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天晚上,水穗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悟净的话让她心神不宁。那如同蛛网一般严密的不在场证明,还有悟净离开时的样子,都让水穗十分在意……

跟静香打完招呼的悟净,看起来和之前明显不同。水穗从未见他露出过那般严峻的神情。他在二楼时,在静香的房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青江先生打的那通电话。”水穗送悟净到玄关时,悟净边穿鞋边开口道。

“电话?哦……”水穗愣了一下才明白他是在说青江出门前打的那通电话。

“他到底打给了哪里?警方也说还没查出来。”

“不清楚……有什么问题吗?”

“嗯,我非常想知道他到底打给了哪里。”说完,悟净露出罕见的愁容。

悟净离开后,水穗去了静香的房间,装作不经意地问悟净都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大不了的。他还真是个有礼貌的人。”静香这么回答。

“完全没提到案子吗?”

“没有。就算那个小丑人偶真带来什么厄运,我也不能把这些案子怪到他和那个人偶的头上。不过,他对屋里的装饰很感兴趣,一直津津有味地欣赏。”

“装饰……”水穗不禁环顾四周。幸一郎生前收藏的古董整整齐齐地摆在屋里,有在北欧买下的弓弩,有江户时期从国外传来的怀表,还有幸一郎自己那幅巨大的肖像画。

悟净到底发现了什么?他的结论和青江的结论一样吗?

对了,水穗握紧毛毯想着,青江一定已经相当逼近案件真相了。真凶担心罪行败露,为了阻止他继续推理而将他杀害。

水穗努力回忆和青江最后的谈话。他当时说,宗彦并不是被松崎所杀,只是装作被杀。他还说如果这是戏剧的第一幕,那么还有第二幕、第三幕连番上演。

青江心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已经完全清醒的水穗努力思考。她浑身燥热无比,那绝不仅仅是因为暖气太足。

第二幕、第三幕……青江仿佛把这一连串的案件比作戏剧,他说过:“说不定我们看到的,绝大多数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表演。”不只如此,他还说过其他话。

水穗辗转反侧地思索。她感到有什么东西就挂在脑子里,但怎么都够不到。

她试着从戏剧开始联想,舞台、剧本、台词、演技、角色、演员……演员?

对了!水穗重重地点了点头。青江说过:“看来是有出人意料的演员扮演了出人意料的角色。”

为什么他会这么说?只是为了强调案件的复杂性而用了这个比喻,还是……

水穗从床上坐了起来。屋子里漆黑一片,她凝视着黑暗。

她下床披上睡袍,打开灯,用手遮着还不适应光线的眼睛,从包里拿出笔记本。那上面写着青江被杀时所有人的不在场证明。

水穗一个个地重新思考被悟净形容为蛛网一般严密的不在场证明。她明显感到情绪高涨,心跳加快。

对于这一系列案件,水穗一直觉得有堵巨大的墙挡在眼前。不越过这堵墙,就无法找出真相。

她有预感,在这堵看似密不透风的墙上,已经出现了微小的裂痕。这裂痕会渐渐变大,最终成为一个可以穿墙而过的大洞。

但是,没人知道这是好是坏。

水穗也预感到,墙的另一侧,藏着更深的悲哀。

2

第二天早上——

敲门声响起,水穗应了一声,佳织坐着轮椅推门进来。她一眼就看到床上敞开的行李箱,皱着眉头不满地问:“水穗,你要走了?”

“是啊,不能总在这儿给你们添麻烦。”

虽然努力装出平静的样子,水穗还是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不自然。她故意避开佳织的视线,低头往箱子里塞衣服。

她是在拂晓时分下决心离开的。昨晚,她终于抓住了案件的核心,但为此她不得不付出整夜无法入眠的代价。虽然头脑昏沉,但意识里总有一处歇斯底里般兴奋着,让她的身体无法休息。

还是回家吧,她在朦胧中下了决心。既然已经知道了真相,就不可能继续留在这里。

早上起来后,她马上开始收拾行李,佳织就在这时进来。

“不是说好了再多待几天吗?至少等到警察不再出入这里为止。”

水穗感到佳织刀子一般的视线刺在自己的侧脸上。她并未停下收衣服的手,说:“就快了。”

“什么就快了?”

“警察就快不再来了。警察不来,其他人也会慢慢地忘记这些案子。”

“你怎么知道?”佳织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消沉。

“我有这种感觉。”水穗答道。她已经下了决心,不管佳织问什么,自己都绝不回答。

但这份决心并没派上用场。沉默了一阵之后,佳织出了房间,只剩下轮椅转动时轮子吱吱的摩擦声在房间里回荡。

收拾好行李后,水穗下到一楼。铃枝如往常一样在准备早饭。水穗看她品尝饭菜味道的样子,不由觉得她比自己更融入这个家。她就像是厨房的一部分,已经与这里同化。

只顾着做饭的铃枝看到水穗就站在自己身边,先是一脸惊讶,随即笑着说:“早上好!昨晚您睡得还好吗?”

“非常好。”水穗答道。

铃枝笑了笑,又继续忙着手头的事情。水穗还是站在原地,视线追逐着铃枝的一举一动。铃枝察觉到水穗的视线,停下手疑惑地看着水穗:“您有什么事吗?”她不安地问道。

“我想问问纽扣。”水穗说,“就是宗彦姨父睡衣上的纽扣,到底掉在了哪里?”

水穗早就决定开门见山地问这个。其实应该更早追问的,现在说这些为时已晚。虽然如此,也不能放任不管。

“纽扣……”铃枝的笑容凝住了。看到她的反应,水穗确信自己的推理没有错。

“对,就是纽扣。”水穗又重复了一遍,“但我不希望听到你说它就掉在宗彦姨父的尸体旁边,因为我那天晚上亲眼见到二楼走廊的架子上放着那枚纽扣。纽扣可不会自己长脚跑到那儿去。”

铃枝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看来她在思考如何辩解。水穗不给她辩解的机会,接着说:“一定不是你在二楼走廊的架子上发现了纽扣,然后把它扔到了后门外,而是除你之外,还有一个人参与了伪装成外人潜入作案的过程。”

“不,那都是我自己……”

“别再这样了。”水穗平静地说,“我都已经想明白了,就是那个人把架子上的纽扣扔到后门外的。但是有一点我不明白,那个人怎么知道纽扣是宗彦姨父睡衣上的?”

