是北方的夷狄,也不应该使用卑鄙的手段的。那么,就只有堂堂地就死一途了!

梁山伯的表情中包含了一死的觉悟,这一点被潘宝珠看了出来:

“原来如此,我知道了,你的意思是说你要放弃人生的乐趣了,是吗?”

她的口调并没有特别的冷酷,倒像是手中的猎物跑掉的那种失落感。

潘宝珠出到帐幕外后说道:

“完全没有改变心意!就算想让他活下来也没有理由了,还是等看看他过几天会不会改变心意呢,殿下?”

接着,从帐幕之外传入了男子的声音:

“最后一次问你!余惜于你的才华,你愿意归顺而成余中山王元英的僚将吗?”

梁山伯吞了一口口水,而后无限般的沉默为中山王的声音所打破:

“既是如此,那就斩了吧!”

当中山王下此命令的同时,梁山伯的战栗走遍全身。

“请问是立刻……吗?”

“立刻!而且还要在梁军可见的阵头!让这家伙的旧识看看他的最后一面吧!”

在决定要斩首之后,中山王就不再多说,这也是对未持武器的勇者的一点敬意。

“站起来吧,梁山伯!”

当潘宝珠冷冽的声音响起来,梁山伯就像是被看不见的线所牵引一样地站了起来。

中山王再命令道:

“把他的枷锁解开吧!”

“这样好吗?”

“如果他现在才逃的话,那这种人连杀的价值都没有!”

中山王转向离开了帐幕。潘宝珠则对兵士下了指示。在封住梁山伯两手的枷锁解除后。潘宝珠再令道:

“给他酒,要最好的!不过不知道合不合南人的口味就是了。”

在黎明将至时,魏军的阵头起了一阵骚动。中山王等最高干部都乘上了马,而头部绑着黑布的处刑人也出现了。

“听说是要处刑敌军的密使!”

“是个贵人吗?你看,还敷有毛毡呢!”

“是在敌阵可见的场所吧!”

魏军的好奇心四起,对着百步外的梁军阵营列着数万的刀枪之列,但视线全都集中在处刑场的毛毡之上。

魏军的样子,在梁军这边也看得很清楚,选择这样的场所乃是理所当然的。

“魏军阵营中似乎将要处刑,而且还特别要让我军也能看到!”

“要处刑的到底是谁呢?”

“该不会是言文达被抓了吧?”

梁军的士官们充满了不安和疑惑,最后从将军到兵士全都来到了木栅的前面看着处刑。虽然也有救出的提案,但离开木栅在平地上与魏军作战的危险度实在太高,而且,这也许是个陷阱。

在魏兵的处刑场内所见的素衣男子,看来还很年轻,但脸孔却还难以确认。突然,梁兵之间发出了叫声:

“山伯!山伯!”

这声音让全军愕然了。这个悲痛至极的声音,的确是出自女性口中。但战场上,而且还是在最前线,怎么会有女人呢?

声音的主人正是祝英台,她的左右有陈庆之、曹景宗、赵草等,这些知道祝英台真实身份的人虽将她隐藏在阵中,但突然发出的惨叫则无从掩盖。就这样,他们也知道了将被处刑之人的身份。

“祝小姐,请乘到下官的背上吧!”

赵草两手抓住木栅,膝盖跪在地上。祝英台愣了一下,然后就下定了决心。

“赵殿下,英台永远感谢您!”

说完后,她踏上赵草宽广的背上,轻身攀到了栅上,当达到最高处的时候,祝英台转过头看向陈庆之:

“大哥,谢谢!”

在说完这句话之后,祝英台就跳向了空中。

身体不动,也动不了,陈庆之只是目视着她这么做,目视着落到软土之上后再爬起来向前跑去的祝英台。当她落地的时候,头盔早就掉了,长长的黑发后飞着,就这样一路往魏军的阵营冲去。而同时,也可见到从魏军阵中跑来的一个男子,那就是听到了祝英台叫声的梁山伯,他从处刑场逃了出来。

如果梁山伯就这样从容地就斩的话,魏军大概还会对他感到赞赏吧!只不过,他在最后一刻逃了出来,这点大大地激起了魏军的恶感。

“斩了他!”

