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墨确实需要一个保姆,但保姆大多是女人,东方墨虽然结过几年婚,但他还是不能完全了解女人。

记得在学校的食堂里听别的老师讲,劳务市场的保姆排着队,可是,称心的保姆太难找了,她们都心眼儿太多了,有一套套偷懒的办法,往往干不了几天,不是雇主炒她们,就是她们炒了雇主。要是双方不和赌气走了,临了还会给你弄个恶作剧,这一点,可能很多雇主都深有体会。也常有人感叹:现在,找个保姆比找个老婆都难!

叫小花的女孩就站在客厅正中央,她始终低着头,顶灯朝下散发的光线,使她的脸更加模糊难辨。东方墨挠挠头,作为主人,他应该打破僵局,“你叫小花?”

小花轻轻地点点头,眼光还是没有移开自己的鞋尖。

“小花,你是哪里人?”小花的个子挺高,东方墨坐在沙发上,得仰着脸说话。

“东北那旮旯儿的人。”小花怯生生地说。她倒是有点东北口音,并且地点说得很笼统。东方墨写生时从没去过东北,东北口音他也只有从春节联欢晚会的小品里听过,当然,他根本分不出什么才是地道的东北话。

“哦,你和……”东方墨想问清她的底细,他想问她和红霉素是怎样认识的,但红霉素是绰号,不雅,他想了半天,可红霉素叫什么他早就不记得了,于是他这样说道,“你和刚才那个有胎记的哥哥是什么关系?”

“我表哥和那个人认识,我表哥学习好,考到城里上大学,他会画画,用那种很厚的颜料在布上画。我一直生活在老家农村,我有三个姐妹,我最大,我爹希望我进城里来打工,不想我在农村受罪,然后就想起在城里的表哥,找到他,托他给我在城里找个活儿干。”

小花像背书一样说完了自己的经历,东方墨倒是没有怀疑,小花很瘦弱,胳膊和腿都挺细的。他陡然生出了恻隐之心,于是指了指沙发,说:“别老站着,你坐下讲话吧。”小花没有动,东方墨也没勉强,他发现小花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连个背包也没带。

“我是个老师,教画画,我家屋子小,只有两居室,一间是卧室,一间是书房。天黑了,要不你就在书房将就一夜,好吗?我确实想找个保姆做个饭什么的,可是家里条件不太好,如果你觉得太简陋,明天我可以把你送回去……”

小花什么也没说,还是低着头。东方墨站起来朝书房走,小花低着头一步一步地跟在他后面。书房其实比卧室要大,可以放下一张折叠床。钢丝折叠床东方墨家里有一张,是给偶尔来的外地朋友准备的。

床很快铺好了,小花站在画案前一动不动。东方墨说:“要不你先休息吧。如果你打算留下来,咱们再具体谈工钱的事。”

“你的包呢?”东方墨问。他认为背井离乡的人至少要带一个包,装一些换洗衣物之类的,可是她什么都没带,两手空空。

“我没包。”小花顿了顿,两只手反复揉搓着,“原来有个包,在火车上丢了,连身份证也丢了。”

“哦。”东方墨叹息一声,一个女孩家出门确实很不容易。记得有一次去太行山写生,他的钱包也被人偷走过。他觉得女孩挺可怜,看了她一眼,就转身走出书房。

“大哥,你还没吃饭吧?”刚迈出门口,小花就在身后喊。

“我吃过了。”东方墨回答说。

“那我给你做碗面汤呗!”小花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又说,“你也试试我的手艺。”

东方墨本想拒绝,但敏感的他突然想起来,小花很可能还没有吃晚饭,她愿意做,就做吧,于是他冲她点点头,说了一句“好吧”。

东方墨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厨房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和锅碗瓢盆的轻微撞击声,这种声音刚结婚时他经常能听见,后来前妻脾气越变越坏,刷锅洗碗就成了自己的活儿。小花在厨房好一阵忙乎,不是因为她不麻利,而是家里的锅碗早已积上了半年的灰尘。