铃枝的嘴唇微微翕动,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不是因为声音太小,而是因为她还没想好怎么说。

“铃枝,你为了掩盖是家里人作案,做了很多伪装,对吧?”水穗注意着自己的用词。铃枝的腰似乎挺得更直了。“但实际上,你不仅知道是家里人作案,还知道凶手就是松崎堂舅,对吧?”

铃枝垂下了头。看到身旁的锅冒起热气,她伸手调小了火。

“而且,”水穗舔舔嘴唇,她的嘴唇紧张得发干,“你还知道松崎堂舅其实不是真凶,对吗?”

铃枝的表情全无变化。她双手交叠在围裙前,直直地盯着斜下方,呼吸似乎也没有丝毫紊乱。过了一会儿,她说:“您到底想说什么?”她的声音虽然平稳低沉,但蕴藏着一股寒意。

“松崎堂舅没有杀死宗彦姨父,他谁都没有杀。你们一开始就知道。不仅如此,你们应该还知道谁是真凶,知道他不仅杀了宗彦姨父他们,还想嫁祸给松崎堂舅。”

“小姐。”铃枝的声音依旧低沉,语气却十分尖锐。水穗等着她继续说下去。但她一向刚毅,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缓缓地摇了摇低垂的头,便转过身继续默默地做饭。她全身上下都明确传达出拒绝再谈下去的讯息。

“好吧……我懂了。”水穗叹了口气,转身离开。身后传来铃枝切菜的声音,听上去没有一丝紊乱。

水穗心情沉重地上了楼。虽然铃枝什么都没说,但她那毅然决然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

“再见了。”不知为什么,水穗脱口而出这句话。

小丑人偶视角

此刻,我身处狭小的酒店房间里。这里说是酒店,其实就是家破旧的商务旅馆,窗外是灰色的工厂外墙和民宅的砖瓦屋顶,还能看到一些民宅窗外晾晒的衣服。

从被带到这里开始,我就只能看到悟净的侧脸。

悟净坐在简易写字台前,对着摊开的笔记本思考着什么。笔记本上有一幅用铅笔画的图,像是十字大宅的构造图,有十字交叉的走廊和各个房间的位置。

笔记本上不仅有构造图,还有院子和车库的位置关系图,不知他是什么时候调查的。

图旁边写着一行行细小的文字,都是悟净此前全神贯注地写下的。

除了笔记本,桌上还有一本黑色封皮的旧书。书摊开放着,空白处也有一幅草图,看起来画的也像是十字大宅。

看到这些,我恍然大悟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那天晚上,就是那名女子跳楼自杀那晚,我也完全被骗了。

几小时之前,悟净还推演了宗彦二人被杀的情形。那个笔记本的前一页就画着音乐室的草图,旁边也密密麻麻地写着他推理的内容。

悟净已经完全查清真相了——我可以如此断定。我一直以来无法理解的一些事情和言行,都可以用他的推理来说明。

很快就要结束了,一切都会结束了。

3

早餐在沉重的氛围中结束了。水穗和佳织隔着桌子相对而坐,两人沉默地喝着汤,吃着沙拉、蛋卷和法式吐司,直到饭后喝咖啡时,始终一言不发。上菜的铃枝也沉默不语。在这样的氛围下,连餐具碰撞的声音都显得刺耳。

铃枝中途拿托盘把早餐送到静香的房间。若只是送早餐,她上去的时间未免太长了。水穗能想象她在对静香汇报什么。

“大家都走了。”水穗吃完起身时,佳织突然说。水穗回头看着她,但她没有回应水穗的视线,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前方。“两个月前,大家都还在。妈妈、爸爸……还有外婆,我们一起吃饭,但现在只有我自己。怎么会这样?”

水穗想说些什么,又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怎么会这样?明明大家都知道原因。她默默地离开了餐厅。佳织也没再说什么。

水穗正准备走进自己房间时,另一扇房门打开了。静香探出比平时更显苍白的脸,问道:“现在有空吗?”

水穗避开她的视线,挤出笑脸微微点了点头。

“那你来一下?”

“好。”水穗说着走向静香的房间。她突然觉得胸口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听说你要回去了?”待水穗关上门,静香平静地问道。她没有责备的意思,看起来也不准备挽留。

“我待得太久了。”水穗说道。这是她的真实想法。

静香非常理解似的点了好几次头,接着往茶壶里续上水,又往两个杯子里倒上茶水。

“我听铃枝说了。”静香说,但是没有提到底听说了什么。“我知道你想了很多,但看来你想的比我预想的要深入得多。这大概也让你痛苦不已吧?”

“是的,外婆,”水穗努力克制着心中的情感,“是有点痛苦。最开始我一直想避开这个令人生厌的想法,但我实在无法再逃避下去了。”

静香双手捧着茶杯,抿了一口茶。她的目光依旧十分和蔼,同时带着一丝寂寞,连她脸上的道道皱纹,似乎也透着股落寞。

“我一直在想该怎么办。”静香说,“让你就这么离开也不是不可以,但是留下那么多误会毕竟不好,你也想痛痛快快地弄清楚吧?”

“不是痛快不痛快的问题。”水穗的脸颊有些燥热,“我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但我觉得不能以这种方式结束。这样太不自然,一定会留下很多扭曲和嫌隙。也许只是我自己心里的阴影,总觉得自己好像并未被接纳为竹宫家的一员……我说不清楚。”水穗说到一半,开始又拽头发又摇头,她的心情很是复杂。

“好了,你不用这么痛苦。”静香有点不忍心,又微笑道,“我们聊聊吧。说说你是怎么想的,我也说说我都知道什么。”

水穗直直地盯着静香。静香闭上眼睛,十分缓慢地点了点头。

“你和青江聊过吧?”静香问道。

“是的。”水穗点头,“他先想到了真相,但没有说出来……我想他是想先找到证据,但还没找到证据就被灭了口。”

静香又喝了一口茶,什么都没有补充。

“青江遇害前一晚,曾说松崎堂舅没有杀死宗彦姨父。他认为松崎堂舅自以为杀了人,但对方只是装死而已。”

静香脸上没有丝毫惊讶之色,只是看了看水穗,似乎水穗说的这些她都已知道。

“他还说,这些只是一场戏中的第一幕,其实还有第二幕、第三幕,可能有出人意料的演员扮演了出人意料的角色。我反复琢磨他这句话,想弄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然后,我终于找到了答案。”