“真是太不知耻了!”

拔出白刃的兵士们追着梁山伯。

梁山伯之所以逃走,并不是因为怕死,他只是想要见到祝英台。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但他希望在死前能够和她说句话,这样就死也无憾了!

可是,他的愿望并没有实现。

鸣动的马蹄声从梁山伯的背后逼进,马上拔出长剑的正是萧宝寅……

“说那么多大言不惭的豪语,结果竟是这样的丑态,南朝的士人真是愈来愈堕落了!”

接着,剑光一闪。

既未回头也未答话的梁山伯,其首级就拖着一条血红的尾巴,飞到了五步之外的距离。

中山王、杨大眼、奚康生等都怃然不发一语,他们显然对梁山伯的行为也是失望至极,因而没有人制止萧宝寅,大家只是在马上看着一切的发展。

只有潘宝珠以可惜的声音说道:

“这样子的一个美男子……真是可惜了!可是为什么他到现在才要逃呢?”

魏军的首脑部们并没有听到祝英台的声音,只有梁山伯是清清楚楚地听到了。

“山伯!山伯!”

由于逐渐清晰的声音,潘宝珠望向梁军的阵营。

抓着尚在淌血的长剑,萧宝寅又开始策马前进,他在无法止抑的杀意驱使之下,准备下手对付往前冲来的祝英台。

只要一击就好!正当舞到空中的剑尖将以某一个角度急速落下时,潘宝珠的声音似是打了萧宝寅一鞭——

“萧镇东!来者是名女子,别杀她!”

在声音的同时,萧宝寅确认了身前的身影确实是个女子,急瞬间,他拉了马头一下,就以一步之差从祝英台的身边交错而去。急促的风压并没有击倒这名女子,只是让她从跑步变成了走路。

“山伯……”

祝英台朦胧的视线中,并没有萧宝寅的存在,她所见的就只有在黑土上的梁山伯首级。而在十步之外的距离,失去首级的尸首就倒伏在那里。祝英台一直走到首级之前。

在灰色的天空之下,所有人都无言着。祝英台伸出了白皙的双手,捧起了梁山伯的首级。而打破重重沉默的,则是萧宝寅的声音:

“他……他……是因为他逃走了……所以才杀了他的!古来军法尽是如此……我不是故意滥杀无辜的……”

虽想辩明,但声音却是无力。杀戮的狂热已经从肩头落下,萧宝寅看来也只是一个孤独的少年。

祝英台并没有理会萧宝寅。弱弱的辨明声并没有在她的心中留下任何印象,她只是用力地将梁山伯的首级抱在胸前一会,然后再郑重地将之放下。正对着爱人的首级,她拔出了腰间的短剑。魏军和梁军现在数万条的视线全都集中在她的身上。

陈庆之从栅栏之上跳了下去。他在看了祝英台的动作后,不知不觉地就爬上去了:

“祝小姐,不可以!”

“赵!快抓住子云!”

陈庆之和曹景宗的叫声在同时响起。赵草的巨体瞬间行动了,他从后抓住了陈庆之的双脚。

“放手!”

虽然他往后踢去,但赵草只是以他的膂力将之牢牢地抓回来,两人就这样跌到了地上,甲胄的重量让人爬不起来。好不容易站起身,陈庆之推开了曹景宗和赵草透过栅栏往祝英台的方向看去。

而当他再看到祝英台时,祝英台已经倒在地上,从肩头溢出的血造成了红色的池塘。

才刚站起来,陈庆之又再度跌坐到了地上,张着口却发不出声音,只是茫然地前望着。

梁军的阵营也起了一小阵骚动,在镇静下来之后,乘在轿子上的老将以沉静而强力的声音说道:

“老夫在此向中山王殿下请愿!也许是个异例,但希望能将这可怜的两人遗体带回我军阵营,还请殿下大度成全!”