半个小时过后,小花端来一碗白米粥,热腾腾香喷喷,东方墨接过勺子不知不觉就喝了几大口。小花说,家里的冰箱里什么也没有,她只在厨房找到了半袋大米。东方墨点头称谢,把空碗递给小花。

小花把厨房收拾完,走到沙发前,问东方墨还有什么吩咐。东方墨说没了,小花于是走进书房,慢慢地关上门,咔嗒一声,把门从里面反锁了。东方墨自嘲地笑了笑,关了电视,也回屋睡觉了。

第二天,东方墨没上班,起个大早坐在家里监督新来的保姆。

乡下女孩真的很勤快,早上,小花把折叠床收拾起来,不耽误东方墨读书和画画,然后出去买菜,中午之前回来,做完饭就开始打扫卫生,晚上临睡前,她才把床支上。但小花有一个举动令东方墨很反感,那就是一进入书房她就紧紧地锁上门,好像故意防备东方墨有什么不良企图似的。对于这种问题,东方墨又不好说什么,毕竟小花的保姆工作无懈可击。

睡觉时,东方墨翻来覆去睡不着,一个陌生人住进家里,确实感觉有点怪怪的,明天学院有课,自己就不能留在家里,难道真的把大门钥匙交给一个陌生人?她一个人藏在自己家里会干出什么?她会不会拉开每个抽屉都看看里面放着什么东西?她会不会把药瓶里的药片倒出来装进别的药瓶里?她会不会把存折也翻出来……

虽然东方墨深信小花绝对不是那样的人,但她是红霉素介绍来的,红霉素这种人什么都干得出来,万一小花是他故意派来的眼线,等自己走了,小花打电话通知红霉素来自己家偷东西,那可怎么办?可又一想,如若是自己多心了,岂不是冤枉了好人,小花这孩子还是很不错的。

他从床上爬起来,翻遍了所有可以藏钱和银行卡的地方,除了几片积满灰尘的旧照片,他什么也没找到,究竟是被红霉素偷光了还是自己本来就一贫如洗?

天亮了,东方墨最终还是把钥匙交给了小花,说他今天只回家里吃晚饭。小花接过钥匙,依旧低着头不敢与东方墨对视。临走时,东方墨嘱咐小花说,如果红霉素上楼来纠缠,就让她去找楼下的王大爷,他是这个楼的楼长。

东方墨骑车上班之前先去了一趟银行,他带着身份证,说以前的卡丢了。一查账,自己的户头居然还真有很多钱,他喜出望外,重新办了张卡藏在学校画室的保险柜里,他想,即便红霉素再偷偷摸进自己屋子,他也偷不走什么东西了,难不成他还能一个人把硬木家具明目张胆地扛出去卖了?

就这样,几天过去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也没发生。东方墨答应小花每月给她一千块钱,节假日还有补助,他预付了她一个月工钱,又私下给了她两百块钱让她买衣服。小花只要了一千块,那额外的两百说什么也没拿。东方墨也没坚持,那样的话就好像他对她另有所图似的。

吃着小花做的饭,东方墨的正能量也逐步恢复,家里多了一个人,做噩梦的毛病也缓解了不少,生活越来越正常,他甚至逐渐忘记了之前发生过的那些可怕的事情。

可时间一长,东方墨还是觉出了奇怪,似乎小花只为他做一个人分量的饭,而东方墨却从没看见过她吃东西。这一天他刚吃了一碗炸酱面,小花接过大碗就朝厨房走,东方墨站起来跟过去,搭讪道:“呃,小花,你在这城里过得还习惯吗?”