水穗停下来深吸了口气,看着静香。静香的神情还是没有丝毫变化。水穗也曾就音乐和绘画向她表达过自己的见解,现在她的表情和那时一模一样。

望着始终不为所动的静香,水穗毅然说出了下面的话。“松崎堂舅以为自己杀了宗彦姨父,但对方只是假装遇害——这个戏法的秘密在于另一处伪装。那就是,假装遇害的不是宗彦姨父本人。在那么昏暗的地方,只要穿上睡袍、戴上帽子、戴上眼镜再贴个胡子,是难以辨认究竟是谁的。我这么想是有根据的。在松崎堂舅说他失手杀了宗彦姨父的那个时间后,我还看到宗彦姨父的房间里亮起了灯,那时宗彦姨父还活着,假装遇害的应该是其他人。但这一假装还是有问题,因为无论怎么化装,身材都伪装不了。这样一来,能假装成宗彦姨父的人就很有限。”水穗等着静香的反应,接着说,“那么……只可能是永岛。”

听到这里,静香长出一口气。或许她其实也紧张不已,这一声长叹可以看作她肯定了水穗的推理。

“永岛先是伪装成宗彦姨父,假装被松崎堂舅杀死,然后再杀了宗彦姨父,这样就可以完全嫁祸给松崎堂舅。杀掉三田女士应该是计划外的行动。这样一想,很多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其中一个就是证明松崎堂舅是凶手的拼图。永岛说自己偷偷潜进音乐室是为了把掉在外面的拼图放回拼图盒子里。正是这个行为导致盒盖开裂,让警察发现了这片拼图,松崎堂舅因此无路可逃。但仔细想想,这么做其实很奇怪。为什么非要把拼图放回去不可呢?即便拿破仑肖像拼图真的少了一片,警察也不会在意。永岛只要把拼图烧掉或者扔掉就好了。盒盖开裂什么的,倒像是故意要让警察发现而做的手脚。不只是拼图,铃枝说宗彦姨父手里还攥着凶手的头发。这也太巧了,恐怕这些也都是为了嫁祸松崎堂舅做的手脚。”

水穗接着又说了一个她必须要弄明白的问题。

“为了嫁祸松崎堂舅,永岛做的手脚不止这些,比如将松崎堂舅扔掉的手套沾上血等等。但是,铃枝让这些嫁祸都失去了作用。她扔掉了宗彦姨父手里的头发,还把手套丢到了门外,但这些事情不是铃枝一个人可以做到的,还有一个人——外婆,是您和铃枝一起做的,对吗?”

静香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抬头看着远方。过了一会儿,她垂下眼睛,微微歪着头说:“是的。”

水穗深吸了口气:“但您那么做,不是因为您猜凶手可能是家里人。您当时已经心知肚明,凶手就是永岛,并且想嫁祸给松崎堂舅。”说到这里,水穗直视着静香的眼睛,说,“是因为那枚纽扣。纽扣应该也是永岛做的手脚。铃枝说纽扣掉在宗彦姨父尸体旁边,但我知道它本来在走廊的架子上。可奇怪的是,就算把宗彦姨父的睡衣纽扣放到那里,也不能因此陷害松崎堂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答案只有一个:永岛原本把纽扣放在了别处,不是架子上,而是能把嫌疑引到松崎堂舅身上的地方。然后外婆您捡到了纽扣,把它放到了架子上。”

水穗一口气说完,等着静香的反应。对于到此为止的推理她反复想了好几遍,很有自信。

静香叹了口气,说了声“是的”,语气听起来十分痛苦,但表情一如既往地毫无变化。她接着说:“那天晚上我起夜,刚一打开门就看到永岛上了楼。我好奇他那么晚在干什么,只见他往自己房间的反方向,就是松崎房间的方向走去。我就躲在走廊的拐角观察,看见永岛蹲在松崎的房门前做了些什么。我觉得自己看到了不该看的事情,就回了房间。等过了足够长的时间之后,我又走出房间,上完厕所后去永岛蹲下的位置看了看,结果……”

“纽扣就放在那里?”

“是的。”静香点了点头。

果然如此。水穗完全明白了。如果警察在松崎门前发现了纽扣——恐怕一定会发现——必然会怀疑他。

“但是当时我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清楚纽扣到底是不是永岛放在那里的。”静香有些伤感地说。如果当时就知道发生了什么,或许会有不一样的办法——她大概是这个意思。

“所以您只是把纽扣放到了架子上?”水穗问道。

“是的,也没什么特别的意思。”静香浅笑道。

我大概就是这之后出了房间,发现了架子上的纽扣,水穗想道。如果时间差了哪怕一丁点,情况可能会完全不一样。

“铃枝发现音乐室的尸体之后,首先告诉了我。她是个聪明人,一眼就看出是家里人犯的案。我去现场查看之后,问她有没有可能伪装成外人潜入作案。我们俩绞尽脑汁做了很多手脚,但其实还有一件事我没告诉铃枝,你知道是什么吗?”

“我知道,外婆。”水穗明确回答,“当时您已经想到凶手是永岛了吧?”

“是啊。”静香答道,“我看到宗彦睡衣的纽扣少了一枚的时候,立即就意识到那就是我捡起来的那枚。我当时就明白凶手是永岛,而且他想嫁祸松崎,但我没有告诉铃枝。纽扣的手脚是我做的,铃枝并不知道。我在大家知道前把纽扣从二楼阳台扔了下去。”

原来是这样,水穗意识到自己还是没有想周全,后门正上方也有个阳台,根本不用走出后门,在楼上就可以把纽扣扔掉。

“但山岸警官逼问的时候,铃枝说纽扣也是她扔的。”

“这就是她的聪明之处了。她察觉到纽扣是我扔的,其中必有隐情,所以就说是自己扔的,以免让警察追查到我。”

“松崎堂舅被抓时,铃枝还不知道真相吗?”

“是的,她似乎只是察觉到我在隐瞒什么。”

“外婆,您明知道松崎堂舅不是凶手,为什么不告诉警察?您更想保护永岛吗?”