韦睿所说的话马上像摇苇的风一样,听到的告诉没听到的,很快地在魏军中传了一遍。

中山王和杨大眼当然并不知道详细的事情经过,只不过,男的死了,而女的紧跟在后自杀。这个眼前所见的光景诉说了它背后的深意。

“告诉韦虎吧!就说我知道了!同时告知全军,暂时不要对梁军出手!”

中山王在传达了命令之后,就在马上看着梁军的动向。梁山伯的死自己虽然没有不当,但如果早知这样的结果,总是可以做些什么的。至于一刀斩了梁山伯的萧宝寅,则悄然地呆在原处,就像是马上的塑像一般。

梁军派出了两名士官带着二十名左右的兵士列队而来。两名士官之一是个令人吃惊的巨汉,杨大眼想起他是曾与自己相斗的赵草。

“那个该不会是白袍队的指挥官吧?”

中山王指的是另外的一名士官,白甲胄、白战帔,看来跟萧宝寅一般地年轻。只不过,他现在却如幼儿一般地号泣着,距勇将或骁将的印象可差得远的。

这个号泣着的年轻人,在二十余年之后,竟以少少的七千兵力陷落魏的国都洛阳,立下了无比的大功。当然,中山王和杨大眼都不可能预知这样的未来,不!就算是陈庆之自己也一样。

在将梁山伯和祝英台的遗体以板子运回梁军阵营之后,赵草就拨着念珠开始诵念经文。正在考虑是不是要举行葬式时,一个声音响起:

“还是先把梁山伯殿下的头和身体缝起来吧……”

曹景宗和赵草面面相觑着。

“……听说头和身体分离的话,就不能够来世投胎了……然后今天再造个棺柩,将他们两人葬在一起……”

声音之主正是陈庆之。

“真是了不起!一面哭泣竟然还能指挥呢!”曹景宗咋舌道:

“算了,就照他话的做吧!这大概也是最好的方法了。赵,两人的棺柩就交给你了。还有,必须派使者去江州一趟,有谁清楚江州的事情的吗?”

“那么,就交由下官……”

发出颤抖声音的人是马佛念,对一瞬间有着怀疑表情的曹景宗,马佛念简短地说明道:

“下官乃江州出身……”

“是吗?那就麻烦你了!”

曹景宗的颊上滴上了两滴雨水。抬头望向空中,云层的暗度和厚度倍增,而雨滴落下的间隔逐渐缩短,很快地,两军的阵营就公平地降下了大雨。

翌日和下一日也都下着大雨。十日、二十日,云都未曾破开过,数亿的水线将天和地连结了起来。是死者的泪滴吗?执拗的雨天持续着,令人不得不这么想。

“这场雨如果再下下去的话……”中山王呢喃着。

二月结束进入三月,雨依然没有停止的迹象。接着就进入了原本的雨季,天空更暗了!而天空下的两军也无法战斗,休息无限地延长着,一直无法决定胜负。

魏军的士气明显地低下,北方的兵士虽对寒冷可以忍耐,但对湿气则没有办法。一天又一天,灰色的天空一直不断地落下雨滴,衣服也湿了、寝具也湿了、负伤者的伤口一直不能干燥,不快的疼痛持续着。

“这雨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停呢?”

“在我的故乡里,一年大概只会有个十天雨天,在这儿已经看了一辈子的雨了!”

“战死还不要紧,但如果在这土地上腐烂而死的话就太不值得了!”

就在这样的状况下,两岸的望楼传进了报告:

“奇妙的船在淮河上浮动着,还有好几十艘!那是梁的水军吧!”