“嗯。”她哼了一声,忙不迭地刷起碗筷来。

“你为什么,呃……”东方墨不擅长和异性搭讪,“我是说,你为什么总给我一个人做饭,我的意思是说,你可以多做点儿,我们坐在一起吃,像一家人……”他慌忙止住话头,因为这句话听起来感觉有些暧昧。

小花把手里的碗筷收拾妥当,低着头走出厨房,东方墨愣在当场,小花好像又想起来什么,说:“晚上我一般不吃饭,没事我就回房间了。”她进入书房开始铺床,而后就匆忙地把房门锁上了。

东方墨很没趣地走出厨房,进入浴室,坐在马桶上看报纸,虽然手里拿着报纸,可脑子却丝毫没在报纸上。

小花来家里一个星期了,作为保姆,她确实很尽责很优秀,虽说饭菜做得一般,但也比前妻的手艺好得多。东方墨紧紧地闭上眼睛,小花是个无可挑剔的保姆,可为什么她给自己的感觉总是怪怪的,是年龄的差距、是陌生,还是乡下人常有的自卑心理?这些天接触下来,东方墨总觉得二人之间隔着一层毛玻璃,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反正是模模糊糊看不通透,他甚至连小花的脸,还没有真正看清楚过!

转过天来,东方墨陪朋友吃饭很晚才回家,屋里很黑,很安静,桌上摆着两只瓷碗,一个扣在另一个上面,东方墨掀起来一看,碗里是泡得变了形的馄饨。他把馄饨放进冰箱里,想跟小花打个招呼再睡觉,可他又不好意思去敲书房的门。

坐在沙发上点燃一根烟,没开电视,主要是担心吵醒小花。他闲极无聊,就踱到鱼缸前面,鱼吩咐小花喂了,这几天他都没顾得上看鱼缸一眼,可今天一看,缸里空荡了不少,好像很多条鱼都不见了。

难道这几天天冷,热带鱼被冻死了?他不会对几条死鱼多费心思,脱了大衣,在进卧室之前又瞥了一眼书房的门——门似乎关得并不严实。

今天小花居然忘记关门了?东方墨朝书房走两步,但又停下来,他莫名其妙地紧张,最后压低声音喊了一声:“小花,你睡了吗?”安静片刻,里面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东方墨又连叫了几声,仍旧没人回答,他走过去推开门,钢丝床铺得好好的,可小花并没有在屋里。

这么晚了,小花会去哪儿呢?毕竟是自己家的保姆,东方墨惴惴不安,他不得不给红霉素打了一个电话,“小花今晚不在我家里,不知她去哪了。”

“啊?”红霉素说,“你把她辞退了?”

“没有没有。”东方墨解释着,“我今天回来晚了,小花没在床上,不知去哪儿了。”

“哦。”红霉素放松下来,“她也不是小孩子了,可能……可能回她哥家住了吧。”

“你有她哥家电话吗?”

“哎呀,这么晚了,姐夫你快睡吧,你不用管她!”红霉素有些不耐烦,说着就准备挂电话。

“等一等,我还有话要说。”东方墨问,“小花这孩子你了解吗?”

“姐夫,你这话什么意思?”红霉素的语气透着紧张。

“呃,怎么说呢,我觉得小花这女孩怪怪的……”

“是她工作不卖力,还是做的饭不合你口味?”

“那倒不是,作为保姆,她很合格,可是……”东方墨犹豫着不知怎么说。

“合格不就行了,你请的本来就是保姆,你又不是找老婆。”红霉素停了停,“你不会是看上人家了吧?”

“这是什么话!”东方墨气得脸都红了,“你这嘴怎么这么臭!”

“人家小花尽职尽责,本来就是给你当保姆,你问东问西的到底什么意思啊!”红霉素对着远处喊了一声什么,“姐夫,我正在打牌,没事就挂了!”

“我觉得小花这孩子总不吃饭,而且,从来到我家就一直低着头,我甚至都没有看清她的脸……喂,喂!你在听吗?”红霉素明显挂了电话,东方墨顺手把手机丢在沙发上,站起身走进卧室。刚躺下,就听见有人转动门把手的声音,他腾地坐起来,打开客厅的顶灯,就看见小花推开门走了进来。

小花虽然抬起头看了东方墨一眼,但眼睛还是藏在刘海下面。

“这么晚,你去哪儿了?”东方墨好奇地问。

“我,出去走走。”

小花低头就要往书房里走。东方墨早有打算,侧着身堵在书房门口。每天家里有个神神秘秘的人走来走去,自己还吃她做的饭,即便再沉得住气的人,也想问个明白,今天夜里,东方墨就准备打破沙锅问到底。

“出去走走?”东方墨看了看挂钟,十二点一刻,“都半夜了,你还出去,你……你到底去哪儿了?”