静香手捧着脸颊,摇头说:“不。一开始我的确是想保护永岛,毕竟他杀的是那两个人,我不怎么恨他……”

那两个人死了也是活该——静香的话里似乎有这层意思。她接着说:“而且……我还考虑到佳织。”静香有些犹豫地继续说道,“佳织仰慕永岛,只要他陪在身边,那孩子就会非常开心。如果佳织知道他是杀害父亲的凶手,可能一辈子都无法从打击中恢复过来。其实我跟和花子已经说了实情,不仅跟和花子,对琴绘……对你妈妈也说了。我们三人商量后决定,如果瞒得下去,就不会把永岛做的事说出来。”

原来如此!水穗终于明白了,怪不得葬礼那天琴绘的态度看起来有些冷淡。

静香又开口了:“但是松崎被抓之后,我的想法改变了。永岛能如此巧妙地陷害别人,让我感觉非常恐怖。但想到佳织,我又下不了决心讲出一切让永岛被捕,于是我开始想办法让永岛主动离开佳织去自首。你也知道,关于宗彦睡衣上的纽扣,铃枝没有说实话。我本来希望永岛能就此意识到有人发现了他的罪行。”

“我想他应该是意识到了。”水穗说。

“但他既没有离开,也没有去自首,甚至还将看破他设下的陷阱的青江杀了。”

青江生前最后一晚曾在一楼客厅和水穗谈过对案件的看法,水穗上楼时察觉到有人在偷听,看来那个人就是永岛。

“他竟然还会继续杀人……我实在是做梦也没想到。”也许是又回忆起当时的冲击,静香疲惫地说道。

“但是,外婆您又袒护他了。警察问讯时,您故意把时间说得靠后了一些。您说他是两点二十五分出的房间,但他其实是更早的时候离开的吧?”

“是……我听说青江遇害之后,马上就明白是永岛下的手。他是两点十五分离开的,时间上也完全吻合。”

“永岛估计也没想到尸体会那么快被发现,所以完全没有做不在场伪装。他故意在警察问讯时把所有时间都说得很模糊。他说先来了外婆您的房间,又去了佳织的房间,但时间记不清。也不知道他怎么看待您帮他做伪证这件事,或许是觉得您恰好记错了。但不管怎么说,他运气确实好,就连佳织也说了假话。”

水穗说罢,静香像要抑制头痛似的用力按着眼角。她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会儿,长叹一口气说:“她应该什么都不知道,可她为什么要说谎……”

“我想她应该凭直觉猜到了什么,她很敏感。”水穗说,“可能是永岛的态度或者别的事情,让她察觉到杀害青江的凶手是谁,但她袒护了永岛。她说永岛是两点三十分左右到的她房间,这绝对是假话。她是真的爱着永岛,绝不是仰慕这么单纯。”

“我来解决这件事。”静香斩钉截铁道,“我会用不伤害佳织的办法让永岛消失,再为松崎洗清冤屈。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做,但会试一试。”

“那么您是希望直到您将事情解决为止,我什么都不要说?”

“如果你真要去找警察说出真相,我也不拦你。”

水穗听完浅笑了一下,说:“我去找警察也没什么意义。但是有一点希望您能告诉我,永岛到底为什么杀害宗彦姨父他们?”

静香看着窗外,说:“我也不确定他的动机是什么,但事情发展到这步,只能认为他对赖子的感情是真的了。”

“对赖子姨妈的感情……”

佳织以前也说过,永岛深爱着赖子,因此才十分痛恨把她逼死的宗彦和理惠子。这就是动机吗?若果真如此,静香和佳织对永岛恨不起来也可以理解。

“好了,我要说的都说了。没有问题了吧?”

“嗯,谢谢您,外婆。”水穗站起身说。

“你还要回澳大利亚吗?”静香抬头看着水穗。

“嗯。我会再去一趟澳大利亚,然后……努力把这些都忘掉。”

水穗打开了房门。

走出去的瞬间她有种错觉,墙上那幅巨大的幸一郎肖像画仿佛看了自己一眼。

小丑人偶视角

悟净出了酒店后,马上打了一辆车。看来他要去十字大宅。他手里拎着一个提包,我就被放在里面。

悟净大概是要去竹宫家解开谜团。我不知道这会让谁得到救赎,又会让谁陷入深渊。悟净自己大概也不知道。

我看到的竹宫家的悲剧——这场从跳楼自杀开始的悲剧——就要结束了。

这真是一连串充满谜团的案件。

首先是音乐室。那晚来到音乐室的不是宗彦,而是永岛,但我之所以会误会,还是因为之前的事情。

让我产生误会的,是之前发生在会客室里的对话。没错,就是悟净首次造访十字大宅那次。当时老妇人说,把人偶放在架子上的是“宗彦”,但其实并非如此,把我放在架子上的是永岛。因为这一点,我误以为永岛的名字是宗彦。

那天晚上在我眼前装作被杀的不是宗彦,而是永岛,我直到最近几天才意识到这一点。在我被水穗放在客厅的那一天,竹宫家的人聚在一起吃了晚饭。当时我发现我认为已遇害的宗彦也在其中,直到那时我才知道他不是宗彦,而是永岛。

那天晚上假装遇害的原来是他——我这才明白真相。永岛化装成宗彦假装被杀,然后再杀掉宗彦,那个女人估计也是他杀死的。

悟净不只发现了这一点,还发现不止一个人在包庇永岛。老妇人或铃枝自然是其中一员。

但这并不意味着案件已就此解决。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永岛为什么要杀死这两个人?

悟净就是为了说明这一点才前往十字大宅。

4

当铃枝通报悟净来访时,水穗已整理好行李。她和悟净在玄关打了个照面。

“听说您要走了?”悟净问,看来是铃枝告诉他的,“有些话一定要在您出发之前告诉您。”

“我也有话对您说,”水穗刚开口又歪了歪头,说,“不过也许只是确认一下而已。我想我们的想法是一致的。”

“您猜出真相了?”悟净扬眉看着水穗。

“是的。”水穗微微点点头,看了一眼背后,确定没有人偷听后,又说,“我找外婆确认过了,我没猜错。”

听到她和静香谈过了,悟净有些惊讶:“老夫人怎么说?”

“她说希望能交给她解决。我也答应了。”

“哦……”悟净咬着下嘴唇,视线投向下方,又抬起头说,“看来我们还是有必要谈一谈,能不能去您的房间?”

“可以,您请。”水穗给他拿过拖鞋。

二人进入房间后,仍和上次一样隔着桌子相对而坐。悟净深呼吸了一下,接着拿出水穗之前见过的速写本。

“您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吧?”悟净问道。

“是的。”水穗答道,“我想我的推理没错。”

悟净试探似的小声说:“是……永岛先生吧?”

水穗点了点头。

“那您也知道是永岛先生假扮宗彦先生了?”

“我还知道外婆隐瞒了这些。”水穗补充道。

“那么我说一下自己的推理。如果有和您想的不一样的地方,请您指出。”说着,悟净讲起对宗彦二人遇害一案的推断,和水穗想的几乎一样。

“没有什么不同的。”水穗听完说道,“您不是这家里的人,却能想到这么多,真是厉害。”

“所谓旁观者清。”悟净边说边观察水穗的神情,“关于动机,不知您是怎么想的?”

