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第一个星期一,庭审正式开始。天刮着大风,时而雪花潇潇,时而寒雨纷纷。雪花很轻盈,像是一场静默的申诉,并不会有更大的动作。寒雨落在地上就融化了,没有在窗户或挡风玻璃上结冰。

萨帝厄斯只需要一根手杖就能四下走动了,不过,那把手枪依然藏在大衣下面的枪套里。晚上看电视或读书的时候,他会把枪放在躺椅边。睡觉的时候,他把枪放在床头柜上。枪已上膛,随时准备开火。法庭的警官们知道缘由,安检时会主动放行。普莱雷特法官明明白白地吩咐过他们:萨帝厄斯可以带着枪随意进出。通常,普通市民不可能携带武器进入法庭,他是个例外。

天气让萨帝厄斯联想起当下的处境:是雪还是雨,有罪还是无罪?他拄着拐杖走进法庭,克莉斯汀拖着一个拉杆箱紧随其后,箱子里塞满各种证据文件、便签本和书。萨帝厄斯需要去趟洗手间,他感到胃里一阵抽搐,肚子像是会随时爆开。曾经,他面对司法学校的考试以及律师考试时,感受过无助的恐惧;而现在,同样的恐惧再次袭来。这种感觉是你虽然已经全力以赴去准备,却又明知这并不足以应付即将到来的挑战。他很幸运,司法学校的考试没有难住他,律师考试也是一次通过。但现在是他的第一次陪审团庭审,这里不再有学习小组、考前复习、记忆技巧,以及老鸟传授的考试经验。更何况他很清楚,对方的怀疑很合理,不用费多大力气就可以证明艾米琳有罪。他觉得自己孤立无援,此刻他宁愿放弃所有,去当一个办公用品店店员,在收银机旁耐心等待今天的第一位顾客,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备受恐惧煎熬。这是一种在司法学校里没人会告诉你的恐惧感,他们又怎么可能告诉你呢?他想象在大战前,士兵们肯定也有一样的感受:倾尽全力厉兵秣马,但依然可能有去无回。当法庭陡然肃静下来,萨帝厄斯的心里正是这种感觉。空气中充满了期待,而有的人已经预料到了结果。

早上九点整,普莱雷特法官的法庭书记员从法官室走进法庭。此时,小小的旁听席上挤满了陪审团候选人、旁听者以及媒体记者。围栏里只有律师和法庭工作人员可以进入,几位警员在里面来回巡视,就好像这是他们的领地。法庭书记员进来时,大部分警员撤离了法庭,但他们的气场仍在,他们已经向公众表明:“这个地方属于我们,属于法律和秩序。”

萨帝厄斯瘸着腿阔步走进围栏里面,煞有介事地坐上了辩护律师席。他暴躁地把书和文件在桌上铺开,又借题发挥绕着桌子走了一圈,宣告自己拥有对这块地方独一无二的所有权。

九点过五分,哈什曼警官带着艾米琳走进来,在萨帝厄斯旁边坐下。在律师桌与后面的围栏之间,有一长排带坐垫的船长椅,这是给律师们准备的,他们坐在这里等待自己的回合到来。哈什曼警官自行在其中一把椅子上坐下,就在艾米琳身后,他让大家知道,艾米琳由他负责,虽然她和律师坐在前面,但她仍然是一名被拘留者。

不久罗兰达·巴雷和治安官奥尔迪曼并肩走了进来。治安官是主要的案件调查人员,将代表州政府执法部门出庭,因此他会和总检察官特别助理巴雷一起在律师席就座。巴雷所带的东西不多,只有一台笔记本电脑和一本《伊利诺伊州证据》手册,她面前的桌子上散落着三本便签本。

随后法官也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进来了,他法袍摆动,大步走到法官席,俯视着法庭里的众多面孔。整个法庭安静下来,“谢谢大家,”普莱雷特法官说道,“请大家就座。”法官向书记员点了点头,书记员宣布开庭,“肃静,肃静,肃静,由纳森·R·普莱雷特法官阁下主持的巡回法庭现在开庭。”

“谢谢。”普莱雷特法官环视律师席,对众人的位置安排感到满意,“律师们,”他不紧不慢地开口,“在选择陪审团成员之前,你们可有审前事项需要法庭处理?”