小花直直地站在客厅里,她今天没有扎马尾辫,而是披散着头发,低着头,头发直直地垂在胸前,把整张脸都盖住了。她穿一身黑色的运动服,白球鞋,这身衣服可能是她最近新买的,不知怎么,她站在那里看起来有点惊悚。

“你怎么不回答我?”东方墨的声音有些发虚了。

“我……我……因为我害怕。”小花的声音很平静,但听起来冷冷的。

“害怕?害怕你还三更半夜跑出去?”

“我一个人,待在这个房间里,我害怕。”小花好像咽了一口吐沫,“我觉得,这个房间里,住的不止有我们两个人……”

“你说什么?!”东方墨的思路就像一只手,顺着刚才那句话,曲里拐弯地摸上去,摸上去……突然,他犹如摸到了一张没有肌肉的脸,硬邦邦的有两个深深的空洞,吓得他一哆嗦。

“在你家工作这几天,尤其是

到了晚上,我总能听见一些细微的声响,不知从什么地方传进我的耳朵里来,很微弱,但我还是能听见……好像,在你的家里还住着一个隐形人,半夜醒来,我也经常能感觉到他的呼吸……”东方墨被小花说得头皮一阵阵发麻。

“小花,你胡说什么啊!”

“这只是我的感觉,要是你不问,我也不会说,就在今天晚上……”小花止住话,头垂得更低了,好像她的脖子比别人要长一截。

“今天晚上怎么了?”东方墨慌张地问。

小花吞吞吐吐好半天,才说:“给你做完馄饨我就坐在沙发上等你,十点多钟的时候,不知不觉就倒在沙发上睡着了,然后我做了一个梦,一个很可怕的梦……”

在东方墨的逼视下,小花不得不把那个梦说了出来,梦虽然不长,但恐惧立刻充斥了东方墨每一个毛孔。

小花说,梦里就是这间客厅。她站在客厅里,心中像堵了一团棉花,闷得透不过气来,她只得拼命呼吸,很快,就有一股奇怪的味道钻进鼻孔里,那种味道很特别,像是铁锈的味道。

空气里的铁锈味更浓了,她皱了皱眉,这房子没有这么老啊,怎么水管会锈得这么厉害?顺着铁锈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她发现浴室的门半开着,里面有灯光,侧耳去听,隐隐间有水声流动。

难道里面有人洗澡?可是……洗澡为什么不把门关上呢?小花不知不觉走过去,本想替里面的人关上门,至于浴室里究竟是谁在洗澡,她却一无所知。

谁料就是那不经意的一瞥,令她全身触电般地一颤。她在门缝里看到一只手,手是那么苍白,白得看不出一丝生命的痕迹。一种力量让她推开门,小花看到这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画面——莲蓬头的水还在哗哗地洒着,有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仰面躺在白色瓷砖地上,从脑后渗出的鲜血把那白皙的裸体勾勒得更加醒目。躺在地上的女人,用一双毫无生气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小花,满是血污的脸上带着一抹诡异至极的微笑。

小花就在这一秒醒过来,她蜷缩在沙发上看了看浴室的门,里面黑咕隆咚,由于刚才的噩梦太真实,东方墨又迟迟未归,小花实在是在屋里待不下去了,她更不敢进书房去睡觉,于是就只能跑到外面,她觉得漆黑的夜晚或许比这间屋子安全。

噩梦讲完了,小花抬头看了看东方墨,面前的男人已经虚脱得如同一堆稻草,或许轻轻一碰他,他就会重重地跌倒在地上。

“东方老师,你怎么了?”小花轻声问。

东方墨点点头,又摇摇头,但依旧面无表情戳在那里。

这一夜,东方墨都不知道是怎么过去的,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上的床,怎么脱掉的鞋子,他只是瞪大着眼睛盯着天花板,一直熬到了天亮。

小花形容的场景在东方墨的脑子里无数次浮现出来,而且逐渐立体化、真实化,他甚至闻到了那股像铁锈一样的血腥味,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真实得就像在他家的浴室里真的发生过,而且杀死那个女人的凶手,恰恰就是他自己。

东方墨不明白,如果在失忆前杀过人,为什么自己没有坐牢呢?