“这一点我还不大明白。”水穗把和静香的谈话内容告诉了他,说看来永岛深爱着赖子。

“永岛先生爱着赖子夫人这一点确凿无疑吗?”

“这……外婆说是从永岛的态度里察觉到的。”

“从态度察觉到,但是……比如说,”悟净顿了一下,像是在思考该如何表达,“有没有可能,那其实是在掩饰什么?”

“掩饰?掩饰什么?”

“就是……”悟净一时语塞,他没有继续就此说下去,而是换了个话题,“对于这起案件,有一点我一直不明白,那就是永岛先生是怎么在深夜把宗彦先生和三田女士叫到音乐室的,而且他怎么会知道松崎先生受贿,又是怎么用三田女士的文字处理机做的手脚,这些我也想不通。”

“嗯,的确是……”水穗也答不出来。的确,就如悟净所说,这些问题完全没有解决。

“所以我试着这么想了想:永岛先生、宗彦先生和三田女士之间会不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关系。”

“不为人知的关系?”水穗皱了皱眉,这点她完全没想过,“您是说他们三人有共同的秘密吗?”

“是的,而且还是相当重大的秘密。到底是什么呢?永岛先生不是竹宫产业的员工,应该与公司无关。”

悟净语气沉稳,但水穗倒吸了一口凉气。“难道是……”

“没错。”悟净像是知道她为什么震惊一样点点头,说,“会不会与赖子夫人自杀有关……我是这么想的。”

“赖子姨妈自杀……但是到底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呢?”

“这么想虽然离谱,”悟净说,“但我觉得那可能不是自杀。”

“不是自杀?不可能!佳织和宗彦姨父都亲眼看到赖子姨妈跳下去了。”

“不,这样说并不准确。”悟净正视着水穗,“按佳织小姐的说法,无论从位置上还是时间上,她应该都没有清楚地看到跳下去的女人的长相。严格来说,佳织小姐看到的应该是有个像是赖子夫人的女人跑上楼梯,又从阳台跳了下去。”

水穗心脏猛地一缩,心跳急剧加快,全身开始发烫。“您是说,跳下去的不是赖子姨妈?”

“是的,并且还有一个人也对此抱有怀疑,就是青江先生。您告诉过我,青江先生曾说无法想象赖子夫人会以那样的方式死去——我认为他的推理都是从这点出发的,我也做了一个假设。”悟净打开提包,拿出小丑人偶说,“青江先生为什么把人偶拿走,他想弄清楚什么,而凶手为什么不希望他调查这个人偶?青江先生遇害时,山岸警官曾说人偶上没有被触碰过的痕迹——但这是不可能的。人偶起初放在玻璃罩里,大概没有人碰过,但我听说有好几个人直接接触过人偶,查不出他们的指纹就很奇怪。为什么查不出来?因为凶手把指纹擦掉了。凶手为什么要这么做?就是因为有的指纹被查出来会很麻烦。”

“谁的指纹怕被查出来?”

“三田女士的指纹。按说她没有接触人偶的机会,如果人偶上检测出她的指纹,那她是什么时候触碰的人偶,就成了问题。”

“三田女士的指纹?”水穗摇了摇头,太阳穴隐隐作痛,“我不明白,什么意思?”

“青江先生可能是这么想的:跳下阳台的赖子夫人,会不会是三田女士假扮的?”

“怎么会……”

“这的确是令人拍案叫绝的想法。”悟净双眼放光,“青江先生想,怎样才能证明这一点?于是他想起佳织小姐说的赖子夫人跑上楼后,马上把人偶摔在地上这一细节。如果那时的赖子夫人是假扮的,那么人偶上就应该留有假扮她的人的指纹。”

“青江想到了这一层,为了检测指纹才把人偶拿走?”

“大概是。而凶手——永岛先生,碰巧得知了青江先生的想法。我觉得问题可能出在青江先生外出前打的那个电话上。可能青江先生把自己的想法在电话里说了出来,而永岛先生碰巧听到了,于是决定必须尽快把他灭口。”

“难以置信!”水穗双手捂脸说,“那赖子姨妈是怎么死的?”

面对水穗的疑问,悟净又露出苦涩的神情:“这话很难启齿。我想应该是在三田女士跳下阳台前,被扔下去摔死了,可能是被人下了安眠药。”

“做这些的就是那三个人……永岛先生、宗彦姨父和三田女士?”

“应该是这样。”

“难以置信!”水穗又摇摇头说,“因为……即便是假扮的,的的确确有个女人从阳台跳下去了,她也不可能平安无事。”

“所以,”悟净盯着水穗说,“这里就有一个巧妙的圈套,几乎可以说是疯狂的圈套。如果没有这本书,我可能永远都无法想到。”说着,他拿出那本智力游戏书。

“书里真的有什么秘密?”

“是的,这里有解开谜团的关键。”悟净边说边翻开速写本,上面画着十字大宅二楼的草图。他开始解释:“那天晚上,佳织小姐和宗彦先生听到尖叫声后走出房间,看到一个女人翻过阳台护栏,跳了下去。宗彦先生见状就把佳织小姐抱回房间,把她在轮椅上安置好,然后出了房间。佳织小姐随后也坐着轮椅来到阳台查看下面的情况——就是这样,对吧?”

“是的。”水穗说,“佳织说过,阳台下只有倒在地上的赖子姨妈和跑下去查看的宗彦姨父,并没有其他女人。”

“是啊。”悟净缓缓地点头说,“因为夫人是被人从北侧的阳台推下去的,从那里看下去应该只能看到夫人的遗体。但是,实际上那个女人跳下的不是北侧阳台,而是东侧。”

“不可能!从佳织的房门前,只能看到北侧的阳台。”

“如果直线看过去,的确如此。但要是在这里——”悟净说着在草图上的走廊交叉处画了一条线,说,“要是在这里安上一面镜子,从佳织小姐的房门外看到的就是东侧的阳台,而看似是北侧的楼梯,其实是东侧楼梯。”

十字大宅二层

十字大宅二层

 

十字大宅二层

水穗又感到心脏猛地一跳。镜子?佳织看到的情景难道是映在镜子里的虚像?