“没有,法官大人。”罗兰达·巴雷迅速起身回答,严肃得好像马上就要行刑。

“没有,法官大人。”萨帝厄斯努力挺直身体站起来,腿伤未愈,他看上去一肩高一肩低。他真希望能召唤出什么神迹,来改变目前别人眼中自己的弱势状态,但是他知道没有这种东西,大战当前,他也想不到任何随即能用的新战术,他坐了下来。身边的艾米琳呼出一口长气,坐在这里的分分秒秒,萨帝厄斯都能感受到艾米琳对自己的期望。

“很好。女士们先生们,现在我请书记员通过抽签决定陪审员名单。”

书记员开始随机抽取名字卡片,被叫到名字的陪审员候选人依次在陪审席就座。

随后法官继续说道,“今天到场的各位都收到了陪审团传票,作为巡回法院候选陪审员,你们被召集至此是为了表达你们的立场,履行重要的职责。你们的名字都是从一个名单中随机挑选出的,该名单由注册选民、失业登记人员、驾照持有者、伊利诺斯身份证件持有者,以及居住在本地的残障人士组成。从这些人中我们会选出部分,来组成听证某些案件的陪审员团队。”

萨帝厄斯看着陪审席上的面孔,他知道其中一些,但大多都不认识。不过律师们手上有一张候选陪审员背景调查表,表上对于今天出席的每位候选陪审员都有寥寥数语的描述。在开庭前萨帝厄斯已经和克莉丝汀一起浏览过此表,也和昆丁讨论过一遍。昨晚,他甚至还和伊莲一起过了一遍这份名单。他觉得比起罗兰达·巴雷,自己对这些人更加了解。表上的大多数信息并没什么用,但有一些信息对他会很有帮助。他开始按照陪审员的名字在表上查找对应的人,并把某些信息指给艾米琳。“有意思。”他向她低语道。

法庭开始询问陪审员一些常规问题:姓名、年龄、住址、婚姻状况、行业、职位或者专业、子女状况、党派、是否是执法人员等等。随后便是律师们做过充分准备、一直等待的时刻:对陪审员进行自由提问。

罗兰达·巴雷先开始。“女士们,先生们,”她刚开口,后排一位老先生立即挥了挥手,虚弱地应了声“到”。

“你们有谁听说过此案?”巴雷没有搭理老先生,继续问道。

老人坐直了身,“没有听说。我已经跟不上时代了。”

巴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有谁认识维克多·哈罗?”

“谁?”老先生问道,就好像她在与自己单独对话。

“维克多·哈罗,本案的死者。”

“我可不认识什么死者,不认识。”

“就是被谋杀的那个男人——你认识他吗?”

“不,被谋杀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

总检察官特别助理看上去很恼火,她竭力维持着耐心。“我无意打探你的隐私,但我想问问,嗯——”她从陪审员对照单上找出他的名字,“——博迪卡斯先生,你是否听不清楚我说话?”

“清清楚楚。一根针掉了我也听得见。”

“但好像你听不明白我的问题。”

“是有些不明白你的问题。我是个病人。”

“那么是什么病?不用说得很详细。”

“哦,他们跟我说,是老年痴呆症早期。”

普莱雷特法官从高高的法官桌上伸出双手,示意律师们过来,低语道,“律师们,我认为有理由替换博迪卡斯先生。有谁反对?”