如果小花没有敲响卧室的门,东方墨或许会一直躺在床上忘记了上班。

“东方老师,粥煮好了……”小花的声音从门外传出来。

过了好半天,东方墨才眨了眨眼睛,头重脚轻地走下床来。他拉开门,抬头一看,心里一紧,因为,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小花的脸。

小花长得有点老相,农村的孩子不是娇生惯养,或许都这样。她又扎上了马尾辫,那张脸很瘦削也很白,有些憔悴,透着营养不良的样子。她的身材也很单薄,女孩该突出的地方她都扁扁平平。但小花长得不难看,大眼睛双眼皮,上嘴唇薄,下嘴唇很厚实,由于脸颊的肉少,所以下巴尖尖的,像是一个瓜子脸。

东方墨的眼睛在小花脸上停留了不到一秒钟,她就迅速垂下头,说:“东方老师,该吃早点了,我买了油条。”

“哦,好。”

东方墨拖着疲惫的身体坐在沙发里,茶几上摆着两根油条和一碗小米粥。他喝了一口,转头对小花说:“你为什么不多买一点,和我一起吃?”

小花腼腆地说:“我在外面吃过了,我来城里之前,我妈嘱咐我说,不要在雇主家里乱吃东西,这样不但工钱不好算,也惹人烦。”

东方墨觉得小花这个人真的很朴实,他被她逗笑了,“看你说的,我又不是周扒皮,哪儿有那么苛刻啊!你随便吧,在哪吃都行,但一定要注意营养,厨房里有奶粉,是我住院的时候别人送的,我喝不了那东西,一喝就呕吐,你每天可以冲两杯喝,要不然就过期了。”小花没有反应,还是站在厨房门口。

简单收拾了一下,东方墨就骑车去学校上课。这天早上是他这几天以来头一回和小花说了这么多话,他觉得小花的声音有点变了,好像东北口音越来越淡,难道是她故意学起了城里的普通话?不管怎样,东方墨就是觉得怪怪的,可又说不出究竟奇怪在哪里。

一个上午,他就躲在画室里抽烟,无精打采的原因主要来自小花昨天对他提及的那个可怕的梦。会不会那个房子是凶宅,死过人,所以小花才会在夜里听见有细微的声音。不会吧,房子已经住了将近五年,从没有听邻里谈起过什么离奇的事情。会不会是小花从乡下刚来城里,神经紧张,所以才疑神疑鬼的?对,小花以前肯定没住过楼房,楼房上下左右住满了人,走路拖鞋摩擦地面的声音、开水龙头的声音,还有吵架的声音都能从隔音不好的墙体以及管道里传过来,小花年纪小,心里又紧张,所以才……

可是,小花形容的那个梦里有女尸躺倒在浴室地上的情景,怎么自己也觉得历历在目,这又如何解释呢?东方墨吸了一盒烟,一堆疑问也没能想出半点头绪,一个上午就这么白白耗过去了。

下午开完座谈会,趁着天没黑,东方墨骑车回到家里。小花正在厨房做饭,东方墨闻见了一股清蒸鱼的味道。坐下来不大一会儿,小花就把一条鱼端上桌,鱼不大,只够一个人吃。东方墨没客气,尝了一口,还真挺鲜。他一边吃饭,一边解劝小花说:“你一个人来城里,不容易,哪里都陌生,所以你就变得越来越胆小。你说夜里听见屋里有响动,我琢磨了一整天,我想那肯定是楼上或者隔壁发出的声音。这是老楼,隔音本来就不好,安暖气管子的时候,又上下打通了,尤其是楼上冲马桶,那声音夜里听起来很大声。你家肯定是住平房吧,嗯,所以我说,等你住习惯就好了。”

