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二天上午,水穗推着佳织在宅子周围散步。宅子后面是一座小山丘,上面铺有几条步行道,可以通到相邻的街区。如果要乘坐去往市中心的轻轨,从这里走能近一站地左右,青江总是走这条路。

“我昨晚让永岛先生困扰了。”佳织看着飞舞的小鸟,轻笑着说。

“怎么让他困扰了?”

“我耍了点小性子,说我才没什么未来可言。”

“你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永岛先生很奇怪地突然问我将来想做什么。”

“这很奇怪吗?”

“不奇怪。他大概是为了表明对我并没有特别的想法,才这么问。一般这种时候,我都会回答得很得体,比如想画些绘本、做些翻译等等,这么说大家就都放心了。可昨天,我并没有那种心情,所以我就说‘我能干什么?我这个样子什么都干不了’——我越说越难受,哭得停不下来。”

水穗脑海中浮现出永岛满脸不知所措的神情。

佳织腼腆一笑,就像爱恶作剧的孩子被揪出来时一样,说道:“但其实我也没那么悲观。只要我想做,什么都能做到,我知道自己能做到。我边哭边问自己为什么要哭,结论是——我是在跟永岛先生撒娇。”

“佳织,”水穗从她背后问道,“你觉得青江怎么样?我觉得他是真心喜欢你。”

佳织没有立刻回答。她哼着小曲,不时摆弄下头发,还伸手摸摸路边的花草。水穗一度以为她不想回答。过了好久,佳织才开口:“怎么可能呢?怎么会有男人喜欢我?男人都喜欢像兔子一样活泼好动的女孩,而不是我这种腿细得像牙签一样动不了的女人。我早就知道。”

“不是这样。”

“就是!”佳织猛地摇头,“别说了,我累了。水穗,咱们回去吧。”

水穗觉得再说什么也是白费口舌,只能默默地推起轮椅。

午饭后,水穗独自去了美术馆。和上次一样,美术馆还在举办玻璃工艺展,而游客则比上次更少。

悟净还在上次的休息处那里,坐在他常坐的位置上眺望窗外。不,他好像不仅仅在眺望。桌子上放着一个速写本,看来他在写生。

水穗走近时,他也只顾着运笔,完全没有注意到。直到水穗打招呼说“您好”,他才转过头来。

“哦,您来得正好。”悟净语气愉悦,却透着些心不在焉的气息。他又看向窗外,一阵发呆,几秒之后才收起速写本。

“您在画什么?”水穗坐下,看着窗外问。窗外只有一片松林和松林前的一片原野,原野上倒着一辆生锈的自行车。

“是这个。”悟净打开速写本放到水穗眼前。上面画着一个梳麻花辫的少女人偶,人偶那大大的圆眼睛有着与素描不相称的深邃。

“边看风景边画人偶?”水穗有点意外。

悟净理所当然地笑了笑,说:“我想做一个能融入这片风景的少女人偶,不过很难。”他往前翻了几页,上面画的都是同样的少女人偶。水穗不禁赞叹起来。

“今天您来有什么事吗?”悟净合上速写本,问道。

水穗告诉悟净可以把小丑人偶拿走了,他的表情有些复杂,带着点高兴又带着点放心。“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去拿?”

“您方便的话,现在就可以。我已经跟外婆说过了。”

“那现在就去吧。这种事宜早不宜迟。”

两人随即走出美术馆。

“警方已经有眉目了吗?”去往十字大宅的路上,悟净问道。

“不知道……”水穗犹豫了一下,把昨天胜之的话告诉了悟净。

悟净听完也非常惊讶:“写纸条的是三田女士……这还真让人意外。”

“警方的看法是宗彦姨父也知道此事,想利用此事整垮松崎堂舅。”

“明白了,就是说宗彦先生害人反倒害己,自己先遇害。”

“是啊。”

水穗还讲述了警方认为三田理惠子是自杀的推测。悟净只是“嗯”了一声作为回应。

回到十字大宅后,水穗把悟净带到客厅,又吩咐铃枝把静香叫来。悟净饶有兴味地欣赏着室内的装饰。

“人偶还在音乐室里吗?”他问道。

“不,就在那儿……”水穗伸手指向橱柜,动作却停住了。今天早上还放在那里的人偶不见了。“真奇怪,怎么回事?”水穗不禁环视房间,恰好铃枝从楼上下来,水穗便问她知不知道人偶在哪里。

“青江先生刚把人偶拿走。”铃枝答道。

“青江?为什么?”