“没有,法官大人。”律师们异口同声。

博迪卡斯先生离开他的位置,一个有雀斑的年轻女士取而代之。她看上去刚过三十岁,显得很警觉小心。

总检察官特别助理巴雷继续提问。她问诸位对陪审员义务的感受,对本案有什么看法,是否有人对于杀人案有特别的情绪,是否有人对死刑有特别的情绪或意见。时不时有人举起手来,而在最后一个问题上,有六个人做出回应,其中三人夸张地挥舞着手。“好的,”巴雷说,“我会单独问你们每一个人。作为本案陪审员,如果掌握了所有证据,并有充分合理的理由相信被告有罪,你们是否会因为她可能被送进死刑室而犹豫投出有罪票?”

“反对,”萨帝厄斯站起来,“控方律师在试图预审陪审员。”

普莱雷特法官深思熟虑地说:“我认为这些问题没有不妥,墨菲先生,我也不认为这对被告不利。巴雷小姐,你可以继续。”

“书记员能否帮我重复下问题?”

书记员将刚刚记录的问题朗读了一遍,所有目光都聚焦到刚才率先举手的那位陪审员身上。“好的,”巴雷说道,“你的姓名是玛蒂尔德·汉娜,三个十多岁男孩的母亲。你要如何回答我的问题?你是否会仅仅因为有死刑的可能而犹豫投出有罪票?”

汉娜说:“我相信上帝不希望我们去审判他人。”她望向其他陪审员和听众,希望获得支持,仅有几个人点头表示同意。她低下头去,“我只是觉得,无论什么原因,我们都无权剥夺他人的生命。‘莫要论断人,免得被论断。’这就是我想说的。”

“也就是说,你的宗教信仰会阻止你投有罪票,哪怕你相信法庭已经合理地证明了被告有罪?”

“不是会阻止我,”玛蒂尔德·汉娜说,“我只是觉得这会让我很困扰。”

很好,萨帝厄斯心想,为了将这名女士剔除,巴雷即将使出一项必杀伎俩。他的心中升起一丝喜悦,默默祈祷上苍眷顾,虽然他并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那么信仰上帝。

总检察官特别助理巴雷紧追不舍,转弯抹角地问道,“所以,就算你知道,这样可能导致被告被判死刑,你还是会投下有罪票?”

“反对,”萨帝厄斯再次起身,“对方律师试图让这位证人做出承诺和保证。这是不适当的陪审员预审查行为。”

“同意,”法官说,“汉娜小姐,律师们提的问题,有的我不会反对,但有的我会提出异议,这并不意味着你做错了什么。现在我要告诉你,你可以不回答最后这个问题。”

玛蒂尔德·汉娜摇了摇头,“但是我想回答。在投票前我需要祷告,以获得一些指引。我不能光靠自己的力量做出决定。”

很好,萨帝厄斯心想,你帮了我大忙。

总检察官特别助理巴雷看了看笔记,继续问道:“女士们先生们,只有被指控的那个人知道维克多·哈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也许甚至不会提供证词,所以政府并没有目击证人的证词。你们都知道,这是一起一级谋杀案件,鉴于此,你们是否会认为:这起案件实在非同小可,无法仅凭旁证就裁定她就是凶手?”

萨帝厄斯觉得应该提出反对,却又想不出确切的反对理由,所以,他决定按兵不动。和法庭里其他人一样,他也想看看有谁会举起手来。然而,一个也没有,最后总检察官特别助理点点头,并记下了一笔。萨帝厄斯也做了些记录,等到他发言时,他也许会再回到这个话题上。

巴雷继续下去,“是否有人觉得自己无法参加一起极刑谋杀案件的陪审——因为这意味着结果可能是死刑?”