接到报告的中山王和杨大眼一同乘马来到了淮河边,土地早已化成了泥泞,连马跑起来都很困难。而在灰色一片,如水墨所描画的风景中,他们见到了外有巨大水轮的整群军船。

“原来那就是梁军的军船呀!真是很奇怪的东西。”

“兵士们已经开始动摇了!”

正如杨大眼所说,岸上的魏军们不安地交头接耳着,说敌人会不会放火船将连接淮河的浮桥烧了等等。

“不,没什么好怕的!这些家伙在淮河的下游,就算放了火船也不可能烧到桥的!”

中山王大笑道,但还是细心地下了充分警戒下游的命令,而后就在雨中回到了帐幕。

在两岸魏军的守护下,梁的军船只是在淮河上滚动着外轮的飞沫,大概是放弃了攻击的念头吧!接着就在灰色的雨中消失了踪影。

这是三月二十日的事情。此后虽想在雨中继续战斗,但梁军均对魏军的叫阵视而不见,让魏军不是因战、而是因雨的疲劳继续蔓延。这是魏军最不想见到的状况,甚至在阵中还发生同僚互相争吵的事情。全军上下都只期望着“何时此一状况能够改变”。

四月某日。

雨势突然变大,就像是云上有个大海一样地一直倾倒下来。“这不是雨,根本是瀑布嘛!”

魏兵们悲鸣着,同时还得努力地从帐幕之中将水汲出。

“淮河暴涨六七尺。”

这是《梁书》和《资治通鉴》上的记载。浊流冲击着两岸,东西两座浮桥也不断摇动着。本来在从河面算来相当高的地点所设置的阵营,如今水却从栅栏的间隙间侵入,淮河的水面看来有之前的两倍以上。而正当豪雨好不容易变弱,成为普通的雨势时——

“上游有梁的军船!”

这报告让中山王不由愕然。

他策马奔去的地点已不是岸边,而是尚未为水淹没的小山丘。马在经过几番阻碍之后,好不容易才登上了小丘。

一看,中山王连呼吸都快停了!

“怎么可能!他们是怎么到上游去的……?”

在桥的西边,也就是上游的地方,很清楚地见到了梁军的斗舰。

即使中山王是历战的名将,但他还是跳不脱偏重陆战的北朝传统军事思想。

淮河本来就有众多的支流,而这些支流又连接了湖沼,再加上人工的水路,虽然并不是全年都能如此,但在涨水期时,即使是大型的军船也是可以通过的。梁的水军就是从淮河的本流上溯支流,绕过了魏军而再度回到了本流,就成了突然出现在上游的态势了!

“全军成出击态势!与梁军的决战来了!”

军鼓同时齐鸣着,魏军八十万踏着泥水准备战斗。他们知道这场长雨难耐的日子终于要结束了,所以他们一点都不害怕,反而欣喜着,一下士气突然提高,喊声充满了整个阵营。

梁军的斗舰加快了速度,一面在左右激起浊流一面前进着。船上也乱打着军鼓,喊声震天地响。

数千支的火箭向着梁的斗舰飞去。但在强风中,一一被雨水打落淮河水面。

斗舰上也有箭矢飞出,由于这是由具强力发条的弩弓所发射,因此并不容易失速,连着大雨一同向地上飞去,毫不容情地将岸上密集的魏兵一一射倒。

地上和水上就如飞蝗般射着箭矢。当斗舰接近岸上时,船体上满是如林的箭矢,船上的梁兵也有被射倒的。在斗舰随着钝重的音响击出石弹之际,北岸一名魏的将军大叫着:

“他们要上岸了,快备战!”

梁的军船一一地逼近北岸,一面抗着浊流、一面避免冲撞地靠岸,而持刀盾的兵士立刻就从木板上冲上。由于他们的战靴是特别为湿地所设计的,因此他们行动的迅速远超过魏军的预测,连阻止其上陆都办不到。很快地,一万的登陆部队就开始毁坏着魏军阵营的栅栏。

本来这儿就是湿地多、地盘弱的地方,再加上连日的豪雨,梁军一推之下,栅栏就应声倒于泥中,木材散乱了一地。

“杀!”