说话间,一条鱼只剩下了鱼骨头,东方墨擦擦嘴,又说:“小花,你这鱼做得很不错,一看就知道你在家就经常煮饭做菜,是不是?”小花俯身收拾碗筷,然后去洗碗,她并没有回答东方墨的话。东方墨知道她不爱说话,也停了口,随意地打开电视机看新闻。

这时,厨房里一下子静了,没了水声和碗筷相撞的声音。东方墨开始没注意,但他是个敏感的人,举起遥控器按了静音之后,侧过头朝厨房看过去。只见小花擦着手,慢吞吞地从里面走出来,她的嘴唇张合着,似乎有什么话要讲。

两个人对视着,东方墨盯着她的眼睛,这也是头一回,他觉得她的眼睛并不是自己心里所想的那样单纯。

“有话你就说呗!”东方墨说。

“今天中午,有个人来找你……”小花把视线移到了脚尖。

“是带你来的那个男人吗?他又来干什么?”东方墨第一时间就想到了红霉素。

“不,不不!”小花摇着头,“不是他,是个,是个女人……”

“女人?!”东方墨下意识朝上托了托眼镜,心里莫名其妙就朝不好的方向想,“她说什么了?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呃……我没看清楚。”小花似乎不知该如何表达。

“没看清楚?”东方墨从沙发上站起来,小花被吓得直往后退,“没看清楚是什么意思?”

“是啊,当时我正在杀鱼,满手都是血,突然听见有人敲门,然后我就去开门。”小花抬头看了东方墨一眼,“打开门一看,门口站着一个女人,头发和我一样长,楼道里又暗,没等我看清她的脸,她就朝后退了一步,问我说……”

“问你什么?”东方墨的心加速跳起来。

“鞋子,她问我要鞋子……”小花两只手捏着围裙。

“啊?什么意思?”

“她一提到鞋子,我下意识就看向她的脚,她光着一双脚,白白的,紧紧并在一起。”小花呼吸急促,“我以为她有神经病,就砰地关上门,等了好一会儿再开门,她就不见了!”

东方墨腿一软,重重地坐回沙发里,嘴里自顾自叨咕着:“鞋子,她要鞋子,为什么偏偏敲响我家的门?”然后,他把身子探向小花,眼神十分骇人,“后来呢?”

“后来她走了,也没有再敲门,我就继续蒸鱼。那女人怪怪的,下楼时我都没听见脚步声。对了!”小花好似又想起了什么,“当时我觉得好奇,打开门低头看时,发现楼道地面上留下了一串湿湿的脚印,除了这些,就什么也没有了。”

东方墨站起身狐疑地拉开门,黑洞洞的楼道里当然看不出什么脚印,即便有,也早就干了。他又坐回沙发上,手不知不觉按在遥控器上,电视突然响起来,他又被吓得一哆嗦。

小花依旧摩挲着围裙,好半天,她轻声说:“东方老师,没什么事,我就休息了。”东方墨点点头,小花如蒙大赦般逃进了书房。

窗外的雨不停地打在玻璃上,泛起点点的水花,最终汇成一条条的水线,沿着固定的轨迹,不知滑落到哪里去。

夜已深了,东方墨企图借助外面秋雨的沙沙声来催眠,可自从听了小花讲述的几件怪事之后,他整夜都处于失眠状态。尤其是光脚女人来找他要鞋子,这让他无比惊恐,怪梦和光脚女人结伴出现,到底意味着什么,会不会都是自己车祸之前遗留下来的孽债?

凌晨两点,东方墨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在意识尚未完全清醒的瞬间,他的心恐惧地狂跳乱蹦。

“谁?!”东方墨听见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充满惧怕。

“快开门!东方老师,快开门!”是小花的声音。

难道她又听见了奇怪的响动?