“不知道……”铃枝歪着头说,“我看到他把人偶装进背包,问他要做什么,他说要拿到大学去,今天就会还回来。”

“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就是刚刚,”铃枝看着墙上的古董钟说,表针显示现在是下午两点二十五分,“刚走了不到五分钟。”

“但是我们没遇见他。”悟净插话道。

“青江总是走后面的步行道,从远一点的车站坐车。现在去追可能还来得及。”

“那就去吧。”悟净马上说道,“他为什么要把人偶拿走,我非常想知道。”

“好的。”水穗抓起大衣,回头问铃枝,“青江还说什么了?”

“哦,好像……他说‘这下有意思了’,之前还不知给哪里打了电话。”铃枝歪着头,手支着脸颊说。

“电话……有意思了,好吧。”

“赶紧走吧。”悟净催促道。

水穗快步走向玄关。

小丑人偶视角

“这下有意思了。”

青江嘴上这么说,表情却一点也不明朗,脸似乎还因紧张而绷得紧紧的。他把我从橱柜上拿下来,又细心地用浴巾之类的东西把我包上。这样一来,我的视线彻底被遮挡。

他又把我放进一个很狭小的东西里。接着我听到了拉上拉链的声音,看来这大概是个运动包之类的东西。

过了一会儿,我感觉身体浮了起来,接着前后左右地摇晃起来。看来青江是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

“晚上之前会回来的。”

我听到他在跟别人说话,估计是女佣吧。

他好像穿上了鞋,接着便传来开门的声音。看来他走出了宅子。

随后的几分钟,他一直拎着装有我的包走着。除了偶尔换换拎包的手,其他时间一直保持着稳定的步伐。不知是他走的路人迹罕至还是别的原因,我几乎听不到任何噪音,只是偶尔有鸟鸣传来,这让我有些意外。

不知走了多长时间,青江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他停得太过突然,以至于我的头重重地撞到了包袋。

包不再摇晃,看来他站在原地没动,接着包似乎被放在了地上。

就在接下来的瞬间——

传来一声沉沉的巨响。这声响十分短促,没有回音,让人有股不祥的预感。同时,我还听到了一阵像是动物呕吐一样的短促声音。

不祥的声音接连响了两三次,中间夹杂着粗重的喘息声。巨响停止后,喘息声仍持续了一会儿。

接着,包被猛地打开了。

2

青江的尸体是在距步行道入口四百米处被发现的。他双手高举过头,趴在地上。

发现尸体的是水穗和悟净二人。他们为了追赶青江来到步行道,等待他们的却是一个惨烈的现场。

水穗对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原本很有信心,但看到青江的尸体时,她还是差点吐了出来。青江的后脑勺被打得裂了好大一个口子,暗红色的血流了一地,沾湿了他那微卷的头发,伤口周围的头皮皱得像一块旧抹布。

水穗主动提出回到宅子里报警,因为她实在不想一个人等在那里。

水穗回到宅子时,客厅里只有铃枝一人。水穗简单地跟她说了情况,她便震惊地跑上楼梯。在她向静香等人汇报的时候,水穗拨打了报警电话。

包括山岸在内的警察们赶来,是在十分钟之后。

水穗和悟净乘坐警车前往警察局,在充斥着烟味和热气的房间角落里分别接受问讯。坐在水穗对面的是老熟人山岸。

“这……”山岸用圆珠笔末端挠了挠耳后,“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现在的心情。说不上是心有不甘,但也不是觉得窝囊。”

“您是想说这件事就好像凶手给了您一记闷棍吗?”

“一记闷棍,嗯……”山岸挑起一侧的眉毛,噘着下嘴唇说,“应该是吧,也想不出别的词了。”

“您认为这次是真凶所为吗?”水穗是指松崎以外的真凶。自然,山岸明白她在说什么。

“我悄悄告诉您,”说着,山岸弓起胖胖的身躯凑近说,“我们这里大多数人都认为竹宫家的案子跟这起案子没关系。他们希望是这样,因为上一个案子已经基本结案。”

“就是说写纸条的是三田女士?”

“您也知道了?没错,就是这样。这样三田女士死于自杀的推测一下就变得可信起来。我们推测原本是她提议给松崎下圈套,结果这个提议导致宗彦先生遇害,所以她就一时想不开,自杀了。”

“听起来不合情理啊。”水穗试着质疑了一下。

“的确不合情理,”山岸也承认,“但是,现在除了这种推测之外,没有更合理的解释。再加上松崎已经归案,总部有就此结案的意思。我和其他几名警察都不同意,但现在也不知该如何反驳。”

“青江被杀可以成为您反驳的有力证据了?”水穗语带讥讽。

“我们不能先入为主地下结论。”山岸打开记事本,用圆珠笔敲着本子说,“我还是先问您几个问题吧。”

山岸让水穗详细解释了一遍发现尸体的经过。这过程中必然要提到悟净,但水穗没有提及曾找悟净咨询案件。她觉得说这些只会让事情更复杂。

“我有几点不大明白,”山岸皱着眉说,“最不明白的还是人偶,为什么青江先生要把它带出去?”