萨帝厄斯噌地站了起来,“反对。这个问题已经问过并且回答过了。”

普莱雷特法官点点头,“律师,”他对检方律师巴雷说道,“关于陪审员是否愿意为一个杀人案件做出判决,你已经知道答案了。请继续下一个问题。”

巴雷尝试着又换了种略微不同的发问方式:“现在,假设陪审团的每一位都赞成可以用死刑来惩罚这起犯罪行为的实施者,陪审团中是否有人因为这次犯罪的类型和性质,会有意无意地受到一点影响,抱有一丝成见?你们中间是否有人更倾向于判处被告监禁而非死刑?”

后排有一只手举了起来。“汉娜小姐?”

太好了,萨帝厄斯心想,又是她,请千万不要让自己被踢出局。他希望并祈祷她能继续留在陪审团。他知道她完全反对死刑,这让法庭有足够理由将她换掉,然而到目前为止她还没有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因为死刑而拒绝投有罪票。请不要再多说,他心中默念。

“我又想了想,”玛蒂尔德·汉娜说,“我会在有可能死刑的情况下做出有罪判断。”

答对了!萨帝厄斯心想。谢天谢地。

“很好,谢谢你,汉娜小姐。是否还有人认为自己可能在杀人罪案件中偏向监禁而不是死刑?”

大家面面相觑。没有人再上钩。现在陪审员们已经不再仅仅是好奇了,他们更希望在陪审过程中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一案件似乎非常重要,天晓得,可能有人会为此写书,也许就是陪审团中的某人。也许今后,美国人在组成陪审团时,也会有自己的文学经纪人。他们可能会需要做记录,不过可不是记录在那本法庭提供的笔记本上,因为那些笔记在庭审结束以后就会被集中销毁。所以,无论如何他们得留在陪审席上多了解一些情况。

总检察官特别助理巴雷毫不气馁,她知道艾米琳在当地声誉无瑕,“如

果有机会,是否有人愿意为被告提供一些与本案不直接相关、无论好坏的旁证?”

“反对,”萨帝厄斯说道,“问题过于宽泛,过于笼统。”

“反对有效。”

“那我这么说吧,即使法庭有足够的理由证明被告有罪,但会不会因为她在当地声誉不错且没有犯罪记录而影响诸位投票?”

“反对。要求陪审团给出判决承诺。这是不正当的。”

“反对有效。检方律师,请遵循标准的陪审员预审查程序。”

“本案在开审前,本地媒体已经进行了大量报道。我的办公室就有一些剪报,而且我们也都看到了第5频道的新闻报道。你们是否记得那些报道中会影响你对本案判断的因素?或者说,你们能否把那些报道放在一边,只接受在本法庭上由证据推导出的事实?”

“反对。首先,这是多重问题。”

“反对有效。”

“其次,这与姆明案所遵循的原则不符。宪法规定,法庭不允许律师向陪审团就他们在庭审前已经获得的媒体信息内容进行提问。恰当的问题应该是:他们是否已经形成了某些不公正的成见,而非问他们是否记得新闻报道的内容。”萨帝厄斯很满意自己这次提出的反对;他做足了功课,对陪审员预审程序的了解其实比早上踏进法庭时自己以为的要多一些。也许……只是也许……

“反对有效。还有什么要问的吗,巴雷女士?”

总检察官特别助理翻看着自己的记录——或假装翻看着记录,试图掩盖连问了几个不适当问题的尴尬,萨帝厄斯心想。她更像是在故作一副思虑的表情,以示自己仍占有上风。

“没有了,法官大人。”

“很好。女士们先生们,我们将要午间休庭。请大家在一点前准时回到指定座位。别忘了书记员提出的注意事项。请不要与任何人,包括这里在座的各位讨论本案。请回避关于本案的任何新闻信息,以及电视报道。若有任何人想与你讨论本案,请即刻通知法庭。谢谢。现在休庭至一点。”

萨帝厄斯和艾米琳耳语了几句,随后戴尔·哈什曼将她带回监狱吃午饭。萨帝厄斯匆匆赶回办公室,他对陪审员预审产生了几个想法,得计划一下,下午一点该他发言时会用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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