东方墨拧亮床头灯,下床拉开卧室门。小花惊慌失措地冲进来,她进屋后便睁大眼睛四处逡巡。东方墨竭力掩饰着心中的恐惧,故作轻松地对小花说:“你怎么了?你在找什么?”

“看来,这屋里真的闹……”小花一边低语,一边紧贴墙壁站着,“我不敢一个人睡了,我……我听见……”

屋子里的灯突然闪了一下,像要停电似的,一闪之后才恢复了正常。东方墨心神不定刚坐在床沿上,突然响起咣当的一声,声音虽然不大,但明显来自客厅的浴室里面!

“什么声音?”东方墨惊恐地看着小花。

“不,不,不知道啊!这房子真,真的……”三更半夜,小花没勇气把话说得直截了当。

“你别害怕,待在这里,我去看看。”作为主人,东方墨要装得胆大一些。

他拉开卧室门,伸手按亮客厅的灯,白惨惨的灯光刺得眼睛生疼,同时把客厅里的一切都照得雪亮,客厅依旧,似乎并没有任何改变。

站在浴室门前深吸了一口气,他猛地拉开门,浴室里什么也没有。打开灯,走进去,浴室里很凉,他走到小窗前,窗户开着,看来是外面起风了,是风吹小窗发出的声音。东方墨松口气,正要朝回走,就在他转身的一瞬间,他看见浴室的门缓缓地关上,这没什么,那扇门本来就是可以自动关闭的,可就在那扇门后面,他似乎看见了一双脚!一双透明的脚!

“谁?!”东方墨大喊了一声。

随着门由慢转快的闭合,他这才看清,门后根本藏不住一个人,摆在那里的只有一双高跟鞋,透明的高跟鞋!两只鞋子靠得很近,脚尖朝前。东方墨惊得险些跌进了浴缸里。

他真的见过这双透明高跟鞋,不知是在梦里还是现实之中,总之他是见过。

就在这时,面前的门被轻轻地推开来,从门缝里露出一个长发包裹着的脑袋,还好,那是保姆小花,她见东方墨进入浴室迟迟不肯出来,心里担心,加之对空旷屋子的恐惧,所以才咬紧牙关推开浴室门一看究竟。

东方墨清醒了一点,他冲出门,指着浴室说:“鞋,鞋,门后面放着一双鞋!怎么会有鞋,我家怎么会有女人的鞋?!”

小花也走进了浴室,不多时,她从里面拎出了那两只高跟鞋。她没有紧张,却抬起脸对东方墨笑了笑,笑容看在东方墨眼里,万分的古怪。小花说:“真有一双鞋,看来白天那个女人没有敲错房门,这双鞋肯定是她落在这里的。如果哪天她再来,我就把鞋还给她!”

小花一边说,一边举着鞋子朝东方墨走过来。东方墨吓得连连后退,指着那双鞋,嘶哑着喊道:“快扔了它,快,不要靠近我!”

“一双鞋而已。”小花低下头,头一回反驳自己的雇主。

东方墨一直退到沙发上,腿被沙发挡住,一屁股坐下去。他瞪着眼看着面前的小花,只见她披头散发,一条胳膊高高举起,提着一双透明的高跟鞋。东方墨几乎开始怀疑,小花还是原来的小花吗?她是不是已经被那个索要鞋子的女人附身了?自己究竟欠过她什么,她为什么会无数次地吓唬自己?

关上房门后,东方墨倒在床上,他渐渐相信了小花,她没有听错,一定是那个光脚女人藏在了这间屋子的哪个角落里。光脚女人会不会就是车祸死去的自己的前妻,红霉素的姐姐?她肯定变成了一股烟,或是扁平得如同一张纸那样薄,她甚至还可以变形,随心所欲变成人或物,比如那一双高跟鞋,或是变成了小花!

倏地,他脑中又掠过一个更加可怕的念头:就在刚才小花敲门的时候,或许那根本不是真正的小花,小花还躺在书房里安安静静地睡着,而那个小花正是光脚女人变出来,故意来找自己索命的!

东方墨不知所措,他坐起身对着家具和墙壁喃喃低语道:“你到底藏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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