水穗耸耸肩,摇头说:“我也完全不清楚。”

“您和青江先生聊起过人偶吗?”

“没聊过什么大不了的……”说到这里,水穗突然回忆起前一晚青江在客厅说的话。

“怎么?”山岸敏锐地捕捉到她的表情变化,问道。

水穗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述说昨晚和青江聊起了案件。

“聊了案件……都聊了什么?”

“青江对案情的看法和警方不一样。”水穗把昨晚青江跟她说的推理说了出来:宗彦并非被松崎所杀,只是装作被杀而已。

山岸看上去很感兴趣,眼神都变了。“非常有意思的推理啊!”他由衷地感叹道,“青江先生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我也不知道,他不肯告诉我更多。后来他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说起了赖子姨妈死时的事。赖子姨妈自杀前好像把小丑人偶摔在了地上,他对这一点特别在意。”

“说起了赖子夫人的自杀?”山岸像是听到了什么异想天开的话一样皱起眉头。他可以理解青江的推理,但对于此事他和水穗一样,完全摸不透青江的意图。过了一会儿,山岸像是要转换一下思维似的问:“那有没有谁听到你们的谈话?”

“当时只有我们俩在场。”水穗答完,想起上楼时好像看到楼梯上有个人影,难道有人在那儿偷听?

“真不明白青江先生想干什么。”山岸愁苦地说,“昨天我们去的时候,您是第一次把人偶放到客厅吗?”

“是的。”

“关于人偶,有没有人说过什么?”

“没有。”

山岸有些失望地点了点头。“不过知道青江先生的推理是个很大的收获。我也照这个思路再想一想。”他似乎在给自己打气。

看来山岸已经结束问讯,水穗便决定问几个问题。她首先问了青江的死因。

“是这里,”山岸拍着自己的后脑勺说,“后脑勺被砸了好几下。凶器是金属球棒。”

“球棒?”

“凶器扔在离尸体十米远的地方,看起来像是在附近的垃圾回收站捡的,球棒很脏,还有裂痕。我们在试着调查球棒的来历,但估计不会有什么结果。”

“是被人从身后袭击吗?”水穗问。

“应该是。走着走着,突然被人袭击。”

“青江没察觉到吗?”水穗知道青江不是那么粗心大意的人。

“也许他在想什么事情吧。”山岸对此似乎不大关心。

“有什么东西被偷走了吗?”

“钱包里的现金没了。”

“只有钱被偷了?”

“对,只拿走了现金。钱包扔在了金属球棒旁边。”

“哦……”凶手大概是为了伪装成图谋钱财的抢劫案吧,水穗推测。

“那个人偶呢?有什么异样吗?”

“没有,也没有被触摸过的痕迹。现阶段连它和案件有没有关系都弄不明白。”山岸神色黯淡地说。

之后,水穗和接受完问讯的悟净一起离开了警察局。警察问悟净的主要是有关人偶的问题。

“我跟警察说了人偶会招来厄运,说得很详细。但他们根本没有认真做记录,一个个都在强忍瞌睡。”

这也没办法,水穗想。警察都是现实主义者。

“看来他们想知道的不是这些,而是人偶为什么出现在竹宫家、青江先生为什么会对人偶感兴趣等等。”

“这些您是怎么说的?”

“我说不知道。事实就是如此,没办法。警察一听就无聊地摸起胡子、拔起鼻毛之类,一副不满的样子,好像我不知道也有错一样。”

悟净的语气像是在取笑警察。水穗暗想,他可真是个怪人。

“他们问您什么了?”说完自己的情况,悟净开始问水穗。水穗把和山岸的对话尽可能原原本本地告诉悟净。悟净一字一句地细细琢磨着,他最感兴趣的就是昨晚青江的推理。

“这个想法真的很厉害。”悟净两眼放光,“当时宗彦先生还没死——的确是个大胆的假设,而且很有可能。”

“对于之后的情况青江似乎也有自己的想法,但我没问出来。”

“之后的情况啊。”悟净环抱双臂,踱起步来,随后又用一只手支着下巴说,“也许正是因为知道了之后的情况,他才遇害了。关于小丑人偶,青江先生什么都没说吗?”