随着喊声立于全军阵头冲入的正是冯道根,他右手的大刀一挥即斩倒了数名魏兵,左手的盾则不只是可挡住敌之白刃,还可以用之殴打敌方。在一阵刀枪乱舞之后,血烟四散之中,泥上的尸体就又叠上了尸体。

在魏军的阵营里从西到东,以乱刀前进的冯道根眼前突然跃出一个骑影,原来是东桥的守将刘神符举着长枪,在“杀!”的一声中突刺而来。

然而,马突然悲鸣起来,它的右前肢为冯道根的大刀所打中,溅起了大量的泥水之后倒地。刘神符握着长枪,从鞍上向前跳出。如果是坚硬的地表的话,大概会痛得爬不起来吧!可是,软烂的土地降低了冲击,刘神符全身是泥和怒意地站起,以长枪刺向冯道根的咽喉。

冯道根连眉毛都不动一下,他只是将大刀迅速地画了一个弧度。

刘神符的首级立刻喷血飞向空中。

他的胴体虽然依旧抓着枪站在泥泞之中,但不过数瞬,就倒到了冯道根的脚下。

失去了指挥官的东桥守备队动摇了起来,在激烈的刀枪交接下,他们一步步地后退。

“不要退!”

马蹄的左右溅着泥水疾冲而来的是镇东将军萧宝寅,他将手中的枪一举,麾下的兵士立刻散开,他端着枪向冯道根刺去。冯道根将大刀由下砍向萧宝寅的脸部,萧宝寅则趁隙回转枪尖突刺,但又立即为冯道根所弹开。

将军间的激斗,让周围的兵士们气氛也很高昂。两军互相挥舞着刀枪,泥、水、血或高或低地溅起,战斗变得更加激烈。

梁的右军将军兼庐江太守,裴邃也并不是个平凡的人物,他之前本想在国境附近当个役人,但当地因遭魏军攻击而降伏,裴邃便成了魏的国民。当孝文帝迁都洛阳之后,大肆地募集人才。

裴邃抓住了这个机会出世,但因与北方的风土不合,当孝文帝驾崩之后,他再也没有尽义理的对象,因此他离开了洛阳,回到了睽违十年的南朝。一开始只是想当个文官,但当五万魏军攻打庐江的时候,他曾坚守城坏濠空的城池二十日。以后,由于他的将才和勇名,他也以武官的身份活跃着。

带领二万兵力攻打西桥的人就是裴邃,而守西桥的魏将则是公孙祉。公孙祉舞着大刀、踢着马腹,在梁军之中进出。他一面斩着突出的枪、一面砍切着梁兵的胄甲、刺、挑、不断地攻击着。

“血泥横飞。”

正如这样的表现,足下全都是由血、水、泥所构成的褐色涡旋。

好不容易有五十人左右的梁兵突破了防卫战踏到桥上。

“先打倒马!”

冷静的裴邃下了指示。七、八支枪立刻集中于公孙祉的马上,深深浅浅的突刺让这匹不幸的马大肆悲鸣地在泥中倒下。公孙祉挥着大刀,将四支枪一同打断,但第五支枪则刺中他的右腋、第六支枪刺中左腿。疼痛难耐的他跪了下来,于是无数的枪又突刺过来,公孙祉最后就倒在乱枪之下。

南北共百万的大军,就在淮河的两岸激突着。

魏军八十万,梁军二十万。如果是平原战的话,魏军是一定能够将梁军压倒的,可是水却站在梁军这边……不!应该说是梁军让水成为了助力。

本来魏军就分于淮河两岸,而如今更是为水所分断。平地变成了沼泽,道路变成了河川,山坡则变成了瀑布,这些都阻碍了魏军的行动,即使依照地图前进,但前方却为满溢的水所阻,而当调回头时,来时路却变成了河川,就在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梁军却从出其不意的方向袭击而来。

梁军乘着无数的小舟在地图上没有的河川上奔驰,渡过沼泽、通过森林跟踪着魏军,以弓矢、长枪给予打击。而就当魏军将要反击时,梁军却迅速地后退,以小舟往水上飞逃而走。就这样,造成了魏军极大的损害。

“小心呀!”