“这一切都是经过巧妙安排的圈套。”悟净平静地说,“害死赖子夫人后,宗彦先生先去佳织小姐的房间,让她不能出门。永岛先生则利用这段时间架设好镜子,三田女士假扮成赖子夫人做好准备。然后三田女士瞅准时机尖叫着跑上楼,从东侧阳台跳了下去。因为这栋宅子除了北侧,都只有两层高,只要在阳台下停一辆厢式货车,车顶垫上被子什么的,跳下去也不会有问题。之后宗彦先生便抱着佳织小姐回到房间,永岛先生在这段时间里收好镜子,自己也藏了起来。剩下的就和佳织小姐亲身经历的一样。永岛先生和三田女士大概趁人不注意溜出了宅子。”

悟净把小丑人偶放在水穗面前,说:“楼梯旁的少年和小马人偶被换成小丑人偶,也是为了这个圈套。如果是少年和小马人偶,很可能在镜子里被人看出左右反转,因此才放上了这个左右差别不大的人偶。”

“这样啊……”正如悟净刚才所说,这简直是一个近乎疯狂的圈套,但水穗找不到任何反驳的证据。

“请看这一页。”悟净翻开黑色封皮的智力游戏书,放在水穗面前。摊开的那页上介绍了一个使用镜子的魔术。只要在箱子里斜着放上一面镜子,从正面看不出丝毫破绽,看上去里面好像什么都没有。书里介绍了如何利用这一机关在镜子内侧隐藏物品。

“我起初也没在意这一页,但无意中发现这一页的空白处有个奇怪的笔记。就是这里。”

悟净手指的地方有一个铅笔画的十字架形状的东西,在十字交叉部分画有一道斜线,写着“这里放镜子”。

“这是……宗彦姨父写的?”

“应该是,估计宗彦先生也是看了这本书才想到在走廊里放镜子吧。”

“青江说在书中找到了很有意思的东西,原来他说的就是这处笔记?”

“很有可能。”

水穗缓缓摇了摇头。那时就是因为先把这本书借给了青江,才导致他遇害。

“但是还有一个问题。”悟净敲着笔记本上的草图说,“这么大的镜子,怎么能像变魔术一样很快地拿出来又放回去?我不清楚青江先生是不是猜到了其中奥妙,我是从您前几天的话语中找到了答案。”

“我的话?”

水穗话音刚落,屋外突然传来咚的一声。悟净迅速起身,打开房门。

门外,佳织神色慌张地抬头看着悟净。

“佳织,你一直在听吗?”水穗问道。

佳织急忙摇头:“我没有偷听,只是……”

“只是什么?”

“我看到外婆从这边走开……脸色十分苍白,我觉得奇怪就过来看看。”

水穗看了一眼悟净,悟净小声说道:“不妙!我们的话可能被她听到了。”

“外婆在哪里?”水穗问佳织。

“好像下楼了。”

佳织话音未落,悟净便出了房门,水穗也紧跟其后。

下到一楼,只看到铃枝一个人在打扫房间。水穗急忙问她静香在哪里。

“应该是在自己的房间里。”铃枝面无表情地回答,“永岛先生来了,夫人便让永岛先生到她的房间一趟。”

“那永岛现在在外婆的房间里?”

“是的。”

“不好!”

悟净急忙转身跑上楼梯,黑色披风高高扬起。水穗也跟着跑了上去。

上到二楼后,悟净直奔静香的房间,猛地推开房门。

永岛正站在门旁看着肖像画。看到悟净进来,他露出诧异的神情。就在这一瞬间,悟净冲他扑了过去。几乎同时,响起什么东西划破空气的声音,一支箭扎在肖像画上。

“外婆!”跟着进入房间的水穗发出悲鸣。静香举着弓弩站在房间一角,刚才就是她朝着永岛射出一箭。

“为什么要杀我……”被悟净救了一命的永岛一脸悲伤地站了起来。

“我们都知道了,永岛先生。你假扮宗彦先生、三田女士假扮赖子夫人的事,还有用镜子设下的圈套。”悟净说着挥起左拳,猛地砸向幸一郎的肖像画。画像里侧传来碎玻璃掉落的声音。“这个画框的背面是镜子,上面大概放了张三合板来遮挡。我已经确认过了,画框的宽度和走廊交叉处的对角线一样长。估计这幅画放在走廊时,画框下面装了轮子之类的东西,只要打开锁就可以轻易挪动它。”

原来如此!水穗明白了。赖子去世那天,这幅肖像画的确还放在走廊上。如果它背面是面镜子,那做出悟净刚才所说的圈套并非难事。

水穗还想起永岛的理发店里用了巨大的镜子来做装饰,佳织说过那是宗彦的主意。当时宗彦很可能已经想好杀害赖子的方法,为了掩饰购买镜子的真实目的才这么做,而负责制作肖像画、确定肖像画尺寸大小的也是宗彦。

“什么……”永岛抬头看了看肖像画,又看了看悟净,说,“你在说什么?我完全不明白。你一个外人不要胡说。”

“的确,一切只是我的推测,但所有情况都表明你就是凶手,并且老夫人早就知道是你杀了宗彦先生、三田女士和青江先生。”

永岛惊讶地看向静香,静香依旧举着弓弩一动不动。

“我看见了,”静香平静地说,“那天晚上我看见你了……看见你要陷害松崎。”

永岛瞬间脸色煞白,圆睁的双目变得通红。

“还有青江……也是你杀的吧?”静香问道。

永岛听完紧咬嘴唇,双拳紧握,手背上青筋暴突。

“告诉我,你们为什么要杀赖子姨妈?”水穗问道。永岛别过脸不愿回答。

“我来说吧。”静香开了口,“你不是他——不是竹宫幸一郎的儿子,对吗?”

水穗倒吸了口气看着永岛,只见永岛也瞪大眼睛,直视着静香。

“您早就知道了?”他问道。

“早就知道了。”静香答道。

众人一时间陷入沉默,只有永岛粗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渐渐地,他的呼吸平复下来,等他再次抬起头时,眼神已经平和了许多。

“您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他问道。

“很早以前。”静香答道,“赖子一直心存疑惑,就在我丈夫去世前不久暗中安排了一次DNA检测,检测结果证明你和我丈夫之间没有血缘关系。但讽刺的是,结果还没出来,我丈夫就去世了。”

“她明明跟我说没有告诉其他人。”永岛恨恨地说,“她说只要我静悄悄地离开这个家,就不会告诉任何人,还说关于给我遗产的遗嘱自然归于无效。”

“所以你就杀了她?”水穗问道。

“宗彦找我做了个交易。”永岛答道,“他大概也从赖子夫人那里得知我不是幸一郎的儿子,于是找到我,提出杀害夫人的计划。他和三田理惠子的关系被夫人发现了,面临离婚危机,这个智力游戏疯子就想出了那个使用镜子的手法。”

“然后你把两个共犯也杀了?”