“我正要跟您说……”

水穗把昨晚青江说无法想象赖子会那样死去,并且对佳织说的赖子自杀前摔掉小丑人偶一事非常感兴趣的情况都告诉了悟净。

“佳织小姐说过这话啊。”悟净陷入沉思。

水穗邀请悟净到竹宫家喝杯茶。悟净爽快地答应了,还说:“我还有些事情想问您。”

“什么事?”水穗不解地问道。悟净只是含糊地说“有很多事情”。

他们到家后,发现胜之、和花子和永岛也在。此外,还有几名警察也在不停地进进出出。估计警方是在搜查青江的房间。

水穗先向众人介绍了悟净,静香和佳织早已认识他,胜之等人则诧异地打量着他。胜之等人是接到警察的通知才知道青江遇害,便都急忙赶了过来。

“警察找我们,其实不是为了通知命案,”胜之满脸苦涩,不停地抽着烟说,“他们是来调查我们的不在场证明,问我下午两点到三点之间在哪儿。真不巧,那会儿我正好来过这里,我从公司开车过来,接上和花子回家。出公司是一点左右,到家时是三点左右。”

昨晚胜之跟和花子也住在这里。今天本是休息日,但他说有点事情,一大早就去了公司,看来他是从公司回家时顺便接走了和花子。

“那你怎么跟警察说的?”静香问道。

“嗯,我好歹还是提供了不在场证明。回到家时我和邻居太太打了声招呼,她恰好记得当时的时间。而我是两点二十分离开这儿的,半路上没时间去别的地方。”胜之深吸了一口烟,不快地吐出烟雾,“他们也太无礼了。就算刚发生过其他案子,也不能把劫匪干的事情算在我们头上。”

“劫匪?”静香问。

“就是劫匪。”胜之重复道,“那一带一直就不安全,虽然没发生过什么案子,但我听说那里有匪徒出没。”

听着他的话,水穗心中感叹要真是劫匪作案该多好。她又想了想自己的不在场证明,直到发现尸体为止,她都和悟净在一起。大概山岸也知道此事,所以根本没问她这个问题。“青江有没有亲戚?”和花子看着静香问。

“没有。他是个孤儿,所以你爸才收留了他。”

“无依无靠啊,那只能我们给他办葬礼了吧。”

听胜之这么说,静香也说:“我正有此意。”

或许是因为提到了葬礼,屋里的气氛一下沉重起来,仿佛有团团乌云笼罩在屋子上空。青江的死终于成为现实,沉沉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虽然性格有点古怪,但他还真是个可怜的孩子。”胜之在烟灰缸里按灭烟头,有些刻意地说道。没有人接他的话。

过了一会儿,一名瘦瘦的警察下来说想带走一些青江房间里的东西,但没人回应。警察露出尴尬的表情。

“可以,您随意吧。”片刻后,静香代表众人答道。

“是什么东西呢?”

“没有冲洗的胶卷和研究报告等。”警察答道。这些东西怎么看都不像和这起案件有关,但警察还是要拿走,估计他们也全无线索。

警察的做法让水穗想起了一样东西,那就是青江说有意思的、宗彦的那本智力游戏书。

警察要把那本书也拿走吗?最好我自己先看一下,水穗想道。

警察离开后,胜之夫妇也站了起来。他们对静香说明天还会再来,到时候再商量葬礼的事。

“我也有点累了,就先上去了。”静香对铃枝说不用做她的饭,便上了二楼。

屋里只剩水穗、佳织、永岛和悟净。

“我也……”佳织忽然开口,几人都看向她,“我也被问到不在场证明了,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她一只手捂着脸,轻轻摇头道。

“那应该不是怀疑您,而是想借此掌握相关人员的位置关系。”悟净冷静地说道。

“佳织你一直待在房间里吗?”水穗装作不经意地问道。

“我两点半前都在房间里听收音机,然后让永岛先生来给我剪头发。之前永岛先生一直在外婆的房间里,是吧?”

“是的,不过中途也离开过。”永岛搪塞般点了点头,站起来说,“我当然也被问了这些问题。但我只记得先在夫人的房间里,然后去了佳织的房间,具体几点完全没印象。警察总是想知道准确的时间,真是没办法。”

“大部分人都不记得准确时间。”佳织看着水穗,似乎在寻求她的认同,“几点几分吃了饭,几点几分去了厕所,一般都记不住。”

“警察要是也这么想就好了。”永岛面带倦色地笑了笑,又说,“那我也先走了。”

佳织想送他出去,永岛伸手表示不必。

“我还有些事情想问您。”永岛离开后,悟净来到佳织身旁。

“什么?”