前头的马前蹄为泥所绊,悲痛地倒在地上,后面的马也一一倒下,随着泥水和怒意正要起来的兵士马上又绊倒了僚友,正在混乱之际,小舟上梁军的箭又如雨般射下。

对现在的魏军来说,水可能比梁军更可憎。一下子,漫过膝盖的泥水就成了前进的阻碍,而神出鬼没的梁军又会在此时出现,当回神过来的时候,己方的人数即已减半。甚至还有因判断力减弱导致同志相残的。特别是南岸最下游处的魏军,陷入了完全的苦战。

指挥这一方面的魏将军元康,全身中了十几支的箭,和马一同倒在泥泞中爬不起来。由于他也姓元,因此大概是魏的一个关系较远的皇族吧!

失去指挥官的魏兵,虽然战意尚未完全丧失,但已经没有自信了。

淮河中的梁之军船,就像城壁一般地屏障在浊流之中,对魏军来说,浊流和军船的二重障壁,让两岸之间丝毫没有互相帮助的可能。

拥有舟船的梁军,在战场上能够选择对自己有利的位置,从南岸到北岸,从北岸到南岸,因应战况将兵力在必要的时候运到必要的地方。韦睿也乘上了军船,在船楼之上挥舞着竹杖、鸣响着铜锣和军鼓指挥着梁军。就如同动着手足一样。这样的工作是曹景宗所不能做到的,他站在阵头,自己舞着枪与中山王的本队展开了激烈的冲突。

中山王也在阵头策马前进着,在雨中声嘶力竭地继续指挥,只不过他的军队并没有办法如他所意地行动。就在这时,急报传来了:

“白袍队已经出动了!”

在收到报告之后没多久,中山王即已注意到,他看到了突破混战之霭的一片白云在战场之上奔驰着。白袍队的三百骑指向魏军的左翼展开了进击,并不是呈一直线,而是划着优雅的弧线。

像錾子切裂矿石一般地将魏军的阵势斩裂。

“快阻止白袍队!”

对于中山王的指示。有人回答道:

“由于水的阻挡,没有办法像所想的一样行动!”

“敌人也是一样的条件呀!”

当中山王激动地叫起时,陈庆之已经制住了混战。

这个年轻人在战场上的可不是虚名,“白袍队专门针对敌人最弱的地点攻击!”这样的评判早已传开。而现在白袍队也是指向魏军最弱的地方,只要冲到那儿,“就如同将结起的绳结解开一般”,魏军就一定会解体的。

“让北岸的兵力援护左翼,二万……不!三万!”

中山王挥着剑,他的命令应该立刻可以传达才是,但魏军的动向却很迟钝,就像是被水锁住一样。好不容易传令的骑兵过了东桥,对在北岸奋战中的镇东将军萧宝寅传达了中山王的命令。萧宝寅倒是没有说“现在没有办法分出这么多的兵力!”,只是:

“连中山王这样的人都会为白袍之贼混乱吗?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萧宝寅大叫着,喷火似的两眼瞪视着南岸。

“如果现在改变兵力配置的话,阵形就崩溃了!这就是白袍之贼所希望的,难道这个奸策中山王还看不透吗!”