永岛沉默了片刻,抬手擦了下不断冒汗的面颊,长叹了口气,说:“我的目的是把竹宫家据为己有。竹宫幸一郎对我母亲始乱终弃,让她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为了复仇,我才假装成私生子来到这里。十年……真是漫长的十年。”永岛说着闭上双眼,仿佛在回忆这十年来的种种往事。“为了实施我的计划,必须除掉那两个人,而且他们杀死赖子夫人的事也被青江揪住了把柄。”

“揪住了把柄?被青江?”水穗问道。

“我以前跟你说过,赖子夫人七七前,有天晚上我在这里留宿,花瓶被打翻了,弄湿了床。那天我在佳织的建议下,睡在宗彦的房间里。早上起来时,发现门缝里塞进来一封信,是写给宗彦的,没有落款。信里说——”永岛润了润嘴唇,“信里写着‘我知道是你和三田理惠子杀了赖子夫人,你们若不在夫人七七之前自首,我就全告诉警察’。”

“这封信是青江写的?”

“当时我不知道是谁写的,但我认为必须尽快想办法解决。”

“所以你就在七七那天下手……”

“我没什么时间去谋划,也就因此……露出了破绽。”说着,他叹了口气。

“给松崎堂舅留的那张纸条也是你写的?”水穗问道。

“对。我想把他引出来,把罪名都推到他头上。我故意用和理惠子同型号的文字处理机打印出纸条,后来又找了个借口进入她的房间,把碳带塞进了抽屉,接下来,只要我把她伪装成自杀,警察就会搜查到这个碳带。这样警方就会认为是理惠子给松崎留了纸条,并且认为理惠子和宗彦本想给松崎设陷阱,却导致宗彦被杀,于是理惠子便因承受不了打击而自杀。”

“这么说,事情还真是基本按照你的设想进行。”悟净说道。

永岛听了笑了笑,摇头说:“松崎离开地下室后,我打电话叫宗彦出来。虽然是深更半夜,但一说有要紧事,他就马上下来了。”

“然后你就杀了他?”

永岛点点头,说:“他一进屋我就下手了,然后挪动他的尸体,和与松崎打斗时试验过的一样,把拼图撒在他身上,还在他手里塞了些和松崎打斗时揪下来的头发。直到这一步,都是按照我的计划进行。”

“你没想到三田女士也会来吧?”

“是。宗彦临死前说他跟理惠子联系过了,我做的一切很快就会败露……”

“所以你就把她也杀了?”水穗握紧了拳头。

永岛瞥了她一眼,又扭过头说:“我觉得她肯定不会向警察告发,因为这样一来,我们联手谋害赖子夫人的事就会败露。但是也不能放任不管,只能把她也处理掉。”

“你是在走廊上动的手吧?”

听到悟净这么问,永岛有些惊讶地说:“这你也知道?没错,是这样。我在走廊上等着她,从正面给了她一刀,然后把她的尸体搬到屋子里,放在宗彦旁边。其实我原本想用个更像是自杀的方法。”谋害宗彦的行动计划十分周详,永岛说到这里,看上去有些不甘。“还有……铃枝会把现场伪装成外人潜入作案,也是我没考虑到的。”

“看到用来陷害松崎堂舅的伪装都消失了,你一定很慌张吧?”

听完水穗的话,永岛点头说:“很慌张。早上醒来情况全变了,我急忙想该怎么办。但事先为防万一,我捡起了松崎掉下的拼图,这时终于起作用了。”

“发现尸体后,你和大家一起进入音乐室,趁乱在拼图上沾上宗彦姨父的血,然后再把拼图放回盒子里,故意让警察找到?”

但这次永岛摇了摇头:“不,有一点不对。松崎掉的的确是拿破仑肖像拼图的一片。我觉得没什么用,就在尸体被发现前到会客室里偷偷拿了一片鹅妈妈拼图,然后在跟大家一起进入音乐室时趁乱沾上血,之后再把它和松崎掉下的那片拼图一起放到盒子里。因为它是鹅妈妈拼图的一部分,那天晚上和宗彦一起玩拼图的胜之和松崎就会首先被怀疑。我估计这样一来,生性懦弱的松崎就会坦白。”

而实际上,警察山岸等人发挥了超出永岛想象的推理能力。

“你之所以对青江下手,是因为他开始接近真相?”水穗确认般问道。

永岛先回答“他过于聪明了”,又接着说:“松崎被抓后,只有他还不依不饶地追查真相。他说的每一句话,都直指案件的关键。至此我确信,给宗彦留下信的一定也是他。”

“而且他还准备去调查小丑人偶。”悟净插了一句。

永岛点头说:“那天我从老夫人的房间里出来后,在走廊上碰到了佳织。她说青江给大学图书馆打了电话。”

“图书馆?”

“佳织说,青江问图书馆里有没有鉴定学的书,书里有没有写怎样采集指纹。我一听就知道他是想采集小丑人偶身上的指纹。”

“原来如此。”悟净小声自语道。

永岛似乎再也没有要说的,无力地垂下头。

水穗鄙夷地看着他,说:“但是,你一定觉得很奇怪吧?外婆和佳织都做了对你有利的不在场证明。大家其实都喜欢你。”

永岛摇了摇头:“我知道大家对我很好,但是……我母亲在痛苦中死去,这是永远不会改变的事实。”

“其实……”静香沉重地说,“你不是我丈夫的儿子,在做DNA检测之前我就知道了。”

永岛的肩膀颤了一下,他抬起头,赤红的双目盯着静香,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骗人……”

“我没有骗你,是我丈夫亲口告诉我的。但他也说,你过得不幸福,都是因为他,虽然你不是他的孩子,他也要赎罪。我不知道赖子对你说过什么,但我和丈夫从没想过要把你赶出这个家。包括遗嘱,也是我丈夫在知道这些的前提下确立的。”

“怎么会……”永岛双手抱头,跪在地上。

水穗呆呆地伫立原地,凝望着幸一郎的肖像画。静香射出的箭,正插在幸一郎的胸口。

5

水穗走上车站月台时,天空仍在飘雪。

她一边回想这次回来经历的一切,一边望着漫天飞雪。她担心佳织的未来,也牵挂静香和其他亲戚的处境。

永岛认罪后,水穗发现佳织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急忙四处寻找。水穗担心佳织自杀,这一连串案件的真相足以给她致命的打击。