“关于您母亲身亡时的情况。”

佳织有些烦躁地闭上眼,缓缓摇摇头说:“今天实在没有心情。”

“我想也是这样。”悟净缓缓地眨了眨眼睛,点了点头,“但是,还是希望您能说给我听听,或许这和后来的一系列事件都有联系。”

佳织疑惑地看向水穗。这名本应与案件毫无关系的人偶师,突然像侦探一样分析起案件来,佳织感到不解也很自然。

“怎么说呢,”水穗来回搓着手,看着佳织说,“我向这位先生咨询了很多对案件的看法。他指出了很多当局者迷的地方。我觉得他可以信任,能不能回答一下他的问题?”

佳织低头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又抬头看着悟净,问:“关于家母之死,您想知道什么?”

“首先是当时的情况,越详细越好。”

佳织又看了一眼水穗,深呼吸道:“那天只有我和爸爸妈妈在家里。铃枝陪外婆一起去看戏了,青江去大学了。”她平静地讲起那天的情形。她和宗彦在房间里聊天时听到了尖叫声,宗彦抱着她来到走廊,就看见赖子跑上楼梯,把小丑人偶摔到地上后翻身从阳台跳下。之后她回到房间坐上轮椅,从阳台往下看到了母亲的尸体……

“我了解了。”一直绷着脸聆听的悟净冲佳织点点头,说,“我想看看现场,不知是否可以?”

“应该没问题,反正也不会碍着谁。”

“一会儿我带您去。”水穗在一旁说。

“麻烦您了——那之后小丑人偶马上就被收起来了?”悟净向佳织问道。

“是的。外婆把它装在箱子里,放到了自己的房间,直到您上次来访时才拿出来。”

“之后就一直放在地下室里?”

“应该是。”佳织望向水穗征求意见。水穗也表示事实如此。

“好的,我明白了。”悟净露出满意的表情。

之后水穗和佳织带悟净参观了二楼。说是参观,也只是看了看十字交叉的走廊、赖子跳下的阳台和曾放过小丑人偶的架子。

“真气派啊!”在走廊转了一圈后,悟净感叹道,“怪不得这里叫十字大宅。这栋房子是谁设计的呢?”

“是我外公。”佳织答道。

“真厉害!”悟净环视了一下走廊,“太厉害了!”

他又来到阳台,俯视后院,观察了很长时间。水穗和佳织一直在走廊等待。佳织小声说:“这人真奇怪。”水穗回复道:“他就是这样古怪的人。”

也许是听到了他们的谈话,旁边的房门突然打开了。静香探出头,好奇地问:“你们在这儿干什么?”

“抱歉。”悟净快步走过来致歉,“我对这栋建筑颇感兴趣,所以就让两位女士带我参观一下。”

“哦……”静香似乎没有起疑,看着水穗他们说,“我刚烧了水准备泡点茶,你们喝吗?”

水穗和佳织对视一眼,点头道:“好的。”

“这可是上等好茶,悟净先生也来吧。”

在静香的招呼下,悟净也诚惶诚恐地走进房间。

茶确实是好茶,但屋里的气氛很是沉重。静香聊着茶叶与和服的话题,佳织和水穗只是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谁都闭口不提青江,尽管那案子刚发生不久。

悟净似乎对她们聊的内容毫无兴趣,一直在观察那幅巨大的肖像画。水穗她们的对谈刚停下来,他便问画上的人物是谁。静香说那是她的亡夫,画是根据亡夫的遗言绘制的。

“遗言说过要把这幅画放在这里吗?”

“不,不是的……”静香解释了把画放在这里的原因。

“原来如此。”悟净频频点头,又看着画说,“这幅画还真大啊!大小也是遗言里指定好的吗?”

“没有,遗言上只说尽可能做得大一些,具体怎么做全是宗彦安排的。”

“这样啊,真是气派得很!”悟净赞叹道。

水穗借口去洗手间,出了静香的房间。她偷偷钻进青江的房间,想找到那本智力游戏书。作为一个男人,青江把房间整理得还算干净,书架上摆着几百本书。

水穗要找的那本《世界智力游戏入门》就放在桌子上的小书架里。她把书从架上抽出,藏在毛衣里。

3

自青江被杀已过了四天。警察在案发现场周围进行了彻底搜查,但依旧没找到任何线索。步行道位于树林中,周围没有民宅,也就很难找到目击者或者听到声响的人。

警察山岸基本每天都来竹宫家。他仍然把青江遇害和宗彦二人被杀的案子联系在一起考虑。按照他的推理,青江查出了一些宗彦遇害的线索,凶手察觉后将青江灭口。

“到底青江先生知道了些什么,又是怎么知道的?他掌握了什么证据?如果是物证的话,证据又在哪儿?”山岸坐在水穗和佳织对面的沙发上,问了这一连串问题。他紧握拳头,额头上青筋暴突。最后,他有气无力地说:“我们就是以此为核心进行调查。”

“但还是一无所获吧?”佳织冷冷地说。

“请您耐心等待,接下来一定会有结果。”山岸冷静地说。

“警察先生,您似乎一定要从我们家里找出凶手才痛快。”

“很遗憾,不能否认我的确在怀疑各位。”

“钱不是被拿走了吗?那不就是抢劫吗?”