萧宝寅拔出长剑刺了马臀一下,在激烈摇动的浮桥之上疾走着。巨大的波浪摇动着浮桥,淮河的水在萧宝寅的头上像瀑布一样地落下。魏的铁骑队不愧是马术精湛,五千余骑依然在浮桥之上疾走着。就算北岸梁军的箭雨都只能让十数骑落入浊流,其他依然无伤地到达了南岸,跃入了混战的旋涡之中。

白袍队的三百骑在魏军之中纵横翻弄着,魏军的阵形完全混乱,听闻中山王指挥的人早已不复存在。这时,萧宝寅率领骑兵冲入,陈庆之就和萧宝寅在最近的距离相见了。

“孺子!”

萧宝寅叫道。其实他比陈庆之更年轻,只不过他并不知道。只是在怒声之中拔出了长剑冲上。

马上的陈庆之赶紧伏低身子,甲胄因受到萧宝寅的斩击而发出了钝重的声音。两者的马错身而过,其间的水滴飞散。

陈庆之虽然想要挥剑反击,但由于无法保持平衡而几乎从鞍上落下,连挥剑的时间都没有,萧宝寅又再度指向其背部。

萧宝寅当然没有留情的理由,他的长剑指向陈庆之的背部。就在快刺中之前,萧宝寅的马突然跳了一下,原来是白袍队的一骑冲到,以枪突刺进萧宝寅的马腹。虽然伤势不深,但吃惊的马却载着愤怒和失望的萧宝寅往前冲了数十步之远。

陈庆之好不容易才在马上调整好姿势,这名看来似乎只有十多岁的年轻骑兵很担心似地骑着白马靠近:

“您没事吧?将军!”

“我记得你是姓宋吧?”

“姓宋,名景休。您记得我吗?”

“记得!我还记得你父母双亡,是由祖母所养大的!”

“您记得真仔细!”宋景休感激地说道。陈庆之则点点头:

“幸好有你!不过,南岸已经大致底定,差不多该照预定离岸了!全队准备登船!”

当萧宝寅在混战中发现时,白袍队的身影已经消失,而南岸的战斗则已完全在梁军的主导之下进行,魏军只差没有溃乱而已。

魏的将军甯永仁的马已经倒下,他虽想徒步继续战斗,但却为曹景宗从马上投出的枪刺穿了咽喉。在命令从卒将其首级取下之后。曹景宗在马上伸长了脖子:

“喂!你们有谁看到子云?”

赵草也伸长了脖子望着周围,不一会儿他就见到了“陈”字的大旗而报告道:

“已经照预定的乘上军船往北岸了,就是那艘船!”

“嗯!终于到了这个地步了!”

曹景宗笑着。不过即使在这个场合,看来还是一副带着好色的脸。

“看看淮河吧!这可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光景呢!”

赵草在雨中张大了眼睛。这时在西桥的上游除了有二十艘军船并列外,还依次放出了合计六十艘的小舟。这些小舟上都没有人,而是排着装油的桶子和柴薪。当然,这些柴也都淋过了油。兵士们将小舟推出,乘着浊流的小舟立刻就以惊人的速度接近浮桥。浮桥上的魏兵虽然吃惊,但已无法阻止。而当船上的韦睿一挥竹杖之后,数百支的火箭便自雨中飞射而去刺向小舟。而几乎在同一时间,小舟已冲撞上了浮桥。

黑白的世界里,突然绽开了深红和黄金色的巨大花束。

船上的油以大而恐怖之势笼罩上浮桥。而火焰则以一瞬之差追上,构成浮桥的木板立刻燃烧起来,小舟的行列也跟着烧着,铁锁则完全灼热,最后连桥上的魏兵也着火了!身上带着火焰的兵土惨叫着倒下,一一落入了浊流之中。

带着火星的锁链飞舞着,小舟的破片也燃烧着飞向空中。

急速接近的梁军军船以铁制的冲角冲向浮桥,浮桥的一部分完全地遭到瓦解,打开了一个大约十步的空隙。接着,从军船上又放出了另一批满载油樽和柴薪的小舟,流向下游的东桥。

这一次,换东桥燃烧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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