佳织安然无恙,她在自己的房间里凝望着小丑人偶。悟净原本把小丑人偶留在水穗的房间里,佳织把它拿了过去。

“这是个神奇的人偶,”佳织说,“我一直觉得它的表情很诡异,但一直盯着它看又会感觉心底一片澄明。也许妈妈就是喜欢这点才买下它吧。”

“佳织,你……”

水穗刚想说些什么,佳织便闭上眼睛,摇了摇头,仿佛在说没有必要安慰她。她把人偶递给水穗:“把这个还给悟净先生吧。”

“好。”水穗接过人偶,又看了一眼佳织。她那清澈的眸子旁依稀有一丝泪痕。

“我没事。”佳织努力抑制着情感,“但是想一个人待一会儿。”她说完便转过了头。

水穗微微点了点头,无言地走出房间。

这就是她和佳织的最后一次碰面。

她真的没事吗?水穗边望着飘落在铁轨上的雪花,边担心着这个可怜的表妹。

她一定能挺过来,水穗坚信如此。对她来说,人生自此才真正开始。这一连串案件让她懂得了爱一个人的喜悦和痛苦。只要能挺过这些,她就能变得更加坚强,就像她能克服双腿的残疾,坚强地生活到现在一样。

水穗又想起了永岛。永岛说,他本想博得幸一郎欢心,再引诱赖子,以掌控竹宫家。而这两人死后,他的目标就自然而然地转向了佳织。

我对不起佳织小姐,但我对她表示出来的好意绝无虚假——永岛是如此说的。

水穗还想起了青江。他一定也是真心爱着佳织,只是太不善于表达——这么想似乎让水穗稍稍得到安慰,却也让她更加痛苦。

“您要走了吗?”

水穗正痴痴地想着,突然听到有人从身后跟她搭话。回头一看,悟净正对她点头致意。他依然穿着之前那件黑色大衣,拎着的提包里应该装着那个小丑人偶。

“这次真是多谢您帮助我们。”

“哪里。究竟这样是不是最好的结局,我也很迷茫。”

“人们总是要知道真相才行。”

“话虽如此……永岛先生后来怎么样了?”

“我们通知了山岸警官,之后就交给警察了。”

“这样啊。”悟净点点头,略微正色道,“对永岛先生来说,事情最终还是发展到了最糟糕的地步。”

“最糟糕的地步?”

“是的。他为了隐瞒杀害赖子夫人的罪行,不得不接连杀人,最后仍被警方抓捕。我不知道他会受到什么样的判决,但他的人生肯定就此破灭了。”

“这没办法,”水穗说,“犯罪永远得不偿失——在任何年代都是如此。”

“的确。”悟净把提包换到左手上,冲右手指尖哈了口气。白色的雾气让他的脸庞一时变得模糊。“但是,有没有这种可能呢?就连永岛先生这种命运,也是被某人算计好的结果……”

“算计?怎么会?”水穗浅笑道。谁能有如此心机?

“假如,有人知道了赖子夫人死亡的真相,于是决定向三个凶手复仇。复仇的第一步,是让三人中的一人杀掉其他两人。”

“悟净先生……”水穗看着他的侧脸。

悟净嘴角上扬,但眼中全无笑意。“为此,此人故意设计让永岛先生看到那封写给宗彦先生的信,信上说知道宗彦先生和三田女士杀了赖子夫人。由于这封信,永岛先生不得不杀掉二人灭口。”

“……”

“此人复仇的第二步,是将永岛先生的罪行公之于众。为此,此人利用了您和青江先生的聪明头脑,并通过种种方法给您二人提供接近案件真相的提示,那本智力游戏书便是其中一部分。”

“悟净先生,您难道认为……”

“因为有这些提示,青江先生基本找出了真相,但还没有找到决定性证据。于是,此人暗示小丑人偶上可能留有指纹。实际上有没有指纹谁都不知道。说不定摔小丑人偶这件事,都是此人编造出来的。但此人认为,假如青江先生真的因此去调查小丑人偶上的指纹,永岛先生必定会做出反应。然而此举却导致青江先生被害,让人难以想象……”

悟净话音未落,水穗已经开始摇头。她双手捂着脸,说:“这让我怎么相信!”

“这都是我的想象。”悟净说着又换了换拎包的手,“如果继续发挥我的想象力,也许此人的目的并不是简单地揭露永岛先生的罪行,而是,比如通过做对他有利的不在场证明来永久地操控他。换个角度来说,或许这才是最恐怖的复仇。”

水穗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耳鸣,心脏狂跳得仿佛全身都在颤动。

“但是,一点证据都没有,”悟净仿佛在自言自语,“什么都没有,只能这么想想而已。”

此时,列车从风雪中驶来。这不是水穗要乘坐的列车。悟净拿起了行李,说:“我是信任您才告诉您这些。我相信,您一定会把这些深藏在心里。”

说完,悟净伸出右手。水穗凝视了他那没有血色的手掌两三秒,随后伸出右手,握住他的手。

水穗刚收回手,悟净便转身上了车。黑色的大衣隔着车窗不停地摇曳。

像是故意要和悟净乘坐的列车错开一般,水穗要乘坐的列车也驶入站台。

上车时,水穗不禁回头望了一眼。十字大宅应该就在她视线的远方。

她在脑海里想象着屋顶积雪的样子。

小丑人偶视角

案件侦破了,我也被悟净带离了竹宫家。虽然和我的离去并没有关系,但那个家庭应该不会再发生什么悲剧了。

这真是桩奇案。

我第一次被放到走廊上时,走廊交叉处已经摆好镜子。实际上,我那时被放在东侧走廊上。我所看到的男人抱着女孩的情景,是镜子反射的影像。然后,我被跑上楼梯的女人摔到地上,与其说是摔下,倒不如说是她不小心碰到了我,之后,那女人就从阳台跳了下去。接着,我被某人拾了起来,又被放到地上,后来知道那是永岛,但那时我已经被挪到了北侧走廊上。

一个很简单又很大胆的圈套,但这些都过去了。

我要开始考虑自己接下来要去哪里,不知那里又有什么样的悲剧在等待我。

没错。我绝不是什么“招致悲剧的小丑人偶”,反倒是悲剧在等待我的到来。悟净明明也知道这一点。

愿十字大宅里,从此只有幸福降临。

还有一点让我十分在意,就是那个坐在轮椅上的少女。当大家因查出真凶而一片惊愕时,她和我单独待在一起。

她深情凝望着我,眼角流下一滴泪,轻声说道:“一切都结束了,妈妈。”那声音中带着一丝慰藉。

她到底在说什么结束了?

只有她那时的话语和神情,还深深地沉在我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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