“这也是一种可能,我们也在调查这种可能性。”山岸说着挖了挖耳朵,冲指尖吹了口气。

“小丑人偶呢?查出什么了吗?”

听到水穗这么问,山岸马上正色说:“我们查了很久,但是完全找不到它和案件的关联。如果说有关系,只有宗彦先生和青江先生遇害的现场都有人偶这一点。我们问那个人偶师悟净,他也只是说一些超自然的东西。”

水穗眼前仿佛浮现出这名现实主义者对悟净那些超自然的话语困惑不已的神情。

“他到底是干什么的?”佳织这话似乎问的是水穗。但山岸先开口道:“根据我们的调查,他的确是个小有名气的人偶师,还和表兄一起开了家店,而且曾是一流大学理学部的高才生。”

“理学部?”水穗吃了一惊。

“但只上了三年就退学了,总之就是个怪人。他说人偶会招来厄运,看来也不全是胡说,他之前也曾卷入类似的事件。没准他自己才是扫把星。”山岸说着开口大笑。

水穗非常期待下次和悟净的会面。她已经把那本智力游戏书偷偷交给了悟净,让他去查查青江到底对什么感兴趣。

“他也有嫌疑吗?”佳织问道。

“虽然这个人很古怪,但据我们调查的结果,他和青江先生没什么交集,应该和案件没有关系。而且案发时他一直和水穗女士在一起,没有作案时间。”山岸又说青江的部分物品和小丑人偶今天就可以归还。

“那个人没问题的话,水穗也没嫌疑了,对吧?”佳织急切地问道。

“是的,何况还有不在场证明。”

“那我应该也不在嫌疑范围内吧?我这个样子不可能杀人。”

看到佳织一直盯着自己,山岸面露难色,清了清嗓子说:“我们认为您应该很难作案,但还不能断定。像您这样的女士可能有自己的巧妙手段。”

佳织听到这句话竟罕见地露出开心的表情,对水穗说:“水穗,你听见了吗?这位警官人多好!见过我的人基本都认为我什么都做不了,他却承认我有自己的能力。”

“很荣幸您这么夸奖我,虽然听起来让人心情有点复杂。”山岸挠着后脑勺说。

“您说得没错。我们这样的人自有我们的手段,比那些双腿灵活的人更巧妙的手段。但很遗憾,我不是凶手,我也有不在场证明。两点三十分的时候我和永岛先生在一起,总不可能杀死青江后马上就回到房间里吧?”

“那应该比较困难。据我们推测,青江先生的遇害时间应该在他两点二十分离开宅子到两点三十分尸体被发现之间。”

“要是轮椅上有发动机就另当别论了。”佳织微笑着说道。她这种莫名的开朗让水穗颇为诧异。

山岸离开后,水穗把佳织送回房间,又去探望了静香。静香这段时间身体一直不适,总是没有食欲,脸颊也消瘦了几分。水穗进去时,铃枝正在收拾餐具。

“警察走了吧?”静香轻声问道。

“走了,不过他们来好像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青江的案子查出些什么了吗?”

“不知道……也许有些进展,但没有告诉我们。”

“您几位聊了很长时间吧?”铃枝停下收拾餐具的手,问道。看来她在厨房注意到水穗和佳织去找山岸了解案件进展。

“没说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们只是问山岸警官他们在调查什么。”水穗故作轻松地说。

“那位警官依然认为杀害青江的凶手就在这个家里吗?”静香愁苦地小声问道。

“这……”水穗正想糊弄过去,铃枝却气愤地说道:“荒唐!那天我一直在楼下待着,我可以保证谁都没有嫌疑。”

“真的吗?”水穗有些惊讶。

铃枝重重地点了点头:“和花子夫人离开前,青江先生还在客厅里。青江先生出门后,除了和花子夫人之外谁都没有离开,直到后来水穗小姐你们出去追他。”

“那警察一定认为是你看漏了,其实有人出去了?”

“但是大家真的都在宅子里。”

见铃枝如此断言,水穗不再说什么。

“好了,铃枝,你去把和花子叫来。”

“和花子夫人?好的。我这就去。”铃枝说罢便出去打电话。

“您找和花子姨妈有什么事吗?”水穗问道。

但静香只是含糊地连连说道:“没什么大事”。

随后,一名年轻警察把青江的部分遗物和小丑人偶送了回来。看来警方没有从这些东西上找到线索。

静香觉得人偶很不吉利,希望悟净能马上把它取走。水穗便给悟净入住的酒店打电话通知此事,悟净回复说即刻前往十字大宅。

“看来没什么进展啊。”悟净一走进玄关便如此说道,他指的是警方的调查,“我听说相关人员都有无懈可击的不在场证明。”

“您知道得真清楚。”

“我和负责调查人偶的警察关系不错,聊着聊着他就告诉我了。”

“能不能也说给我听听?”水穗环视四周,小声说,“到底大家有怎样的不在场证明,我并不清楚,但也不能死缠烂打地追问。”

“这样啊……哪里讲话方便?”

“我的房间吧。”

水穗把悟净带到自己的房间,确认外面没人之后关上了门。她总感觉自己这么做背叛了佳织等人。佳织的房间里传出古典乐的旋律,大概又在听收音机。

“前几天我借给您的智力游戏书,您有没有什么发现?”水穗拿过一把椅子让悟净坐下,问道。

“哦,那本书啊。”悟净坐下说,“也谈不上有什么发现……那本书原本是佳织小姐拿着吧?她本想借给您,但是被青江先生抢先一步借走了。”

“是的,这怎么了?”

“没有,我只是想确认一下。我们还是说说不在场证明吧。”

悟净掏出一个笔记本,说这是为了画简单的素描而随身携带的,今天则用它记下了案件相关人员的不在场证明。

“首先是老夫人。”他从静香讲起,“她说整个下午都待在房间里,一点半开始让永岛先生去给她理发。这期间铃枝曾经进过房间一次。”

“理发理到了几点?”

“老夫人说是到两点二十五分左右,说永岛先生出去时她看了眼表。之后直到得知案发为止,她都一个人待在房间里。”

“永岛怎么说?”

“我看看。”悟净看着笔记本说,“他说他先在老夫人的房间里,但是不记得准确的离开时间。之后上了趟厕所,就去了佳织小姐的房间。”

“那是几点?”

“两点半。”悟净迅速回答道,“但这不是永岛先生的证词,而是佳织小姐说的。永岛先生不记得确切时间。前几天他好像也是这么说的吧。”

水穗想起来的确如此。谁都不是掐着点活着的——佳织当时的话里含着这层意思。“佳织为什么记得那么清楚?”

“她说当时正在听收音机,永岛先生进来时DJ正好报了时间,之后放的曲子她也记得。警方查了一下的确没错。”

“然后佳织一直和永岛先生待在一起吗?”

悟净点点头。

“还有近藤姨父他们呢?我只知道个大概。”

“近藤胜之先生上午去了公司,下午一点后离开公司,到这里时刚好两点十五分,两点二十分他带着和花子女士一起离开了。他们回到自己家是三点——这是邻居太太的证词。”

“和花子姨妈呢?”

“胜之先生来接她前,她都在自己的房间里,说是在换衣服和化妆。”

这些和水穗了解到的情况一样。“最后就是铃枝了吧?”

“是的。铃枝女士的证词大致是这样的。”悟净稍稍吸了一口气,说,“她说自己基本上一直待在一楼,但是将近两点的时候去了老夫人的房间。这与老夫人和永岛先生的证词一致。两点过后,青江先生下楼,准备去大学。她看到青江先生打了个电话,然后把小丑人偶装进包里。之后两点十五分左右胜之先生来了,据说胜之先生把车停在外面,在车里等着和花子女士出来。”

“近藤姨父没有进来?”

“好像是。他只是按门铃说自己来了,然后铃枝女士就去叫和花子女士。和花子女士在厨房喝了杯水后出了门,青江先生就是在这之前不久出去的。胜之先生也在车里看到青江先生朝步行道走去,之后他便载着和花子女士回家了。”

“这是在两点二十分左右?”

“是的。铃枝女士说,那之后你和我很快就来了,大概是两点二十五分。”

“那之后直到得知案发为止,铃枝跟谁都没碰过面吗?”

“不,在我们出去之后,她和上厕所出来的永岛先生打过招呼。永岛先生随后去了佳织小姐的房间。”

“这样啊……”

水穗明白为什么所有人的不在场证明都成立了。考虑到青江遇害的地点距宅子的距离,凶手至少在作案前后十分钟是必须离开宅子的,但是没有人符合这一点。

“这么看来,青江还是被劫匪袭击了?”水穗按捺不住心中的期待问道。毕竟她也不想怀疑自己的家人。

“是的。如果无法破解不在场证明,就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破解?”这句话让水穗有些不满。

悟净合上笔记本,用指尖敲着桌子说:“其实有一点我一直不明白。”他像是下了决心似的说,“如我方才所说,所有人的不在场证明都成立,但这是在非常精细的时间关系下才成立的,就像是织得整整齐齐的蛛网一样。每个人的证词里都出现了极为精确的数字,但只要有一处不准确,这张蛛网就会立即土崩瓦解。”

“难道,”水穗舔了舔嘴唇,“您认为所有人都在说谎?”

“不一定是所有人,”悟净摇头说,“也可能只有凶手和另外一个人说谎而已。”

“另外一个……您是说有共犯吗?”

“这还不清楚,那个人可能出于某种原因在包庇凶手。如果凶手是自家人,还是有足够的理由这样做。”

水穗沉默了,她想不出话来反驳。

“山岸警官有没有提到小丑人偶?”在转变话题的同时,悟净的语气也开朗了一些。

“好像没从上面找到任何线索,”水穗答道,“所以才会把人偶还回来。”

“这样啊,那我去把它拿走吧。”

静香说钱给多少都无所谓,只要早点把人偶拿走就好。但悟净仔细查询了购买时的价格,在此基础上又添了些钱塞进信封里递给水穗。

“这种问题马虎不得。”悟净如此说道。拿到人偶后,悟净先从人偶正面观察了一番,接着又仔细检查了各处细节,最后又从正面看了看,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看来您也放心了?”

“是的,放心了。这下不用再担心人偶带来厄运了。”

“我本不信这些迷信的东西,但这人偶实在可怕。从赖子姨妈到青江,接连不幸地死去。”

“这是个诡异的人偶。”悟净说着又看了看小丑人偶那忧郁的脸庞。

“不过我不理解为什么宗彦姨父只在那天把小丑人偶摆在架子上,之前那里本来一直放着少年和小马人偶。”

听到水穗的话,悟净望着远方出了会儿神,随即又收回视线,看着水穗说:“我也不大清楚。或许他认为比起少年和小马人偶,小丑人偶更适合放在那里。”

“可能吧。反正宗彦姨父是个品位古怪的人,听说把外公的肖像画放在走廊上的也是他。”

“哦?”悟净的视线停留在半空当中。

“怎么了?”水穗问他,他也没有回应。几秒之后,他才回过神来,看了看小丑人偶后猛地瞪大眼睛。

“您怎么了?”水穗又问道。

这次悟净终于抬起头来,说:“老夫人在吧?”声音稳重而低沉。

“在,在房间里……”

“那我去打个招呼,就这样拿了人偶就走不大礼貌。”

悟净说着便拿着人偶起身。水穗见状也想站起,但悟净伸手拦住她:“不必了,我只是简单打声招呼而已。”

“好的……”

水穗话音未落,悟净已经快步上了楼梯。

小丑人偶视角

单手拿着我上楼之后,悟净把我放到架子上的少年和小马人偶旁边,然后又轻轻地走到南侧阳台,从那里回头看我。

看了一会儿,他回到两条走廊相交的部分,蹲下身子。我不明白他在做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又站起来,神情十分严肃。接着,他把我留在架子上,敲响了老妇人的房门。里面有人应声后,他推门进去。

不知道他到底想到了什么?那个穿白色睡裙的女子自杀的案子里,还有什么秘密吗?刚才那位年轻女子——好像叫水穗——说的话,为什么会让他如此震惊?

而且,悟净为什么要把我放在这里?放在这里岂不是毫无意义,还是说这里有什么特殊含义?

我实在不明白。

总之,这栋宅子实在诡异,这家人也很怪异。他们的任何行动都让我无法理解。不光是我,大概谁都无法理解吧。

归根到底,他们为什么要聚在这里?到底意欲何为?

悟净从房间里出来了,他的额头与刚才相比微微泛红。我知道,每当他心中燃起强烈的情感时,他的额头就会泛红。

悟净站在原地看了看我,继而前行几步到走廊交叉部分,又走回我面前。

“原来如此。”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小声说道。

原来如此?什么原来如此?悟净为何把我放在这个架子上?达到了他的什么目的?

但他听不到我的疑问。他只是缓缓点了点头,再次把我拿在手中。

我可以感受到他手心那异常的热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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